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蕭目有怒色,瞪視伯顏半晌,眼中透出茫然之色,想了想,忽道:“那我再問你,若我向蕭千絕報仇,你幫不幫他?”伯顏道:“若是公平相搏,我自然兩不相幫。但若家師敗亡,我會與你約期再戰,為師報仇。”梁蕭盯著他,臉上陣紅陣白,變幻數次,忽然刷的一聲,恨恨還劍入鞘,轉身說道:“今日你有傷,我殺你不算本事,待你傷好,咱們再作計較。”


    伯顏見他竟會收劍,一時好不詫異,但梁蕭越是如此,他越覺喜愛,微微一笑,高聲道:“且慢!”梁蕭聞聲掉頭,伯顏從手指上摘下一枚白玉扳指兒,遞到他手裏,道:“日後有事,可憑此來尋我。”梁蕭撇嘴道:“我才沒事尋你!”伯顏笑道:“那可未必,我雖不會告訴你家師何在。但兒子孝敬母親,卻是人之大倫,若我探知玉翎身在何方,告之於你,想也不違天理人情。”梁蕭望著伯顏,將信將疑,終究接過扳指兒,揣入懷裏,一言不發,與柳鶯鶯向東去了。


    伯顏瞧著二人背影,尋思道:“此事錯綜繁複,再見師父,須得設法化解才好。但如何開口,卻費思量。”饒是他才智過人,片刻間也想不出化解之法,無奈忖道:“當前之計,唯有想盡法兒,不讓師父與這孩子會麵。”當下翻身上馬,率著一眾親軍,投北去了。


    梁蕭走了一段路,在路邊大石坐下,摸出那枚白玉扳指兒,作勢欲扔,臨出手時,又生猶豫,如此再三,終將扳指兒收迴袖裏,雙手摟頭,肩頭陣陣發抖。


    柳鶯鶯瞧了半晌,皺眉道:“既然不殺顏人白,眼下就別後悔。哼,就知道哭,不害臊麽?”梁蕭猛然省起,在她眼前哭泣,委實丟臉,胡亂抹了臉,悶悶不樂。柳鶯鶯歎了口氣,傍他坐下。梁蕭隻覺她這麽一坐,自己身心俱暖,便似天地間除了這個少女,再無依靠,想著想著,眼圈又自紅了。柳鶯鶯沒來由心頭一酸,掏出手帕,給他拭淚,梁蕭握住她的皓腕,嗄聲道:“鶯鶯,我心裏好亂。”柳鶯鶯道:“我都明白的。”梁蕭搖頭道:“你不明白。伯顏講義氣,不肯背叛蕭千絕,我媽自也不會,我要殺蕭千絕,她必定不許。”柳鶯鶯道:“怕什麽,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想了想,又道,“你去見你媽,把我也帶上,我說些中聽的話兒,把她哄到別處,你趁機去殺蕭千絕,好不好?”梁蕭喜道:“這個調虎離山,卻是妙計。”話出了口,又覺不妥,忙道,“不對,我媽知道我說她是虎,定會打我耳刮子,嗯,該叫先斬後奏才對。但我不知蕭千絕在哪兒?怎麽殺他?”


    柳鶯鶯笑道:“這有什麽難的,他既是天下有數的大高手,必然在乎臉麵。待你武功有成,隻須遍告天下,邀他出戰,諒他不會不來。”梁蕭思索一陣,歎道:“也沒別的法子。”柳鶯鶯白他一眼,道:“你別歡喜得太早,憑你眼下武功,殺人不成,反倒送死。”梁蕭臉一紅,大聲道:“武功差些,總能練好的。”柳鶯鶯笑道:“這話才對,天下無難事,隻怕有心人。”手托香腮,癡癡想了一陣,忽地抬起頭,柔聲說道,“小色鬼,咱們先去偷純陽鐵盒,若能打開鐵盒,練成裏麵的武功,你報仇也多幾分勝算!”梁蕭卻尋思道:“那鐵盒或能治好曉霜的病,便不為我自己,也須得弄到手。”當下一口答應。


    兩人商量已定,啟程前往雷公堡。柳鶯鶯既知曉梁蕭身世,路上對他便有不同。但因兩人同為少年心性,時有爭吵,但柳鶯鶯每每發過脾氣,又想起梁蕭生世可憐,自己對他委實太兇,道歉那是萬萬不能的,別的時候,卻又禁不住柔情繾綣,軟語溫存,對他尤其好些,是以二人一路走去,情意越濃,漸漸難解難分。


