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蕭坐下來道:“鶯鶯,以後去哪裏呢?”柳鶯鶯沉吟道:“楚老頭既然冤枉我偷了那個什麽‘蠢羊’鐵盒,哼,本姑娘便當真偷上一偷,給他瞧瞧。”梁蕭拍手笑道:“照啊,正該如此。”柳鶯鶯得他附和,大為喜樂,展顏一笑,繼而又皺眉道:“我的柳笠丟在酒樓啦。”梁蕭道:“戴那勞什子有什麽好?瞧不著你,反叫人氣悶。”柳鶯鶯不禁笑道:“小色鬼,你很愛瞧我麽?”梁蕭沒由來臉一紅,點了點頭。柳鶯鶯心中甜蜜,笑道:“好吧,隻要你在我身邊,我便不戴那個勞什子,讓你瞧個夠。”梁蕭喜道:“是啊,你生得這麽好看,就該讓大家都瞧見的。”邊說邊拉住馬韁,說道:“我來牽馬。”柳鶯鶯聽他誇讚自己美貌,心中歡喜,含笑走在他旁邊。


    二人揀僻靜小路,迤邐行了一日,到得入夜時分,但聽水聲,二人登上一處山丘,遙見月下江水浩蕩遠去。梁蕭笑道:“到長江了!”柳鶯鶯道:“雷公堡在江北,今夜露宿一夜,趕早尋渡船過江。”梁蕭一口答應。柳鶯鶯側耳聆聽,笑道:“梁蕭,那邊有泉水。”梁蕭也聽了聽,果然叮咚有聲,不覺笑道:“你耳朵比兔子還靈。”柳鶯鶯白他一眼,道:“我是兔子,你就是青草。”梁蕭笑道:“錯了,我是癩皮狗,專咬兔子。”柳鶯鶯似笑非笑,美目流盼道:“好呀,你敢咬我試試。”梁蕭見她玉膚花貌,吹彈得破,小口潤濕飽滿,恰似嫩紅水菱,不自禁想起巨鍾內銷魂滋味,頓時嗓子幹澀,正想抱住她,親熱個夠,可轉念想及約定,又覺泄氣,掉頭道:“那可巧,我也正口渴呢。”


    柳鶯鶯見他神氣古怪,一顆心也不禁怦怦亂跳,待見他掉過頭去,又覺惱怒:“沒膽的笨蛋,你當真抱我親我,我就會怪罪麽?再說,讓你不許動手,你動嘴了,也不算違約……”想到這裏,忽覺身子火熱,心兒撲撲亂跳,額上也滲出汗珠來,不由自怨道:“傻丫頭,你發什麽癡?”一時嬌羞不勝,長吸了一口氣,才移步隨在梁蕭身邊。


    二人並肩繞過一座緩丘,到了一片山崖前,隻見細泉從山崖上淙淙瀉入一眼深潭,潭邊繞樹,半遮半掩,潭水宛轉成溪,又匯入江中。柳鶯鶯取出幹糧,與梁蕭就著泉水分吃了,說道:“這幾日跑得一身臭汗,我要沐浴更衣,你去江邊,決不許偷看。”自顧起身,在包袱中尋取衣物。


    梁蕭見她背影纖穠合度,修頸雪白,宛若凝脂,一舉一動,莫不嫵媚動人,忙將眼閉上,可心頭又浮現出銅鍾內那些旖旎風光,頓覺口幹舌燥。柳鶯鶯不聞動靜,嗔道:“你還不走?”梁蕭隻得按捺住心神,轉到江邊坐下,心中卻是綺念叢生,久久難平,欲要潛迴偷瞧,可誓約在身,又苦苦忍住,此中苦樂滋味,決非局外人所能體會。


    不多時,但聽腳步聲響,梁蕭掉頭一瞧,隻見柳鶯鶯姍姍而來,新衣色如嫩柳,一窩青絲水光星閃,搭在渾圓的肩頭上,更襯得肌膚如玉。柳鶯鶯見他盯著自己,目光好似一對鉤子,含羞嗔道:“小色鬼,又在想什麽壞事啦?”梁蕭衝口而出:“正想你呀。”柳鶯鶯雙頰如染胭脂,不由啐道:“誰跟你有壞事了。”說罷挨著梁蕭坐下,少女新浴方罷,香澤微聞,梁蕭隻覺血沸心跳,幾難自持。


