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黎明將至,有風塘。


    翼天瞻在息轅引領之下走進息衍的書房,看見地上鋪了一張大席,各處散落的紙卷堆起半人高,息衍正攏著蠟燭一一瀏覽歸類。


    “我以為你是個武士,所以文書的工作必定不擅長。”翼天瞻說。


    “我以為羽人也是要睡覺的,所以不會淩晨時分來人家中拜訪。”息衍依舊凝神在那些紙卷上,往旁邊挪了挪,騰出一塊空地,“桌椅都挪到外麵去了,將就著坐一下。”


    翼天瞻坐在他身邊,沉默了一會兒:“這時候來拜訪有點冒昧,不過明天夜裏我將離開南淮。”


    息衍微微一愣,慢慢放下手中紙卷,抬起頭來:“在這個特殊的時候麽?除了塵少主的父親新喪,我得到的情報還有寧州局勢陷入了混亂,此外青陽部的宿敵朔北部最近大量地從商人手中購買鐵刀和鐵馬鐙,都以黃金支付,這是備戰的跡象。我本想整理完這些宗卷去找你,告訴你我的結論,那就是辰月將有新一輪動作。這一次我們可能被迫和他們正麵開戰。這時候你作為一宗的宗主忽然離開,我會缺少援手。”


    “這些宗卷是什麽?”翼天瞻問。


    “過去二十年來我在東陸找到的所有天驅,共計一千一百六十四人,我鋪設了一張大網,遍及整個東陸,如果我們需要,隻要發出帶有鷹徽的信,他們將應我們的召集而來,再次舉起鷹旗。”息衍拍了拍那些紙卷,“可一旦發出召集,我們的全部力量就會公之於眾,我們也就再也無路可退,隻能和辰月不死不休。所以我想和你商量。”


    “會死很多人吧?那是你我都不願意看到的。”翼天瞻沉默了一會兒,歎了口氣,“你這張大網是如何工作的?”


    “你知道東陸這邊這些年來有個新興的商業叫做‘竹筒鹽行’麽?這些鹽行獲得皇室的特許,在東陸四處經營鹽業,他們和其他鹽商不同的是他們派夥計送鹽上門,這些鹽封在竹筒裏,就叫做竹筒鹽,都是產自青石的上好海鹽,價錢比別家的還便宜一些。所以竹筒鹽行的生意遍及各個諸侯國,隻是被同行所恨,因為它基本不賺錢,皇帝給的那張鹽引原本值很多錢,可是這個鹽行卻沒有打算用它來牟利。”息衍說,“但是某些人收到的竹筒裏,不僅僅是鹽,還會有信。這樣的人共有一千一百六十四個。”


    翼天瞻微微點頭:“你是這個竹筒鹽行的老板?”


    息衍搖頭:“我沒錢做那麽大的生意……但我恰好有個姓江的朋友做這個生意,他不介意給幫我點忙。”


    “用東陸每年幾十萬金銖的買賣幫你這個忙,宛州江氏一代代主人還真是熱衷政治。”翼天瞻說。


    息衍忽地直視翼天瞻的眼睛:“戰爭一觸即發,此刻能否留下?”


    翼天瞻沉默了很久,沒有直接迴答:“我們去年才在殤陽關阻止了他們一次,他們這麽快就能恢複過來,可見這些年裏他們已經積攢了很強的力量。戰死十萬人,在辰月的眼裏依然隻是一次小挫啊。”


    “當然,”息衍冷冷地笑,“要顛覆世界的人,哪會把十萬人的命看做什麽大事呢?”


    翼天瞻深深吸了口氣:“很快也許會有十萬羽人死去……我的侄孫翼霖已經成為羽族各方力量中的最強者,他刺殺了羽皇,正逼近齊格林,他期待著在那裏為自己加冕。他已經迷失在殺人和成為羽人皇帝的夢裏,毫無疑問,辰月的使者教了他什麽東西。四麵八方,同時燃起了戰火。這是全麵開戰的征兆,我理應留下來協助你,可……我是一個羽人,不是麽?我的族人正在受苦,我應該迴寧州去,盡我的力。”


    息衍沉默了很久,搖搖頭,無奈地一笑:“這理由讓人無從反駁,你在成為一個天驅之前就是一個羽人了,我不該勸阻你迴去幫助你的族人……不過真的有用麽?你被羽皇放逐,也許他恨不得殺了你,整個羽族都知道。”


    “我們也曾下令追殺幽長吉,可他依然覺得他是個天驅,他以天驅大宗主的身份死去。”翼天瞻說,“這樣想來我和他一樣固執。”


    “以你對於翼霖的了解,你認為辰月煽動他的目的何在?”


    翼天瞻思考片刻:“翼霖已經獲得了鶴雪團的支持,他一旦拿下齊格林,辰月會把他的野心引向東陸。比當羽皇更榮耀的,是當整個九州的皇帝,也許鶴雪團的精銳將出現在天啟的上空,把足夠洞穿骨頭的箭對著大胤皇帝射下去?緊接著兩國宣戰,木蘭長船渡海……同時蠻族騎兵也會渡海南下,為他們戰死在風炎朝的祖輩向東陸人複仇?那時候就算晉北那頭白虎、離國那頭獅子能和我們聯手,我們也無法阻擋整個大胤帝國分崩離析。東陸會變成混亂的戰場。”


    “那就是辰月期待的崩裂之世啊。”息衍幽幽地歎了口氣,“是啊,跟這樣的計劃相比,殤陽關不過是小小的挫敗。”


    翼天瞻點了點頭:“以整個九州為棋盤發起一場混戰,這要何等磅礴的想象,何等強大的力量……雷碧城不會是最高的領袖,我能感覺到,站在雷碧城身後的人,遠遠比雷碧城高大……數十倍……數百倍!”


    “那就殺了他背後的人!”息衍向翼天瞻伸出了手。


    翼天瞻看著他的手,不解其意。


    “握個手,算是告別吧。你去寧州,東陸留給我,你我互為唿應,遙隔數千裏。”息衍笑,“可不要老死在寧州了,我的朋友已經不多了。有一天迴到這裏,還會有十裏霜紅和彈琴的老朋友。”


    翼天瞻伸手和他緊握,兩人手上的力量極大,仿佛鐵鉗,可裂金石,但是臉上都沒有表情,兩人默默地對視。


    兩人同時撒開手,翼天瞻起身退後幾步,轉身出門。


    在門口他舉起右手豎起拇指,讓那枚鐵青色的扳指反射著月華:“鐵甲依然在!”


    “依然在!”息衍放聲大笑,“你我老朋友了,不必那些客套,我不送你,出去帶上門,別讓小賊進來偷我的花。”


    翼天瞻踏著黎明前的月色出門,穿過花圃走到大門邊,聽見背後一聲弦鳴。琴曲如一個英氣的女子酒醉之後臨風歌舞,高台之上,送別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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