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隊騎兵在路上疾馳,精壯的戰馬踐踏起泥漿。路卻是越來越難走,兩邊山林逼來,最後,已經無路可行。


    “不要再向前找了吧。”馬上一名校尉打扮的人搖頭,“還會有人住在這樣的深山裏麽?”


    “連年戰亂,逃進深山的人隻怕不在少數。”年老些的騎將道,“相比奔逃於那些兵家必爭的城郡之間,能在深山中隱居,隻怕倒是幸運的了。”


    他揚鞭前指:“看,那裏草間有條小路,顯然山裏還有人家。我們下馬步行吧。”


    這深山中幾戶竹簷茅舍的人家,驚慌地看著突然出現在屋邊的貫甲兵士,紛紛逃迴房中,緊緊掩了門戶。


    “問一下,這裏可有叫蘋煙的?”兵士在戶外喊著。


    無人應答。


    “有沒有一個女子叫蘋煙的!”兵士不耐煩地又喊了一遍。他們已經奉命搜尋了數月,對於能在茫茫亂世中找到一個人絲毫不抱希望,不過例行公事而已。


    一雙驚恐的眼睛,隔著樹枝綁成的木門縫隙張望著。


    “他們在找的是……小五兒?”那鶉衣少年迴頭,望著牆角縮成一團的家人們。


    “小五兒還做過什麽事?當年不知從哪裏收留了一個野小子,想來定是個逃犯吧,還帶迴家裏來。我們哪有飯給他們吃,於是我又把他們罵走了。後來那男人跑了,五丫頭自個兒迴來了。從此她也老實了,整天不說不笑隻幹活,我還當這事兒過去了……結果現在……唉呀!”那四五十歲的婦人低聲罵著。


    “五姐上山砍柴去了,若是現在迴來,豈不正好被撞見?”婦人懷中的小女孩睜大眼睛著急。


    “這小五從來就沒給家裏帶來過一點兒好事!現在又連累全家,真該讓她死了清靜!”婦人咬牙咒罵著。


    年輕校尉見無人迴答,歎了口氣。


    “走吧。再去別處。”他招唿著手下,不由報怨,“這大端朝的皇後怎麽這麽難找!一應聲就是極致的榮華,偏偏所有人都當我們是來抓丁的一般。”


    那老年騎將笑道:“你這樣兇的唿喝,縱然人在,哪裏又敢應聲?”


    “以前我可是好言好語,生怕嚇著了未來皇後娘娘,吃不了兜著走。但這幾個月下來,我也想明白了,這天下這麽大,哪裏找去?沒準早死了也不一定。陛下要找這當年落難時救過他的女人,也不過是想報個恩,並沒有什麽真情意的。真找著了,難道真立為皇後?那陛下身邊的美人兒怎麽辦?倒不如去找了,沒找到,反而最好——陛下也圓了報恩之心,又不用為了後宮的事為難。你看是不是我說的這個理?”


    老騎將笑道:“偏你懂事!我隻知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既然上麵吩咐下來要找,便認真找去,怎麽倒猜度起陛下的心思來了?若陛下隻是想做做樣子,天下本無人知道還有這麽一迴事,他又何必大費周折、多此一舉?我倒聽說,陛下身邊那美人是魅,不能生育[魅族的身體是後天凝聚的,即使外觀完好,內裏也往往有不為人知的缺陷,因而往往不能生育。同時魅在懷孕的時候必須將自己的精神分離出一部分賦予胎兒,這個過程極為危險,很容易母子俱亡,所以魅也往往不會選擇嚐試生育。牧雲笙的母親早逝即與他的出生有直接關係]。所以陛下為了立嗣大計,還是要尋一個皇後的。”


    “咦?叫我不要猜度聖意,您老倒猜度得挺來勁。那你說,陛下若隻為求個後代,天下那麽多女子,怎麽偏發了瘋了要找這一個?”


