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飛行,越過幾條綿延的雄偉山脈,雪山寥落,人煙稀少,茫茫草原越見荒涼;拓拔野與姑射仙子分騎兩隻太陽烏,高飛低掠,自在穿行。


    夕陽西下,幾隻蒼鷲悲涼嗚叫,稀稀落落地掠過黛藍色的天空,朝著西北天際的兩座陡峭山峰飛去。拓拔野道:“那裏便是雁門山了,咱們到那山下等誇父吧!”姑射仙子點頭不語,白衣飄飛,那清澈淡遠的幽香瞬間鑽入拓拔野的鼻息,令他心神俱醉。


    這千裏路程,兩人並肩齊飛,微覺尷尬。雖然極少交談,但拓拔野偶爾偷瞥她的側臉,聞著她的氣息,已覺得說不出的歡愉快樂,飄飄乎雲端,蕩蕩乎流水。


    大風吹來,漫野綠草起伏如浪,牛羊若隱若現。兩人騎鳥從草原上倏然低掠而過,猶如在海中劈波踏浪,撲鼻而來的,盡是陽光、泥土與青草的混合氣息,那氣味如此芬芳如此熟悉,仿佛母親的手,溫柔地撫過拓拔野的臉頰,令他瞬間窒息。


    藍天白雲,孤單錯落的石屋,搖曳起伏的碧草,斑斕的野花,嗚咽流淌的小溪,翩翩起舞的蝴蝶,夕陽下嫋嫋的炊煙,牛羊悠遠的低嗚,還有這溫暖而芳香的氣息……這畫麵如此遙遠又如此邇近,像是記憶深處朦朧的故土,又像是夢中一再返迴卻永無法抵達的遠景。


    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童年往事,想起了與蚩尤並肩坐在蜃洞中看見的寧靜美景……心中震顫,又想起連月以來,在大荒上經曆的陰謀、殺伐……登時覺得說不出的疲憊厭倦,忖道:“不知何年何月,能幫助魷魚打敗水妖,重建蜃樓城?大功告成之日,我便到這雪山下的草原放牛牧馬,與心愛之人過著平淡而快樂的日子。”


    想到“心愛之人”,心中驀地劇跳,偷偷望了姑射仙子一眼。倘若她果真願意與自己一道遠離紛擾大荒,在這純淨美麗的雪山草原相依為生,吹簫弄笛兩為樂,那是何等逍遙快·活!即便是神仙他也可以舍卻不做。


    但是隱隱之中,他又覺得似她這等清心寡欲、飄然出塵的仙子,決計不會墜降凡塵,與自己這等渾濁不堪的俗世男子牧馬放歌。密山山腹中彼此溫柔纏綿的情景,此生此世,隻怕永將是迴憶了!心下忽然大痛,一陣悵然。


    這世上又有哪個女子願意放棄一切,追隨自己到荒無人煙的海角天涯,過平靜而逍遙的生活呢?是了,雨師妾定然願意!想到雨師妾,拓拔野的心中登時一陣溫暖,周身的血液似乎都熱烈地湧動起來,嘴角微笑,心下甜蜜。若能與她共騎白龍鹿,馳騁雪山冰川之下,吹奏蒼龍角牧馬放牛,此樂何及!一時心馳神蕩,不能自已。


    突然想到當日與雨師妾分別之後,音訊全無,也不知平安否,心下登時一陣擔憂愧疚。驀地想到:“是了!我可當真傻了,怎地忘了向晏紫蘇詢問雨師妾姐姐的近況?”


    心下一陣衝動,當下便想取出“相思犀角”與蚩尤二人聯係,忽然想起姑射仙子便在身側,而當年自己在東始山水潭與雨師妾歡好之時,姑射仙子便曾惱恨吹簫示警,拂然而去。倘若今日自己在她身前急不可待地詢問龍女下落,豈不是更惹她煩厭?當下猶豫,決計趁著姑射仙子不在身旁時,再詢問晏紫蘇。


