美阿娜倒入懷裏。


    雙手繞到她背後,緊擁她。她平時生動活潑的花容再沒有半點生氣,代之是令人心碎的蒼白,身體迅速變冷。一時間,我掌握不到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腦袋一片空白。


    忽然全身一陣痙攣,哆嗦起來,支撐不住,無力地抱著她跪下去,想哭,哭不出來。令人窒息的麻木侵蝕我的肉體和靈魂。


    她死了為何我沒有死呢?我不是喝下同樣的化學毒酒嗎?悲傷像千萬根火辣辣的尖針刺戳我的胸膛,沉痛如千斤巨石擠壓我淌血的心,我再沒法如常思索。


    我感覺整個人在焚燒,難受得要命,又有一種解脫的痛快。終於輪到我了美阿娜!不要害怕!我正趕來陪你。在黃泉路上,你並不孤單。


    就在這一刻,我有一個非常古怪、模糊不清的思感。眼前一切,是我曾經曆過的,在我記憶裏有過這麽一個段落,就像過往某一刻的情況二度發生。


    這是不可能的,但為何我的確有這個似曾相識、不可思議的感覺?且愈來愈實在。剛才喝下毒酒前的親吻,也有一種似曾在不久前發生過的奇異滋味。


    然後我感覺到夢還。那是沒法形容的感覺,自離開過客星後,它一直失去蹤影,我以為已永遠失去它,可是值此腸斷泣血的時刻,我的心再次感應到它。


    我沒死,是不是與它有關係?


    指節劇痛。


    我駭然瞧去,一個奇異的指環,出現在手指上,煥發著光譜外超越了人類視覺經驗的詭秘光芒。不用任何思考,我直覺曉得夢還從心底走出來,移到指上去。


    兩手驀輕,我抱了個空,美阿娜空氣般消失。


    我似明非明的茫然起立,頭痛欲裂,心髒“怦怦”亂跳,越來越重,大鐵錘般敲打我的神經,雷鳴似的轟得腦子快爆炸了。


    房子不見了,我發覺雙足深陷滾燙的沙礫裏,四周是無窮盡的沙漠,火辣的陽光烈射下幾無法視物。


    值此生死存亡的一刻,我“醒”了過來。


    夢還又再重現指上。


    我勝了勝敗的關鍵係於夢還。


    於夢還脫指射出前的一刻,我已想到奇連克侖一個無法彌補的破綻,也是他唯一的失誤。


    他可以控製我,但沒法控製夢還。


    我不是憑空猜想,而是有事實支持,我的存在便是明證。


    在奇連克侖滅絕銀河人的行動中,我是唯一的漏網之魚,而奇連克侖要到“吞並”地母的一刻,始赫然發現我藏在地母陽魂的深處,致功虧一簣。於是他想盡辦法“鏟除”我,先成功隔斷我的記憶,就在此時,刺客來了,僅餘殘魂的奇連克侖躲進禦神器去,直到今天。


    奇連克侖透過禦神器,掌握著聖土毀滅前仍然在生的每個人類,獨漏掉我,因為有夢還掩護我,令我逃過形神俱滅的大禍。由此可知夢還有著與奇連克侖同級數甚至猶有過之的精神異力,奇連克侖因此百密一疏,未竟全功。


    可以這麽斷定,沒有一件事是偶然的。夢還的來曆絕不簡單,而是打開始便曉得奇連克侖的大計,在有心算無心下,奇連克侖也著了道兒,茫不知夢還的存在。


    直到先前駭見夢還,方驚覺宇宙間竟有能對抗他精神力量的異物,故想盡辦法使我甘願脫下它,以為可以憑己力禁製夢還,再從容收拾我。


    其次是奇連克侖察覺不到我記憶中的斷層,以為分隔於核密內的是我的全部記憶,事實上那的確是我大部分記憶,但至為關鍵牽涉到夢還的部分,已被夢還“盜走”了,後來且還了部分給我,隻保留服毒自殺後的記憶。奇連克侖更想不到的是絕色亦送還了美阿娜與我相處時的記憶,這些記憶以極子能量的形式儲存於我候鳥的思感神經內,以奇連克侖之能,也沒法沾上邊兒。奇連克侖就因這一點點的誤差,未能收拾我。


    奇連克侖的方式,就是石妖式的“魔法”。當我的心神完全迷失在過往某一時空的記憶深淵裏,他可以全麵駕禦我,融入我的烙印內,再與地母的陽魂結合,此正為當年他彈思竭智盡力達致的目標。如果他成功,奇連克侖將“複活”過來,宇宙的曆史從此改寫。可是新和舊的記憶互相矛盾衝突,令奇連克侖功敗垂成。


