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飄渺。


    蘇櫻倒在樹下,癡癡地望著這飄渺的白雲,眼淚早已流盡了。因為她的生命和靈魂,她的情人和夫婿,此刻正在這飄渺的白雲間,在和別人作生死的決鬥。她卻連這次決鬥的結果都不知道。小魚兒現在究竟是勝?是負?是生?還是死?……


    蘇櫻揉了揉眼睛,告訴自己:“我為什麽還要關心他?他和我還有什麽關係?”


    她想站起來,振作自己,怎奈她不但心已碎了,整個人都似全都碎了,哪裏還能站得起來。忽然間,樹後有一陣悲慘的哭聲傳了過來,仿佛有個人已撲倒在這棵樹的另一邊。這棵樹三人合抱,所以她並沒有發現樹後的蘇櫻。


    蘇櫻卻已聽出她就是鐵心蘭。心中忖道:“鐵心蘭為何到這裏來?為何如此傷心?難道那一場決戰已結束,難道小魚兒和花無缺之間已有個人死了?可是,死的是誰呢?”蘇櫻掙紮著爬起,繞了過去。


    鐵心蘭猝然一驚,失聲道:“你也在這裏?”


    蘇櫻緊緊拉著她的手臂,道:“他……他已死了?”


    鐵心蘭黯然點了點頭,又痛哭起來。蘇櫻隻覺頭腦一陣暈眩,整個人都似已崩潰。她的人還未倒在地上,也失聲痛哭了起來。


    兩人對麵坐在樹下,對麵痛哭,也不知哭了多久,鐵心蘭忽然問道:“小魚兒沒有死,你哭什麽?”


    蘇櫻怔了怔,抽泣著道:“小魚兒沒有死?死的難道是花無缺?”


    鐵心蘭道:“嗯。”蘇櫻又驚又喜,但忽然大聲道:“我不信,小魚兒是絕不會殺花無缺的。”


    鐵心蘭道:“不是他殺死了花無缺,而是花無缺殺死了自己。”


    蘇櫻道:“他殺死了自己?為什麽?”


    鐵心蘭嘴唇都已咬得出血,顫聲道:“因為……因為我求他莫要殺小魚兒,他答應了我,自己隻有死……”


    蘇櫻吃驚的張大了眼睛,望著她,就好像從來沒有見過她這個人似的。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明知花無缺隻有一死,還要求他莫要殺死小魚兒?”鐵心蘭全身似已痙孿,痛苦地咬緊了牙。


    蘇櫻道:“花無缺明知如此,還是答應了你?”


    鐵心蘭痛苦的目光中露出一絲溫柔之色,道:“他本就是世上最偉大的人。”


    蘇櫻道:“但你為了小魚兒,而不惜要這最偉大的人死?想不到你對小魚兒的情感竟如此深厚……”


    鐵心蘭忽然大聲道:“但我真心愛著的並不是小魚兒。”


    蘇櫻道:“不是小魚兒,難道是花無缺?”


    鐵心蘭流淚道:“不錯,我……我愛的是他,全心全意地愛他,你永遠不知道我現在愛他有多深,沒有人知道我愛他有多深。”


    蘇櫻道:“但你卻要他死!”


    鐵心蘭掩麵痛哭道:“不錯,因為我已決心要陪著他一起死。”


    蘇櫻望著鐵心蘭,像是也怔住了。過了半晌,才長長歎了口氣:“你這是為了什麽呢?”


    鐵心蘭痛哭著道:“因為我愛上了花無缺,花無缺也愛上了我,我覺得我們都對不起小魚兒,所以我們隻有死……隻有以死才能報答他。”


    蘇櫻長歎道:“我還是不懂,雖然我也是女人,卻還是不懂你的心意,難怪男人都說女人的心比海底的針更難捉摸了……”突見鐵心蘭身子一陣抽搐,全身似將縮成一團。


    蘇櫻失聲道:“你怎麽樣了?”


