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七招上,他點足後掠、停在桫欏樹的樹梢,右手揮出、彈在承影劍劍脊。


    那一彈指他用足了十分的力,幾可令天地間一切有形之物辟易,罔論一把劍?


    力道透入、沿著劍脊傳遞,那把無影的長劍陡然發出了一連串的爆裂聲!恍然間仿佛一蓬冰雪在兩人之間炸開來,節節寸斷。


    然而對方臨危不亂、一聲低喝,並指插入了劍風之中,攪起。


    那些寸斷的碎劍、居然被勁風帶起,宛如千百片暗器直向他飛來!


    好身手,好機變,好膽量!那一瞬間祭司微微動容,止不住便要喝采一聲——為這一數十年來才得一見的一戰,才得一遇的對手!然而瞬間卻看到了對麵白衣劍客臉上那種一往無悔、不顧生死的熱切和執著——那種表情,轉眼就讓祭司眼裏那一點激賞凍結。


    這個人……是來帶走沙曼華的!


    雖然是有意容讓、想看看對方到底有多強,才一直未曾下殺手。然而他怎麽也沒有想到這個遠道前來的貴公子、居然能接下那麽多招——不愧是修羅場昔年的第一殺手!雖然曆經了十年聲色犬馬的生活,技藝尤自如此驚人?


    在退到聖湖那顆桫欏樹下時,風涯祭司眼中霍然閃過了殺意!


    “到此為止!”他冷冷一叱,廣袖一拂、雙手轉瞬將半空中寸斷的碎劍都碾為粉碎。拜月教的大祭司在桫欏樹上站住了腳——隻要他一旦站住了腳,便無人再可以越過他身側半步!他必須要在這個地方解決掉這個闖入者,否則,再近一些、便要被神廟那邊的人聽到動靜了吧?風涯並指如劍,刺破虛空——大祭司出手的瞬間,額心的紅寶石驟然光華一盛,令人不敢直視。


    雖然兩人之間相隔尚有一丈,在對方遠遠抬手一劈的刹那、公子舒夜卻還是下意識地急避——他看不到有武器近身、也猜不到對方招式的來路,但多年殺手生涯練就的本能讓他在那一瞬間便感覺到了“死氣”——慢得一刻便要送命的死氣!


    然而,還是晚了一步。


    在他掠起的刹那、他感到身上的衣衫發出破裂的撕響,隨即胸腹間傳來涼意——他身子還在繼續拔高,然而一低頭,卻看到暗夜裏胸腹間霍然裂開了一道血縫!


    拜月教那個白衣勝雪的大祭司根本沒有近身、就隻是站在一丈開外,緩緩豎起了手、做了一個手刀的姿式——然而,無形無聲的勁風、居然就瞬間斬開了一丈外的空氣?這算是武功、還是邪術?那樣的不可思議!


    腦中電光火石地掠過一個念頭——這…不就像沙曼華當時使出的“無色之箭”?隻是她還必須借助銀弓才能發出氣勁,破空也不能無形無聲,而眼前這個祭司……這個妖鬼般的大祭司,居然已經到了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


    上掠的勢頭已竭,他重重落了下來,落入湖邊草叢中——眼前一晃而過的、居然是火紅色的花朵……曼珠沙華?那一瞬間,胸前衣衫盡碎,他卻忽然笑了起來。


    背後衣衫拂動、他知道是那個人從桫欏樹上一躍而下、要將他的生命攫去。他來不及多想,伸出手去死死抓住了一株曼珠沙華,火紅的汁液染在他手心,他忽地用盡全力大唿,響徹月宮:“沙曼華!沙曼華!我來了……你聽見了麽?我來了!”


    仿佛迴應著他,一道金光裂開了黑夜!


    “舒夜!舒夜!”——有人在黑暗中迴應著他,唿聲嘶啞。那一瞬間、那支已經觸及他後心的手陡然一震,停下。血順著雪白的衣袖流了下來,仿佛痛極,風涯祭司捂著肩膀連續倒退了三步,震驚地看著暗夜裏的某處。


    那裏,白衣金冠的女子騎著白獅飛奔而來,一箭射穿了他的肩膀!


