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草木是出奇蔥鬱的,一踏入扶郎山麓的林間、行不得幾步,頭頂便沒了一絲月光。腳下是軟而濕的落葉土壤,藤葛垂掛糾纏著,仿佛在密林中布下重重疊疊的羅網——這種山林,除非是阿岩那種自幼生長於斯的土著、才能在暗夜裏穿過重重密林趕路。


    再一次劈開擋路藤葛的時候,公子舒夜終於吐出了一口氣,放棄了連夜上路的想法——或許,自己真的是太心急了?然而不等他找到地方休息、等待天明上路,四野裏那種詭異的簌簌聲又響亮了起來。


    仿佛千萬微小的動物貼著地麵急速爬行而來、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細碎響聲。整個空曠的扶郎山麓、四處充溢了這種單調而可怖的聲音!


    五蠱神?難道這就是苗人口中拜月教馭使的五蠱神?


    公子舒夜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密林裏,試圖聽聲辨位、然而那些鋪天蓋地而來的聲音充斥了每一個方位,根本分不清。在他凝神不動的刹那、忽然間有冰涼的水流一掠而過,湮沒了他腳背——是什麽?


    那一瞬間、本能讓他就要拔地而起,一劍揮下。然而他還是忍住了,一動不動。


    一陣陣冰冷的觸感從腳背流過,源源不斷,伴隨著另一種詭異的噝噝聲——蛇!暗夜裏從四麵八方山野中湧出的、竟是無數毒蛇!那些不知何處湧出的蛇匯聚成了巨大的洪流,在黑夜裏急急趕路,朝著某個方向湧去。


    空氣中湧動著腥甜的味道,讓他幾欲嘔吐。然而置身於巨大的蛇流中,他不敢亂動分毫,生怕自己一動、便會驚動這些夜中趕路的蛇群。全身肌肉都已經蓄滿了力道,劍氣彌於指尖,在一條毒蛇剛從腳背溜過、第二條尚未趕到的那一瞬間、他瞬忽飄起,半空中手指攀上了一根藤蘿,身形便如一隻大鳥穩穩落到了枝頭。


    枝葉間總算抖落了幾星亮光,破開了南疆密林中令人窒息的黑暗。


    然而借著那一星光亮一眼看去,公子舒夜卻是倒抽了一口冷氣,忙不迭的鬆開了手指、足尖一點樹枝、再度掠起——蜘蛛!在密林的枝葉間,居然密密麻麻地爬滿了蜘蛛!那些蜘蛛色彩斑斕、形狀顏色各異,均是巨毒之物,此刻卻也和那些毒蛇一樣、自行成群結隊地沿著枝葉爬行,朝著同一個方向匆匆而去。


    再也不敢觸碰任何地方,他一連用劍借力幾次,才躍出了那片林海,在一顆巨大的桫欏樹梢停住了腳,吐了一口氣——桫欏樹是一種奇異的樹木,據說在這種樹身側一丈之內、沒有任何毒草毒花可以生存。而顯然這些暗夜裏趕路的毒蟲也畏懼著這種相生相克的力量、紛紛繞開了它,繼續著自己的行程。


    這棵桫欏樹高達十多丈,遠遠超出了樹林中其餘同類,枝幹如雲一樣鋪開。


    公子舒夜就坐在這棵出塵的靈木上,看著腳下那般詭異的情形出神——今夜是滿月,月剛至中天,將清冷的輝光灑遍了嶺南大地的蒼莽群山。而在這皎潔的月光下、滿山遍野的樹木都在微微起伏,仿佛有微風不停吹拂。


    其實,是每一棵樹木的枝葉間、都有無數各類毒蟲在蠕動!


    他將枝葉削開了一些,讓月光透入底下的密林,看著暗夜裏的毒流匆匆匯聚、湧動。不知從何而來、又到何處去——然而在桫欏樹上俯瞰下去,連公子舒夜這種藝高膽大的劍客、都有一種從心底冒出的寒意。


    他看到了恍如夢境的景象:那些毒蟲仿佛不約而同地朝著同一個方向而去,分門別類、秩序井然。無論是蜘蛛、毒蛇還是蜈蚣蠍子,都有自己的道路,每一個都循著同類的腳步前行,不同族類之間絕不逾越半分。行路中、不時會有強壯的同類跳出,和領頭毒物廝殺,所以領頭的毒物也在不停的更替,優勝劣汰、直至越來越強壯。


    這一切都井然有序,仿佛暗夜裏有無形的手在操控著一切,讓這些毒蟲俯首帖耳。


    他忽然明白過來了——苗人所謂的五蠱神、便是這些毒蟲吧?毒蛇、蜈蚣、蠍子、蛤蟆和蜘蛛,這苗疆裏用來提煉蠱蟲的“五毒”!這幾年來行走於南疆大地,他也看到過有能人異士操控蛇蟲、甚或施用異術;然而,能控製這麽多毒物、進行如此大規模的遷徙,這根本超出了他以前的見聞!


