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小魚兒已在搬動那錫製的絞盤。


    小魚兒道:“石屋子是墳墓,鐵屋子練武,金屋子藏寶,銅屋子放兵器,這倒都很合理,這錫屋子裏麵是什麽,你猜不猜得到?”


    江玉郎眨了眨眼睛,道:“莫非是臥房?”


    小魚兒大笑道:“在錫屋子睡覺,那真是活見鬼了。”


    那麵錫牆已在移動,他話未說完,裏麵突然撲出了一條猛獅,幾乎就撲到站在牆外的江玉郎身上。江玉郎吃了一驚,退出七八尺。


    再看那獅子毛發雖存,但皮肉也已不見,隻剩了一副骨架,一副駭人的骨架。小魚兒笑道:“這獅子想必是餓極了,一心想撲門而出,臨死前還倒在門上,不想卻害得咱們江公子又駭了一跳。”


    說到這裏,他人已走了進去,突然失聲道:“原來用意在此!”


    江玉郎跟過來,隻見這間灰白色的屋子裏,竟是五光十色,琳琅滿目,驟然望去,又仿佛是另一寶藏。


    仔細一看,才發覺這“寶藏”不過是許許多多顏色不同,大小各異的小瓶子,每一個瓶子的形式都詭異得很。


    小魚兒道:“你總該知道這些瓶子裏是什麽吧?”


    江玉郎深深吸了口氣道:“毒藥!”


    小魚兒道:“不錯,他們豢養這頭猛獅,正是為了看守這毒藥的。”


    小魚兒突然彎下了腰,道:“第四人的屍身果然在這裏!”


    江玉郎瞧他隻不過撿起了根骨頭,想了想,不禁失色道:“他……


    他的屍身,莫非已飽了獅吻?”


    小魚兒歎道:“這人也算是時運不濟,不但被人害死在這裏,屍身還喂了獅子……”


    江玉郎突然咯咯笑了起來。


    小魚兒道:“什麽事如此開心?”


    江玉郎笑道:“你迴頭瞧瞧。”


    他手裏不知何時已多了黑黝黝的,像竹筒般的東西,口中哈哈笑道:“我運氣當真不錯,居然能找到這寶貝。”


    小魚兒眨了眨眼睛,道:“這是什麽?”


    江玉郎道:“你若不認得此物,當真是孤陋寡聞。昔年滇邊第一劍客‘絕塵道長’,便是死在這東西手上。”


    小魚兒笑道:“我還是不認得。”


    江玉郎冷笑道:“告訴你,這就是昔年‘白水宮’的‘五毒天水’。無論是誰,身上隻要沾著一點,不出半個時辰,便要周身潰爛而死。”


    小魚兒笑道:“如此說來,你可得拿遠些莫要濺著我。”


    江玉郎道:“這一次,你再也休想跑了。我方才已試過,此中滿滿的盛著一筒‘五毒天水’,隻要我手一動,你就完了。”


    小魚兒苦笑道:“你難道非殺我不可?”


    江玉郎道:“你方才若不多事,由得我把那些武功秘笈取走,我也許會容你多活些時,但現在你已非死不可了。”


    小魚兒道:“你莫忘了,我本可殺你的,但卻沒有下手。”


    突又大笑道:“但你且先瞧瞧我手裏是什麽?”


    他手裏拿著的,竟是方才江玉郎拋在地上的“天絕地滅透骨針”的針筒。江玉郎大笑道:“我看你已駭瘋了,竟想拿這空筒子來嚇人。”


    小魚兒笑嘻嘻道:“空筒子?誰說這是空筒子?”


    江玉郎怔了怔,道:“你……你自己方才……”


    小魚兒笑道:“不錯,我自己方才曾說是空筒子,但那不過是我騙你的,試想在那種時候,我不騙你騙誰?你可知道,這‘天絕地滅透骨針’就因為製作費時,是以每個針筒裏都有三套透骨針。”


    他大笑接道:“這‘天絕地滅透骨針’每筒如隻能用一次,用完了又得找那‘神手匠’,還有誰會將它看得那般珍貴?如此簡單的道理,你難道都想不到!”


    江玉郎的手已開始顫抖,道:“你……你休想騙我,你根本不知道……”


    小魚兒冷笑截口道:“我不知道?我自幼生長在‘惡人穀’,對這種歹毒的暗器,知道得會沒有你多?”


