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天下,三教鼎立,舍去那講求入世濟民的儒門一脈,大致便是佛道分立了。


    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既然生在這個世間,無論神仙還是凡人,都免不了一個爭字,就如世俗之人爭權奪利,出世之人也有所求,所求者無非是一些凡夫俗子所難以理解,而玄之又玄的東西,這大抵便是神仙與凡人的區別了。


    別的不說,就說佛門有“三大神僧”,於是道門便有“四大真人”,好似非如此就不能壓過對方一頭。


    當然,所謂“真人”,並非是一幹道士矮個裏頭挑高個,死搬硬湊才湊出來的幾個人。


    所謂“真人”,莫生莫死,莫虛莫盈,與道合真,是道門中一種至高的境界,唯有集天道之大成者方能抵達,自此逍遙於世,問道長生,但凡有人證得真人業位,都需蠡定祖籍,記錄在冊,具體到某年某月某日某時,以供後世子弟瞻仰,審查之繁雜,要求之苛刻,絕不摻任何水分,自然與俗世中對道人的謙稱不可相提並論。


    這一代的道門共出了四位證得真人業位的大神通者,除了龍虎山的那位當代天師因那場五代亂戰而惹惱了大靖太祖,未能受朝廷敕封,有些尷尬以外,其餘的三位大真人都曾受朝廷欽封,舉國同尊。


    若要說四大真人誰人道行最高,最近天道,這個還真不好比較;可是若要問誰最風流、最有仙人姿態,天下之人,自然是首推那一襲白衣。


    這位傳說曾得仙人傳授道法劍術的仙人,不僅道法通玄,更是劍法驚人,相傳善以一柄飛劍於千裏外取人首級,為當世第一流的大劍仙。


    不僅如此,這位白衣真人更是擅長詩賦,常飲酒揮墨,彈劍作歌,筆走龍蛇三百裏,一氣嗬就千行詩,姿態瀟灑,讓人心折。


    如今,在玉京城外,城門口處,便站著一襲白衣。


    白衣道人頭上紮著條以自己之名命名,卻迅速風靡天下的純陽巾,一身白衣染塵,掩不去一身的風塵仆仆。


    他抬頭看著眼前如天闕神都般巍峨壯觀的巍然雄城,一雙好看的丹鳳眼微微眯起,頷下三縷長髯飄搖,眼中難免浮出幾許唏噓。


    這是他第三次來到這座雄城了。


    第一次來,是二十多年前,那位後來被稱為太祖武皇帝的雄主一匡宇內,萬邦來朝,而他被受邀前來這裏講經論道,受封與國同戚的真人封號,何等意氣風發!


    第二次來,是十六年前,一場劇變改天換日,明知無力迴天的他還是來了,一襲白衣直入那號稱龍潭虎穴的九重宮闕,長街十裏,一步一殺,白衣染血,屹立於那位剛剛登極的新皇五步之前,與之論上一道!


    最後便是這第三次了,不出意外,這也將是他此生最後一次踏足這一座城,隻是不知城裏的人,又為他安排了怎樣的迎接儀式?


    這一天,天空黯淡,漫天陰雲。


    玉京城內,戒備森嚴,到處都是巡城的士卒,更有兩袖飛魚的佩刀暗衛神情嚴峻,往來逡巡。


    主城門口,一身大紅袍暗衛司鎮撫麵容愁苦,兩旁僧道林立,如臨大敵。


    城門之外,一襲白衣攜山風海雨,驟然而至,抬手壓城!


    ……


    鳳州三大門派之一的秀劍門,本是出自吳越秀女劍一脈,當年的那場五代亂戰,金戈鐵馬不知碾碎多少江湖宗派,便是如秀女劍這樣傳承久遠的大宗都不能例外。


    比起那些傳承斷絕的宗門來說,秀劍門還算好的,總算還有一支分脈流傳,幾十年過去,在這鳳州地界紮下了根,甚至還混了個三大門派的名頭。


    能有今天的局麵,全虧了當今門主王修楠,十多年來殫精竭慮,苦苦經營,明裏暗裏不知擋下了多少覬覦已久的豺狼,外人隻對一個全是女子的宗門能成為鳳州三大門派之一而感到驚奇,其中的心酸卻不足為外人道。


    本想著隻要能安安穩穩地將這份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家業,交給自己寄予厚望的大弟子,王修楠便是日後到了九泉之下,也能對得起曆代祖師了,卻不想偏偏在這時惹了禍事。


