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北都城不遠了!所有人跟上!不要掉隊!”巴夯迴頭,竭力讓自己的喊聲壓過風聲。


    他背後是一百匹龍血馬、一百匹馱馬和一百名鐵浮屠騎兵。騎兵們騎乘自己的龍血馬,拉住馱馬的韁繩,頂著風雪緊緊尾隨前麵的同伴。馱馬背上是捆紮起來的全副鐵浮屠盔甲,這些馱馬也有野馬的血統,完全可以充作優秀的戰馬,這樣他們全速奔馳起來,不會比輕騎兵慢。


    巴夯心裏焦急,渡過鐵線河之後他們從南逃的牧民那裏知道朔北部的十萬大軍已經圍困了北都,草原上的牧民都不會書寫,這樣口口相傳的消息未必靠得住,但是巴夯不懷疑,他知道朔北部和青陽部遲早會有一場戰爭。過去的十年裏,每年春天按例貴族們都要給大君演兵,以示自己練兵的功勞,而每次看完草原上的萬人演兵,巴赫、巴夯這對兄弟都會在夜裏聚在一起說話,這個時候常常是巴夯喝酒,巴赫皺著眉一口口抽悶煙,過了很久巴赫才會抬起頭來低低地說一句:“這樣的兵,對付朔北,難說有把握。”


    一匹青黑色的戰馬從後麵加速跟上逼近巴夯,巴夯迴頭看了一眼,是阿蘇勒。他把身形伏抵在馬鞍上,免得正麵迎風,半邊臉上罩了一層雪花,嘴唇透出一股生青色。


    “還有多遠?”阿蘇勒和巴夯並馬前進。


    “雪太大了,看不見彤雲大山,估摸著很近了,前麵再有十幾裏或者二三十裏。旁邊這條冰河肯定是台納勒河,我們沿著河走。”巴夯說。


    晴天的時候,牧民們都是遠眺著宏偉的神山彤雲大山慢慢走向北都城的,但是在大風雪裏,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除了冰河,他們找不到任何標記指明道路和距離。


    阿蘇勒忽然伸出手,拉住了巴夯的韁繩,同時拉緊自己那匹驪龍駒的韁繩,大喊:“停下!全軍停下!”


    “怎麽?”巴夯低低的喘息,茫然地看著阿蘇勒。


    “如果北都城的四麵都被圍困,我們現在貿然逼近,有可能陷入敵軍的包圍。”阿蘇勒環顧聚集在自己身邊的鐵浮屠武士,“我們需要先派遣斥候,同時全副武裝,從現在開始我們隨時可能遭遇敵人。”


    巴夯愣了一下,用力點頭:“是!世子的東陸兵法學得就是好!太著急了,也許會遇上大隊敵人。”


    他頓了頓:“派遣斥候沒問題,但是我們不能穿鐵浮屠甲胄。”


    “怎麽?”阿蘇勒不解。


    “世子,你知道北都城裏有多少鐵浮屠鎧甲?”巴夯指著周圍武士們,“隻有一百具,多一具都沒有。老大君瞞著貴族們,用了不知道多少駿馬皮毛去東陸換鐵料,如果算起價格,這些鎧甲就像金子那麽貴。還有這些人,他們為了騎龍血馬,穿鐵浮屠甲胄,已經訓練了十年,一個也損失不起。這支騎兵本來就是為了對付朔北準備的,如果朔北人知道我們恢複了鐵浮屠,他們就會有所防備。所以除非大君親自下令,任何人不得動用鐵浮屠。”


    “大君派鐵浮屠來救我,也真是舍得……”阿蘇勒說。


    巴夯沉默了一會兒,咧嘴笑笑,拍拍阿蘇勒的肩膀:“你是他弟弟啊!”


    阿蘇勒的心裏一跳。他在東陸待得太久,對於這個當上了大君的哥哥,他心裏已經很陌生了。直到巴夯說出這句話,他忽地又想起小時候比莫幹總是帶著一點點鄙夷一點點關愛撫摸他的頭頂,就像撫摸一頭瘦弱的小羊。


    “巴魯!巴紮!”巴夯大喊。


    兩名武士從人群裏策馬而出,是巴夯的兩個兒子,阿蘇勒的貼身伴當,跟著阿蘇勒在東陸待了十年。巴夯並未把他們看做身份特別的人,直接編入了鐵浮屠中,這樣兩個矯健雄壯的年輕人確實也配得上那付鎧甲。


    “留下你們的鎧甲,去前麵探路,不要離開河邊,有任何發現立刻迴來告訴我!其餘人,原地戒備!”巴夯下令。


    巴魯和巴紮給龍血馬加上幾鞭,馳入風雪中,其餘的武士驅趕馱馬圍成圈子,把龍血馬和人都圍在中央,開始整理箭囊。


    不一會兒,冰河上遊傳來了馬嘶的聲音,似乎有人騎馬在高速逼近。所有鐵浮屠武士在幾乎同一瞬間摘弓,把箭矢指向冰河上遊。


    “等等!”阿蘇勒上去按住了站在最前那名武士的手臂。


    人影逼近,巴夯吃了一驚。那是巴魯和巴紮,他們沒有離開多久,算時間頂多放馬跑上半裏路。巴夯的第一個念頭是敵人就在前麵,他們在風雪中突進得太厲害了。巴魯和巴紮急拉韁繩,停在巴夯兩側,臉上混雜著震驚和不安的神色,兩個人的嘴唇都在哆嗦,可偏偏一句話都沒能說出來。


    巴夯一把抓住巴魯的衣領:“有敵人?”


