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那年冬天,瀚州北部連月大雪。整個瀚北除了銀白幾乎看不到一絲別的顏色,連溟朦海都整個的封凍,被埋在了雪下。


    右金族的營地建在小山坡背風的南部,仍是幾乎陷入了雪層之中。


    “穆如世家就要重迴北陸了麽?”燃著幹牛糞的火堆邊,大帳中幾個姓氏的族長商議著。那時十四歲的碩風和葉正作為父親的隨從站在一旁。


    “我就要死了。”右金首領柯子模?阿速沁皺緊了眉頭,火光映得他臉色蒼黑,“雪封了草原,向北退,就是凍死,向南進,就是被箭射死,被馬踏死,右金族真得要完了麽。”有人問。


    “是我下令搶掠的南方諸部,也是我下令向王軍放得箭,穆如族的大軍來了,你們把我的頭交出去,他們會留下你們的族裔。”


    “不,現在瀚北八部都動手了,我們手上都沾了血,王軍我們也殺了,我們都向上都城射出過刻著自己姓氏的箭了,那時就知道,誰也別想獨活。”之達氏的首領之達律說著。


    “八大部的男兒加起來也有十萬,戰馬雖然餓瘦了,但是弓箭還是利的,瀚南眾部加起來有百萬,還不是被我們殺得血流成河,牧雲氏和穆如氏又能拿我們怎麽樣。”


    “你們不明白……不明白的。”柯子模?阿速沁搖著頭,什麽樣的豪言也無法解開他的眉頭深鎖。


    碩風和葉站在父親身後,也能隱隱感到,雖然各族長情緒激烈,但一種極沉重的絕望氣氛已經壓在了大帳之上,連月暴雪壓垮的,隻是營帳,但這種力量壓垮的,將是人的骨頭。


    自己的父親低頭不發一言,手指搓著幹牛糞的碎末,看著它們灑入火中。他從來不是主戰的一派,被其他族長嘲笑為:“看不見眼睛的碩風達。”碩風和葉覺得這真是恥辱,死就死吧,為什麽連“開戰”二字都不敢說呢?


    一個月後,碩風和葉就明白了。


    去銀鹿原迎戰穆如部一戰,各部戰士出征幾乎就和訣別一樣。妻子抱著丈夫的馬頭痛哭,男人們在馬上大喊著兒子的名字:“長大了你要象個男人,保護好你的母親和姐妹,不要丟掉父親留給你的弓箭!”男人們向戰場出征的同時,家家拆收帳篷,準備向北方遷移。


    碩風和葉要跟隨父親和兄長去作戰,卻被嚴厲喝止了,父親甚至還抽了他一鞭子。“等你長大了,這個家就要由你來保護了!”碩風和葉痛哭流涕,他不願聽到父親這樣說。他隻護送著老弱們北退了十裏,就趁人不注意,拔轉馬頭向戰場衝去。


    當衝入戰陣,擠到父親身邊時,碩風達看了一看他,卻什麽也沒有說,沒有想象中的怒吼與皮鞭。他隻是點了點頭,在馬上伸出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碩風和葉向對麵看去,第一眼就看見了那麵巨大的紫色麒麟旗。那旗下,是鐵甲的騎兵排成陣列,甲胄的閃光刺痛人的眼睛。


    一位赤袍玄甲的大將從旗下策馬緩緩走出,問道:“爾等為何要反呢?”


    他沒有高聲喊喝,但語音中透出的威嚴象是壓著每個人似的。


    柯子模?阿速沁大吼著:“穆如槊大人,雪掩了瀚北,沒有活路了。”


    那將軍原來就是端朝征討軍的大帥穆如槊。他微微冷笑:“那麽,你們就連屠了瀚南的十六個部族?”


    “這草原上,強者為王,本是天理,他們在草豐水美的地方生活太久了,也箭也忘了怎麽射了,這就怪不得我們。”


    “原來是這樣……”穆如槊淡淡的說,“瀚南諸部因為相信皇朝的護佑和草原的安寧,所以交出他們最好的戰馬,不再打造兵器,專心放牧牛羊。結果就是這樣的下場。現在他們重新養肥了戰馬,繃緊了弓弦,在額頭刻上血字發誓要報仇,你們以為你們還能再勝得過他們嗎?”


    阿速沁冷笑道:“如果讓南北諸部再決戰一次,輸者就讓出河流與草場的話,我們不會懼怕的。”


    “看來,你們很相信勝者為王的道理……”穆如槊點頭,“你們催動戰馬的一刻起,就應應該已經準備好了死在馬蹄下吧。”


    “為什麽!”阿速沁暴吼著,“上天是不公平的,憑什麽我們要世代在瀚北寒漠居住,憑什麽我們不能用我們的刀劍奪得真正的沃土?”


    “因為你們做不到!各部疆線是三百年前就劃下的,為得就是讓草原上不再互相殘殺,你們的祖先那時也認可了。”穆如槊的笑容象獅子嘲笑著挑戰者,“今天如果你們以為憑一股蠻勇就能改變這帝國的秩序,那麽今天,你們就將看到什麽是真正的騎兵,和真正的殺戮。”


    穆如槊緩緩抬起了手,他背後的鐵甲騎軍動作整齊如同一人一般,也緩緩抽刀出鞘。


    “今天我隻用本部騎兵三萬人衝鋒,如果你阿速沁覺得自己足夠有力量挑戰大端的話,就用你八萬族人的身軀來試試阻擋吧。”


