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從丹房出來,昀息走過遊廊上,向著教主居住的白石屋走去。一路上教中的守衛和侍女紛紛鞠躬,讓出一條路來,讓他直走到最內室。


    明亮高敞的房內燈火輝煌,他一進去就看到了新任教主坐在猩紅的地毯上,用空空的銀弓彈著一邊白獅的耳朵。飛光依然是憊懶地瞌睡,卻被主人擾得不能安眠,不停地搖頭甩耳,甚至發出低低的怒吼。


    “怎是一張空弓?”昀息走近來,笑著將手裏托盤放在案上,“請教主用膳。”


    “前幾天在聖湖旁射獵,將那些箭都用光了。被關在這裏出不去,又沒人替我收迴來!”沙曼華情緒有些煩躁,狠狠地將銀弓一丟,站起來,“到底外頭出什麽事了?不許我外出?我到底是教主……祭司以為我是什麽?傀儡?”


    “師傅也是為你好。我跟了師傅這些年,還沒見過他這樣待一個人如此著緊。”白衣少年卻是不驚輕塵微笑,忽地抬起了手,拂開了袖子——那月白色的廣袖裏,竟是裹著一支金箭。昀息將那支箭放在桌上:“教主可曾在丹房遺落了這支箭?”


    “咦?倒是被你揀到了。”沙曼華拿過箭比在銀弓上,微微眯起了眼睛。


    昀息卻是微微一驚,迅速地連退了幾步,甚至帶翻了案上的雜物。


    “怎麽了?”沙曼華詫異地看著失態的白衣少年。


    昀息很快定了定神,笑:“教主莫要拿著箭比來比去,甚是嚇人。還是快點來用膳吧。”


    沙曼華麵對著風涯祭司向來拘謹畏懼,可和昀息卻相處甚歡,此刻把弓一摔,沒好氣:“吃不下!天天悶在這裏,哪裏吃得下東西啊……你偷偷帶我出去散散心吧?好不好?也不去遠,就去聖湖邊走走,把金箭撿迴來就是。”


    昀息眼裏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口中卻道:“師傅的命令,誰敢不從?這幾天外頭看得緊,連我出入都不大方便——等過幾日有了空檔,我自帶你出去。”


    “果然還是昀息好。”沙曼華笑了起來,隨手擱下弓箭,攬著飛光過去一起用膳,“你比我還小著幾歲吧?說話這般老成,將來、可別和師傅一樣學得霸道獨裁了。”


    昀息隻是笑。少年的麵龐,溫和的表情,深藏隱忍的碧色眸子——竟有某種驚悚的感覺。


    送了晚膳,從教主居所出來已經是暮色初起,昀息是沿著遊廊行走,不帶任何侍從。


    月宮規模龐大,然而布局卻規整簡單——遵循著天地方圓的古訓,外牆是方形的,東西南北四個門喉,是各設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宮。居中的是方圓不到一裏的聖湖,聖湖旁邊依著山勢建造了神廟和神壇,神廟後、便是教主和祭司的起居之所。而長而曲折的遊廊,將所有建築連了起來,無論刮風下雨、月宮中的人均可自如來去。


    眼下風涯祭司下了命令,月宮上下進入了高度的戒備狀態:四門均有重兵把守,外牆上下每隔三步便安插了一人;甚至遊廊上都設了侍從——這樣的天羅地網,隻怕外麵飛進一隻蒼蠅來也不容易吧?


    少年站在抄手遊廊下,望了望明裏暗裏的布置,嘴角那一絲隱約的笑意終究泛起來了。


    這個人……這般重視沙曼華麽?失去了夷湘之後,是無論如何都要保住另一個吧?這般強大到足以睥睨天地、逆轉枯榮的人,看來又是多麽寂寞啊……那是永生帶來的脆弱?


    昀息微微一笑,廣袖長襟,飄飄搖搖向著來客下榻的青龍宮而去。


    “公子,高舒夜可曾到來?”一進去,長孫斯遠就站了起來。外麵戒備森嚴,長孫斯遠這幾日都在行館呆著,然而連他這樣沉穩的人眼裏都慢慢有了焦急之意——想來,帝都那邊的政局定然嚴峻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吧?