    鐵心蘭緊閉眼睛,滿麵俱是痛苦之色,但嘴角卻露出了一絲微笑,這微笑看來竟充滿了愉快和幸福之意。她一字字道:“現在他已死了,我也要死了,我們立刻就要相聚,世上所有醜惡殘酷,痛苦的事,再也不能傷害到我們。”


    蘇櫻拉著她的手,道:“胡說,你不會死的。”


    鐵心蘭淒然笑道:“我已服下世上最毒的毒藥,已是非死不可的了……”


    現在,小魚兒和花無缺已鬥到七百招。兩人的武功都宛如長江大河之水,滾滾而來,永無盡時,奇招妙著,更是層出不窮,簡直令人目不暇接,不可思議。


    但這一戰卻已顯然到了尾聲。這並不是說兩人內力已竭,而是兩人都已不願再打下去了。他們正如一對孔雀,已開過美麗的屏花。現在,他們已是死而無憾。


    蕭女史不住搖著頭歎息道:“可惜呀,可惜!這兩個孩子都是百年難遇的武林奇才,無論誰死了都可惜得很。”


    禰十八也不禁歎息著點了點頭,道:“這就叫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別人的心情又何嚐不和他們一樣,就連燕南天都不禁對花無缺起了憐惜之意,他固然希望小魚兒能戰勝,卻也不願眼見花無缺這樣的少年慘遭橫死。卻不知這兩人根本就沒有誰能活下去。


    隻有憐星宮主知道這秘密,她蒼白而美麗的麵容上,也不禁露出了激動之色,在心裏喃喃自語:“我怎能讓這兩人死?花無缺是我從小帶大的孩子,小魚兒不但救過我的命,而且也保全了我的顏麵,我怎麽能眼看這兩人死在我麵前。”


    她忽然衝了出去。在這一刹那間,她已將二十年前的仇恨全都忘得幹幹淨淨,隻覺心裏熱血澎湃,不能自已。


    她忍不住大聲道:“住手,我有話說。”隻可惜她的聲音已嘶啞,而大家又全都被眼前這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戰所吸引,並沒有留意到她在說什麽。


    而邀月宮主卻留意到她了。她一句話方出口,邀月宮主已掠到她身邊,出手如電,拉住了她的手臂,扣住了她的穴道,厲聲道:“你有什麽話說?”


    憐星宮主流下淚來,道:“大姐,二十年前的事,已過去很久了,江楓他們雖然對不住你,可是……可是他們如今連屍骨都已化為飛灰,大姐,你……何必再恨他們呢?”


    “你難道想饒了他們?”邀月宮主的臉色又白得透明了,道:“你難道想要在此時說出他們的秘密?”


    憐星宮主道:“我隻是想……”


    她忽然發現邀月宮主的臉色,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邀月宮主一字字道:“從你七歲的時候,就喜歡跟我搗蛋,無論我喜歡什麽,你都要和我爭一爭,無論我想做什麽,你都要想法子破壞。”她的臉色越來越透明,看來就宛如被寒霧籠罩著的白冰。


    憐星宮主臉色也變了,顫聲道:“你……你莫忘了,我畢竟是你的妹妹。”她身形急轉,想借勢先甩開邀月宮主的手,但這時已有一陣可怕的寒意自邀月宮主的掌心傳了出來,直透人她心底。


    憐星宮主駭然道:“你瘋了,你想幹什麽?”


    邀月宮主一字字緩緩道:“我並沒有瘋,隻不過,我等了二十年才等到今天,我絕不會再讓任何人來破壞它,你也不能……”她每說一字,憐星宮主身上的寒意就加重了一分,等她說完了這句話,憐星宮主全身都已幾乎僵硬。她隻覺自己就好像赤身被浸入一湖寒水裏,而四周的水正在漸漸結成冰,她想掙紮,卻已完全沒有力氣。邀月宮主根本沒有看她,隻是凝注著小魚兒和花無缺,嘴角漸漸露出一絲奇異的微笑,緩緩道:“你看,這一戰已快結束了,江楓和月奴若知道他們的孿生子正在自相殘殺,一定會後悔昔日為何要做出那種事的。”


    憐星宮主嘴唇顫抖著,忽然用盡全身力氣,大唿道:“你們莫要再打了,聽見了嗎?因為你們本是親生的兄弟。”


    邀月宮主冷笑著,並沒有阻止她,因為她雖然用盡了力氣在唿喊。


    但別人卻隻能聽到她牙齒打戰的聲音,根本聽不出她在說什麽。憐星宮主目中不覺流出了眼淚來,數十年以來,這也許是她第一次流淚,但她流出來的眼淚,也瞬即就凝結成冰。


    她知道小魚兒和花無缺的命運現在才是真的沒有誰能改變了,因為現在世上知道這秘密的人已隻剩下邀月宮主。而邀月宮主卻是永遠不會說出這秘密的,除非等到小魚兒或花無缺倒下去,那時所有的事便已到了結局。這一段錯綜複雜,糾纏入骨的恩怨,也惟有到那時才會終止。


    這結局實在太悲慘,憐星宮主已不願再看下去。事實上,她也已無法看下去。


    鐵心蘭倒在蘇櫻懷中,喘息著,掙紮著道:“我……我們總算是姊妹,現在我想求你一件事,不知道你答不答應?”


