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仙流含笑道:“你這野和尚,若不依你,倒顯得楚某小氣了。”抬袖露出一隻酒壇,泥封早已揭開,濃鬱酒香熏人欲醉。九如咽了口唾沫,幹笑道:“好酒好酒,當年飲過一次,齒頰留芳,至今不散。”伸手要拿,楚仙流卻探手擋住,笑道:“老和尚,你不怕酒中有毒,一喝就死?”九如笑道:“怕個屁,若有酒喝肉吃,死也值得。”一把奪過酒壇,張口痛飲,梁、柳二人欲要阻攔,已是不及。


    楚仙流沉默半晌,歎道:“好和尚,我不如你!”九如歇了飲,笑道:“和尚雖好,卻不及酒好。”兩人相視一笑,刹那間嫌隙煙消。楚仙流笑罷,說道:“老和尚,還要鬥麽?”九如道:“鬥與不鬥,都在你一念之間。和尚隻管奉陪。”楚仙流搖頭歎道:“情勢所迫,欲罷不能。”眾人聽這對答,都覺奇怪。


    九如心知楚仙流已猜到柳鶯鶯並無鐵盒,但他一代高手,就此罷手,難以服眾。當下眼珠一轉,哈哈笑道:“好說。是文鬥,還是武鬥?”楚仙流道:“比鬥還分文武麽?”九如道:“武鬥麽?便是模仿潑皮打架,大夥兒一擁而上。你們人多勢眾,和尚也打得過癮。”楚仙流搖頭道:“以眾淩寡,君子不為,文鬥卻又如何?”九如冷笑道:“你老色鬼裝什麽君子?哼,文鬥麽,那便是你方輪番上陣,與和尚比輕功、拳掌、兵刃、暗器、內力、外力,但凡武功,任你們出題,若有人勝過和尚,和尚拍屁股就走,決不道個不字。”他斜睨雷震,嘿笑道,“雷大郎,你使百斤鐵錘,人稱天錘,來來來,咱倆先來比比氣力。”


    雷震被他一棒磕飛鐵錘,如何還敢答應,但若不應戰,又恐辱及家聲,一時進退維穀,臉上陣紅陣白。九如長笑道:“兒子不濟,還有老子。雷行空,你號稱嶽陽樓以西拳法第一,敢與和尚比劃比劃麽?”雷行空冷哼一聲,藏身暗影裏,一動不動。


    楚仙流笑道:“老和尚,不要欺軟怕硬。楚羽,將劍給我!”楚羽正為丈夫發愁,忽見叔父攬過去,喜不自勝,慌忙解了長劍,雙手捧上。楚仙流接過劍,直起身來。九如深知楚仙流劍法奇高,一旦交鋒,分出勝負,也是五百合之後的事,但又想此人既有罷手之意,定當不會較真,或許鬥過百招,也就認輸大吉。楚仙流乃群豪之首,一經降服,餘子皆不足道。盤算已定,烏木棒一撐,起身笑道,“老色鬼,咱們就比兵刃!”


    楚仙流搖頭道:“你老和尚棒法精奇,楚某甘拜下風。”九如未料他如此示弱,心中納罕,又聽楚仙流說道:“不過,和尚你既說任我出題,那麽楚某權且出個題目,考你一考。”九如雖覺不妙,但話已說滿,隻得嘿嘿笑道:“由得你。”楚仙流慢吞吞走近一棵一抱粗的大樹,手中劍光一閃,樹幹斷成三截,楚仙流舉劍將居中一截挑在地上,手腕再抖,劍芒吞吐,那段圓木齊齊整整被剖成三份。九如恍然道:“老色鬼,要與和尚比賽劈柴麽?”楚仙流笑而不答,長劍倏又抖出一朵劍花,將那段徑約三尺的圓木勻勻分作九份。九如笑容漸斂,白眉微聳,隻見楚仙流廣袖曳地,長劍挑出一朵朵銀色劍花,越變越快,越變越繁,劍光耀眼,莫可逼視。俄頃,劍光忽消,楚仙流持劍退後,卻隻見那段圓木卻已被剖成無數細逾木筷、長約尺許的纖細木棍,聚攏一處,並不散開。四麵眾人無不屏息,仿佛吐上一口氣,也能將那堆細木棍兒吹得七零八落一般。


    九如冷笑道:“原來不是劈柴,是做牙簽!老色鬼你這路劍法,叫什麽名兒?”楚仙流笑道:“名曰春色三分。”九如點頭道:“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名目文雅,劍法也花哨,春色三分,一劍三分,很好很好,如此說,和尚也當如法炮製麽?”他武功已入化境,巨細緩急,無所不能,既見楚仙流使過劍法,依樣畫葫蘆,也無不可。


    楚仙流笑道:“非也非也,我隻請問你老和尚,這堆木棍共有幾根?”九如頓時瞠目結舌,方才他全神關注劍招變化,全沒留心木棍的根數,經此一問,當即語塞。楚仙流冷冷道:“和尚你若瞧不出來,大可抱過去一根根數過,若數明白了,也算我輸。”眾人聞言均是大驚:“如此豈不輸定了?”九如卻拈須冷笑,心中暗罵:“和尚若是伸手去數,就算勝了,也是沒臉。哼,老色鬼老奸巨猾,就算要輸,也想輸得風光體麵。”正自猶豫不定,忽聽梁蕭笑道:“九如大師,你說這春色三分,一劍三分,是何含義?”