    過了四五日,胭脂腿傷痊愈,兩人合乘一騎,迤邐西行。這一日,將近江陵,兩人來到一處集鎮,人群中,遙見一根齊眉棒兒挑著麵杏黃酒幟,隨風招搖。二人入棧歇息。柳鶯鶯把韁繩交到夥計手裏,說道:“牽到馬廄,不許拴它,草料須燕麥五升、糯米半鬥、甘草一合、米酒兩斛,千萬莫記錯了。”那夥計口中唯唯,心中卻犯嘀咕:“什麽話,一頭畜生,吃得比人還精細?轉過身,我馬虎一些,諒她也瞧不出來。”柳鶯鶯瞧破他的心思,笑道:“別怪我沒提點你,它吃得不中意,蹶子踹你,可不關我事。”夥計聽她如此一說,又見胭脂剽悍,頓時心頭打鼓,將信將疑,牽馬去了。


    梁、柳二人揀僻靜處坐下,柳鶯鶯點齊菜肴,又要一壺燒酒,斜瞅梁蕭,見他默不作聲,心中暗笑道:“算你識趣,再敢阻我飲酒,哼,非罵你個臭死不可。”思忖間,酒壺上桌,柳鶯鶯正欲斟酒,梁蕭卻搶先提過,嘻嘻笑道:“我陪你喝!”柳鶯鶯一怔,悟到他不便明阻,就變著法兒分去一些酒,免得自己飲醉,她性喜熱鬧,心想獨樂樂不如同樂樂,你小子如此逞強,正合我意,便舉酒笑道:“那好,誰不喝光,便是小貓小狗。”梁蕭一怔,懊悔不迭,但也隻得愁眉苦臉,舉杯飲盡。兩人你一杯,我一杯,一壺酒頃刻見底。柳鶯鶯笑吟吟麵色不改,梁蕭卻滿臉暈紅,神態微醺。柳鶯鶯又喚一壺,心道:“你這小子婆婆媽媽,總是阻我飲酒,今兒落到姑娘的手掌心裏,瞧你怎麽逃得出去?”她酒量既佳,嘴舌又靈,連哄帶嚇,梁蕭挨不過,又喝幾盅,漸覺不支。


    柳鶯鶯心頭竊笑,還欲再施手段,將他灌倒,忽聽馬蹄聲響,斜眼一瞥,隻見兩人並肩跨進門來,夥計還沒迎上,那二人忽又哧溜一下,縮了迴去。柳鶯鶯眼明心亮,已看清來人是雷震、楚羽夫婦,旋即明白二人因何退去,美目一轉,佯嗔道:“小色鬼,老和尚怎還不迴來,真真急煞人也!”梁蕭喝得暈暈乎乎,聞言未及答話,便覺腳背疼痛,已被柳鶯鶯重重踩著。頓時酒醒大半,心知事出有因,隨口便道:“啊……或是路上耽擱了,隨後就到。”柳鶯鶯嗯了一聲,又道:“你說,那鐵盒當真在雷公堡麽?”一邊說,一邊凝神細聽,卻不聞馬蹄聲響,心知那二人並未去遠,正在店外竊聽。


    梁蕭順口答道:“你沒聽楚仙流說麽?雷行空用假鐵盒騙他,真盒還在雷公堡裏的。”他口中說話,雙眼卻瞧著柳鶯鶯,見她嘴角含笑,意甚嘉許,情知並未說錯話。柳鶯鶯眨了眨眼,又道:“他騙他的,關老和尚什麽事,為何他要去雷公堡盜盒呢?”梁蕭心中奇怪至極,但話已至此,不可不接,隻得硬起頭皮道:“他和楚仙流交情非淺,故而……故而一心盜出真盒,給朋友出氣……”話未說完,忽聽門外馬蹄聲響,柳鶯鶯騰地起身,將一小錠銀擱在桌上,嬌喝道:“夥計,備馬。”夥計牽出胭脂,送梁、柳二人出門。梁蕭忍不住問道:“鶯鶯,你方才說的話什麽意思?我不明白。”


