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巨鹿笑問道:“那坦坦翁總說,身後縱有萬古名,不如生前一杯酒。以往我是一直不信的,要不今天咱爺兒倆喝上幾杯?”


    張邊關自然不會拒絕。


    於是京城最大的官和太安城最沒出息的紈絝,這麽一雙古怪爺兒倆隔著火爐,麵對麵一人坐一條小板凳,慢慢喝著酒,酒壺就放在爐沿上。


    張邊關說道:“爹,其實沒誰怨你。”


    張巨鹿喝了口酒,默不作聲。


    一杯接一杯,父子二人就這麽喝著。


    管事躡手躡腳送來第二壺酒,順手給首輔大人帶了件厚裘子披上。


    張邊關最後醉醺醺踉蹌離去,張巨鹿送到了府邸門口,最後將那件裘子送給了兒子穿上。


    張巨鹿站在台階上,伸出手接了些雪花,握在手心。


    世事無奈人無奈,能說之時不想說,想說之時已是不能說。


    也許在半年前還沒有誰會相信,西楚水師能夠像今天這樣對下遊的廣陵水師,呈現出氣勢如虹的獅子搏兔之姿。


    如箭在弦上,隻等順流而下,直撲春雪樓。


    哪怕在此刻夜色中,僅是在燈火映照下,那一艘艘巍峨樓船巨艦也散發出猙獰的戰爭氣息,想必每一位上了歲數的西楚遺民見到這一幕,都會情難自禁地悲喜交加。二十年來天下隻聞北涼鐵騎甲天下,可還記得昔年的大楚水師壯觀天下?最近幾個月來,不斷有年邁遺民徒步或者乘車至江畔遠處遙望此景,或跪或揖,無一不是愴然涕下,然後似癲似狂大笑離去,返家告於同鄉老友。


    曹長卿親自坐鎮調度水師!


    座艦神凰以大楚京城命名。一位原本正在挑燈觀圖的中年青衣儒士抬起頭,輕輕掐滅燈火,走出位於頂樓的船艙,望向廣陵江右岸,看到一支異於水師裝束的騎軍突兀出現,然後為首騎士和幾名扈從乘坐小船悠然渡江前來。小船船頭傲然站立著一人,身材修長,大概那便是女子心儀的所謂玉樹臨風了。隨著小船的臨近,燈火中這名騎士的臉孔也越發清晰起來,堅毅而自負,英氣勃發,欠缺了幾分君子溫潤,不過這個年輕人實在是無法再苛求什麽了,能在三個月內就把藩王趙毅苦心經營十多年的地盤硬生生用馬蹄踩爛,若隻是個與人為善的溫良書生,那才奇怪。


    大楚水師副帥之一的宋元航就站在青衣儒士身旁,看到那個不速之客後,毫不遮掩他的不喜神色。不光是他,神凰樓船下邊幾層陸續走出船艙的水師將領,對這個年輕人都談不上好感。年輕人鋒芒畢露不是壞事,可目中無人到從不把規矩當規矩的地步,就相當惹人厭了。同為大楚一等一的豪閥子弟,更早立下大功的裴穗何其恭儉?你寇江淮若不是坐鎮水師的這位幫你處處圓場,早就在罵聲一片中卷鋪蓋滾迴上陰學宮讀你的兵書去了。先前三番幾次打亂布局,擅作主張調兵遣將,這且不去說,今夜造訪水師,你小子竟然連一聲招唿都不打?真當泱泱大楚缺了你一個寇江淮就成不了大事?


    接下來的場景,更是讓船上水師統領們震怒。


    寇江淮並未登上樓船拜見統領大楚三軍的主帥曹長卿,而是按劍站在小船船頭,抬頭望向那一襲青衣,直唿其名後沉聲問道:“曹長卿,為何不許我吃掉宋笠那支掉入口袋的六千兵馬?!”


    雙鬢霜白的曹長卿默不作聲,與這個年輕人對望。


    身材高大的寇江淮全然沒有自己是在跟大楚繼葉白夔之後第二根定海神針對話的覺悟,言語中憤懣而不滿,近乎問責詰難,“戰機稍縱即逝,那宋笠並非不諳兵事的蠢人,等到他在東線上站穩腳跟,理順了春雪樓內鬥,我再想要一鼓作氣……”


    “寇江淮,你此時已經是寇將軍了。至於將你罷官卸甲的聖旨,稍晚幾天你才會收到,不過早到晚到,其實都一樣。”


    “曹長卿!我寇江淮本以為大楚好歹還有兩個半懂得用兵的人,足夠去爭霸天下,既然今夜隻剩下半個了,那複國無望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我做不做官,都無所謂!我倒要睜大眼睛看一看,那半個能不能幫你們打下春雪樓!”