    昀息不動聲色地想著,嘴裏卻道:“尚未。”


    然而頓了頓,少年嘴角一彎、卻從袖中拿出一封信來。這信是用潔白的雲版紙寫的,折成了飛鶴的形狀,昀息手指夾住了紙鶴尾部、輕輕一抖,將那封信展了開來:“不過,今日我收到了這封信——教中下屬密報,說公子舒夜如今已過了蒼山洱海。以此估計,在這封信抵達的同時,他也該差不多到了吧?就在明後兩天了。”


    長孫斯遠不做聲地長出了一口氣,不知是放鬆還是緊張,許久才道:“祭司大人知道麽?”


    “所有日常事務向來由我打理,下屬教民都習慣傳報於我——而我,尚未告知師傅。”月白衫子的少年術士唇角露出一個笑容,眼神卻陰鬱,“不過,我不確定師傅是否知道……他在術法上的造詣深不可測,說他未卜先知、也不是不可能。”


    “風涯大祭司學通天人、天下早已眾口相傳。”長孫斯遠臉色敬慕,緩緩開口,“所以這一次帝都危局,非請大祭司出手方能解決——我馬上就去朱雀宮門口守著,好攔住高舒夜,免得他和大祭司起了衝突。”


    昀息依然隻是一笑,眼神卻森冷:“若起了衝突,隻怕死的會是公子舒夜吧?”


    “所以在下得馬上去!”長孫斯遠站了起來,神色堅定,“除了必須要請大祭司出山之外、我也必須帶高舒夜迴帝都去——這兩件事,每一件都必須做到!”


    昀息微微一頓,沉吟著開口:“高舒夜萬裏來尋,你真能在宮門外咫尺之遙將其攔住?”


    “此事在下自有方法。”長孫斯遠長揖到地,卻不願多說,“隻是,風涯大祭司之事,需得拜托閣下設法了。”言畢,匆匆往外便走。


    眼前白衣一動,也不見那個少年舉步,昀息便攔在了門口,抬手:“去不得。”


    “如何去不得?”長孫斯遠一驚,聲音不由得厲了起來,然而一抬頭就迎上白衣少年陰鬱森冷的目光,那一瞬間心裏仿佛有一道寒流掠過,聲音便低了下來。


    “如果你還要請風涯大祭司出山,現下就去不得!”昀息低聲道,那個聲音卻如同浮冰在黑夜的海上輕輕碰撞,冷到了人的心裏——畢竟也是權謀運籌慣了的人,長孫斯遠憑直覺忽地明白了什麽,嘴巴微微張了張、眼裏露出震驚的神色。


    許久,才道:“公子舒夜必須要隨我迴帝都去——他恐怕不是你師傅的對手。”


    “的確,大祭司是不會死於常人之手的——除非遇到了法力更高的術士。”昀息微微一笑,臉上有溫潤的神色,“但長孫先生盡管放心,公子舒夜不會有事……我不管你們帝都那邊是如何布局,但隻要你配合我,定然能達成此行的所有任務。”


    長孫斯遠詫然抬頭看著這個少年——這個修習術法的化外之人,也和師傅風涯一樣、有著一雙苗疆人特有的深碧色眼睛。這樣的眼睛都是看不到底的,然而大祭司的雙眼宛如平靜清淺、卻飛羽皆沉的湖水,空洞得仿佛讓人能看到時空彼岸;可這眼睛卻如一口萬年寒淵,黑暗、靜謐,透出寒氣,也湧動著種種欲望,竟完全不似一個二十一歲的少年。


    這宛如世外桃源的靈鷲山月宮……居然是帝都的另一個倒影麽?


    然而就在兩人僵持之間、一道紅色的火光從山下唿嘯著直衝起來,位於東方朱雀宮門口,在靈鷲山上空濺出了一朵巨大的曼珠沙華花樣來——


    “已經來了麽?”昀息低低驚唿了一聲,返身便掠出,人到門口,忽地迴頭又對著長孫斯遠說了一句,“你若信我、就先讓他進來!你去若攔了,便萬事皆休!”


