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是不容他們細想的,即墨城裏的人沒有瘋,即墨的牛焚尾受痛,鼓噪受驚,卻跟瘋了一樣,埋頭直衝,當者披靡,燕軍整個兒崩潰。


    這時,田單才出動那五千勁卒,用一根筷子樣的小木條,勒在上下唇之間,兩頭係繩,在後頸束緊,這名為“銜枚”,原來的用意,是奇襲急行軍時,怕士兵談話,耽誤工夫,或者泄漏機密,所以作此“禁聲”的束縛。


    但這批經過特種訓練的部隊,所以要“銜枚”,用意是要他們人自為戰,以一當十,見敵就殺,根本不容他們有任何停下來略作討論的機會,而這樣在瘋狂的火牛群狂衝之下,他們更加勇猛,一心雪恥複國的五千健兒,追奔逐北,使得燕軍屍橫遍野。他們的主將騎劫,也死在亂軍之中。


    消息一傳,齊人無不奮起。潰退的燕軍,麵無人色,狼狽不堪,即墨城內有“神”的傳說,越傳越盛。而田單的部隊由五千人開始,迅速發展。從來兩軍勢力的消長很少有變化得這樣快的,沒有多少日子,並國所失的七十多個城池,盡皆恢複,燕軍敗迴河北。


    於是田單派人赴莒城,奉迎齊襄王法章還都臨淄聽政。論功行賞,田單被封為“安平君”,安平在臨淄以東十九裏。


    這年是齊襄王即位的第五年。在秦,為昭王甘六年,秦與趙會盟澠池,藺相如不使趙玉受辱,也就是這一年。秦昭王有意攻齊,但聽說齊人多智,君王後尤其聰明,便想了個試她的方法。


    這個方法很絕,秦昭王派遣一名使者到臨淄,饋贈君王後一付玉連環,附帶出了一個難題:“久聞貴國智者特多,不知能解得此環否?”


    兩個在雕琢時就套在一起的玉環,如何解得開?君王後問她的臣子,沒有一個人能解答此難題。


    於是,成竹在胸的君王後,不慌不忙地取過一個鐵椎來,輕輕一碰,指著那分離破碎的玉環,對齊國的使者說:“幸不辱命,請看,解開了。”


    使者無話可說,因為他隻要求解開玉連環,並沒有要求非保持完整不可。當時的玉器非常珍貴,為了趙國的一塊壁,秦昭王願以十五個城池來交換。而君王後對此貴重的禮物,不惜引椎一擊,是嚴正地表示了不惜玉碎以抗強敵的決心,足以嚇阻秦國的入侵。這種高度的智慧,確是名不虛傳。


    不過,齊後之智與田單之智,應有分別。田單的智慧,實所罕見,而使用的手段,不免詭異。“齊人多詐”,正此之謂。刁間在本質上,就是田單型的人物。


    他有許多奴婢。奴婢的身分,在各地都甚卑下,而以齊地為尤甚。這是不足為奇的,用智的人,總看不起用力的人。則多智的齊人,輕視終日苦役的奴婢,為勢所必然。然而這又有矛盾,倘或奴婢多智,調皮搗蛋,乃至明侵暗偷,主人駕馭不了,則又不是看得起看不起的問題,簡直成了心腹之患,寧願他們還是笨拙的好。


    刁間的厲害,或者說刁間的成功,就在這一點上。他跟別人的觀念不同,並不輕視奴婢。調皮搗蛋的也不怕,相反地,愈是如此,他越重視,因為聰明的才調皮搗蛋,隻要駕馭得法,這些“桀黠奴”才是最有用的人。