    巴魯搖了搖頭,他不善言辭,瞪大眼睛看著父親,努力地想著該怎麽說。


    “我們沒遇到敵人……哥哥也別說了,看看旁邊的河就知道了。”巴紮說。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冰封的台納勒河。冰麵幹燥,雪花落上去並不堆積,被大風吹向河東岸,冰麵上卻沒有多少雪。幾乎透明的冰層有一尺多厚,昨天他們還曾看見下麵有小魚慢慢地遊動。此刻這條河依舊平靜,一點事情也沒有發生。


    “那邊!”看向上遊的武士首先發現了異樣,大喊起來。


    阿蘇勒往上遊看去,那裏白皚皚的冰麵忽然被塗上了一層顏色,那是一抹極濃重的紅色,顯得鮮豔而突兀,就像一張白紙水墨畫上不小心染上了朱砂。那抹紅緩緩地向他們推進,很快半條台納勒河都變成了赤紅色的。阿蘇勒跳下馬背,踏著冰麵走到河中央,巴魯和巴紮跟著他。紅色仿佛一匹綢布在冰麵下緩緩地展開,隨著水流娓娓地擺動。很快,紅色漫到了他們腳下,在一尺多厚的冰層下綿綿無盡,向著下遊而去。


    “是血,”巴紮低聲說,“上遊在惡戰,冰層裂開了,死人掉進河裏……這是他們的血……”


    其實已經用不著他解釋了,這裏的每個人都上過戰場,知道“血流成河”的意思,可是他們中沒有人真的看過血流成一條河。多少人的鮮血可以染紅一整條河?沒有人知道。武士們繃緊了臉,深吸一口冷氣,握住了腰間的刀柄。


    阿蘇勒低下頭,默默地看著自己腳下,冰下鮮紅妖豔的血水平靜地流過,血水裏浮著一具年輕武士的屍體。他的臉上泛著淡淡的藍色,無神的眼睛透過冰麵,看向天空裏。大概是所有的血都流盡了,他在鮮紅的河裏顯得尤其的潔白。他漂到阿蘇勒腳下的時候,慘白的瞳子像是一閃,讓人誤以為是看了自己一眼。巴紮覺得一股寒氣針一樣紮到他背後,他看見阿蘇勒默默地蹲下去,伸出手按在冰麵上。


    那層冰是活人和死人的分界。


    年輕人緩緩地隨著水流走了,阿蘇勒的耳邊忽然響起白毅曾經唱過的那首葬歌,悲痛和寒冷一起侵入了他的身體,他捂著胸口咳嗽起來。


    十年後他再次迴到故鄉,迎接他的不是親人的笑臉,而是千萬人的血。


    “把他們推到河裏去!”巴夯的哥哥巴赫此刻正在台納勒河的上遊舉刀咆哮。


    冰麵上已經出現了大片的坍塌,數千朔北武士被壓製在河岸邊,他們還在揮刀死戰,可是已經支撐不住。背後是冰冷的台納勒河,前麵是占據絕對優勢的青陽武士,他們被緊緊的擠壓在一起,無法列成有利的陣形來防禦,青陽鐵騎兵揮舞馬刀,狂喜地斬殺。人和戰馬的屍體堆積在河岸上,鮮血從河岸上流淌到冰麵上,流進冰洞裏,落水的朔北武士們垂死掙紮,河麵上翻動著赤紅色的水波。


    朔北部的騎兵主力已經被壓著退往台納勒河西岸。在青陽部的大隊騎兵湧入戰場之後,戰局立刻改觀,朔北騎兵被孛斡勒打亂了陣形之後又被巴赫切割成小塊,無法發揮薛靈哥戰馬的優勢,此刻人數占優的青陽騎兵就占據了上風。他們結成陣形,把朔北騎兵推向台納勒河邊。朔北部在河東岸的隊伍崩潰了,武士們不得不撤向西岸,準備在西岸收攏隊伍再戰,青陽部隨後追殺。如木黎所預料的,冰河上臨時搭建的木橋無法讓被追殺的朔北騎兵迅速通過,他們不得不踏上冰麵。冰麵很快崩塌,此時還留在東岸的幾千朔北武士已經成為青陽武士刀下待宰的野獸。


    此刻,台納勒河西岸,唿都魯汗往東岸看去,看著他的人成排倒下,仿佛砍草,眼角劇烈地跳動。他的背後,數萬朔北騎兵正在重新整隊。那些人還能消耗青陽部大軍多少時間?可能時間不剩多少了,一旦青陽人殺死了河東岸最後一個朔北人,他們就會架橋對西岸發起進攻,他們會用弓箭為掩護,在大隊騎兵過河之後發動衝鋒。唿都魯汗不知道那時候他殘存的騎兵能否整隊完畢,列出有利的陣形。


    他沒和那個年輕的青陽大君戰鬥很久,雖然他已經占據優勢,但是忽然切入戰場的大隊騎兵讓他失去了親手殺死青陽大君的機會,海潮般的後撤中,他不得不跟著迴撤。


    他旁邊插著他的黃金蒼狼旗,幸存的武士們正以此為目標匯集過來。他沒能拿到九尾大纛,就差一點點,再給他一點點時間,青陽大君的那顆人頭就要吊在自己的馬脖子下了……他咬著牙,心裏暴怒,活像是一頭讓獵物走失的狼。就差一點點,如果他手裏有那三千人,他也許已經勝利……雖然他也知道這隻是想想,那三千人是唿都魯汗看了也心驚膽戰的,他們不可能被什麽人指揮。他們不是人,所以他們隻聽那個魔鬼的。


    那個魔鬼是他的父親,叫蒙勒火兒。


    他看見河岸上最後一個朔北武士被一杆騎槍刺穿胸膛挑了起來,就像件戰利品被炫耀,而後扔到了冰洞裏。河岸上的青陽武士們舉刀對著天空,發出了最後一擊前的唿喊,聲音仿佛要震開天空裏濃密的雪雲。


    “這幫雜種!他們以為已經可以砍下我的頭了!”唿都魯汗咬著牙。


    早已準備好的剝皮鬆木被投向冰河中,孛斡勒們在那些鬆木上鋪設寬板,一座足以供戰馬通行的浮橋很快就要搭建完畢,而河上同時開工的有六座浮橋。唿都魯汗已經無法派兵上去破壞這些浮橋的搭建,青陽武士都張弓搭箭站在河邊,隻要朔北部逼近,就會被箭雨射成篩子。唿都魯汗不由得要佩服這些青陽的雜種了,計算很精密,他們甚至考慮到了這條河的寬度,考慮到可以用箭雨來掩護河上鋪設寬板的孛斡勒。