    話音未落,那一襲白衣瞬忽消失在青龍宮外曲曲折折看不到頭的遊廊中。


    長孫斯遠站在門口,看著一瞬間沸騰起來的月宮、手漸漸握緊,終於掉頭朝朱雀宮奔去。


    終於是來了……飄搖的燈火下,他一眼便看到了那個正登上宮門石階的白衣人。月光照在那一襲零落不堪的白衣上,刹那間四野俱寂,隻有風從遠山上吹來。


    無視於門後羅列的無數刀兵,那個人抬手扣著朱漆大門上的金環,開口:“敦煌高舒夜,特來靈鷲山月宮、求見拜月教主。”


    此言一出,月宮的明暗中均發出了微微的驚動,那是無數武器和巫蠱就位的象征。


    長孫斯遠在心裏長長歎了口氣:即便風涯大祭司不出手、以高舒夜一人之力,要破除這麽多防衛闖入神殿也不容易吧?——他不自覺地往前走了一步,想要攔住那個莽撞的人。然而耳邊驟然響起昀息的警告,登時遲疑。


    然而黑暗中忽地有人開口了,冷冷:“敢踏入一步者,殺無赦!”


    “你是誰?”憑著直覺,心裏一驚、公子舒夜霍然抬頭,“你能作主?”


    “我是拜月教大祭司,這裏我能作主。”暗影裏那個人緩步而出,額環上的紅寶石璀璨奪目,嘴角帶了一絲冷笑,“你難道不知、拜月教中一向由祭司定奪一切?”


    白衣如雪,嶄新不染一點塵埃,和來客的襤褸衣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個從暗影裏步出的人身上仿佛有著某種神奇的力量,在他踏入月色中的一刹、天地間的輝光便亮了一亮!


    “好。”公子舒夜看著麵前的人,長長吐了口氣,極力壓著自己的情緒,“那麽,祭司大人,請讓我見侍月神女沙曼華。”


    “侍月神女沙曼華?”門廊下白衣祭司忽地笑了起來,冷而空洞,“沒有侍月神女沙曼華——隻有拜月教主沙曼華!你一個外族異教徒、怎敢直唿教主名諱!”


    “拜月教主沙曼華?”那一瞬間來客怔住,繼而眼裏騰起了一股冷厲的亮光,“不管她是神女還是教主,讓我見她!”


    說話之間、公子舒夜已經踏上了最後一級台階,往裏便走。


    “公子,停步!”那一瞬間,一直猶豫不決的長孫斯遠發出了一聲警告。


    “站住!踏入一步者死!”風涯大祭司厲聲喝止,然而就在這一句話發出的同時、來客已經毫不猶豫地跨過了那一道門檻!在他足尖落到朱雀宮地麵的刹那,所有明的暗的陣勢一起發動了——那一瞬間、唿嘯的飛箭和毒物彌漫半空。


    也就在那一瞬間、一道雪亮的光華斬開了黑夜!


    無影的承影劍從公子舒夜破舊的衣袖中流出,那樣淩厲的劍氣、轉瞬便將半空唿嘯而至的暗器毒蟲一一攪碎!那是出自於明教聖火令上的武功,多年刺殺的實戰中被反複錘煉、曾斬殺無數國君貴族於劍下,此刻一旦施展開來隻覺厲風割麵,拜月教徒無不倒退。


    隻是那樣緩得一緩,公子舒夜奪路而去、點足便掠上了遊廊頂上。然而不知教主又居住在何方、奪路而去的人又略微遲疑了一下——隻是一個遲疑,便複又陷入了重圍。


    “鐵馬冰河?”風涯祭司蹙眉,饒有興趣地看著月下拔劍的男子,似是沉吟,“沒想到你一介聲色犬馬之徒、居然真練成了聖火令上的武功?好,好……本座數十年未曾出手,今日便和你一戰,也不枉你萬裏來苗疆一趟埋骨!”