    《史記·貨殖列傳》說刁間對“奴虜”,“獨愛貴之”。何以謂貴?因為奴虜中頗有人才。漢初的奴婢撞仆,與後世的不同。時逢衰亂,求生第一,賢如諸葛武侯,尚且自道:“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所以秦漢之交,流亡遍地,如果既不能鋌而走險,又不甘於輾轉溝壑,則縱有滿腹詩書,饑來驅人,屈身為奴,實不足為奇。不獨大亂之時如此,就是承平時期,知識階級因貧困或其他原因,受雇於人者亦比比皆是。如匡衡為人作長工,彭越為人作酒保,朱買臣為人趕車,兒寬做過廚子,韓延壽做過門房,都見於正史。


    其次是豪傑隱於奴虜,如季布就是一個最明顯的例子。至於沒入官家,或者因政治上的原因,移遷某地,成為奴虜,則其原來的身分及知識程度,可能高於他的主人。僅從這三類人看,就可知道奴虜中人才實在不少,以及刁間的所以“愛貴”之故。


    但是,這些奴虜,如果是在任公那裏,則亦碌碌無所表現,唯有在刁間的運用指揮之下,方能發揮其才智。因為刁間與任公雖同為積貲上億的貨殖家,但後者以農為本,經商無非副業,前者則是一個什麽生意都做的大企業家。現代有“商戰一之說,道盡了商業上的競爭的激烈,當時也是一樣,不管是坐以居奇的“賈”,還是買賤賣貴,往來各地以逐利的“商”,總是眼明手快的捷足先得,老實遲鈍的吃了別人的虧。而隨任公耕作,唯須“力田”,雖有才智,卻無用武之地。


    刁間是賈也是商,是商也是工。他的事業極大,大致分為三部分:漁業、鹽業、貿易。漁業是齊地最早的特產,漁區在東麵近海地區的蓬萊一帶。捕魚要納稅,稱為“海租”。海租不重,但所捕的魚,如果不能建立穩固的市場,或者交通上不能配合,發臭腐爛,則漁民的生計無著,而海租亦變了虧負。


    因此,漁產的處理,有特殊的方法,這些方法,至今仍為沿海各地所襲用,那就是把漁產加工,使之成為幹魚。


    幹魚俗稱為鯗。在秦漢之際,怕還沒有這個字,當時稱作鮶、(魚邑)、鮑、鯫。


    大別而言,幹魚分作兩類,一類是利用強烈的日光曬幹,就是鮶;一類是加鹽醃漬,稱為(魚邑),也就是鮑。至於鯫,據《史記》注:“謂雜小魚也”。雜者無所不有,小蝦、小魚,混雜不分,所以價格不高。鮶與鮑用秤稱,鯫就不妨用量器量,以“石”作計算單位了。


    鮶與鮑,自然以鮶為理想。至今馬祖的蝦皮最好,就是因為它用日光曬幹,水分盡去,不腐而味淡,並保存原來的風味,可以任意調人作料。但強烈的日光,不一定能與漁撈的作業配合,所以鹽是不可缺少的。漁鹽之利並稱,不僅因為都出於海,實以漁鹽還有配合的作用而產生互利的結果。一不過,漁與鹽的配合,要在一個人手裏完成,也就是說,一個人同時經營漁業與鹽業,是件不容易的事。因為第一,漁撈區與鹽場,不會恰好在一個地方。魚類固有其集中的地區,漁港亦有漁港的要求,照道理說,煮海成鹽,哪一處海濱都可以,然則何不遷就漁港,就地煮鹽?不行,因為煮鹽亦有其獨特的地理條件。現在台灣北門、布袋的鹽場,所製的是曬鹽,那要在亞熱帶,一年有好些日子的強烈陽光才行,古時的海鹽,確是“煮”成的,煮鹽的平底鐵鍋,稱為“牢盆”,所用的燃料,主要的是木柴一,因而理想的鹽場,應該負山麵海,便於樵采,燃料的取得才理想。


    其次,經營漁業與鹽業,是兩套完全不同的生產製度,無論技術、設備、操作過程都不同,唯一相同的一點是:都需要大量的人力。在當時,一個人兼營兩樣以上的工商業,往往出於因利近便,可以互通的緣故。如果僅僅為了魚類加工需要鹽,而耗費大量人力去經營與漁業風馬牛不相及的鹽業,那是件很傻的事。