    是拜月教主?能有如此操控毒物力量的,在苗疆隻有拜月教主了吧?


    然而……這樣大規模的召喚和遷徙毒物,又是為何?莫非是教中出了什麽大事?


    公子舒夜坐在三十丈高的桫欏樹上,俯視著腳下濃蔭密林,心事重重。這片陌生的土地上的一切都是那麽詭異莫測,非常人所能想象。他孤身一人一劍闖入南疆,此刻真是有了滄海覓一粟的茫然。


    若一切如阿岩所說,那麽沙曼華來到這個扶風寨已經是半年之前、那之後她便帶著明教長老妙水婆婆,騎著白獅去了靈鷲山月宮——她是拜月教的人,對苗疆一帶應了如指掌,那麽,現今、她應該已經到了拜月教總壇月宮了吧?而看現下這種情況,拜月教內部,應該也出現了很大的變故,才會惹得苗疆千山蛇蟲橫行。


    不知道她如今、又是如何……


    如果跟著這一群遷徙的毒蟲走去,遲早也能碰到和拜月教相關的事情,進而打聽到那個渺若雲漢的月神之宮吧?


    靈鷲山上的月色似乎分外的明澈,仿佛月神也偏愛自己的教民、將天下月華中的三分慷慨地傾瀉在了山頂的月宮中。


    聖湖和神廟沐浴著月色,然而一向信徒眾多、徹夜祈頌不絕的月宮裏,此刻卻籠罩著一層死一樣的寂靜,空氣中充滿了不祥的血腥味,側耳聽去、滿山遍野的噝噝聲如潮水般湧來,無數的毒物匯集在月宮周圍、將這個南疆聖地包圍,如同一座孤城。


    高高的祭壇上,佇立著一個女子的身影,披散著長發,廣袖長襟,對著當空朗月舉起了雙手,高聲祝誦著什麽,每一次她聲音轉為尖利的時候、四野中蟄伏待命的毒物便是一陣騷動不安。那女子穿著白色的長袍,上麵刺繡著極端繁複的曼珠沙華的花紋,孔雀翎毛的飾邊,在暗夜中燦爛奪目。


    她的臉是象牙一樣柔和光潔,額頭很高,有著智者和神女交匯的光芒,散發出震懾人心的美麗。漆黑的發上沒有任何首飾,隻在左邊臉頰上用金粉畫了一彎極小極小的月牙兒,閃著黯淡的金色,仿佛是第三隻金色的眼睛,窺探著教眾的心靈。


    那是苗疆至高無上的拜月教主的身份表記。


    然而此刻,這張美麗的臉卻是蒼白而嚴肅的,甚至因為緊張而微微扭曲。她不停的禱告著,一邊抓起案上朱紅色的粉末、投入到祭壇中央的石鼎中——嗤啦一聲,騰起了一股淡紅色的煙霧。那粉末是由金線菊、黑心蓮、毒蟾卵、沾了瘴毒的菌類、再加上拜月教聖花曼珠沙華幾種毒物燒灰煉成,隻要一絲一毫的氣味散播出去、四野毒蟲無不俯首聽命。


    紅霧散入空氣、四圍的毒物驀然發出了可怖的嘶喊,相互扭打在了一起!翻翻滾滾中,終於又有五隻毒蟲成為各族之王,從四周向著祭壇爬了過來。


    拜月教主將手伸到了神鼎上,指尖忽然滴落了一串殷紅色的血珠。


    那五隻毒王仿佛嗅到了血的味道,一躍而起,直直投入到那滾熱的神鼎中,在裏麵再度劇鬥起來。而拜月教主隻是將手伸在神鼎上方,不停將自己的鮮血注入其中,口唇開啟、喃喃地祝誦著什麽,臉色越發蒼白得可怕。


    “夷湘,你竟然不惜使用分血噬魂術、也要製我於死地?”聖湖邊上,一個白衣人遙望著高台上施展蠱術的拜月教主,嘴角忽然露出一絲冷笑,“你難道不知,曆代拜月教主、從來都不會比大祭司擁有更強的力量?”