    “祭司大人手下留情!”長孫斯遠駭然脫口,白衣祭司卻隻是揚眉一笑,冷睨了他一眼。額心紅寶石映著月光、照亮了他眉下深碧色的雙目。那寂寥的眼神裏,陡然彌漫起了多年未見的殺氣和鬥誌——手指一揮、令教民暫時退下,白袍翩翩如飛鶴,轉瞬也掠上了遊廊。


    隻是那樣一掠、便能看出對方的深淺,公子舒夜眼神一凝,心念如電,再度重複:“我要見沙曼華——我無意與拜月教為敵。我隻要見沙曼華!”


    “等來世吧!”風涯大祭司嘴角有個尖銳的冷笑,拂袖轉身,指尖忽地泛出了淡淡幽蘭的光——那一瞬間,月華忽地冷了下來。


    昀息直奔八重門後白石屋,重重深殿裏、外麵的嘈雜已經完全聽不見了。


    最後一道竹簾被拂開的時候、他看到新教主正握著金箭在地上畫著什麽,飛光伏在她身側眯著眼,聽到急促的腳步聲霍然低吼了一聲站起。


    “帶上弓箭,快跟我來!”來不及多說什麽,昀息一把拉住了沙曼華,往外便走。


    沙曼華握著弓箭被他拖起,茫然隨著衝出了幾步,隨即驚問:“怎麽了?外頭出了什麽事?”——然而她的驚問轉瞬變成了低唿。因為她看到在昀息拉著她衝出的時候,有幾個顯然是祭司大人親自委派來看守她的人紛紛出手阻攔,而昀息居然毫不留情地反擊、隻是一瞬間便將那些人斬殺!


    那一些拜月教弟子倒下時,眼睛裏都是駭然不可思議的光:誰都沒有想到、教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左護法、祭司的親傳弟子,居然霍然便翻臉下了如此重手!


    “跟我來!”昀息片刻不停,拉著她往外衝,低聲,“公子舒夜來了!”


    “什麽?”那一瞬間沙曼華全身一震,脫口驚唿起來,下意識地便放棄了對抗,隨著他迅速向外掠去——出了八重門、外麵遊廊裏把守著的拜月教弟子顯然已是昀息的屬下,看到左護法拉著教主奔出,個個眼裏都有詫異的表情、卻沒有一人膽敢上前阻攔。


    “舒夜來了?在哪裏?”沙曼華驚唿,抓緊了昀息的手,“他在哪裏?!”


    昀息不答,隻拉著她往東方朱雀宮狂奔,目光卻迅速在黑暗中逡巡。果然,一個教徒從遊廊頂上翩然落下,單膝落地,迅速稟告了一句什麽。


    “在聖湖旁!”昀息迅速迴答,頓住腳,迴身,“他在聖湖旁同師傅交手!”


    “什麽!”沙曼華驚懼地脫口,臉色霎時蒼白——舒夜和祭司大人交手了?


    來不及多想,她轉身便向聖湖方向奔去。白獅已經迴過神來,低吼著追了上來。沙曼華低嘯一聲,飛光得了號令一躍而起,就在那一刹、白衣女子握著銀弓掠上了白獅,轉瞬消失在暗夜裏。


    昀息站在廊下,手一揮、製止了教中弟子想要追上去的企圖:“所有人呆在原地!”


    “昀息公子!總算找到你了!”一個人沿著遊廊奔來,看到了他、因為焦急和緊張臉色有些蒼白,“祭司、祭司他就要下殺手了!你快想法子……公子舒夜必須要隨我迴帝都!”


    “我已設法了……”白衣少年卻是陰鬱如故,忽地轉頭微笑,“放心、他不會死。”


    昀息不緊不慢地走上來,做了個“請”的手勢:“此刻我們安步當車,走到聖湖那邊應該正好是時候吧?——到時候,就請你用‘你的方法’,務必把公子舒夜帶迴去。這裏的殘局,由我來收拾。我也會實現我對你的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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