    曆史在重演。


    當日芙紀瑤從我這裏奪去夢還,可是她偶一失神下,夢還重投我心核去。今日同樣的情況發生了,我服毒後不但沒死,還感應到夢還。可以想像在那一刻,奇連克侖的震驚不在芙紀瑤之下,夢還遂乘機脫身,迴到我的指節間去。就在那一瞬,奇連克侖注定了失敗的命運。


    我把過去令我神傷魂斷的慘痛記憶,完全排出心外,意誌凝眾,靜候奇連克侖臨死前最後的一擊。


    這是純精神形而上的生死決戰,不論我有多少節能量仍派不上用場。夢還可保著我的神誌,卻沒法插手其中。


    先看我仍處身於奇連克侖製造出來的幻境中,已知他尚有“攻擊”的餘力。


    所有念頭電光石火般閃過我腦袋,奇連克侖進攻了。


    “轟!”前方高空一團巨大的黑影裂空而出,居高臨下朝我撲將過來,登時天地色變。


    他的主軀狀如人類,卻看不真切,背上長滿旗幟般比他身體長上兩倍,如手如翼的怪東西,強悍有力,令他威武萬狀,一副君臨天下的懾人姿態。在該是頭部的地方,不見五官輪廓,但有個觸目的紫紅芒球,由無數小芒球組成,射出教人見之心寒的彩色奇光,正緊盯著我。其中一隻翼手握著一道巨大的光柱,切開天幕,朝我心核的位置直搠而至,帶起一股沸騰的氣流,充天塞地,氣勢逼人。


    奇連克侖我心中一片乎靜,平靜底下卻是沒法洗刷的仇恨。就是眼前的殘忍生物,奪去我所有同類的生命,奪去我至愛的美阿娜,毀掉聖土。現在事情終到了結束的時候,他將得到報應。


    眼前的一切雖是精神的幻象,可是卻與我的精神緊密相連,如他摧毀我之所以為我的精神烙印,我等於死掉了。這是奇連克侖沒有選擇下的唯一選擇,毀掉我的精神烙印,他可再想辦法占有我的地母陽魂。


    不過我將不會如他所願,我的精神力量雖遠及不上他,但我擁有的是候鳥母親們為我打造的終極防禦武器,一種他從未夢想過神遊級的超級精神力量。


    天空蹦進開來,空氣被刮往四周。


    “蓬!”就在光柱擊中我的一刻前,心盾從心核逸出去,化成候鳥的形態,迎上光柱。


    我同時化為心盾,化為候烏神。


    以往我是以能量支援心盾,現在則投入了精神的力量,因為我再不是以前的伏禹。當我從過去的迴憶“醒轉”過來的一刻,奇連克侖加諸我心靈的精神枷鎖化為碎粉,我不單得迴失去的記憶,且與地母的陽魂結合為一,核密以磁元為中心擴展,造就了新的心核,那是無法言語的感覺,所以早在奇連克侖現身攻擊前,我已曉得贏了此仗。


    雙翼前伸,翅肢合攏,龐大無比的精神力量流往三角形防禦盾的尖端,痛擊奇連克侖刺來的光柱。


    精神力量本不具任何形相,可是值此精神互相緊扣連鎖的幻境裏,相由心生,加上我的視覺翻譯功能,將幻覺變成實質,與現實裏的交鋒再沒有分別。


    “轟!”狂猛的衝擊力,震撼搖晃我整個心靈,有好幾刹那的時間,我的思感沒法集中起來,瀕於解體的邊緣,全賴心盾堅韌的凝聚力,硬保著我,令我迴複神誌。


    七彩繽紛的強烈光芒與射線,在翼尖和光柱間四散泄射,我和心盾劇烈抖顫,但已捱過最危險的時刻,現在隻看誰撐不下去。


    奇連克侖摧動一波接一波的精神力量,潮水般拍擊著我們。我的心核卻不住擴張,最後與心盾融為一體,擋著奇連克侖的狂攻猛打,像傲立岸旁的高崖崇壁,不懼任何驚濤駭浪的衝撞。成功了!我終於勘破了“候鳥神之盾”的秘密,掌握到心盾的訣竅。