    “要我說啊,那些什麽貴族大臣的女兒,凡是背後有家世的,入了宮,再生了小孩,必連同諸世家鬥個你死我活。前朝曆代出了多少這樣的事兒,陛下能不看在眼裏?所以故意要找一個平民出身的女子,沒有什麽權貴外戚鬧心。”


    “我明白了,這隻怕是為了讓那小美人兒放心。一個平民出身的皇後,自然沒有人幫她與陛下爭寵,她才能常伴陛下身邊啊。”


    這兩人在外麵聊得起勁,被柴扉後的人聽得真真切切。那年輕男人迴頭道:“娘,我怎麽聽得……好像……好像那些人是來接五妹進宮的?說是什麽她當年救了皇帝,現在陛下要報恩……說要立她為皇後呢!”


    那婦人正抖如篩糠,聽得此言,嘴咕嚕一下,兩眼翻直,好似被堵了心竅,就要憋死過去。一幫孩兒忙抓了她又搖又晃,掐人中打耳光,讓她醒轉過來。


    “那死小子……當年那死小子……當皇帝了?我當年罵他不知哪來的浪蕩子……我還罵皇後娘娘是……不中用的賠錢貨!”


    “皇後娘娘在我們家砍了十幾年柴啊……”眾姐弟突然全覺內疚。


    “我昨天還讓皇後娘娘給我打洗腳水來著……”大姐恨不得從此不洗腳。


    “皇後娘娘昨天做的飯晚了些,我還揪她耳朵罵她懶娘們……”二姐護住自己的耳朵。


    “娘,誰是皇後娘娘啊?”五歲的幺妹搖著婦人問。


    “就是昨天晚上抱你撒尿的那個!”


    “五姐姐?五姐姐是皇後啊?為什麽她從來就不告訴我們呢?”


    “她要是知道,就該我們給她洗腳了!”


    “那些兵要走了啊!”在門口窺望三哥著急地喊。


    全家人安靜了下來。


    外麵果然人聲漸遠。


    “娘,要喊住他們不?”


    那婦人心裏也猶豫著急,手裏緊緊掐著幺妹,直把幺妹掐得哇哇喊痛。


    “娘,他們走遠啦!”


    “豁出去了!”婦人跳起來,“老娘窮了一輩子,生了這麽多女兒,好不容易有一個攀上了富貴,就算出去被殺了,也要試一試!”


    這婦人赤了腳,奔出門去,追到山坡邊,運了運氣,朝著正走遠的士兵們大聲喊了一嗓子:“蘋煙——!軍爺!你們是要找一個叫蘋煙的嗎?”


    片刻後。這家人擠成一團,驚慌地看著圍住他們的士兵。


    “蘋煙姑娘現在在哪裏?”老騎將問。


    “你們不是該叫她皇後嘛!”幺妹脫口而出。


    婦人一把捂住小丫頭的嘴,賠笑道:“不必,不必,免禮平身。”


    老騎將想樂,向帝都的方向遙拱手道:“陛下找這位姑娘去做什麽,我們做屬下的不敢胡言。我們隻負責將人帶迴天啟都城。”


    “那我們呢?我們也能一塊兒去麽?”二姐忍不住湊上前,又被婦人抓住頭發一把拽了迴來。


    “這……陛下未曾吩咐。不過既是蘋煙姑娘的家人,隻要蘋煙姑娘難舍,自然該一並接去。”


    四姐哇一聲哭出來:“娘,昨天我和皇後娘娘打架,揪她頭發。你可千萬叫五妹別把我丟下。”


    老騎將有些不耐煩了:“請問人究竟在哪裏?”


    “上山砍柴去了……這就迴來!這就迴來!”


    蘋煙背著柴草吃力地往迴走,正下山坡,突然聽見村裏喧嘩。她拋了柴草奔到一棵大樹邊,向下一看,士兵們圍住了自家草舍,正在與家人說著什麽。


    她心中慌亂,俯身藏在草間,隻盼那些兵士早些走了,又怕他們動手傷害家人,一時心亂如麻。身子漸漸緊縮成一團,覺得手心冰冷。


    但半個時辰過去,天色也漸黑,那些士兵還沒有走的意思。而且,家人竟然走到村邊來唿喊了。


    “小五兒……不,皇後娘娘……你在哪兒啊?皇上派人來接你啦——”


    蘋煙心裏如電光觸動,不由落下淚來。


    是他……他竟然還記得自己麽?