    柳鶯鶯笑嘻嘻將因由說了,梁蕭驚道:“糟了,這豈非打草驚蛇麽?”柳鶯鶯笑道:“若要盜盒,就要打草驚蛇!”見梁蕭迷惑不解,便解釋道,“純陽鐵盒是雷行空極看重的物事,放置隱秘。咱們貿然去盜盒,豈不要費心搜尋?如今雷震當九如去盜盒,勢必心急火燎,迴堡稟告。雷行空心中犯疑,必會去看顧鐵盒!如此一來……”說到這裏,笑而不語,梁蕭恍然道:“如此一來,豈不給咱們做了向導!”柳鶯鶯敲敲他額頭,笑嘻嘻地道:“算你小色鬼有點見識。”梁蕭道:“鶯鶯,這般說,時機難得,咱們須得趕緊追上,別錯過了。”柳鶯鶯一拍馬頸,道:“我有胭脂寶貝,豈會追丟?迫得太緊,反倒不妙。”梁蕭聽她思慮周詳,大感佩服。


    兩人行至鎮外,忽見遠處傳來蹄聲,柳鶯鶯蛾眉上挑,促聲道:“快躲起來。”兩人方才鑽入樹林,就看楚羽怒容滿麵,催馬馳過。


    柳鶯鶯瞧著楚羽去遠,才舒了口氣,梁蕭奇道:“鶯鶯,你怎知道她要迴來?”柳鶯鶯笑道:“她是楚家的人,聽說娘家被騙,自然生氣,照我瞧啊,她是去娘家報信!”梁蕭道:“話不可如此說,她也是雷家的媳婦,就不怕惹婆家生氣麽?”柳鶯鶯冷笑道:“師父常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到頭各自飛’,他們為鐵盒翻臉,也是有的。”說罷牽馬走了五六步,忽聽梁蕭叫道:“鶯鶯。”柳鶯鶯迴過頭來,隻見梁蕭雙拳握緊,漲紅了臉,悶聲道:“不管有多大的難處,我和你都不分開,死也不會。”柳鶯鶯怔了怔,隻覺鼻酸眼熱,低頭啐道:“你這小色鬼,盡會說便宜話兒,惹人難過。”梁蕭急道:“我才不說便宜話兒。”柳鶯鶯輕哼道:“若不是便宜話兒,就來給我牽馬。”梁蕭嘻嘻一笑,搶過馬韁,走在前麵。柳鶯鶯望著他的背影,眼角熱乎乎的,流出淚來,但心中卻似湧著蜜糖,甜絲絲的,十分快活。


    二人行了一程,重又上馬,胭脂馬腿長蹄健,跑得輕快自如。不多時,便見雷震在前方埋頭疾馳。兩人遠遠綴著。柳鶯鶯心情快美,指點東西,歡然談笑,梁蕭雖覺她舉止奇怪,但瞧著她一顰一笑,便覺愜意無比。過不多久,便見一座龐大塢堡,依山圍田,方圓千頃,塢牆上箭垛如麻,多有守衛往來。


    柳鶯鶯笑道:“姓雷的倒尋了處好風水!”梁蕭發愁道:“守衛森嚴,怎好進去?”柳鶯鶯笑道:“做偷兒不翻牆進去,還從大門進入嗎?”隻見雷震一騎忽忽,直奔堡門,塢牆上守衛早見,聚到前堡迎接,便道:“小色鬼,趕快些,繞彎子去後堡。”梁蕭恍然大悟,拍手道:“聲東擊西?”柳鶯鶯笑道:“不錯,雷大少爺聲東,咱們擊西。”


    兩人策馬繞到塢堡後山,隻見林幽蟬噪,時有鳥鳴。柳鶯鶯跳下馬,取下囊袋,催馬入林,探手從囊中取出一副白亮亮的鋼爪,上有八長來長的細軟鋼索。梁蕭奇道:“這是什麽?”柳鶯鶯笑道:“這叫遁天爪。”抖索一掄,鋼爪便似長了眼睛,嗖的一聲穿過箭垛,牢牢鉤住,方欲縱上,梁蕭攥住細索道:“我先上。”柳鶯鶯知他怕有危險,挺身先上,也不便辜負他的美意,放開軟索。


    梁蕭挽索登上牆頭,卻見並無一人。柳鶯鶯隨後掠上,收了“遁天爪”,方要縱身下牆,忽聽腳步聲響,似乎有人過來。其時牆頭逼仄,不及旋踵,一旦與人撞見,勢必警聲四作。情急間,柳鶯鶯但覺手腕一緊,已被梁蕭扣住,繼而隨他一個魚躍,飄落堡外。柳鶯鶯大急,正要怨怪,忽見梁蕭右手勾住牆頭,頓時恍然大悟,隨之照做,心中暗服他的急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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