    人在盾在,人亡盾亡。


    心即盾,盾即心。法娜顯轉贈心盾予我,等於贈我她高貴的生命。如果不是處於這般特殊罕有的情況下,我可能永遠不明白心盾,不明白法娜顯對我的苦心和盛意。


    奇連克侖恐懼了。


    人類敗亡滅絕的血仇風暴般橫掃我心靈的疆域,掀起最深刻的憤慨和悲痛。我尋迴失去的記憶,同時尋迴過去的屈辱和恥恨,如果沒有眼前這個可怕殘忍的生物,我們人類將仍在此廣闊無邊的宇宙不住探索,不住發現。


    我傳話道:“奇連克侖!永別了!你毀滅我們人類的大計失敗了!你當初發動戰爭時,有沒有想過最終會喪命於人類手中?這於我們人類來說,叫因果報應,天理循環,絲毫不爽。”奇連克侖的攻擊倏地攀上顛峰,我雖然差點架不住他,卻知他已是強弩之末。


    他深沉的歎了一口氣,道:“我的生命確已走到盡頭,不過人類也好不了多少。我也套句你們人類的老話,你隻是人類的迴光反照,人類的確滅絕了。你的問題正是魔洞部人的問題,人類將到你而止,畫上永遠的休止符。當你失去一切的希望,你會變成殘忍好殺的生物,將你的怨憤發泄在毀滅和破壞上。”我想起芙紀瑤,當然對他的看法毫不介懷,任奇連克侖想破腦袋,也想不到這個離奇的可能性。趁這最後機會,問道:“既有陽魂,又有陰魄,我們人類怎會沒有希望呢?人類將會由我延續下去。”奇連克侖歎道:“人類的小流浪者,你是永遠不會明白的,你現在給勝利衝昏了頭腦,哪知亦種下了將來敗亡之果。擊敗我的並非你這卑賤的人類,而是遠在浮遊世界的石妖。終有一天你會步上我的後塵。”“轟!”奇連克侖爆炸開來,變成漫天光點,一時間眼前煞白一片,難以視物,思感癱瘓。


    曾稱雄宇宙的絕代霸主,終於煙消雲散,不再存於宇宙之內。這個滅絕我們人類的罪魁禍首,滿手血腥的邪惡生物,由我這最後一個人類親手了結。


    我迴到改造儀的圓拱形空間內,周圍是各式各樣錯綜複雜的部件,裝嵌在拱壁上,我的真身腳踏的是半透明的地板,光線透地板射出,形成紫紅色的強烈光團,籠罩著我。思想改造的過程仍在運作中,部件間的能量交換、轉變頻繁的進行著,卻沒法影響我分毫,因為改造儀已失去她的靈魂——奇連克侖。


    “終有一天你會步上我的後塵。”奇連克侖的臨別贈言,在我心中迴蕩。這句話說得非常好,絕對是他的肺腑之言,是惡言,也是感歎,頗有同病相憐的味道。上兩句“擊敗我的並非你這卑賤的人類,而是遠在浮遊世界的石妖。”更是含意深遠。


    百感交集。


    我平伸手,攤開手掌。


    一支長約“半地米”、粗如兒臂,黑得亮閃閃的小棒無中生有的出現掌上。這就是奇連克侖藉之以掌握我們人類靈魂的稀罕異寶“禦神器”。小小的一根棒子,勾起我對整個聖上擴展至銀河係的人類文化的深刻迴憶。我終於有“根”了。


    能量淚珠從我兩邊眼角光點般溢出來。除了笑外,我懂得哭了。


    美阿娜倒入我懷中香消玉殞的情景,硬生生撕裂我的心,芙紀瑤在這一刻是那麽的遙遠和不可及。人類已是徹底的滅絕,隻剩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奇連克侖說我永遠都不會明白。不明白什麽?是我的處境嗎?還是指操控大帝號的地母陰魄呢?


    夢還沒有再放光,沉默著。這是它的常態,但我總感到與它的關係,再沒法迴複到以前那般了。


    夢還!夢還!你仍是我的好夥伴嗎?


    夢還沒有反應。


    夢還為何不答我?忽然間,我曉得了答案。我再不是以前的伏禹,與地母陽魂和心盾合而為一後,它再讀不到我的思想。我若要與它溝通,必須以傳心的方式進行。隱隱中我曉得這是好事,我對它再不能如以前般全無戒心。奇連克侖提醒了我,夢還極可能與石妖有關,隻有這個解釋合理。令奇連克侖功虧一簣的正是夢還。


    四周暗黑下來,失去禦神器的改造儀癱瘓了。


    就在此時,警兆忽現。


    夢還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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