    那一箭不知是如何發出的;


    那一箭可知是能發不能收的。


    ——然而在那樣的生死一瞬裏,她沒有別的選擇。


    她甚至不相信自己真的能射傷了天神一樣的大祭司……情急之下她顧不上使用無色箭法,隻是用盡了全力一箭射出、隻希望能緩得一緩對方所下的殺手。然而,這個她自幼就當作神一樣仰望的祭司,就真的被那一支平平常常的小小金箭洞穿了肩膀!


    血仿佛無止盡地從拜月教祭司的肩上流了出來,半身轉眼血紅。


    “沙曼華!”跌落在地的人看到白獅銀弓的女子出現在黑夜裏,一躍而起,喜極。


    “沙曼華?”那個捂著肩膀踉蹌而退的人卻不可思議地望著她——眼裏的那種神色讓她忽然間就徹底呆住,止不住想跪倒在麵前請求寬恕。


    冷月下,她不知為何忽然覺得心寒顫栗。果然,她一眼就認出了舒夜……無論隔了多少年,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舒夜,那幾乎是已經刻入她骨髓的本能;然而,就在那一眼之後,她發現自己再也不認得風涯祭司。


    或者說,那個曾一手將自己帶大的人、就在她張弓一箭射去的轉瞬陌生。


    “舒夜!”看到敗於祭司手下的人,她驀然顫聲喊了出來,下意識地想迎上去。然而旁邊白衣一動,風涯祭司搶身而上,已經按住了他後心的死穴。


    “不要!”那一瞬間她脫口驚唿,下意識地舉弓,風涯卻微微笑了起來,放開了手。


    然而他一放開手,公子舒夜便委頓了下去,應該是被封住了要穴。


    “還想射我麽?那盡管再射吧。我知道你的無色之箭,不需要箭也能發出。”半邊的白衣宛如血池撈出,風涯的眼睛卻是灰冷的,既無怒意、也無恨意,隻是淡淡,“你可以再射我一百箭、一千箭——用我教你的殘月半像心法。”


    那一瞬間沙曼華不知說什麽才好,因為恐懼和激動而全身發抖。


    “你為了和這個人在一起,不惜殺了我,是麽?”風涯繼續淡淡問,拂了拂袖,將滿襟血珠甩了出去,緩步走過來,眼裏的光溫溫涼涼,宛如此刻月色,“你曾承諾過要留在月宮、發誓過永遠不背叛我——然而你學夷湘,卻學得那般快。”


    “不,不是的……”她一步步倒退,忽然間覺得對方的眼睛宛如深淵,令她窒息。


    “怎麽不是呢?夷湘為了她個人的野心,你為了你自己的愛情——就算出自不同的欲望,可是……”那個人卻一步步的走過來,聲音裏隱約有某種死寂,“你們想要的性命,卻還是同一條!你們為了別的東西、都不惜置我於死地——沙曼華嗬,我以為你會是一個好孩子……可是連你、也這樣報答我的‘養育之恩’麽?”


    那種語聲仿佛利箭直刺她心底,那樣的眼神讓她不敢直視,忽地將銀弓扔到了地上,掩麵痛哭:“我…我隻是想離開這裏!我想和舒夜一起生活……我想離開這裏!”


    風涯走到了她身邊,忽地微喟:“所以,你要殺我。”


    就在這一瞬間、他的手指停在了她的頸側動脈上。


    “不是!”沙曼華隻覺腦子裏極痛,血湧了上來,讓她無法唿吸,她抱著頭大喊起來,“我隻求你不要殺舒夜……並不想殺你!我根本不想殺你!”


    風涯眼裏有一絲苦笑,鬆開了手,從左肩將那支金箭連血帶肉拔了出來,遞到她麵前。她側過頭去不敢看,耳邊卻聽祭司靜靜問了一句:“那麽,你為何要在箭上抹血龍之毒?這是普天之下唯一能傷我的毒……這般處心積慮,難道不是得知了長孫斯遠到來、便想裏應外合殺了我,好和高舒夜遠走高飛?”