    寇江淮憤而擲劍入廣陵江。


    小舟掉頭而走。


    宋元航輕聲問道:“尚書大人,這小子失心瘋了?”


    曹長卿微笑道:“沒瘋,寇江淮很清醒,他對東線戰局的看法也是對的。”


    “這……”


    “隻不過寇江淮不知道的事,是自己被一葉障目了。”


    “尚書大人,此話怎講?”


    “我曹長卿想要的東線主將,不該把目光隻盯在春雪樓和趙毅身上。若是止步於此,他所謂的那半個之人,謝西陲就能辦到。”


    青衣大官子低頭望向滾滾東流的廣陵江水,怔怔出神。


    你寇江淮應該看得更遠,應該是那座太安城才對。


    襄樊城內,王府。


    年輕的靖安王趙珣奉召前往廣陵道靖難平叛,至今無功無過。偌大一個青州就交由一個同樣年輕的瞎子主持大局,亦是平靜無瀾,既無做出什麽惹眼的顯赫功績,卻也不至於淪落到用自汙手段去贏得新靖安王信任的地步,可謂“君臣相宜”的典範,有些類似燕剌王與納蘭右慈那對搭檔的意味了。


    入夜後,星光點點,陸詡站在屋簷下仰頭“看著”璀璨星空,身邊是那個靖安王府安插在他身邊的死士女婢。不承想隨著朝夕相處的相濡以沫,二人反倒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不過這未必就不是年輕靖安王獨到的手腕心計。


    “先生,你讓王爺隻許敗不許勝,到時候丟了他們趙家顏麵,皇帝陛下多半會責怪吧?”


    “自然會的,而且是嚴責重罰。”


    “那王爺為何還答應了?”


    “新老接替之際,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往的親疏關係就要推倒重來,往往不看功勞大小,隻看忠心厚薄。青州這邊用幾千人命去表忠心,差不多也夠了。老皇帝刻意壓誰,那也是為了新皇帝重點用誰做鋪墊而已,否則誰會念新天子的好?曆史上馬上退出舞台的明君,大多喜歡這般晦澀行事,就是擔憂新君無人可用。而且,天下大亂不可避免,這場世子殿下在大敗之後,除了與朝廷皇帝和太子兩人表態,也可以順勢將自己摘出亂世,靜觀其變。”


    “先生,你這算不算書生不出門,便知天下事?”


    “我這個先生,比起太安城裏的元先生和燕剌王身邊的納蘭先生,還是差了許多啊。”


    “先生過謙了!”


    瞎子陸詡笑而不言。


    “先生,你再給我隨便說一些大道理吧,雖然聽不懂,可我喜歡聽。”


    “哪有那麽多道理,一肚子牢騷而已。”


    “先生,我說件事,你可別生氣。如果有一天王爺用我要挾先生,先生大可以放心。拿一個死人要挾活人,挺難的吧?”


    “別做傻事。你自盡了,以趙珣的性子,我也離死不遠了。否則他身邊有個無法牽製的所謂心腹,會睡不安穩。”


    “先生你這是在幫我找一個活下去的蹩腳借口嗎?”


    “你也不傻嘛。不過說真的,這個理由不蹩腳。”


    “先生,你是個好人。這麽活著,你累嗎?”


    “這有什麽累不累的,退一萬步說,總比前些年在永子巷下賭棋騙人錢財輕鬆些。”


    “先生,我覺得吧,你有大智慧!”


    “可我還不是一樣看不出你是穿著新衣裳還是舊衣裳。”


    “摸一摸總會知道的……”


    “嗯?”


    “脫了後唄。”


    “非禮勿視……”


    “先生,你不是總喜歡說自己是瞎子嗎?!”


    陸詡驀然笑了。


    然後他輕聲說道:“趙珣,珣,《淮南子》稱之為美玉,可若拆字解之,不正是一旬帝王嗎?”


    陸詡歎了口氣,“我輩讀書人的脊梁,過不了幾天,就要斷了。”


    同樣的夜幕,卻是遠在邊關。


    隨著遠處一陣細碎馬蹄的響起,不亞於一座邊關雄鎮的薊州雁堡如同一頭被驚醒的巨獸,幾乎是瞬間,無數燈籠火把就同時亮起,照耀得堡壘亮如白晝。


    雁堡外圍有條護城河,隨著城門大開,緩緩放橋,無須那遠道而來的七八騎有片刻的等待,就策馬上橋,進入雁堡。


    城洞內匍匐跪拜著雁堡一大幫李氏嫡係,有深居簡出的老堡主李出林,有特意從薊西趕迴家中的嫡長子李源崖,還有一群平日裏很難碰頭的大佬,無一缺席,恐怕除了那位南渡江南後無故暴斃的嫡長孫李火黎,在薊州儼然是土皇帝的李家上下就都齊全了,前年老堡主的八十高壽也沒有如此盛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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