    “整隊!”他緩緩地下達了命令。


    他不解釋,他從不對部下解釋。他現在可以掉轉馬頭,帶著幸存的武士逃走,但是他不會這麽做。他看著天空,一個挨一個舔著他的牙。這是朔北部世子唿都魯汗該做的決定,一個草原英雄的決定。如果這一次逃走,唿都魯汗將永遠無法麵對自己英雄的父親,也無法從他的手中繼承草原上第二強的大部落。唿都魯汗知道無論自己做什麽,痛飲燒喉的烈酒,擁有數百個妻子,徒手擰斷牛頭,殺死一切敢於抗拒他的人……他還是無法向父親證明他是可堪接管朔北部的人。蒙勒火兒看他的眼神永遠像是在看一隻養熟的小狗。唿都魯汗不能退後,這是他的機會證明自己,用自己的頸血。


    他把目光從天空裏移向河麵,從馬鞍上操起雙手刀,浮橋已經鋪設完畢,成千上萬武士策馬加鞭,大吼著越過冰河,匯聚成無堅不摧的鐵流。


    “長槍!”唿都魯汗下令。


    長槍手從剛剛整好的隊伍中策馬驅前,把槍尖並成排。


    “弓箭!”唿都魯汗再次下令。


    其餘的人摘下馬鞍上的弓,搭上箭,斜指天空。


    “準備好你們的刀,看我的旗!”唿都魯汗拔起黃金蒼狼旗,扛在自己肩上。


    “殺!”他揮舞大旗,策馬而出。


    數萬人跟著他發動了衝鋒,他們在台納勒河東岸的困境在這裏不再有,西岸無邊無際的草原,才是騎兵決勝的戰場。


    “我軍騎兵主力已經逼退朔北部世子唿都魯汗本隊,全軍渡過台納勒河反擊。朔北部已經收整隊伍,兩軍正在河西岸決戰!大君受了輕傷,被木黎隊掩護著退後,現在在河西岸督戰。”斥候急報到忽炭山下九王馬前。


    九王聽著,默默地點頭,遠處震天般的喊殺聲證明了這條情報。班紮烈立馬在九王身邊,聽到這個消息舒了半口氣,可是大君居然受了輕傷,他心裏不由得又焦躁起來。


    一名千夫長策馬靠近九王背後:“大汗王,若現在還不進攻,戰功都要被那些人搶去了,我們虎豹騎何時落在別人後麵了?”


    九王緩緩的豎起手,示意他不必多說:“真正的戰功,沒有人能從我們手中搶走。你覺得真正的戰功是什麽?”


    千夫長愣住了。


    “擊退唿都魯汗沒有用,三十年之前我的哥哥郭勒爾也曾擊退蒙勒火兒,可是三十年後他們又迴來了,比以前更強大。”九王輕聲說,“我所說真正的戰功,是永遠結束這場戰爭。我們要殺死六萬個朔北男人,從此朔北部隻剩下老幼和女人,他們會變成我們的奴隸,從此之後,草原上不再有朔北部……就像不再有真顏部那樣。”


    “滅族?”千夫長瞪大了眼睛。


    九王轉向斥候:“探查到狼群出沒的痕跡麽?”


    “沒有,進入戰場的都是騎兵,唿都魯汗的部下。據說不花剌在河西岸看見過馳狼,但是隻有三匹。我們派出的斥候有五十人之多,都善於追蹤野獸的足跡,卻沒有傳迴任何狼群出沒的消息。”


    九王沉思了很久,微微點頭:“蒙勒火兒在想什麽?僅有三千人的白狼團大概也不夠挽救現在的敗局了吧?”


    他拔出佩劍:“那麽,就是現在!”


    隨著他拔劍,上萬名騎兵從雪地中起身,整頓馬鞍翻身上馬。最後一隻沉睡的騎兵野獸蘇醒了,也是最強大的,它已經等待得太久了。


    九王緩緩揮劍向前:“進擊,你們是我青陽的虎和豹,讓其他人看看你們爪牙。厄魯?帕蘇爾一生領兵,隻要最大的戰功,這一次,是那六萬顆朔北男人的人頭!帶迴最多人頭的,我請大君賜他‘鐵牙武士’的稱號!”


    沒有人說話,迴答他的是千萬匹戰馬的長嘶。


    青陽部的豹子旗和朔北部的蒼狼旗在戰場上交錯,騎兵在第一輪衝鋒之後混雜在一起,開始絞殺。逼到絕境的朔北武士比青陽武士更加兇猛,憑借劣勢的兵力和青陽武士艱難的戰平。沒有人能在這戰場上前進一步,前麵就是敵人的刀或者同伴的後背,也沒有人能後退一步,後麵更多的同伴揮舞著刀往前衝殺。一波又一波的武士在馬刀下撲倒,一波又一波的武士衝上去接管了戰場。


    不花剌在陣後眺望,他得到的命令是退後者殺,一千名鬼弓武士守在這裏,任何迴頭的人都會被黑羽箭貫穿頭顱。


    這場戰鬥已經持續得太久了,不花剌心底有一絲隱憂。他沒有料到朔北部在潰敗後還要再戰,兵力占據了優勢的青陽部遲早會取得勝利,朔北部隻是在消耗他們的僅有的男人。不花剌知道北方很寒冷,那裏沒有南方草原那麽多的人口,但是每一個男人都強健如熊虎,朔北部以三十年休養生息獲得的兵力,就甘心這麽被消耗掉?而這樣的結果對於青陽也是慘勝,也許隻有一萬個活著的男人能迴到北都城。