    看見對麵寒光的森林緩緩升起,阿速沁象是預感到了死亡的宣判。他象被獵人圍困的孤狼大聲喊著:“我不相信——!”拔刀前指,八部騎軍狂喊起來,首先開始了衝鋒。


    碩風和葉還沒迴過神來,戰爭已經開始了,他被衝鋒的潮水卷裹著向前。對麵的穆如部騎軍卻象麵鐵鑄的牆一般佇立。直到八部的衝鋒離端軍大陣隻有不到一裏的時候。碩風和葉看見那麵紫色大旗突然揮動了一下。


    後麵的事情碩風和葉總是記憶模糊,如同人會下意識忘掉自己內心最不願內想的事情。似乎穆如世家的鐵甲騎軍突然發動了,速度讓人難以想象。無數利刃瞬間插入了八部騎軍的內部,勢如破竹的向前推進,八部軍陣象是被絞碎一樣翻落馬下,四處都是慘叫聲。他們很快被分割開來,弓箭從兩麵射來,似乎根本沒有人能衝到穆如軍的麵前,他們連對手的麵孔也看不清就倒下了。


    穆如軍縱切,橫插,包圍,中心衝突。象一部絞碎血肉的機械,向每個方位的出擊都準確無誤,數百支分隊間的策應天衣無縫,始終沒有任何兩支間的距離超過二百尺,但也沒有衝突到一起過,他們在八部軍中來迴的奔馳,象無數匕首把獵物一點點的割碎。


    那就象……碩風和葉後來迴想著,就象是狼群在分割開羊群,然後屠殺。是的,那時的右金騎軍在穆如鐵騎麵前就是羊和狼的差距。這就是隻憑蠻勇的牧民和久經訓練的精銳騎兵軍之間的差別。


    那麵紫色的大旗,一直在輕輕的揮動,調度著這場殺戳。


    那之後很長的時間裏,碩風和葉一閉上眼,就是那麵紫色大旗在舞動,還有滿耳的殺聲……


    穆如部的騎兵分路追殺潰逃的八部族,整個瀚北草原上,都是一片殺聲與血色。碩風和葉不知道他一口氣跑出了多遠,直到馬已累死。他不想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那時隻有十二歲的他,已經被恐懼緊緊抓住。他從來沒有看過那麽慘烈的戰事,那麽多的人就那樣成片成片的死去,馬蹄下滿是血泥和碎骨,都看不到黑色的土地了。


    前方還有部族的老弱在趕著羊皮慢慢的行走,碩風和葉狂奔過去,喊:“快走,快走!穆如部就要來了。”但那些部眾們舍不得羊群,還在極力驅趕,少年急得要哭出來。這時身後狂沙卷起,人們迴過頭去,數百黑甲騎影出現在地平線上,飛逐而來。


    部眾男子們還試圖前去阻擋,碩風和葉啞著嗓子大吼著:“不要去!”但是晚了,飛騎交錯間,幾十個頭顱已飛上了天空。


    穆如騎兵們追至族眾旁,高舉了一麵紅字令牌:“天子有命:瀚北右金作反,圍上都屠諸部,天地不容,全族誅滅!”


    然後就是慘叫與血光。


    碩風和葉那時已經完全再沒有了奔跑的勇氣,他怔怔站在那裏,突然旁邊一位老者扯過一張羊皮將他蓋住,一把推入了羊群之中。


    碩風和葉蜷縮在群羊的蹄間,緊咬住嘴唇,身子發抖,什麽也不敢聽,什麽也不敢想。那些羊愣愣的站在他周圍,看著幾十尺外的殺戳,它們隻有在狼群來時才懂得逃。碩風和葉後來每每迴憶起這個恥辱時刻。他就緊緊咬住自己的嘴唇,想,我曾活得象一頭待宰的羊,但我不會永遠這樣活著。


    那次大追剿持續了一個月,八部族數十萬人在數千裏潮北寒漠上四下逃散,穆如軍也分成數千小隊四下搜殺。不知多少人死在這次剿殺中。碩風和葉隻知道逃亡路上隨處可見屍身血跡,那是穆如軍奔過的痕跡。


    但突然間這剿殺停止了,就在八部族已然絕望的時刻。不知為了什麽,穆如軍象是一瞬間從草原上消失了。


    後來碩風和葉才知道,那是因為端朝皇帝牧雲勤的九弟,東陸的宛州王牧雲欒起兵造反了,穆如世家要迴東陸作戰。穆如驃騎雖然留在北陸,但需更換主將,所以才會停止搜剿追殺,調迴上都整編。


    如果剿殺再持續三天,也許碩風和葉就凍餓而死在冰原上了。但是隻是三天的區別。大端朝就將在十年後迎來亡國的時刻。


    碩風和葉終於尋到了自己的族人,他剛從饑寒中緩過來,就立刻騎上瘦馬,去四下各營,聲嘶力竭的唿喊:“你們還準備在這冰漠上靠著幾根枯草活下去嗎?你們還打算倚著羊群過一輩子嗎?不可能了,穆如軍隨時會迴來,想活下去的人跟我來,我們需要一支真正的騎兵,我們要把自己訓練成一支比狼還狠,比暴風還烈的騎兵,忘記你們的羊吧,我們的生路,隻能靠刀去搏取了!”


    無數心懷複仇烈火的各部少年們立刻帶上自己的新駒,用樹枝削成木刀去跟隨碩風和葉。他們在草原上自己劃分編製開始訓練,沒有任何的兵法操典,隻憑了碩風和葉對那次大戰的記憶,穆如騎軍如何出擊,如何分隊,如何穿插,如何圍射。而如果遇上敵軍如此戰法,如何應對,少年們紅著眼睛,日夜討論,一旦有了想法,就上馬訓練。從馬上摔下來斷了腿,被木棍誤傷了眼睛,都沒有人出聲報怨。父母們在遠方看著他們,沒有人來喝止,隻是默默的放下食物與羊奶。


    誰都明白,瀚北諸部能不能有未來,就看這群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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