    柳鶯鶯坐了一會兒,忽道:“小色鬼,你沒偷看吧。”梁蕭大覺泄氣,哼聲道:“沒看!”柳鶯鶯暗罵道:“小笨蛋,渾沒半點膽子。”想罷雙頰又熱,啐了一口,卻不知到底是啐梁蕭,還是不忿自身。又枯坐一陣,柳鶯鶯忽地笑道:“小色鬼,趁著沒人,我唱首曲子給你聽,好不好?”梁蕭喜道:“好呀。”柳鶯鶯見他急切模樣,嫣然一笑,綻朱唇,啟玉齒,對著滔滔江水展喉歌道:“牧草青青永駐留,走上千年不到頭。海子連波大如天,子子孫孫喝不夠。天上的白雲全是羊,地上的山丘都是牛;一箭射下太陽來,放在床頭省燈油。”


    這首曲子原本俗野至極,但經柳鶯鶯珠玉之喉一番歌來,竟然說不出的宛轉好聽,頗有繞梁三日、勾魂攝魄之妙。梁蕭從未聽過這般好歌喉,不禁癡了,在曲韻中迴味了好久,才想起詞來,問道:“這曲子是誰寫的,也不怕吹破牛皮?”柳鶯鶯雪玉般麵頰上浮起一絲微笑,說道:“這首曲子就叫大話歌,是天山腳下的窮牧人唱的,隻為太窮,所以指望牧場青翠,廣大無極,海子湖比天還大,永不幹涸,這樣就可以萬代千秋地放牧,不受遷徙之苦。但大多窮牧人都是幫人放牧,自己沒有牛羊,於是看到白雲就想到羊,看到山丘就想到牛。到得晚上,帳裏沒燈,又黑又冷,他們就想一箭射落太陽,放到帳篷裏取暖照亮。”柳鶯鶯說到這裏,笑容忽斂,輕輕歎了口氣。


    梁蕭想到那些窮牧人的慘淡光景,也笑不出來,見柳鶯鶯甚不開心,便道:“鶯鶯,你唱歌真好聽,再唱一首好不好?”柳鶯鶯撅嘴道:“我又不是勾欄裏的姑娘,為啥隻我唱,你也要唱給我聽。”梁蕭為難道:“可我不會唱。”柳鶯鶯笑道:“那你會做什麽呀?”梁蕭想了想,道:“我會數星星。”柳鶯鶯微顰道:“這也算本事,星星都在天上掛著,傻子才不會數!”梁蕭笑道:“我數得可與別人不同。”他伸手指著天上,道:“你瞧啊,那四顆星星連起來像什麽?”柳鶯鶯順他手指瞧去,說道:“像石臼。”梁蕭又指道:“上麵三顆呢?”柳鶯鶯道:“像杵子。”梁蕭笑道:“旁邊那四顆星像什麽?”柳鶯鶯雙目一亮,拍手笑道:“啊喲,這個像人,這麽一說,可不是一個人用杵子搗米麽?”梁蕭道:“不是搗米,是杵藥,這些星星有個總名兒,叫做仙人杵藥。”說罷又一一指著諸星,說道:“那八顆星連起來名叫弧矢,如箭在弦;那個叫天船,那是天龜,那是軒轅,那是玉井,那是天刀,那是河鼓。嗯,那個麽?是牛郎牽的牛,織女是那顆最亮的星子,身旁兩顆小星星,是她的兩個孩兒,是以光芒暗淡些……”