    當是時,忽聽姑射仙子淡淡道:“公子,我們到了。”太陽烏扭頸瞪視拓拔野,脆聲嗚叫。拓拔野霍然驚醒,四下掃望,方才發覺太陽烏已經停在雁門山下;青山兩立,夕陽殘照,光禿禿的石壁上紅光隱隱,映射著流動的晚霞。狂風鼓舞,從山口唿嘯而出,遍體盡生寒意。


    當下兩人繞山旋飛,在東南半山的一株青鬆下,找了一個幽深的避風洞穴,坐等誇父。拓拔野尋了些幹柴生火,又打落幾隻西飛的大雁,拔毛去髒,在火上烤熟;皮焦肉嫩,脂香四溢。兩隻太陽烏早已等得不耐,搶先啄食起來,間或歡聲嗚叫,頗有讚許之意。拓拔野笑道:“你們運氣好,和我一路;跟著魷魚的幾位烏兄可就命苦了,隻能茹毛飲血。”


    他將尋來的草料調味輔佐,切了最為香嫩的一塊給姑射仙子。姑射仙子聞著那腥味,秀眉微蹙,低聲道謝,搖頭不吃。


    拓拔野心下失望,又想起先前的夢想,更覺沮喪,忖道:“仙女姐姐不食人間煙火,連飛禽之肉尚且不吃,又怎會甘願與我做草原牧民?”一時意興闌珊,美味的雁肉到了口中也味同嚼臘。當下隨便吃了幾口,便全部送與太陽烏。太陽烏求之不得,振翅歡鳴。


    明月初升,夜色蒼茫,寒風唿嘯,群鳥悲啼。


    雁門山在大荒西北,每年春秋,候鳥都由此穿梭遷徙。雁門山北麵數裏,便是大澤。大澤方圓百裏,清波浩渺,是群鳥生育及蛻換羽毛的棲息地,風起之時,湖水蕩漾,萬鳥齊飛,煞是壯觀。此時風聲唿卷,拓拔野在這半山峭壁可以清清楚楚地聽見萬千鳥禽嗚叫振翅的聲音。


    月光淒迷,星辰暗淡;向下眺望!草野茫茫,景物朦朧,一切如同隔紗橫霧,瞧不真切。


    拓拔野二人在山洞中靜候許久,眼見月亮越升越高,誇父卻始終沒有來到,姑射仙子眉尖輕蹙,似乎有些不耐。


    兩人近在咫尺,半晌相對無語,不免微微有些尷尬。但拓拔野搜腸刮肚,卻不知該說些什麽,生怕一開口便笨嘴笨舌,唐突佳人。與其他女子一起之時,他每每可以妙語連珠,談笑風生,偏偏與姑射仙子獨處時,他便如石頭人般,腦中一片空茫。


    姑射仙子默默而坐,怔怔地凝望著升上青鬆枝梢的明月,似乎在想著心事。白衣飄舞,臉容在月光下漾著淡淡的柔和光暈,一塵不染,清麗如仙,拓拔野登時有些自慚形穢,不敢逼視,心中酸苦,暗歎道:“仙女姐姐原非塵世間的人物,我卻想著能和她廝守終生,當真是癡心妄想。”


    忽聽姑射仙子低聲道:“公子,如你所說,你我隻有一麵之緣,為何當日在鍾山之上,公子情願舍命相救?為何當那翻天印擊來之時,公子甘願擋在我的身前?又為何願意一再相助,護送我前往方山禺淵?”這些疑惑她藏在心中已有數日,今夜與拓拔野二人獨處,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


    拓拔野腦中嗡然一響,熱血上湧,當時便忍不住想要大聲喊道:“那是因為我喜歡你!自從四年前看見你的那一刹那起,我就喜歡上你了。”但是心潮洶湧,始終鼓不起勇氣,支吾其辭,半晌方才啞聲說道:“仙子當年對我有救命之恩!拓拔野這麽做也是應該的。”


    姑射仙子妙目深深地凝視著他,微微一笑道:“是嗎?”似乎微有失望之意。


    拓拔野心中狂跳,驀地一陣衝動,忽然站起身來,大聲說道:“因為我……”


    見姑射仙子清澈秋水向他望來,勇氣登時消殆得無蹤無影,那自卑羞怯之意立時又在心頭洶湧泛濫,口幹舌燥,餘下的半句話再也說不出來。


    姑射仙子見他張口結舌,麵紅耳赤,不由忍俊不禁,莞爾道:“因為什麽?”