    她還記得當年與他在一起的最後時刻。


    “這個天下曾經是我的,”那少年說,“而且以後也將是我的。這也不是謊言。”


    “為什麽?”蘋煙望著少年卻覺得如此陌生,“為什麽你又決心去重新爭奪天下?”


    “因為從前,我以為我逃開了,一切都會過去。但現在我發現我錯了。我逃走,隻不過是讓別人把本屬於我的一切拿去毀壞踐踏。我再也不會容忍他們這樣做,我要打敗所有曾想毀掉我、從我手中攫取一切的人。我心愛的女子,還有我的皇朝,所有我失去的一切,我都會奪迴來。每一個企圖搶奪走我心愛之物的人,都會付出代價!”


    他轉過頭,“以後我的一生也許都會在戎馬征戰中度過,我的身邊隻會有死亡與鮮血,蘋煙,你不要再跟隨我了。”


    蘋煙呆呆地站在那裏。為什麽他會是未平皇帝,為什麽他不僅僅是初識時的那個遊蕩少年。那時他答應要帶她去尋找一個沒有戰火的所在,可現在……他為了更多的事情,忘記了過去說過的話,正像他所說的,為了還一個債,又欠了更多的債,他這一輩子,終於要為償還這些諾言而勞碌了。


    “他有他心愛的一切,有他必須守護的一切。隻是……那與我無關。”


    蘋煙流著淚,不知自己是在哭還在笑。手緊握著,看天空若隱若現的星辰。


    “我以為我能把你忘記了,我的心已是死灰,現在,又何必讓我活過來?讓我再悲傷一次。”


    夜幕已來臨,蘋煙還是沒有迴來。


    “這是怎麽了?平時裏早該迴來了啊!”婦人頓足,嗓子早喊啞了。


    “娘,山上太黑,我找不到五妹啊。”三哥從山坡上滑下來,渾身都是樹枝刮出的血痕。


    “不會……不會偏這個時候,掉到山崖下頭去了吧……”二姐呆呆地說,被婦人一巴掌打哭。


    “既如此,我們在此休息一夜,繼續等候吧。”老騎將搖搖頭。


    第二天,晨光已現。蘋煙還是沒有迴來。


    “要不要上山去找?”年輕校尉問。


    老騎將歎了一聲,搖搖頭:“你覺得她為何不迴來?”


    “或許真是在山中迷路了吧。”


    “她天天上山砍柴,怎可能迷路?若不迴來,自是已聽見我們唿喊,卻不想迴來了。”


    “怎麽還有這種人?皇上要召她入宮,卻還不肯來?”


    老騎將笑著:“你還太年輕,不知道世上福禍相倚的道理。隻怕這女子,卻比你看得清透。”他一揚馬鞭,“我們走吧!”


    婦人撲上來:“官爺!官爺!你們不帶我們走了嗎?我們一定把小五找迴來的,我們這就去找!”


    “她不肯去,難道我們把她綁迴去不成?”


    “這小五不懂事理,我定要狠狠訓她!但你們莫丟下我們啊!當年那小子……不,那皇上,還在我們家住過,吃過我給他做的飯呢!”


    老騎將問:“你們走了,那蘋煙姑娘迴來怎麽辦?”


    “這……這……我們給她留話!她看見了,自然就會下山來找我們。她老娘和姐妹都進了宮,她怎麽可能還不跟來?”


    老騎將歎了一聲:“你們倒真是好父母,好姐妹。走吧走吧!你們是皇親國戚,我哪敢不帶你們?這就請上路吧。”


    蘋煙就站在山坡上,注視一行人遠去了。


    都走了,終於一切都清靜了。


    風吹動竹林,喧嘩如海。她就這麽望著自己的家人乘車遠去,眼淚在頰邊慢慢地流,心卻靜如這落落空山。


    “那天你要我離開你,我答應了。我既答應你的事,便不會反悔。”


    她願為他付出所有。而此刻,她付出的,是一生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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