    鳳州別駕李興遠,是不折不扣的地頭蛇,論品銜隻在刺史大人一人之下,仗著祖輩在此紮根數百年,便是新來的刺史大人也經常不放在眼裏。


    有個驕橫跋扈的老子,李家的大公子自然從小就無法無天,在這鳳州地界是出了名的小霸王,欺行霸市搶搶民女的勾當都不知幹了多少,硬是沒人敢吭一聲。


    這次在秀劍門手中吃了如此大虧,又豈能善罷甘休?這不,這位在鳳州地界跺一跺腳就能引發山洪海嘯的別駕大人現在就坐在秀劍門的大廳之中,眯著眼不說話,讓王修楠不斷揣測著他到底有何用意,按理說就算是興師問罪,也用不著別駕大人親自出麵,隨便派上一個管事就能讓家底薄弱的秀劍門惴惴不安。


    李興遠手握著茶蓋,輕輕地刮著茶麵上的浮泡,卻始終沒有喝上一口。


    茶是產自徽州的上好春芽,色澤幽綠,香氣沁人,有著寸茶寸金之稱,據說皇宮大內的某位娘娘就極為鍾愛此物,一時名聲大噪,更有不少文人雅士為其作詩,寫下一篇篇廣為流傳的名詩佳句。


    聽說秀劍門的日子過得並不富裕,能拿出這等好茶來招待他,顯然是費了一番心血,隻是他今天來這裏,可不單單隻是為了喝茶。


    以他的身份地位,什麽樣的茶喝不上,非要來這裏舍近求遠?更何況這裏也不是茶樓。


    王修楠揣摩著別駕大人的用意,輕聲問道:“大人為何不用茶?可是這茶不合口味?”


    李興遠的目光從王修楠凹凸有致的身軀上一掠而過,眼中閃過一絲火熱,雖是年過四十的中年婦人,因為內家養氣功夫略有所成,看起來也不過才三十出頭,風韻猶存,李興遠是花中老手,自然明白這樣的婦人別有風情。


    他輕輕地在茶碗麵前嗅了一口,慢條斯理地說道:“采自初春第一場雨後的上等春芽,若要說不堪入口,那就真的是矯情了。”


    王修楠眉頭一皺,心知對方下一句話必然有個轉折。


    “不過,”果然,李興遠話鋒一轉,慢悠悠地說道,“再好的茶,若是心意不順,品起來也就失了味道,這茶不喝也罷!”


    李興遠手中茶蓋一扣,重重地扣在茶碗之上,精美的瓷器頓生裂紋。


    王修楠麵色一僵,強笑道:“世人常說一醉解千愁,既然不想喝茶,不如修楠陪大人小酌一杯?近來有人從廣陵帶來一種美酒……”


    不等王修楠說完,李興遠冷冷地打斷道:“王修楠,你這樣裝瘋賣傻,可是要徹底耗盡本官的耐性?還是說手中掌握著幾條商道,被無知之輩稱作什麽狗屁三大門派之一,就不將本官放在眼裏了?信不信本官一聲令下,就將這些商道悉數斷絕,讓你秀劍門上下幾百號人全部喝西北風去?”


    王修楠的麵色頓時變得煞白起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話說得一點都不差,人活世上,吃喝拉撒,哪樣離得開那黃白之物?越是大宗門越是如此,這個世間再現實不過,拋開那些不能當飯吃的情懷,若不是為了出人頭地,有幾個人能耐下性子加入宗門拜師學藝?可如果到了連溫飽都不能保證的地步,功夫練得再高又有何用?


    李興遠身為一州別駕,整個鳳州地界的第二號人物,甚至隱隱能和一州首腦的刺史大人扳腕子,想收拾一個秀劍門還不是輕而易舉?對他的話,王修楠毫不懷疑。


    而對方也是牢牢地抓住了整個秀劍門的七寸,若是商道斷絕,別看秀劍門如今怎樣風光,照樣要在一夜間分崩離析,而許多對秀劍門覬覦已久的豺狼,說不定就要蜂擁而上了……


    強行定住心神,王修楠再也不敢和麵前這位在鳳州地界跺跺腳就能引發地震的大人物打馬虎眼,輕輕一歎道:“東嬙前番得罪令公子,確實是她的不是,修楠教徒無方,千錯萬錯皆在我一人,大人要如何責罰任憑處置,隻是還請大人放秀劍門一馬!”


    看著眼前的中年美婦終於低頭,言語中似乎已然認命,李興遠的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絲滿意。


    任你武功再高身為一宗之主又如何?到底是一介上不得台麵的江湖武夫,在朝廷大勢下還是要低頭!這就是權勢的美妙之處了,古人常說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可謂是道盡了個中三昧!


    李興遠麵色稍緩,淡淡說道:“王門主該不會以為李某今日親自登門,隻是為了興師問罪吧?”