    梁蕭隨意指畫星空,柳鶯鶯隨他指點,瞧得目不轉睛,笑道:“真奇怪,以往瞧星星就是星星,倒沒覺察到這許多人物牛馬,虧得聽你說了,方才知道。”梁蕭笑道:“這都是古人想出來的,不算我的功勞。”柳鶯鶯瞥他一眼,心道:“這小色鬼不自誇,不居功,倒是難得。”遊目望去,隻見月射寒江,波光如練,澄空萬裏,星輝燦然。柳鶯鶯隻覺此景此樂從所未有,不覺握住梁蕭的手。梁蕭卻沉醉星辰之間,竟未察覺。


    二人攜手並肩,望著夜空,說著星鬥軼事,直聊到玉兔西斜,方才倦了起來,去到潭邊,用大石搭了一圈圍牆,摒拒野獸,而後蓋了柳鶯鶯攜帶的氈被,抵足而臥。


    睡到半夜,梁蕭忽被一陣叫聲驚醒,側目望去,卻見柳鶯鶯閉著眼,雙手虛空亂抓,似欲抓住什麽,口裏叫道:“師父,師父……”忽又捫住心口,麵上露出痛楚之色,叫道,“師叔……別打了……別打了……”聲音與先時不同,尖細稚嫩,好似女童聲音,聽在耳中,頗有些詭異。


    梁蕭知她夢魘,顧不得誓約,搖晃她道:“鶯鶯……”柳鶯鶯被他搖醒,但覺遍體冷汗,心兒劇跳,隻欲破胸而出,忽想起夢中情形,不自禁悲從中來,撲入梁蕭懷裏,哭道:“師父死啦……再也不要鶯鶯啦……不要鶯鶯啦。”梁蕭將她抱在懷裏,軟語道:“別哭了,那是做夢,當不得真的。”柳鶯鶯連連搖頭,哽聲道:“不是做夢,師父真的死啦,埋在土裏,再也見不到啦。”梁蕭吃了一驚,忖想柳鶯鶯平日達觀樂天,嬉笑自若,想不到她心裏竟也有如許慘事,驀然間,他想到親手掩埋父親的情形,胸中一痛,淚水奪眶而出,但知目前不宜大放悲聲,隻得強忍悲戚,勸慰道:“夢裏不是還能見到麽?”


    柳鶯鶯狠狠將他推開,怒道:“夢裏是夢裏,做得了數麽?畫的餅兒能吃嗎?鏡裏的花兒能采嗎?”說著又哭起來。梁蕭心道:“我怎麽不懂?我還不是常常夢到爹爹媽媽。”瞧她臉上掛滿淚痕,不覺憐意頓起,笑道:“畫餅怎不能吃,你畫在紙上,我連著紙一道吞下去。”柳鶯鶯哭笑不得,啐道:“那我畫在地上,你吃不吃泥巴?”


    梁蕭道:“你畫了,我便吃。”柳鶯鶯瞧他神色嚴肅,知他變著法兒叫自己開心,忍不住撲哧一笑,低罵道:“臭小子,盡說大話。”如此一來,卻不再哭,怔然半晌,歎道:“小色鬼,我夢裏都說了什麽?”梁蕭如實說了。柳鶯鶯歎了一口氣,道:“我這次來中原,本是要尋我師叔的。”梁蕭道:“投靠她麽?”柳鶯鶯搖頭道:“不是,我要向她討個公道,問她為什麽要害死我師父。”梁蕭大吃一驚。卻聽柳鶯鶯幽幽歎道:“我真不明白,那一天,師叔為何會突然變了一個人,一點都不像她了……”梁蕭不由問道:“變成怎樣?”