    九如神思不屬,隨口應道:“所謂三分,便是他一劍揮出,不論幾個對手,統統削成三截。隻不過,木頭是死的,人卻是活的,試想誰會站在那兒任他砍呢?再說了,殺人一劍足矣,何必定要削成三截?故而這劍法中看不中使,做做筷子牙簽倒還不錯。”他既然中計,懊惱之餘,也唯有皮裏陽秋,諷刺劍法幾句,但因見識奇高,語語中的,叫楚仙流反駁不得,唯有沉臉冷笑。


    梁蕭笑道:“如此說來,不管幾根牙簽,他一招下去,都須得劈成三截?”九如點頭道:“不錯。”梁蕭道:“撇開第一劍斷木取材,而後他一招三分,兩招九分,三招二十七分,敢問大師,楚仙流一共使了幾招?”九如白眉一聳,道:“這個和尚倒瞧明白了,共有六招……”說罷掐著指頭推算。但他雖然機鋒高強,神通無敵,卻因生平曠達,算計實非所長。楚仙流與他相交日久,深知老和尚這個破綻,故而設下如此圈套,引他中計。


    九如蹙額掐指,算了好半晌,終歸算不明白,不由撓撓光頭,向梁蕭笑道:“小子,這也太過容易,和尚懶得算了,你說說,到底幾根?”梁蕭心裏笑翻:“這等算術著實容易,天機宮裏三歲小兒也算得出來。”麵上卻不動聲色道:“所謂春色三分,倘若三招二十七分,再分一次,四招便是八十一分,以之類推,五招為二百四十三分,六招則是七百二十九分。”


    九如拍手笑道:“照啊,就是七百二十九根棍兒。老色鬼,這個數目倘若不對,便是你劍法不濟,那‘春色三分’須得改作‘頭腦發昏’才是。”楚仙流冷笑道:“老和尚你得意個屁,人家算出來的,與你什麽相幹!”九如笑道:“總之你認不認輸?”楚仙流啐道:“輸便輸了,老夫沒你這般混賴。”九如挑起大拇指,大聲讚道:“好,不愧是老色鬼,行事說話,光棍得緊。”楚仙流懶得理他,瞧了柳鶯鶯一眼,高聲道:“事有蹊蹺,老夫須得重新查探,今日暫且作罷。但若兇手當真是你,任你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老夫的手心。”眾人聽得這話,盡是一愕,他們都見過九如的神通,少了楚仙流,此間當真無人能抗。


    柳鶯鶯微微一笑,道:“請便。”楚仙流冷笑一聲,方欲拂袖而去,忽聽有人朗笑道:“且慢。”眾人側目瞧去,隻見一個青衣人足不點地般越眾而出,抱手笑道:“晚輩釋海雨,出乖露醜,還向九如大師討教一迴輕功。”梁蕭識出這人正是在姑蘇城外徒步追逐胭脂馬的中年漢子,隻見他身形瘦頎,眼大唇薄,顴骨高高凸起。九如瞧他身法飄忽,心念一動,道:“你姓釋?”那青衣漢子笑道:“不錯,區區釋海雨,釋迦牟尼之釋,鑄山煮海之海,風雨時若之雨。”搖頭晃腦間,神色頗為得意。九如嘿嘿一笑,忽道:“妙啊,敢情老烏龜就是你爹?”釋海雨臉色陡變,慍怒道:“大師身為前輩,尚請留些口德。”九如笑道:“好好,你釋家自在靈鼇島稱尊,為何也來橫插一腳?難不成小丫頭去了靈鼇島,偷了你家的東西?”釋海雨嘿然道:“倘若偷了,諒她也出不得島去。這女子為惡多端,晚輩隻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忽聽柳鶯鶯冷聲道:“我看你是‘路見神駒,見寶起意’。”釋海雨老臉一熱,嘿嘿幹笑。


    九如奇道:“女娃兒,此話怎講?”柳鶯鶯道:“這廝見了我的馬兒,死活要買,我不肯賣,他就纏著不放。”九如打量釋海雨一眼,哼聲道:“老烏龜好歹也算條漢子,你這小烏龜怎就不爭氣?”釋海雨卻了無愧色,嘻嘻笑道:“大師此言差矣,我替大家捉賊拿兇,取些酬勞也合情理。閑話少提,大師敢與晚輩一較腳力麽?”