    聽到李興遠這忽然轉變的稱唿,王修楠不僅沒有暗鬆口氣,心中的警惕反而再增三分。


    她幽幽一歎說道:“大人有話不妨直言,修楠不過是個婦道人家,哪裏能猜到大人的心思?”


    李興遠似乎心情不錯,哈哈一笑說道:“門主無須自謙,能將這麽一個原先並不起眼的秀劍門打理得井井有條,直至成為鳳州三大門派之一,門主若隻是尋常婦道人家,不知要羞煞多少男兒?”


    玩笑話說過,李興遠麵色微肅道:“門主可知當今鳳州局勢?”


    王修楠不知對方用意,不敢輕易開口,好在李興遠並沒有讓她為難,自問自答道:“鳳州不過是個中州,卻最是魚龍混雜,光是大大小小的幫派就有幾十個,可是盤子就那麽大,人一多了,難免僧多粥少,大夥兒自己找些活路,雖然偶有觸犯朝廷律例,這些年來,本官都看在眼裏,必要的懲處少不了,卻也從來沒有對誰趕盡殺絕!”


    王修楠點頭,李興遠這話不假,他生性貪婪不假,這些年來地方上的大小幫派想做些偏門生意,都繞不開他,或許是明白細水長流的道理,倒是沒聽說過他對誰逼迫過甚。


    “可是自從那姓劉的來了以後,一切都變了!”李興遠拳頭緊握,恨聲說道,“他姓劉的仗著朝堂上有人,從天而降,硬生生從我手裏奪走了刺史一職!可笑我李興遠在這鳳州別駕的位置上苦熬十年,卻被一個從天而降的家夥半路截胡!這也就罷了,他還真以為自己一個外地佬,能將我經營了十多年的鳳州全盤接過,也不怕噎著了!”


    若非李興遠親自說起,王修楠實在不敢相信,這鳳州的兩位主官竟然在短短幾個月內關係惡化自此,那麽不出意外,接下來整個鳳州都要出現一場前所未有的動蕩了。


    “斷人財路有如殺人父母!”李興遠的臉上露出一絲猙獰,“鳳州幾十個門派,以金鯊幫、狂刀門和你秀劍門為首,姓劉的既然敢把手伸到大夥兒的盤子裏來,本官就不介意給他剁了!”


    王修楠隱隱猜到李興遠的用意,麵色變得煞白起來。


    自古江湖門派插足官場鬥爭,向來就沒有好下場,李興遠此番目的,不外乎借刀殺人,至於“刀”的想法,他自然不會在意,更何況事後過河拆橋,將他們推出來做替罪羊,也不是毫無可能,官場上的鬥爭,遠比江湖仇殺要來得兇險。


    看著王修楠麵色驟變,李興遠忽然平靜下來,對方的反應早在他意料之中,這個世上沒有誰是傻的,會心甘情願被人利用。


    圖窮匕見,李興遠不介意把話說得更清楚點:“慶兒自小驕縱,他的性子我自然了解,吃虧也是早晚的事,這迴是在鳳州,你那徒兒下手也算有分寸,本官並不想多做計較,不過這倒是個機會,正好方便本官此處出行,而不被懷疑!你不用擔心本官過河拆橋,本官今日親自前來已經足夠說明誠意!隻要你應下此事,本官會當眾公布,你我兩家結為親家,到時候慶兒與東嬙成婚,你我就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本官也會扶持你秀劍門,成為整個鳳州最大的門派!”


    聽到這裏,王修楠心中稍安,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問道:“那事成之後,大人打算如何處置劉刺史?”


    李興遠哈哈一笑道:“放心,官場之事,本官比你更清楚,哪些事情可以做,哪些事情不能做!雇兇殺人是官場第一大忌,本官即便對他恨之入骨,最多就是將姓劉的黨羽全部剪除,到時候留他一命,讓他當個不聞不問的聾啞人便可!到時候即便是朝中的上官得知,也隻能怨他姓劉的無能,怪不到本官身上!”


    王修楠麵色一陣變幻,心中卻是有點偏向李興遠那邊。


    如果一切都如李興遠所說,那麽合作之事也並不是不能答應,何況她已沒有別的選擇,否則眼下這一關就過不去。


    唯一有些虧欠的就是自己的徒兒東嬙了,不過能嫁入別駕府也不算什麽壞事,總比一輩子在江湖上刀口舔血好得多。


    就在王修楠頗為意動,李興遠自忖大局已定,臉上一陣滿意的時候,大廳外忽然傳來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李別駕真是好謀算啊!隻是有一點,別駕大人可曾問過劉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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