    因為如此,漁與鹽雖可配合,在技術上卻不簡單。魚類加工所需的鹽,得要經營鹽業的人來配合。那時還沒有在整個經濟發展的計劃之下,某類物資供給某一特定對象而予以優惠條件的觀念,魚類加工的鹽,也就是食鹽,價錢不便宜,所以醃魚用鹽,不能達到必需的數量,應該用一斤的,隻能用四兩或者半斤。這一來,加工的鹽漬魚就難免腐敗而生異味,由“如人鮑魚之肆”這句成語,可以想見鮑魚有氣味,是普遍的現象。秦始皇崩於旅途之中,李斯秘不發喪,將屍體放在車子裏,經一千六百多裏的長途,運迴鹹陽,時逢盛暑,“輥車臭,乃詔從官令車載一石鮑魚,以亂其臭”,由此可以想見鮑魚臭到怎麽樣的一種程度?


    所以刁間的同時經營漁業與鹽業,是件難能可貴的事。“難”者,不僅需要絕大的資本,在獨立經營鹽業的同時,附帶獲致配合漁業的效果,尤在要有可靠而能幹的人,二遠赴不同的海濱去替他管理不同的事業。“可貴”者,能夠以廉價的鹽,供給魚類加工之用,不僅減低了鮑魚的成本,且因鹽的供給充分,可以製成更好的鮑魚。捕魚為生,本來要靠運氣,豐收過剩,魚不值錢,如能獲得加工的便利,則有恃無恐,獲利必豐。


    刁間的另一項企業是貿易。他的生意做得很大,不僅輸出山東的特產,輸人山東所需的物資,而且也在山東以外的地區,買賤賣貴。


    先說山東的特產,第一是絲綢及其加工品,名聞海內,所以齊地稱為“冠帶衣履天下。”山東絲紡織業的發達,首先要歸功薑太公。他在周初被封於齊,看到那裏隻有海濱的魚鹽之利,而營邱即臨淄是“瀉鹵”之地,不宜耕作,得要另外想辦法增加生產。男子可以出海捕魚,海濱煮鹽,婦女幹什麽呢?漁鹽兩業都不適宜女性工作,於是薑太公勸她們紡織。


    齊地絲紡織業的發展,應該分為三個階段,可能最早是利用野蠶的絲。野蠶稱為柞蠶,柞是木本植物,據《本草綱目》的作者李時珍說:“此木堅韌,可為鑿柄,故俗名‘鑿子木’。高者丈餘,葉小而有細齒,光滑而韌,其木及葉子皆有針刺,經冬不凋。五月開碎白花,不結子,其木心理皆白色。”柞蠶以生於柞樹,食柞葉而得名、初生時綠色;以後慢慢變為黃褐色,吐絲亦黃。用柞蠶的絲織成的綢,稱為蠶綢,宋朝稱為“絹綢”,明朝稱為“繭綢”。《爾雅》記載:“有柞蠶食柞葉,可以作綿”,這大概是又稱為綿綢的由來。


    以後土地改良,“膏壤十裏,宜桑麻,”於是養蠶事業,大為發達,當時齊國的紡織業,居海內的首位。齊國進貢周王的貢品,就是絲織品。到了管仲相齊,助桓公稱霸,在經濟發展上所致力的三大生產事業,是農耕、煮鹽、織造。承襲太公的遺風,以織造為女工的專業,管子說:“一女必有一刀、一錐、一箴、一钅術,然後成為女”,這些不僅是紡織所必需,也是刺繡的工具。是為齊國絲紡織業的第二階段。


    近代的絲繡,以湖南和江蘇最著名,即所謂“湘繡”和“蘇繡”,而當時名聞天下的是“齊繡”。齊國紡織業發展的結果,連帶染色也很有名。《戰國策·燕策》:


    “臣聞智者之舉事也,轉禍而為福,因敗而成功者也。齊人紫,敗素也,而賈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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