    江玉郎的手已軟了,顫聲笑道:“大哥自然是見多識廣,小弟自愧不如。”


    話未說完,他已將手裏的“五毒天水”放了迴去。


    小魚兒笑嘻嘻瞧著他,悠悠道:“我若不殺你,就是我活該倒黴,是麽?”


    江玉郎道:“小……小弟年幼無知,胡言亂語,大哥你……你想必能原諒的。”他一麵說,身子已一麵往後直退。


    小魚兒歎了口氣,道:“你的確是個聰明人,知道的事的確不少,隻可惜比我還差了一點,隻差了那麽一點點……”


    他手指輕輕一按,手裏針筒突然“喀”的一響。


    江玉郎全身都軟了,幾乎嚇得暈了過去。但針筒裏什麽也沒有射出來。


    小魚兒已將那五毒天水,拿在手裏,哈哈笑道:“告訴你,這針筒其實是空的。‘天絕地滅透骨針’一發便是一百三十根,這小小的針筒裏,哪裏裝得下三套?如此簡單的道理,你卻想不到?”


    江玉郎呻吟一聲,真的暈了過去。他自然不是被駭暈,隻是被氣暈了。


    銅燈裏油已快幹了。


    江玉郎乖乖地爬迴那地洞,乖乖地加滿了油,又帶出些清水食物,乖乖地送到小魚兒麵前。等到小魚兒吃完了,他才敢吃那剩下的。他爹爹此刻若是在旁邊瞧見,隻怕要氣得直翻白眼。隻因他對爹爹都從來沒有如此孝順過。


    小魚兒抹著嘴,喃喃道:“隻剩下最後一間屋子沒有瞧過了,出路,想必就在這屋子。嗯,不錯,將出路設在臥房裏,正是合理得很。”


    他終於轉動了銀絞盤。這銀色的牆背後,竟是個奇妙的天地!


    這裏,才真正是地下的宮闕,蕭咪咪那幾間屋子也算奢華的了,但和這裏一比,簡直像是土窯。


    銀牆後是條甬道,地上鋪著厚厚的,柔軟的地氈,甬道兩旁,有六扇門,門上掛著珠簾。小魚兒他們走在繽紛的光影裏,就像是走入了七寶瑤池,走入了天上的仙境。


    小魚兒卻根本瞧也不去瞧它,隻是喃喃道:“奇怪,五個人,怎會有六間屋子,難道這裏還有第六個人?……縱有第六個人,隻怕也是不會武功的,否則那邊又怎會隻有五張矮幾?”


    說話間他已走入了第一間屋子。


    這屋子布置得竟像是女子閨房,床旁的梳妝台上,居然還放著整套的梳妝用具,床後麵居然還有個馬桶。


    這一下,小魚兒倒真是怔住了。他瞪大眼睛,失聲道:“是女的?……這裏的主人會是女的?打死我也不相信。”


    繡花的帳子,略垂下來。


    小魚兒掀開帳子,床上直直地躺著具骷髏。發髻、環絆,還都完整地留在枕頭上,自然是個女子。


    第二間屋子,還是間女子的繡房,床上躺著的還是個女的。第三間、第四間,全都是如此。


    小魚兒直是搖頭,苦笑道:“原來這裏非但不止五個人,也不止六個人,原來這些武林高手是帶著老婆來的。他們被人害死,連老婆也被人害死了。”


    江玉郎道:“看來這些女子全都是被人點了穴道,然後才慢慢被餓死的。”


    小魚兒道:“這種死法,大概是世上最不好受的死法了。下手的這人,心腸看來竟比你還毒,手段竟比你還狠。”


    江玉郎雖然垂下了頭,連臉都沒有紅。


    他走人第五間屋子,又掀起了床帳,歎道:“人真是奇怪得很,縱然明知這床上還是副女人骨頭,還是忍不住要掀起帳子來瞧一瞧。”


    他話未說完,就知道自己弄錯了。這床上竟有兩具屍身,一男一女,男人麵朝下,脊椎竟已被打得粉碎,顯然是一擊之下,便已斃命。


    小魚兒吐了口氣,道:“這才真正是第五個人。”


    江玉郎道:“那第六間屋子,隻怕就是他的……”


    小魚兒掀開了第六間房子的珠簾,他往屋子裏隻瞧了一眼。整個人突然被駭得呆在那裏。


    燈光閃動下,一條頭戴珠冠、滿麵虯髯的大漢迎門而坐,雙手按在桌子上,竟似要作勢撲起,驟眼望去,隻見他濃眉如戟,環目圓睜,滿臉殺氣,仔細一瞧,他眼鼻七竅之中,俱都流出了鮮血,隻是血跡早已幹枯,是以瞧不清楚。


    小魚兒歎了口氣道:“這人原來也死了。”


    江玉郎摘下顆珠子拋過去,擊在這虯髯大漢身上,隻聽“篤”的一聲,珠子竟又被彈了迴來。


    這人的身子竟堅硬如石!