    柳鶯鶯定定瞧著遠處,緩聲道,“那時,我剛滿五歲,師叔突然從山外迴來,臉瘦削蒼白,似乎很是疲憊。她平日最疼我,每次迴天山,總會帶給我許多好玩的物事,好吃的東西,抱著我到處嬉戲玩耍。可那一次,我撲上去叫她,她卻沒笑一下,既不抱我,也不說話……”說到這裏,低眉不語。梁蕭想了想,說道:“或許她遇到很傷心的事!”柳鶯鶯歎道:“是呀,我也這麽猜。可是師父至死,也不肯對我說明緣由,隻說是一件大醜事,令師門蒙羞,不說也罷。”她歎了口氣,又道,“那時候,我見師叔對我冷冷淡淡的,心裏好不難過,吃過晚飯,悶悶地就去睡覺,但怎也睡不著。過了一陣,就聽到廳堂裏傳來爭吵聲。我心中奇怪,便躡足過去,躲在門邊偷聽,卻聽師父說道:‘這一屍兩命,太違天良了吧。’師叔卻道:‘一屍三命又如何?都是活該。’師父似乎氣極,喘著氣道:‘好啊,既然如此。從今往後,你再不是大雪山的弟子,你做什麽,與我再無幹係。’師叔冷笑道:‘不須你逐我出門,隻要將《梭羅指法》和《辟陽手》兩本秘笈傳給我,我轉身便走。’師父也冷笑道:‘傳給你,你又去害人麽?我活著一日,你就別想。而且,今日我要廢了你,教你從今往後不能動武。’師叔笑道:‘好師姐,你可真狠心。’說罷,廳堂中便傳來極快的風聲。”梁蕭失聲道:“她們打起來了?”


    柳鶯鶯道:“是啊,我從門縫向外瞧,隻見師父與師叔身影飄飄,各使‘飄雪神掌’,鬥得快極。那時我似懂非懂,還當她們和平時一般,拆解掌法。鬥了一陣,師父使出梭羅指,點了數下,師叔抵擋不住,忽地笑了一聲,向我這方掠來,隻一掌就震破房門,將我抓在手裏。”梁蕭叫道:“這廝好毒。”柳鶯鶯柳眉倒立,忽地嗔道:“嚷什麽?她再毒,也輪不到你罵。”


    梁蕭不知她為何生氣,頗覺委屈,但這個當兒,又不好與她鬥嘴,隻得忍著。卻見柳鶯鶯罵過這句,又托了腮,望著暗處發怔,玉頰上掛著淡淡憂傷,半晌才歎道:“那時候,師叔抓著我,笑著說:‘好師姐,你用梭羅指啊,怎麽不用啦?’師父怕傷了我,隻好說道:‘你將她放下了,有話好說。’師叔笑道:‘師姐端地爽快,先把秘笈拿來。’師父看了我一眼,神色猶豫,但終究從袖裏取出兩本泛黃的小冊子。師叔接過收好,笑道:‘師姐,對不住得很’,忽地出掌,打向師父胸口,口中笑著道:‘你若躲了,這一掌可就落到鶯鶯身上了。’師父本要躲的,一聽這話,隻得不躲不避,挨了這掌,倒退了好幾步,身子也搖搖晃晃。師叔又笑道:‘果然師徒情深,可太笨了些兒,為人若不狠心手辣,隻會受欺,常言說得好:惡人做到底,斬草須除根。’說罷又是兩掌,打在師父身上。師父怕連累我,竟……竟連挨了三掌,也不還手……”說到這裏,又流下淚來。


    梁蕭忍不住問道:“後來呢?”柳鶯鶯抹了淚,哽咽道:“我那時小,什麽也不懂,見師叔笑眯眯的,還當她們玩鬧,直瞧見師父口角不斷淌出血來,才害怕起來,哭道:‘師叔別打了,別打師父了。’師叔聽見叫聲,身子顫了一下,低頭望了我一陣,忽地長長歎了口氣,將我放下,出門去了,從那以後,再也沒迴過天山。可師父硬受三掌,身負重傷,從此也再沒好過,去年內傷複發,一病不起……”說到這裏,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梁蕭歎了口氣,將她輕輕摟住,心忖道:“那壞人倒還有點兒良心,聽鶯鶯一叫,竟然罷手了。”想著也替柳鶯鶯後怕。此時天光漸白,柳鶯鶯哭得累了,靠在他肩頭,迷糊睡去。正當此時,梁蕭忽覺地皮震動,接著聽得蹄聲,舉目遙觀,隻見十餘騎人馬飛奔而來。柳鶯鶯也聞聲醒來,輕哼道:“姓楚的又追來了嗎?”牽了梁蕭,伏在石塊之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昆侖2 : 純陽卷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鳳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鳳歌並收藏昆侖2 : 純陽卷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