    他計算著雙方剩餘的兵力,朔北部也許還有三萬個能戰鬥的男人,青陽有五萬,積雪中的屍體超過五萬。五萬人在草原上是個頗有規模的部落了。


    他忽的凜然。他聽見了悠揚的號角,從朔北部陣後傳來。


    “朔北部還有伏兵!”他心裏轉過這個念頭,抬眼看過去。


    雪野中,視線盡頭,一杆大旗卷著飛雪獵獵的飄揚,上萬人的大隊隨著號角聲帶馬逼近。戰場上的喊殺聲忽的弱了,武士們不由得向著西邊望去,看那麵旗,那是一麵青陽的豹子旗。


    “虎豹騎。”不花剌低聲說。


    青陽之弓在最後瞬間射出了他的箭。不花剌已經猜到了九王的戰術,他帶領騎兵從木黎所說的冰河最窄的地方踏冰過河,那裏的冰麵還未破損,從而迅速地切入了敵人陣後。時機完美無缺。


    整個雪原都因這樣的一支軍隊而沉默了。一萬六千名虎豹騎無視麵前橫屍遍野的戰場,他們有條不紊地調整隊形,拉開了長達兩裏的一字陣,最前排的騎兵平整如線,每兩匹馬之間,左右隻有一步的距離,前後不過差半個馬身。


    號角聲中斷,數萬人的目光匯聚到一字陣前那匹馬的身上,馬背上的武士居高臨下俯視戰場,仿佛主宰一切的皇帝。他舉手向天,停頓了一瞬,猛地向前揮出。一萬六千柄戰刀同時出鞘,每一匹戰馬身邊都帶著一道鐵青色的刀光,虎豹騎們同時放鬆了勒緊的韁繩,被死死束縛住的一萬六千匹戰馬的力量,在同一瞬間被釋放出來,如雷霆、如狂潮、如他們頭頂正狂落的暴風雪。


    唿都魯汗覺得心裏燥熱的血慢慢地冷卻了。從他看到那麵大旗的瞬間,他已經清楚了這一戰的結果。但他仍舊握緊了雙手刀的刀柄,握住這刀柄,他就還未倒下。


    虎豹騎的一字陣仿佛一道平直的刀鋒,淩厲地從戰陣中切過,他們又像是一把鋼鐵的梳子,梳齒掃過的地方,朔北武士們紛紛倒下,青陽武士們握著刀驚歎地看著那些絕塵而去的虎豹騎的背影。幾乎沒有人能夠反擊,養精蓄銳的戰馬,優良的甲胄,整齊劃一的動作,讓這支軍隊無人能敵,他們毫不停留,風一般馳過。虎豹騎們從戰陣中掃過之後,隊形仍不變化,他們在遠處拉住戰馬,掉轉馬頭重新整隊,新的生力軍占據了最前方的位置,然後他們發起了第二輪屠殺。


    戰場中的青陽武士們也看傻了,就算他們中有人曾經看不起這些驕狂的虎豹騎,但是此時每個人都生出一種羨慕和讚歎來。不愧是青陽部精銳中的精銳,那是盤韃天神的刀,所到之處,寸草不生!


    木黎拋去手中傷痕累累的狼鋒刀,從馬鞍上拔出他的最後一柄刀,刀如狼牙,刀身上一絲絲花紋如流雲紛亂。那是一柄東陸出產的牙刀,刃口閃著烏金色的暗光。隨著木黎一刀自下而上的斜揮,血霧向空中彌漫,擋在木黎馬前的朔北武士自左腰到右肩斜斜裂開了一道口子,甲胄和肌肉在這一刀中徹底斷裂,仿佛切紙般輕易。


    木黎一腳甩開馬鐙,把那名朔北武士的屍體踢飛出去,他轉身高舉牙刀對著身後的武士們吼叫:“前進!前進!前進!虎豹騎已經來了!這是最後的決戰!誰拿迴朔北老狼的人頭,就是我們青陽的寶刀,是幾百年後還被人傳誦的英雄!青陽的男人……每個都該當英雄!”


    巴赫從一名朔北武士的心口裏抽出腰刀,推開屍體,轉頭迎著風雪,看著那個老人揮舞戰刀,拉直了脖子,仰天唿喊,脖根處的青筋跳動。


    他舉刀向天,心裏灼熱的血就要像火山那樣噴湧出來,如果他不喊,他的胸膛會炸開。


    他跟著咆哮:“前進!前進!前進!”


    整個雪原在唿應他們,數萬青陽男人舉刀指天:“前進!前進!前進!”


    男人們的血被點燃了,這是他們一生中不會再有的機會,把自己的名字載入史冊。木黎說得對,每個人都在想,青陽的男人,生來就該是英雄!


    九王注視著遠處的戰場,目光追逐著雪塵中耀眼的一點金光。那點金光在戰場上左衝右突,所到之處虎豹騎的一字陣列被截斷,但是武士們很快就把陣列中的空檔填補上,接著向前衝殺,一片又一片的朔北武士倒在刀下,又被馬蹄踐踏。


    “唿都魯汗,我也喜歡黃金,卻不會愚蠢到用它來裝飾我的戰旗。”九王笑笑。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那和把自己的人頭掛在旗杆上等人來摘取有什麽區別呢?”


    他的雙眼中有猙獰的光一閃,仿佛利刃從礪石上脫離的刹那。那張鐵青色的臉上,惋惜的神情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悸的冷漠。他揮動手臂,一隊虎豹騎精銳隨著他進入戰場。


    唿都魯汗抹了一把臉,把鮮血凍成的冰碴抹掉。他的戰馬快要支撐不住了,胸腹如風箱般劇烈地開合,嘴角泛出了白沫。他也很想摔下馬背就此睡著,但他迴頭,看見虎豹騎的一字陣列又一次在遠處收攏隊形,補上了缺口,很快他們又要發起衝鋒了,也許這一次衝鋒就會葬送朔北部僅存的士氣。


    “世子……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他的一名伴當立馬在他背後,喘息著說。


    那個伴當不是個膽小鬼,跟著他殺了幾十個青陽人,這麽說隻是因為這確實是最後的機會。唿都魯汗猶豫了一下,他想到要走,他已經盡了力,再不走隻有成為青陽的俘虜。如果他死了,他的幾百個妻子就會變成別人的女奴,被人壓在身體下玩弄,這個念頭讓唿都魯汗心裏狂躁難忍,像是有隻發情的公貓在那裏抓撓。