    月光照在湖麵上,泛起萬點銀光,映照在另一襲白衣上。也不知是那襲白衣用什麽織成,皎潔的月色被湖光一映、竟仿佛活了一樣,在衣襟上流動。然而璀璨奪目的、還是那位白衣人深碧色的雙目,以及額環上那一塊血紅色的寶石。


    暗夜裏,那一點光芒分外奪目、竟似震懾住了一旁蠢蠢欲動的劇毒蛇蟲。


    這一次月宮內亂,拜月教主與大祭司徹底決裂,相互間鬥法已經持續了一個多月。


    他身側重重疊疊堆滿了各種各樣毒蛇蜈蚣的屍體,幾乎壘成了一道三尺高的牆。然而後麵黑暗裏,依然有無窮無盡的毒物準備著張牙舞爪撲上來——白衣祭司伸指點出,背後聖湖中死水微瀾,仿佛有什麽躍出了水麵、讓空氣陡然發出了奇妙的扭曲——那是應祭司召喚而來的鬼降。似乎有無形的力量瞬忽出現、將一隻躍來的毒蛤在半空化為齏粉。


    “去!”就在此刻,遠處高台上陡然傳來了拜月教主淒厲的語聲!


    藥物和血混和的味道還彌漫在風裏,而神鼎隨著那一聲厲喝轟然碎裂——原本入鼎的五隻毒王赫然無蹤,從中騰起了一隻龐然大物!那隻怪物蜿蜒在半空、身長幾達一丈,兩隻眼睛在暗夜裏發出紅慘慘的光,瞬忽撲近、遮蔽了他頭頂上的所有月光,張開了遍布利齒的血盆大口。


    “蠱王!”風涯大祭司脫口低唿了一聲,按住了額心的那枚紅色寶石——那是拜月教三寶之一的月魄,可以辟易一切邪魔異獸。


    然而,不等他發動降頭術召喚鬼降,頭頂的月光陡然消失了。月光一旦消失、他的力量便滯阻了一下,湖水中的惡靈居然不曾聽命湧出!


    “夷湘……我將你從小帶大,教給你一切、你如今竟這般恨我?”在蠱王當頭撲下、一口咬住他半邊肩膀的時候,風涯祭司反而沒有絲毫痛楚的感覺,眼裏深碧色慢慢凝結成冰。


    他忽然長笑起來,聲冷如冰,大笑聲中、額環上紅寶石如一道電光貫穿了蠱王的身體,那個龐大的怪獸、居然應聲裂為兩半!


    白衣祭司風一般地從漫天下落的血雨中掠過,轉瞬逼到了神壇前。


    “起!”拜月教主卻絲毫不懼,手指一點,周圍無數的蛇蟲毒物便如雨般撲了過來。然而這些普通毒物、又如何能阻擋祭司的腳步?風涯祭司如天外飛仙般掠過,手指探出、已然點住了拜月教主頸側的血脈——然而奇怪的是她居然不避不閃,眼裏也沒有畏懼的光。


    “夷湘,你竟敢叛我!”風涯大祭司眼裏陡然閃過妖異的狠光,手指並攏,厲聲。


    “風涯大人!”就在那一瞬間,他聽到了暗夜裏有個聲音急促地喚了一聲。


    是沙曼華那小妮子還沒走麽?也真是可笑……這個昔年被送往大光明宮的神女居然自己跑迴來了,可一迴來、偏偏遇到了教中最大的一場內亂。


    她和夷湘童年時一起被自己帶大,如今舍不得讓他殺了夷湘吧?風涯大祭司冷笑,手上卻片刻不停,手指微一用力、便掐斷了拜月教主纖細的脖子——那一瞬間、溫熱的血如噴泉一般濡濕了他的手,他憐惜而輕蔑地看著這個即將失去生命的女人,歎了口氣:“背叛我的人,死後隻能永困湖底。”


    夷湘卻在笑,眼睛裏充滿了嘲諷。怎麽?陡然覺得有什麽不對,他想迴頭、忽然發現自己的身體在一瞬間不能動彈了。是血咒!……是夷湘居然用自己全部的血下了咒術,在這一刹那把他困在了神壇上!


    “風涯大人!”背後那個聲音越發驚慌焦急了,“小心!”


    他努力想解除身體的麻痹,然而這個用生命作為代價的咒術太過可怕,即便是拜月教靈力無上的大祭司、都被困住了動彈不得。在眼角的餘光裏,他看到了極其詭異的景象——在他身後的黑夜裏,那一隻被剖為兩半的蠱王、竟然又重新複合了!


    巨大的蠱王唿嘯而來,衝向祭壇上的兩人。夷湘的血似乎刺激得它發了狂,不管不顧地要將祭壇上所有人都吞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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