    小魚兒道:“這莫非隻是個木偶?”


    江玉郎道:“是人,死人。”


    小魚兒歎道:“說他是木偶,他的確像是個人,但說他是人,又怎會硬得像木頭一樣?”


    江玉郎一言不發,走過去掀起了帳子。


    床上,果然也躺著一個人,女人,絕色的女人。她身子果然也完整如生,一點也沒有腐壞,若不是臉色鐵青得可怕,她實在可算是世上少見的美女。


    事實上,江玉郎簡直一生中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女子,她臉色縱然鐵青,江玉郎縱然明知她是死人,但瞧過一眼後,仍不覺有些癡了。


    小魚兒歎道:“這女子活著的時候,想必不知要有多少男人被她迷死,蕭咪咪和她比起來,簡直是個醜八怪。我真不懂,她的屍身為何也……”


    江玉郎沉聲道:“這兩人的死法和別人不同,她們是中了一種極奇怪的毒而死的。這種毒性竟可以使她們的屍身永不腐爛。”


    他歎了口氣,緩緩接道:“看來,她對自己的容貌極為珍惜……這原本也是值得珍惜的。”


    小魚兒道:“你的意思是說她是自殺的?”


    江玉郎道:“別人若要殺她,何苦去尋如此珍貴的毒藥?”


    小魚兒點頭道:“這也有道理,隻是……這男的又如何?瞧這男子死後數十年還有如此氣概,生前想必是個好角色。”


    江玉郎道:“也許,他就是這裏真正的主人。”


    小魚兒道:“不錯,他看來的確會有這麽大的手筆。”


    江玉郎道:“若說那五個人都是被他殺死的,他自己又是如何死的?他的妻子又為何要自殺?他和那五人又是什麽關係?他為何要花費這許多人力物力來造這地下的宮闕?他為何要藏得如此秘密?”


    小魚兒苦笑道:“你這麽一說,把我的頭都說暈了。”


    兩個人雖然都聰明絕頂,但還是打破頭也猜不透這秘密,兩個人的眼睛雖然都不小,但卻誰也沒有瞧見枕頭旁還有本絹冊──他們若瞧不見這本絹冊,就一輩子也休想猜得出這秘密。


    幸好,小魚兒終於瞧見。


    他翻了兩頁,突然大唿道:“在這裏……所有的秘密全都在這裏!”


    淺黃的絹冊,秀麗的字跡,顯然是女子的手筆。


    這正是此刻躺在床上這絕色女子一生淒涼、悲慘、離奇,幾乎令人難以相信的遭遇。她臨死前揭開了這地底宮闕的全部秘密。


    自然,她不是寫給小魚兒看的,也不是寫給任何人看的,她隻不過臨死前想將自己心事傾訴傾訴而已。隻是,她死的時候這裏已沒有活著的人。於是她隻有將心事付於紙筆。


    她說:她的名字叫方靈姬,她的家本是江南的望族,她們家四代同堂,日子本來過得幸福而平靜。但她自己,並沒有享受過這享福的日子。


    她四歲的時候,她母親帶她到蘇州去探親,等她迴去的時候,她們家占地百畝的莊院,已變為一片瓦礫。她們家大大小小三百多口,已被人殺得幹幹淨淨。


    仇人,自然要斬草除根。她和她母親就開始天涯亡命,她雖然沒有詳細敘出這一段經曆,但想必是充滿了辛酸和艱苦。


    在這段艱苦的日子,她們終於查出了仇人的名姓。


    歐陽亭。“當世人傑”歐陽亭!她的仇人竟是當日江湖中享譽最隆的俠士,武功最強的高手之一,家財億萬的富豪。


    她母女孤苦伶仃,雖有些武功,但若想尋仇,實無異以卵擊石。她母親憂憤之下,終於一病不起。


    三年後,她竟設法嫁給了她的仇人。她隻有用她絕世的美貌,作為她複仇的武器。


    但歐陽亭一代人傑,畢竟不是容易被暗算的,她隻有忍受著屈辱和憤恨,苦苦等候著複仇的良機。


    不幸歐陽亭竟有個最可怕的習慣,他永不和任何人睡在一起。她和他雖是夫妻,竟也不知道他睡在哪裏。


    小魚兒瞧了那虯髯珠冠的大漢一眼,道:“這小子想必就是歐陽亭了。”