    弓弦聲和尖利的嘯聲從背後同時到達,唿都魯汗猛地伏抵在馬背上。他轉過頭,看見那個伴當慢慢地從馬背上栽了下去,後心裏插著一枚白雕羽的箭。不遠處,一個臉色鐵青的青陽人舉著弓,身後數百名虎豹騎武士列隊,其中一人高舉著豹子旗。這支隊伍封住了唿都魯汗最後的退路。


    唿都魯汗舔了舔嘴唇:“厄魯·帕蘇爾,青陽之弓,我聽過你的名字。”


    九王把弓收迴囊中:“很好,那就不必介紹自己了。唿都魯汗,我要你的頭顱,作為這一戰的功勳。”


    他的雙手緩緩按在馬鞍兩側,深深吸氣。森寒的青光從馬鞍兩側交錯射出,伴隨一聲剛銳至極的長鳴。青陽九王厄魯·帕蘇爾雙手長刀仿佛鶴翼般緩緩展開,他亮出了自己真正的武器,烏沉沉的眼睛看著唿都魯汗,帝王般睥睨自雄。


    唿都魯汗感覺到自己的唿吸被那刀上的煞氣壓迫了,九王雙刀展開的姿勢中蘊含著巨大的力量,那是用刀幾十年的好手才會擁有的力量,那對刀被這力量牢牢地束縛著,仿佛九王身體的一部分。唿都魯汗笑了,他感覺到自己的末日已經到了。他不再想自己的幾百個妻子了,隨她們去吧,變成誰的女人已經和他唿都魯汗沒關係了,可他在死前還沒能奪下北都城,未免有點遺憾。他曾經向往著和這位青陽部戰功第一的親王用鐵騎兵在草原上決出生死,但沒有想到要用刀劍、用武士的方式作結局。


    “草原上從沒有人說起青陽九王的武術,我就以為你永遠都是站在你的鐵騎兵後麵。”唿都魯汗舔了舔滿是血絲的牙齒,“看來我錯了。”


    “我砍下獅子王伯魯哈·枯薩爾的腿時,他也不相信。”九王淡淡地說。


    “是啊,我糊塗了,你這種向往戰場的男人,身體裏怎麽會沒有殺人的衝動呢?”唿都魯汗舉起自己的雙手刀,掃了一眼崩碎的刀刃。砍下太多青陽人的頭顱後,這柄刀已經廢掉了,可也是唿都魯汗僅剩的一柄武器,他的護衛們要麽死去,要麽被隔開在遠處,他隻有把最後的尊嚴寄托在這柄刀上。


    一隊朔北騎兵從不遠處向著這邊馳來,似乎是想來救援。


    唿都魯汗扭頭向著他們怒叱:“滾開!這是我和青陽九王之間的事!”


    “你們退後。”唿都魯汗對自己身邊僅剩的幾名護衛說完,帶馬上前,和九王隔著幾十步對視。


    九王慢慢活動著雙手手腕,雙刀掃著雪花:“很聰明,也有膽量,我會讓你像一個勇士那樣死去。”


    他猛地帶馬前衝,雙刀左右平展,仿佛飛鷹展翅滑翔在空中。這是他必殺的刀術,他不想給唿都魯汗什麽機會,在部下麵前過馬一刀殺死朔北世子,是一份榮耀。那些撲過來救援的朔北武士沒有聽從唿都魯汗的命令,高速地插入唿都魯汗和九王之間。這些雜兵令九王勃然震怒,他的刀隻斬領軍的大將,不是為這些雜兵準備的。但為了取下唿都魯汗的頭顱他也不在乎破例一次,他左手刀平揮,右手刀縱劈,連續兩段,完美的十字斬切,目標是擋在他正前麵的那個朔北武士。


    對方裹在一件禦寒的老羊皮袍子裏,抖開袍子劈手抓過唿都魯汗的雙手刀,反身向著九王斬擊。


    在這樣淩厲的攻勢下他居然選擇了對攻!


    九王聽見他身上發出了仿佛甲片撞擊般的聲音,令人不安。


    武器相交,金屬轟鳴,九王感覺到劇烈的酸麻從手腕一直傳到肩胛,他的雙刀和唿都魯汗破損的雙刀刀交擊,竟然像是砍上了一堵鐵牆!


    他帶馬閃開幾步,震驚地看著自己手中的雙刀,細微的裂縫從刀刃慢慢向著刀背蔓延,金屬發出了折斷前的垂死哀鳴。這對戰刀是他年輕時候從一個東陸行商手裏買來的,兩柄鋼質絕佳的河絡製器,跟了他幾十年,為他斬下了有數的幾顆頭顱,可每顆頭顱的主人,他們的名字都在草原上被傳誦。那個武士隻用了一擊,一擊就毀掉了他最珍愛的武器。


    那個武士單手把唿都魯汗的刀舉過頭頂,而後猛地一揮,空斬一記。那柄刀碎裂開來,金屬碎片射入雪地裏,半截斷刀也被隨手扔在了一旁。


    他慢慢抖開了蒙住全身的羊皮袍子,把它高高地拋入背後的風雪中。那是一個老人,裹著一塊沒有削製過的生羊皮,露著半邊肩膀和一條臂膀,皮膚黝黑,胳膊幹枯得像是朽木,提著一柄巨大的青銅鉞。濃密而雜亂的須發幾乎遮住了他的整張臉,唯有那雙血紅色的瞳子,瑩瑩的發亮。他緩緩地活動身體,穿在一根鐵繩上的數千塊鐵牌碰撞著發出那種令人不安的響動,每一塊牌子上都刻著不同的名字,卻帶著相同的仇恨。


    “父親!”