    蘇櫻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發,柔聲道:“無論你要我做什麽,隻管說吧!”


    鐵心蘭道:“我死了之後,希望你能將我和花無缺埋葬到一起,也希望你告訴小魚兒,我雖然不能嫁給他,但我始終是他的姐姐,他的朋友。”


    蘇櫻揉了揉眼睛,道:“我……我答應你。”


    鐵心蘭凝注著她,緩緩又道:“我也希望你好好照顧小魚兒,他雖然是匹野馬,但有你在他身旁,他也許會變得好一些的。”


    蘇櫻幽幽歎息了一聲,道:“他會麽?”


    鐵心蘭道:“嗯,因為我很了解他,我知道他真心喜歡的,隻有你一個人,至於我……他從沒有喜歡過我,隻不過因為他很好強很好勝……”


    蘇櫻顫聲道:“我知道,我全知道,求你莫要再說,無論你要我做什麽,我都答應你。”


    鐵心蘭嫣然一笑,緩緩闔起眼瞼。她笑得是那麽平靜,因為她已不再有煩惱,不再有心事。蘇櫻望著她,卻已不禁淚落如雨……


    花無缺的手已漸漸慢了下來。他知道時候已到了,已沒有再拖下去的必要。


    無論任何事,遲早都有結束的時候,到了這時候,他的心情反而特別平靜。嫉妒、愛憎、好勝、炫耀……這些世俗的情感,忽然之間都已升華,這種情感的升華正是人類至高無上的情操。


    他隻希望小魚兒能好好的活著,鐵心蘭能好好的活著,所有他的朋友和仇敵都好好活著,而且活得愉快。他當心著小魚兒的出手,等待著機會。


    等待著機會死。


    他準備讓小魚兒“勝”得光光彩彩,既不希望被任何人看出他是自己送死的,更不希望被小魚兒自己知道。所以他既不能故意露出破綻,更不能自己撞到小魚兒掌下去,他要等待小魚兒施展出一著很奇妙的招式時,再故意“閃避不開”。


    隻見小魚兒身形施轉,左掌斜斜劈下,右掌卻隱在身後。花無缺知道他這左掌本是虛招,隨在身後的那隻右掌才是真正的殺手,對方招架他左掌時,他身子已轉過,右掌就會忽然自腋下穿出。這一招虛虛實實,連消帶打,而且出手的部位奇秘詭異,本可算得上是江湖罕見的絕招殺手。


    但小魚兒卻似已打暈了頭,竟忘了這一招他方才已使出過一次,花無缺方才避開他這一招時雖曾遇險,可是現在卻已對這一招了如指掌。


    這正是花無缺的“機會”到了。他手掌自下麵反切上去,直切小魚兒腋下,隻因他知道等他這一掌切到時,小魚兒身子已轉過,他這一掌就落空,那時他“招式已用老”,等小魚兒右掌穿出時,他便要立斃在小魚兒掌下。所以他這一招看來雖也是連消帶打的妙著,其實卻是送死的招式。


    誰知小魚兒這一次身形轉得竟比上次慢了好幾倍,等花無缺一掌切到他腋下時,他身子竟還沒有轉過去,腋下軟骨,本是人身要害之一。


    花無缺本已成竹在胸,故意將這一掌招式用得很老,所以等他發現不妙時,再想收招變式已來不及了。


    隻聽“砰”的一聲,小魚兒已被他打得飛了出去。


    四下驚唿聲中,燕南天一掠七丈,如大鵬般飛掠了過來。軒轅三光等人也驚唿著趕到小魚兒麵前。隻見小魚兒麵如金紙,氣若遊絲,已是奄奄一息,再一探他的脈搏,亦是若斷若續,眼見生機便已將斷絕。無論誰都可以看出他是萬萬活不成的了。


    燕南天已不覺急出了滿麵痛淚,跺腳道:“你……你明明可以避開那一招的,你……你……你……”


    小魚兒淒然一笑,掙紮著道:“我本想用這一招故意誘他上當的,誰知……誰知他……”


    他急劇地咳嗽著,嘴角已沁出了血絲,喘息著又道:“這隻因我……我太聰明了,反而弄巧成拙……弄巧成拙……”


    他將“弄巧成拙”這句話一連說了兩次,聲音越來越微弱,眼瞼漸漸闔起,喘息漸漸平靜……


    他似乎還想張開眼來,對他所留戀的這世界再瞧最後一眼,但無論他多麽努力都已沒有用了。他的眼睛再也張不開來。


    花無缺木立在那裏,心神已完全混亂,眼前卻變成了一片空白,什麽都不能思想,什麽都已看不到。


    小魚兒竟死了!小魚兒竟被他殺死了!