    江玉郎歎道:“此人當真不愧為一代人傑,方靈姬雖然恨他入骨,但筆下寫來,字裏行間,仍不禁流露出對他的佩服之意。”


    小魚兒笑道:“隻要假以時日,你就是第二個歐陽亭。”


    江玉郎不敢答話,轉過話題,道:“奇怪的是,這歐陽亭在人世間既有名譽,又有地位,為何又要建造這地下宮闕?是什麽事會讓他寧願過這種暗無天日的日子?”


    小魚兒道:“你看下去不就可以知道了麽?”


    於是,他們接著看了下去。


    她說:“歐陽亭為了建造這地下的宮闕,可說是費盡了心血,一年中總有三個月的時候,他要摒絕一切,來此督工。


    “然後,他不知用了什麽手段,竟將當時武林中武功最高的五位高手騙到這裏,他說服他們要他們創造出一套驚天動地,空前絕後的武功。他說,這武功留傳後世,他們便可名留千古。


    “‘千古留名’這句話,果然打動了這五大高手的心,他們合五人的智慧與經驗,共同探尋武功中最深奧的秘密。


    “但他們卻再也想不到,他們成功的日子,便是死的日子。”


    她這樣寫著:“到了這‘地靈宮’裏,他終於不再獨睡,隻因他對我絲毫沒有懷疑之心,他再也想不到我竟是他的仇人。我雖然有了下手的機會,卻始終沒有下手。


    我還要等。


    他還有個野心。在武林的記載和江湖的傳說中,古往今來,雖有不少稱雄一時的英雄,但卻從無一人的武功真的能橫掃天下。他便要做這空前絕後,震古爍今的英雄。


    隻可憐那被江湖人稱為“天地五絕”的五位高手,顯然要成為滿足他野心的犧牲品,隻因這五人各有弱點,而抓住別人的弱點,正是他最擅長的事。這五人也絕不會想到他的奸謀,隻因歐陽亭的慷慨豪爽,天下知名。


    他早已有殺他們的計劃,我雖不知道這計劃究竟如何,但歐陽亭的毒計,從來都是天衣無縫的。我縱有揭穿他陰謀之心,但卻抓不著他的證據,說了別人也不會相信,我怎敢輕舉妄動。


    但我已早已準備好殺他的計劃,隻等他成功之日。


    現在,他成功的日子已快到了,他眼看便要到達前無古人成功的巔峰。


    現在,在這裏等著他的是一杯毒酒。我要和他共飲……”


    小魚兒眼睛像是有些濕了,突然將這本絹冊遠遠拋出,說道:“她為何要將這些事寫下來,讓別人瞧見也難受,這豈非害人麽……女人,活見鬼的女人!”


    江玉郎卻像是癡了,喃喃道:“人類成功的巔峰……空前絕後的英雄,唉!可惜呀,可惜!”


    小魚兒瞧著歐陽亭的屍身,道:“他殺了‘天地五絕’,正想和他的愛妻共飲一杯慶功之酒,哪知道這杯慶功的酒,卻是杯毒酒……哈,有趣,有趣。”


    江玉郎歎道:“這方靈姬倒也是了不起的人物,隻是,她既然報了她的血海深仇,為何要陪著她的仇人死呢?”


    小魚兒長長伸了個懶腰,道:“我早就說過,女人的心事最難猜測,誰若花工夫去猜女人的心事,他不是呆子,就是瘋子,唉……女人……”


    江玉郎道:“但她還是不得不殺他,殺了他後,她心裏又未嚐不痛苦,她隻有陪著他死,隻因她已沒法子一個人活下去。”


    他長歎一聲,悠悠道:“方靈姬與歐陽亭,豈非正如西施與吳王?唉,國仇家恨與深情厚愛,究竟孰重?隻怕很少有人能分得清的。”


    小魚兒瞧著他,突然笑道:“有時我真奇怪,不知你究竟是男是女?”


    江玉郎怔了怔,失笑道:“你不知道我究竟是男是女?”


    小魚兒道:“有時你心狠手辣,六親不認,但有時你又會突然變得多愁善感。男人,是很少這樣的,隻有女人的心,變化才會這麽快,這麽多。”他大笑著接道:“若不是我親耳聽見蕭咪咪叫你小色鬼,我真要以為你是女扮男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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