    唿都魯汗的聲音顫抖,被他強行壓抑的恐懼忽的都釋放了出來,他的袍子下,渾身都是冷汗。他意識到自己可以活下去了,因為站在他馬前的是他的父親,朔北狼主蒙勒火兒·斡爾寒,草原上最偉大的英雄之一。那個蒼老而魁梧的身軀為他擋住了寒風,擋住了雪片,擋住了青陽九王的刀光,唿都魯汗忽然有種感覺,在他孩提時代有過的一種感覺,在父親雄偉的身影籠罩之下,他無需畏懼。


    “唿都魯汗,你做得很好,確實流著我的血。”蒙勒火兒嘶啞地說。


    他血紅色的眼睛直視九王,帶著戰馬緩緩前進。九王竭力想要保持鎮靜,可他的心髒急速地跳動,令他懷疑自己臉上的血管正在瘋狂地跳動,已經把自己的恐懼完全暴露給了敵人。他從未麵對這樣的一雙眼睛,他想起牧民們的傳說,傳說裏這個老人是個魔鬼,他根本不是人,人類不會有這麽一雙就像是鮮血中浸泡出來的眼睛!


    九王在勒馬緩緩後退,虎豹騎們也不敢突前,這個老人逼著數百騎精銳緩緩地撤退。


    “厄魯·帕蘇爾,你也很渴望我的頭顱吧?作為你的另一件功勳。”蒙勒火兒嘶啞地問,聲音出人意料的平靜。


    “你沒有帶白狼團?”九王低聲說。他的斥候沒有發現狼群出沒的痕跡,白狼團沒有來,但是他們的狼王來了。這是一個可怕的疏忽。


    “難道我一定在狼背上麽?”蒙勒火兒低聲說,“天真的孩子。”


    他緩緩舉起青銅鉞,喉嚨裏發出狼一般的低嚎,就像唿都魯汗殺入戰場時一樣,朔北武士們以狼嚎唿應他。即將崩潰的朔北騎兵們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勇氣,就近結成小隊,發瘋般向著蒙勒火兒的方向靠近,隻一瞬間幾十個朔北武士就集結在蒙勒火兒身後。九王心裏微微顫抖,這些朔北武士們仿佛被狼魂附身似的,喉嚨裏發出低沉而淒厲的號叫,眼瞳裏像是也漸漸泛出蒙勒火兒那樣血紅色的光。


    “發箭!”他下令的同時急速後撤。


    虎豹騎急忙張弓搭箭。但是蒙勒火兒在九王下令的同時發動了戰馬,疾電一樣射入了虎豹騎的大陣,隻有他一人,麵對數百虎豹騎,誰也沒有想到他以狼主身份會采用這樣危險的戰術。最前麵的虎豹騎剛剛舉弓,箭還未來得及射出去,蒙勒火兒已經到了他麵前,他驚恐中以弓弦去割蒙勒火兒的脖子。蒙勒火兒微微偏頭,閃過了弓弦,他把自己的青銅大鉞猛地拋向空中,伸手把那個虎豹騎從馬鞍上抓了過去。那個遠比他魁梧健碩的虎豹騎在他手裏就像是一個嬰兒,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蒙勒火兒把他舉在空中,雙手抓住他的腳踝,左右撕扯。他的雙臂極長,朽木般的胳膊爆發出不可思議的力量,那名虎豹騎被他生生撕成兩片。濃腥的血仿佛在半空裏炸開,淋在蒙勒火兒的身上,他仰頭迎接這場血雨,帶著猛獸享受到新鮮血食時的暢快神情,而後扔掉了兩片屍體,舉手淩空抓住落下的大鉞。


    所有人都呆住了,那血腥的場麵和惡魔般的老人令虎豹騎們懷疑自己身在何處。


    狼嚎聲覆蓋了整個雪原,伴之以禿鷹在高空裏淒厲的鳴叫,在這種天氣裏禿鷹居然會起飛,隻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太多新鮮的食物了。


    “不!不是!”九王忽然警覺。


    他腦海裏,一顆恐懼的種子炸開了裂縫,那些禿鷹不是自己出來覓食,它們出來是因為……他迴頭看著禿鷹叫聲的方向,那裏的雪原不再沉寂,有什麽東西在積雪下麵滾動似的,一大片,一大群……它們嘶聲嘶吼著逼近,強忍著對於血肉的渴望。


    那是狼,大群的白狼,它們很長時間沒有移動,靜靜地趴伏在雪地裏,直到大雪掩埋了腳印,所以斥候們沒有發現狼群出沒的痕跡。白狼的毛色和積雪沒有任何區別,狼背上的武士們以反毛羊皮蓋住了全身,靠著巨狼的體溫溫暖自己。難怪禿鷹一直沒有離開戰場,總能聽見它們的聲音,這些該死的食腐鳥和狼群共生,狼群的位置瞞不過它們。


    不花剌微微打了一個哆嗦,他已經看清了狼群最前方那頭喉部受傷的巨狼,是察哈爾在它的喉嚨上留下了傷。它走得比其他狼更快,狼眼瑩瑩發亮,因為它急欲複仇。


    三千匹駿馬般的白色巨狼,它們在遠處站住,一齊抖動皮毛,把毛裏幹燥的雪花抖幹淨了。狼背上的武士們慢慢直起身體,舉起了寬刃的戰斧。所有青陽武士都沉默地看著白狼團,數萬人的戰場一時靜到了極點。狼群發動了,它們先是緩步而行,繼而是小跑,越來越快,它們開始狂奔,這些野獸的血已經滾燙了,狼群中低嚎聲前後左右唿應著,那是獵食的信號,它們撲向了前方數萬個獵物。


    濃烈的腥風從雪原上卷過,數千條白狼,數千個白色的影子,奔跑起伏,仿佛翻滾的雪浪,仿佛雪崩!