    沙曼華驚詫之極地抬起了頭,看著那一支她弓上發出的金箭。


    鋒利的金色箭頭上,果然閃著隱約的血紅色冷光,猙獰可怖——血龍之毒?那是可殺神鬼的毒!普天之下,能傷到拜月教大祭司的、僅有的劇毒。


    “不是我!不是我!我沒想要殺你!”那一瞬間的震驚和恐懼讓她幾近嘶聲,“我……我怎麽會殺你?我怎麽會殺你!”她一把奪過了那支箭,看了又看,忽然明白了什麽,臉色漸漸慘白。抬起頭,仿佛要說什麽、然而剛一開口、卻衝口吐出一口血來,向前栽倒。


    “沙曼華!”風涯下意識地將她抱住,發現她腦後三處傷口汩汩湧出暗色的血來。


    那般的大喜大悲,讓她的腦子再也承受不住了麽?祭司眼神一黯,將她放到了白獅背上,然而忽然一震!沙曼華的頸後、出現了銅錢大的血斑!是蠱毒?這個月宮裏,有誰竟然對沙曼華下了蠱毒?除了殺他、有人還想殺了沙曼華?


    心念電轉之時,他覺得袖子忽然被輕輕拉住。低下頭,便看到沙曼華睜開了眼睛,微弱地說了一句什麽,隨即昏死。


    風涯側耳過去,隻聽得一句話:“小心昀息。”


    月下一場惡戰,在分出生死之時、忽然被一箭解開。


    拜月教主和大祭司交手,射穿風涯的肩膀,拜月教內竟是為了公子舒夜起了內訌!


    長孫斯遠剛走到廊下,看得那樣兔起鵠落、急轉直下的一幕,不由驚得幾乎叫了起來——他沒想到幾近天人的拜月教大祭司、竟然真的傷在沙曼華手裏。在風涯的手抵在公子舒夜後心的時候、他幾乎就要衝過去,卻被昀息製止。


    “放心,他應該不會殺高舒夜……”站在迴廊的暗影裏,白衣少年淡淡道,“沙曼華已經出箭、他此刻再殺高舒夜,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在他說完這句話的刹那,遠處的風涯祭司果然已經放開了公子舒夜,向沙曼華走去。


    長孫斯遠微微一凜,看向那個白衣少年,卻聽得昀息又說了一句:“他也不會殺沙曼華。他此刻應該根本不想殺任何人……真是可悲啊……除了明教教王、這世上隻有一種人才能傷得了拜月教的大祭司——他真正信賴和關愛著的人。”


    “這一切,都在你預計之中?”長孫斯遠凜然心驚,不由問了一句。


    白衣少年從長廊的陰影裏走了出來,站到月光下,對他笑了一笑——那樣的一笑,潔白無瑕而璀璨透明、宛如春風吹開了枝頭第一朵梨花。然而少年深碧色的眼睛卻是和笑容截然相反的陰沉,仿佛一口看不到底的古井,將任何落入的東西吞沒。


    “我隻是掌握了曆代祭司的魔咒。”昀息忽地眨了眨眼睛,然後轉身——那邊,風涯祭司的手果然從沙曼華的頸部放下了,橫抱著昏迷過去的女子,直奔青龍宮而去。


    昀息指了指湖邊曼珠沙華中被封了穴道的公子舒夜:“我已令所有教中弟子一律留在原地、不可阻攔。長孫先生,趁著這機會你趕快把這個人帶走吧!你說過你有方法,我信——你們速速出宮,直接迴帝都,莫要停留!”


    長孫斯遠微一遲疑:“可是風涯祭司……”


    “我自然有方法。”昀息的神色淡定老練,簡直不像一個二十出頭的少年,揚手扔給他一個錦囊,囑咐,“你隻管一路迴帝都——風涯大祭司定會來長安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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