    九如道:“如何比法?”釋海雨道:“前往姑蘇東門,先到者勝。”九如尋思道:“這小烏龜腿腳麻利,必然得了老烏龜的真傳。換作平時,和尚倒可會他一會,但目下前往姑蘇,絕非善舉。隻怕和尚那邊廂與他拚鬥輕功,這邊廂便有人對付這女娃兒。但若帶上女娃兒,和尚身有累贅,又怕跑他不過。哼,小烏龜武功不及他爹,心眼卻多了不止一個,這招調虎離山,真他奶奶的妙極。”但他早先放出大言,不好食言,唯有暗暗後悔:“和尚打多了雁兒,反被雁兒啄了眼,早知如此,不如武鬥來得痛快。”


    楚仙流先折一陣,正覺氣悶,冷笑道:“老和尚,出家人不打誑語,說出的話便是潑出去的水,總不成又要混賴吧?”九如被他擠兌,一時性起,揚聲道:“誰混賴了,說比就比。”忽聽梁蕭道:“且慢。”九如正自發愁,聞言精神一振:“這小子鬼機靈,且瞧他有何主意。”當即道:“你有什麽話說?”梁蕭笑道:“兵對兵,將對將,大師你身為我方主帥,焉能隨便出馬?這一陣讓給晚輩好了。”眾人聞言,俱都嘩然,甚或有人笑出聲來。九如撓撓光頭,也覺為難道:“小家夥,靈鼇島的輕功當世獨步,可不是鬧著玩的。”


    梁蕭笑道:“那也不妨,小子做塊試金石,試試這人的分量,瞧他配不配做大師的敵手,小子若然不成,大師再來無妨。”一轉眼,笑道,“釋兄以為如何?”釋海雨雙手叉腰,望天冷笑道:“誰是你釋兄?我和九如大師說話,有你插嘴的份兒麽?”梁蕭哈哈笑道:“有誌不在年高,許多人年紀雖大,卻都活在了狗身上。”釋海雨雙眉一揚,目有怒色。九如心道:“這小家夥如此挑釁,莫非有必勝之道?嗯,且讓他試試,料來小烏龜當著和尚,也不敢弄詭。”當下笑道:“也罷,小烏龜,你便與這小子玩玩,勝得了他,和尚再和你比。”


    釋海雨見他說話,駁也不是,不駁也不是,一時麵皮漲紫,驀地縱聲長笑,笑聲到處,林中枝葉簌簌而落。釋海雨一聲笑罷,冷然道:“也好,就如大師所言。不過,釋某縱橫四海,從不白白出手。既是賭鬥,便有彩頭。哼,小子,你若輸了,拿什麽給我?若是沒了什麽好東西,一手一腳也可。”眾人聞言均是一驚,聰明的都猜出釋海雨自恃身份,不屑與梁蕭動手,這話是要迫他知難而退。


    梁蕭猶豫未定,忽聽柳鶯鶯冷道:“姓釋的,他若輸了,我把胭脂給你。”梁蕭心神劇震,釋海雨卻是喜上眉梢,生怕對方反悔,急急接口道:“此言當真?”柳鶯鶯決然道:“絕無反悔。”梁蕭迴眼望去,隻見她緊咬櫻唇,星眸閃亮,見梁蕭瞧來,輕哼一聲,恨恨別過螓首。梁蕭不知為何突然之間,她對自己就變得如此冷淡,心頭一陣茫然,再想自己一旦輸了,她失去愛馬,更會傷心無地,若然惹她傷心,自己活在世上,真無興味。刹那間,一股悲壯豪邁之氣湧上心頭,朗聲叫道:“如此說定,但規矩須得由我來定!”


    釋海雨笑道:“什麽規矩?比拳腳也成,內功也可,兵刃暗器,釋某全都奉陪。”梁蕭失笑道:“那倒不必,說比輕功就比輕功,隻是長途奔走太耗時光,咱倆就在此地比過。”釋海雨生平最好奇珍異寶,此刻貪得胭脂神駒,也想速戰速決,當即尋思道:“憑你這黃口小兒,老子兩步之內,便可手到擒來,長途奔走,倒也多餘。”便道:“好,全都依你。”


    梁蕭走到那堆細長木棍前,背著眾人,挑出四十五根木棍,一根根插在地上,須臾插滿十丈見方。眾人各各詫異,不知這小子打何主意。柳鶯鶯偷眼覷看,見那細棍陣列,猶如靈龜,不由心中大惱:“小色鬼弄什麽玄虛,這個當兒還有心思插王八玩兒。哼,他若輸了胭脂,我……我今生今世都不理睬他。”


    梁蕭將四十五根木棍插完,將身一縱,輕輕巧巧立在東端一根細木棍上,嘻嘻笑道:“釋先生,請了。”釋海雨瞧著奇怪,皺眉道:“這是什麽陣勢?”梁蕭笑道:“閣下既是小烏龜,我自當以烏龜陣伺候。”釋海雨瘦臉一黑,怒道:“臭小子,你他媽的比武就比武,哪來這麽多閑話?”梁蕭笑道:“好好,言歸正傳。你我就在這木棍上奔走,我若被你擒住,便算是輸。此外任誰雙腳落地,也算是輸!”釋海雨瞧那木棍細弱不堪,一踩即斷,他微一沉吟,忽地飛身落向西端一根棍兒上,落足之際,倏地踩著細木棍前奔三步,停在陣心,這一來占住陣眼,八方木棍,無遠弗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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