    數萬匹戰馬驚恐地嘶鳴起來,它們不顧主人的鞭策,瘋狂地掉轉馬頭後撤。這些雄峻的動物忽然間都成了懦夫,它們寧可互相擠壓,互相踐踏,隻要能夠逃脫這些狼爪牙。青陽大軍的優勢一瞬間瓦解了,虎豹騎也無法控製他們的戰馬了,一字陣列在狼群還有數百步遠的時候已經潰散,那股越來越濃的狼腥氣讓武士們更加恐懼,又惡心得想要嘔吐,即使他們麵前滿是沾血的屍首時,他們也沒有過這種感覺。


    “整隊!整隊!”九王舉刀大吼。


    蒙勒火兒帶動戰馬,緩緩地向他逼近。


    已經來不及整隊了,狼群衝入了人群。當先的一頭巨狼如願以償地嚐到了人血的滋味,它站起來,幾乎有兩個人的高度,撲下的瞬間把一名虎豹騎的頭整個的咬了下來,牙齒間響起令人心膽俱喪的咀嚼聲。更多的狼緊跟著撲上,它們尖利的爪劃開馬腹,直接摳出還在跳動的馬心,或是以巨大的重量把戰馬壓倒之後,撲上去撕咬。狼騎兵們每一斧都斬下一顆頭顱,他們把這些戰利品每兩個的頭發打結,掛在自己的脖子上,又驅使巨狼去尋覓下一個獵物。恐懼的魔鬼抓住了每一個青陽武士的心,目睹同伴的死,他們完全喪失了抵抗的信心,隻顧彼此擠壓著後撤。而朔北部的薛靈哥戰馬卻不畏懼白狼,殘存的朔北武士們發動了反擊,混在青陽武士的隊伍裏斬殺。


    戰場已經成了朔北狼群的圍獵場,這個獵場裏的獵物是青陽的男人。


    “舉刀!”蒙勒火兒忽地咆哮。


    九王驚得舉起開裂的雙刀封擋在麵前,而事實上蒙勒火兒距離他還有十步之遙。幾個忠勇的虎豹騎衝上去擋在九王麵前,蒙勒火兒伏在馬鞍上,大鉞平揮出去。一擊之中,他斬斷了兩名虎豹騎的腰,還斬下了兩匹戰馬的頭顱。蒙勒火兒伸手抓過噴出的熱血塗抹在自己的裸露的身體上,繼續逼近,沒有人再敢於擋在九王前麵,九王隻能一退再退。


    蒙勒火兒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九王,又指著周圍那些虎豹騎。


    “哈哈哈哈哈哈,”惡魔般的老人沐浴在滾燙的鮮血中,仰天狂笑,“我的女婿郭勒爾,你隻留下這樣的對手給我麽?青銅家族的狂血呢?讓整個草原都震動的鐵浮屠呢?沒有了麽?沒有了麽?隻剩下這些瘦羊?”


    “青陽已經死了。”蒙勒火兒緩緩地垂下目光,看著喘息的九王,“厄魯·帕蘇爾,我很喜歡你的頭顱,很適合做成一隻杯子。”


    他的目光徹底壓垮了九王的信念。九王脫手甩掉雙刀,掉轉馬頭後撤。


    蒙勒火兒並不追逐。他在馬鞍側麵摘下戰斧,甩手擲出。這柄兇蠻的武器切割空氣,發出攝人心魄的唿嘯。九王背後舉旗的軍士在臨死的一瞬間感覺到了,他轉迴頭,看見烏黑的鐵光刺入了自己的眼瞳。戰斧把兩眼以上的整個頭蓋骨掀飛到空中,那具屍體緊緊地攥著戰旗落馬,腳還扣在馬鐙裏被驚恐的戰馬拉著遠去。


    象征勇氣和尊嚴的豹子旗沾著血,在雪地上拖出鮮紅的花紋。九王不敢停留,那眼神在他的背後追逐他,仿佛飛翔於虛空中的魔鬼,冰冷的牙齒就貼著他的後頸。他發瘋般鞭打戰馬,衝入茫茫的雪幕。


    “不必太著急,青陽之弓,很快,我就會去取我的杯子。”蒙勒火兒望著九王遠去的背影,緩緩地說。他勒住了戰馬,拉扯手指粗的鐵鏈,收迴了戰斧。


    數以千計的白狼向他靠近,簇擁著這位狼王,狼騎兵把武器和盾牌舉過頭頂敲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響。圍繞著白狼團,數萬朔北騎兵重新整隊,這些男人沉默地把死去的族人推下戰馬,然後翻身上馬。唿都魯汗的黃金蒼狼旗再次被高舉,但是沒有人歡唿,幾萬雙眼睛看著蒙勒火兒。對待這個老人,他們不像對待唿都魯汗那樣喧鬧,他們的沉默有如膜拜神。


    蒙勒火兒慢慢地踩著馬鞍站了起來,他高踞於群狼之上,遙望著台納勒河上踏著冰麵潰退的青陽大軍,舉起青銅大鉞指向北都城的方向。


    “朔北的男人們!前麵就是北都城,把今天變成我們稱霸草原的日子!每一個阻擋你們前進之路的人,都應殺死!”


    於是神諭傳下,朔北的男人們發出了野獸般的號叫。


    不花剌的一千鬼弓沒有移動位置,他們仍能結陣防禦,看著周圍潮水般撤退的青陽騎兵。不花剌沒讓他們執行命令,此時用箭射穿逃兵的頭顱也沒有任何意義了,青陽已經戰敗了,不可挽迴。他扭頭,木黎拉著透骨龍站在他身邊,沉默著。從蒙勒火兒現身戰場的時候開始,木黎就一直沉默,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似乎並不驚訝,對於自己浴血博得的優勢被瞬間摧毀,他也沒有流露出沮喪或者憤怒。


    “原來朔北真有三千匹白狼。”不花剌低聲說。


    “是,那就是白狼團,蒙勒火兒·斡爾寒的白狼團。”木黎說。


    “靠他一個人就逆轉了整個戰場的士氣……這種事真要親眼看見才能相信。”不花剌伸手往自己背後摸去,他的箭囊已經空了,再來不及填充,朔北部已經發起了決勝的衝鋒。他收起了弓,從地下拾了一柄戰刀。一隻枯瘦有力的大手伸過來,把刀奪下來扔在一旁。


    木黎把透骨龍的韁繩交在不花剌手裏:“帶著你的部下,掩護大君撤退,快!騎我的馬,它不怕狼,而且和你的馬一樣快!”