    笑容清麗眩目,猶如深山月夜,水流花開。拓拔野腦中暈眩,驀一咬牙,正要不顧一切表白,又聽她低聲歎息道:“雖然我記不得從前之事,但那日在密山冰穀初次見到公子時,卻有一種極為奇怪的感覺……”


    拓拔野心中一震,說不清是驚愕還是狂喜,周身寒毛刹那間都隨著耳朵一齊豎了起來,凝神傾聽。


    姑射仙子道:“看見公子的臉容,便覺得說不出的親切熟悉,仿佛早就認識了一般。雖然不知道你是誰,卻對你說的每一句話,情不自禁地相信……”


    拓拔野心中怦怦亂跳,臉燙如火燒,驚喜害怕,手指微微顫動,心中想到一個幾乎不敢想像的念頭,巨大的狂熱幸福感像夏日午後滾滾雲層在頭頂盤旋壓低,隨時準備化為狂肆的暴雨傾盆而下。


    姑射仙子抬頭望他,見他銅鑄泥塑似的呆呆站立,瞪大了眼睛盯著自己,嬌靨微微一紅,稍稍遲疑,柔聲道:“……這些天和你同行,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在我心裏,公子就像是……就像是我的弟弟一樣……”


    拓拔野耳中轟嗚,如被雷電劈著,腦中混亂一片,半懸的心急速沉落。姑射仙子見他身子微微一震,麵色變得慘白,隻道他對自己這番唐突言語尷尬生氣,登時羞紅了臉,歉聲道:“公子,對不住。我……”卻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


    拓拔野失望悲苦,意冷心灰,一片空蕩蒼茫。突然想起當日在古浪嶼上拒絕纖纖時的情景來,想起她含著淚的哀憐而期盼的眼神,想起她顫聲所問的話:“拓拔大哥,你說的都是真的嗎?隻當我是妹妹,從來沒有一點其他的喜歡嗎?”


    刹那之間,驀然明白她當日的苦痛與悲楚。


    姑射仙子既將自己當做弟弟,那便如自己將纖纖當做妹子一般,永無心儀相愛的可能了。心如刀割,越發難過,有一刻竟恨不能痛哭失聲。


    當是時,心底有一個聲音突地大聲喊道:“拓拔野呀拓拔野,你當真是貪心不足蛇吞象。仙女姐姐肯將你當成弟弟!這是何等美事!天下多少人求之不得,你不但不受寵若驚,竟然還哭頭喪臉!真他奶奶的紫菜魚皮!”


    心中一動,想道:“仙女姐姐是木族聖女,冰清玉潔之身,此生早已注定不能有男女之情、歡·愛之念;如果能做她的弟弟,常常與她說說話,見見麵,那也是快·活如神仙了。”一念及此,心中稍稍寬慰,當下強自振奮精神,展顏笑道:“承蒙仙子錯愛,拓拔受寵若驚。這可真巧了!其實在我心裏,也一直將仙子當做姐姐一般,如果仙子不嫌棄,今後我就冒昧叫仙子做姐姐了。”


    姑射仙子見他突然之間陰霾盡去,滿臉歡愉,雖微感詫異,心下卻也鬆了口氣,頗為歡喜。紅霞泛起,嫣然道:“原來我和公子之間果然有一段緣分呢!”兩人對望一眼,臉上都是一紅,一齊笑了起來。先前那無形的隔膜登時蕩然無存。


    當是時,忽聽見一聲高亢悅耳的嘯聲,破空嫋嫋。太陽烏驀地從地上跳了起來,嗷嗷亂叫,拓拔野一喜,脫口道:“誇父終於來了!”旋即立覺不對,這嘯聲激越動聽,似是女子所發,絕非誇父。


    姑射仙子花容微動,低聲道:“這嘯聲好生熟悉!”當下兩人悄然出洞,循聲遠眺,狂風怒舞,茫茫草原起伏如海,一個模糊身影疾電般從東南方飛掠而來,白衣飄舞,豹斑點點,遠遠望去,立見如一隻雪豹在半空騰飛疾掠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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