    他隻希望這件事不是真的,而是一場夢,噩夢!他的眼淚都似已枯竭。


    燕南天忽然怒喝一聲,反身一掌向花無缺劈下,花無缺卻站著動也沒有動。


    邀月宮主正在檢查小魚兒的脈搏,此刻忽然一掠數丈,將花無缺拉出了燕南天的掌風中。


    邀月宮主悠然道:“方才我拉開了無缺,其實卻是救了你,隻因世上誰都可以殺他,隻有你是萬萬殺不得他的。”


    燕南天道:“為什麽?”


    邀月宮主目中閃動著一絲殘酷的笑意,道:“你可知道他是誰麽?”


    燕南天忍不住問道:“他是誰?”


    邀月宮主忽然瘋狂般大笑起來,指著花無缺道:“告訴你,他也是江楓的兒子,他本是小魚兒的孿生兄弟。”


    這句話說出,四下立刻騷動起來。燕南天卻怔住了,怔了半晌,才怒喝道:“放屁!”


    邀月宮主大笑著道:“我等了二十年,就是在等今天,等他們兄弟自相殘殺而死,我等了二十年,直到今天才能將這秘密說出來,我實在高興極了,痛快極了!”


    燕南天狂吼道:“無論你怎麽說,我連一個字都不相信。”


    邀月宮主咯咯笑道:“我知道你會相信的,一定會相信的,你仔細一想,就會發覺他們倆人有多麽相似,你再看看他們的眼睛,他們的鼻子……”燕南天雙拳緊握,已不覺汗出如漿。


    邀月宮主笑著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麽要逼他們倆人動手?你可知道我為什麽一定要花無缺親手殺死小魚兒?……你們本來一定想不通這道理,是嗎?現在你們雖已明白,卻已太遲了,太遲了……”


    這秘密實在太驚人,宛如晴空中忽然劈下的霹靂,震得所有的人全都呆住了,心裏雖然激動,卻反而連絲毫聲音都發不出來。天地間仿佛隻剩下了邀月宮主瘋狂的笑聲。


    大家想到花無缺和小魚兒以前的種種情況,縱然想不信邀月宮主的話,也是萬萬無法不信了。大家心裏也不知是驚訝,是憤怒,還是同情……也許這許多情感都有一些,但畢竟還是憐憫和同情多些。


    隻見花無缺臉色發白,望著地上小魚兒的屍體,身子漸漸開始發抖,越抖越厲害,到後來抖得連站都站不住了,全身縮成一團。


    燕南天望著這一生一死兄弟兩人,岩石般的身形竟似也要開始崩潰,在這一刹那間,他才真正變成了個老人。他心裏充滿了悲哀和痛悔。


    “我為什麽也要逼著他們倆人動手?為什麽不阻止他們?”他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了仇恨。他現在也已知道仇恨並不能為任何人帶來光榮,仇恨帶來的隻有痛苦,隻有毀滅。但現在他才知道已太遲了。他甚至已悲痛得連憤怒的力量都失去,非但沒有向邀月宮主挑戰,甚至連看都沒有再看她一眼。


    邀月宮主卻在看著他們。她目光中的笑意看來是那麽殘酷,那麽惡毒,瞪著花無缺冷冷道:“你自己殺死了你自己的兄弟,你還有什麽話說?”花無缺以手掩麵,全身都縮到地上。


    邀月宮主獰笑著道:“你莫忘了,你身上還有一柄‘碧血照丹心’,你現在總該相信這是柄魔劍了吧。無論誰得到它,都隻有死!”花無缺霍然抬起頭,“碧血照丹心”已在他手上。


    碧綠色的短劍,在夕陽下散發著妖異的光芒。雖然每個人都知道他要做什麽,但卻沒有任何人能阻止他,無論誰落到這種地步,也都隻有死,非死不可。


    邀月宮主一字字道:“現在你的時候已到了,你還等什麽?”花無缺反手一劍,向自己胸膛刺下。


    忽然間,一隻手伸過來,奪去了花無缺掌中的劍。要自花無缺手上奪劍,本不是件容易事,但現在,花無缺已幾乎完全崩潰,他抬起頭,瞪了這人很久,才顫聲道:“你是誰?為什麽不讓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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