    不花剌扭頭看向另一側,比莫幹趴在雪漭的馬鞍上,身上蓋著大氅,仍舊昏迷不醒。他的傷勢不算很重,昏迷是因為脫力,他和唿都魯汗的戰鬥持續到木黎的孛斡勒衝上去隔開了唿都魯汗,死裏逃生的比莫幹在馬鞍上喘息了幾下,胸口的一道輕傷裂開出血,隨即昏迷過去。他直到昏迷都握著狼鋒刀,他守住了自己的旗,沒讓唿都魯汗得逞。


    “木黎將軍,你呢?”不花剌抬頭看著木黎的眼睛,可那雙焦黃的眼睛裏什麽都沒有。


    “我會為你爭取時間,大君和虎豹騎都必須平安地撤離戰場,否則我們會失去對抗朔北部的機會。我們不能在這一戰裏失去一切。”木黎說完,轉身走向他的子弟兵們。


    “你在等什麽人麽?”不花剌對他的背影大聲喊。


    “是,我在等那頭狼,我要在這裏了結和他之間的仇恨。”木黎站住了,轉過身,透過綿密的風雪看著不花剌,他們之間潰退的騎兵匆匆閃過。


    “我已經很老了,幾個人能有幸在自己老死前了結一輩子的仇恨呢?”木黎點了點頭,“我很高興。”


    “大君,請跟我來!”不花剌拉過雪漭的韁繩,把自己的黑氅解下來披在比莫幹的肩上,一手抓起九尾大纛。數百名鬼弓向著他靠攏,他們中間九尾大纛再一次豎起,那象征青陽的尊嚴,即使潰敗也不能倒下,武士們要靠著它的指引退迴到集結的地點。


    不花剌用手緊緊地攬住比莫幹的肩頭,感覺到他的身軀在微微地顫抖。原來他已經醒來了,但是傷痛加上失血已經剝奪了他的意誌,他極度的虛弱。


    “畢竟是草原的主人,做到這一步也不容易了吧?”他心裏想。畢竟不是奴隸,不必為了自己和一家人的自由而拚上命。他又一次想起那個年輕奴隸被戰錘的利角刺穿而後拋向天空的一幕,那潑灑出來的鮮血就像是東陸畫家筆下的潑墨虹霓,絢麗卻又哀婉。


    木黎迴頭看了一眼透骨龍,忽地擊掌,說:“駕!”


    透骨龍長嘶一聲奔馳起來,不花剌緊緊拉著雪漭的韁繩,他轉過頭,看著木黎的影子越來越小。


    “結人牆!凡我木黎的武士,一步也不能後退!後退的人,我親手砍下他的頭!”木黎用衣角把牙刀上的血擦幹,“我們要在這裏拖住朔北人,否則他們會一直追擊到北都城下,騎兵來不及集結,會擁擠著入城,那是狼主最期待的機會,他一舉就能拿下城門。”


    孛斡勒們看著彼此的眼睛,最後的騎兵正通過那六座浮橋,台納勒河西岸很快就隻剩下這些奴隸武士了。可是木黎沒有下令撤退,僅存的千餘人要對抗朔北的數萬之眾,不會有生還的機會。沒有人說話,奴隸們低頭看著自己包裹著鹿皮的腳。


    “將軍,我們不想死在這裏……貴族們逃了,為什麽我們要留下?”一名奴隸武士打破了沉默。


    “告訴我你母親的名字。”木黎說。


    奴隸武士愣了一下。


    “告訴我你母親的名字!”木黎低喝。


    “其其格。”


    “真是漂亮的名字,她還活著麽?還是一個奴隸吧?她在哪個貴族的帳篷裏?”木黎的聲音低啞,卻柔和起來。


    “在斡赤斤家的帳篷裏當奶媽,她剛剛給我生了一個弟弟。”


    木黎點點頭,掃視他一手訓練出來的子弟兵:“我把你們每個人看作我的兄弟。我的奴隸兄弟,你為什麽加入木黎的軍隊?隻是因為這樣能給你帶來光榮麽?或者你來是要為那些貴族效忠,要當他們的狗,要為他們捕獵,要為他們戰死,把你的血獻給他們高貴的種姓?”


    所有人都搖頭。


    木黎轉身麵對那個站出來說話的奴隸武士:“你的母親很期待你立下戰功能為她贖迴自由吧?她很為你驕傲,是不是?”


    “是!”奴隸武士毫不猶豫。


    “你已經沒法把自由帶給她了,我的兄弟,可至少讓她能活下去!如果朔北的狼騎衝入北都,等待你母親的隻有淩辱和死,她的皮被剝下來蒙在盾牌上,頭發被割下來絞成繩子,屍體被送去喂狼。我的兄弟,你想活到親眼看見那一切的時候麽?”


    奴隸武士一震,呆住了。


    “你們每個人踏上戰場,都有自己的原因。我也一樣。但是現在迴頭看看那座城,”木黎迴身,遙指風雪裏那座看不見的大城,“我們每個人,無論為了什麽拿起刀,都得守住那座城!”


    “我很想我媽媽活下去。”那個奴隸武士低聲說完,迴到了隊伍中。風雪唿嘯,再無一人說話。


    “結人牆,騎兵全部過河之後,截斷浮橋。”木黎下令。


    “騎兵全部過河之後,截斷浮橋。”一名孛斡勒重複了這個命令。


    千餘人默默地散開,拔出了腰刀。這支隊伍在數萬人的朔北大軍麵前顯得如此弱小,可他們依然挺起了胸膛,用僅僅罩著層牛皮的胸膛對著暴風雪和薛靈哥戰馬的鐵蹄、白狼的爪牙。


    “我的兄弟們,我隻是個老奴隸,沒有什麽可以賞賜你們。我給你們我所有的一切,我不會撤到東岸去,我會和你們並肩而立。”木黎走到所有人前麵,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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