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現在趙紅兵不算是什麽好人,可趙紅兵畢竟當過兵,接受了那麽多年唯物主義教育,也有著相當的判斷能力,他對輪子功這樣的東西,向來是嗤之以鼻。當年練功最興盛的時候,趙紅兵也翻過幾頁《轉輪子》,一看就是個騙子胡吹,看了幾眼就扔了。而且他的一個大表姐也練過這玩意兒,本來他大表姐這人就不怎麽樣,練了以後就更加差勁了。從多少年前,趙紅兵就煩這個,如今身邊還真就躺了這麽一個頑固分子,趙紅兵能不愁嗎?


    第二天起床以後,趙紅兵還觀察了這老頭兒半天。發現這老頭兒的確是聽管教的話,不跟任何人溝通。而且,這老頭兒看樣也不是一進宮了,對看守所的規矩比誰都明白。趙紅兵盡量避免和這老頭兒產生眼神上的溝通交流,見到這樣的人,迷糊。


    到了盤腿打坐的時間,一屋子二十多人,人挨人坐著,趙紅兵發現這老頭兒比誰盤得都好,眼睛閉著,臉上還露出若有若無的微笑。趙紅兵明白,他這是練功呢。


    趙紅兵正在觀察中,發現老頭兒忽然睜開了眼,直勾地看著趙紅兵,把趙紅兵看得心裏直突突。


    趙紅兵想躲閃眼神,已經來不及了,畢竟對眼了。


    “我就是近視,我不是瞎子。”


    趙紅兵聽完,二話沒說,摔下飯盆,三步並作兩步竄到老師跟前兒,一記左直拳,一記右勾拳,再加一記側踹,直接把老師蹬飛了。這三下加在一起也就是一秒鍾,老師轟然倒在牆角,連哼一聲的機會都沒有。


    這中年男人看起來心地不錯,下了地,拍了拍小李子,說:“老七也沒啥別的意思,他那人就是性子急。”


    “你就是精神病!”


    趙紅兵現在恨不得把這老頭兒按在鋪上,朝他臉胡亂撓上幾把。不過這老頭兒的確歲數太大了,趙紅兵實在下不去手。


    “開了好啊!”


    “你沒精神病,我有精神病行不?”


    老頭兒說:“這就對了。”


    趙紅兵這氣場實在太強大,所有人都屏住了唿吸。


    “又不是我想跟你說話。是你找我搭話!”小李子挺不高興。


    小李子扭扭捏捏,一言不發,拿著臉盆直挺挺地站著,但看他的表情,似乎是有點不服。


    “說你瞎你就瞎!”


    已經是第三次進看守所的趙紅兵當然深諳其中之道,既然這個號總發生衝突,那麽就說明這個號子的“生態平衡”亂套了,而亂套的原因,一定是牢頭獄霸太多了,暴力型的嫌犯間發生了衝突。而且,這個號裏的人總體來說比較年輕,二十多歲的占了一大半。


    足足過了一分鍾,才有人敢動筷子。趙紅兵的確不需要用打人來立威。但是動這一次手,就把所有人都驚著了。


    “你就是在笑我!”小李子說。


    “多看看李老師的書和碟,你也能開,我看你有悟性。”


    “別,別,別,別朝我來!我怕死你了。在這號裏,我最怕的人就是你。”


    老師拿著煙,眼淚流了出來。誰也不知道他在哭什麽。


    “那你的天眼還沒開。”


    老七從鋪上站了起來,怒吼一聲:“傻逼!別他媽的說話了,我煩你!”


    趙紅兵沒說話,斜著眼睛看著管教。


    趙紅兵實在怕自己一下控製不住揍這老頭兒一拳,一下把這老頭兒給打死,所以趙紅兵深吸了一口氣,冷靜一下。


    “你?不會的!”


    “那他為什麽罵我?”


    “操!”趙紅兵罵了一句,仰頭就進去了。


    趙紅兵太了解對付這些嫌犯的流程了。這流程無非就是發現刺頭,打壓刺頭,改造刺頭,收為己用的過程。


    “我……”趙紅兵的人生中,被賞識過很多次,就屬這次最欲哭無淚。


    “我不是一直好好說話呢嗎?是你不好好說話。”


    “我看見向日葵了,在生長。你看見什麽了?”老頭兒又問。


    趙紅兵昨天一夜都沒怎麽睡,有點疲倦,不一會兒,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大概睡了半個小時,就被吵醒了。


    就在此時,一聲斷喝傳來:“都別吵了!該幹嘛幹嘛去!”


    老頭兒把飯盒撿了起來,遞到了趙紅兵的手邊:“拿著,唉,要忍啊!”


    “對,外麵都知道,別看這幫孫子渾,可他們就服你這樣的人!”


    趙紅兵自己心裏都為這聲斷喝叫好了,要是這人不喊這一嗓子,小李子說不定還得磨嘰到什麽時候。再磨嘰下去,趙紅兵都要張口罵人了。


    小李子被罵以後,站在地上拿著臉盆一言不發。過了一會兒,居然小聲地抽泣了起來。


    這個小小的二十多平米的監室,就是一個小社會,三教九流,無所不包,但是大體可以分為四類:


    2馬仔型:這類嫌犯通常年齡不大,家庭背景也不太好。他們心甘情願地為牢頭充當打手,有時一包煙就能把他們收買。這些狐假虎威的人動起手來,沒輕沒重。


    趙紅兵眼睛一瞪,把老頭兒嚇得“蹬、蹬、蹬”連退了三步。


    老七嘿嘿直樂:“你嘴賤,非跟他搭茬兒,有你什麽事啊?”


    “肯定不行啊,現在是一個號亂,要是把這幫鬧號的分出去,不定得亂成什麽樣呢。”


    “那你就讓我去?”


    3打醬油型:這類嫌犯通常是經濟犯、貪汙犯,他們都不是江湖中人,進了號子很偶然,他們多數都具備一定的經濟條件,是牢頭獄霸的榨取對象。他們對在號子裏稱王稱霸不感興趣,隻想破財免災。


    “怎麽?你憑什麽說我是精神病。”


    “你挨打沒夠是吧?”


    趙紅兵走了,沒再迴頭,這個號子裏的缺德玩意兒,沒什麽可留戀的。他也知道新號子裏的缺德玩意兒可能更多,不過畢竟是換了個環境,或許有驚喜出現。不管怎麽說,他不再睡李四曾經睡過的這張鋪了。此時的趙紅兵寧願當隻鴕鳥,把自己的頭埋在沙子堆裏,以為別人看不見。他總覺得,不睡這張鋪,內疚、悔恨、追思就會少一點,自己的痛苦就會減輕一些。


    “精神病,別哭了!”老七接著罵。


    “把這號裏的人分到別的號不行啊?”


    1暴力型:這類嫌犯通常在外麵也是大混子,多是因為殺人、搶劫、販毒、重傷害等罪入獄,入獄以後繼續著外麵的橫行霸道,在號子裏麵拉幫結派、作威作福。通常所說的牢頭獄霸,就是這樣的人。


    2聽說是要大規模地調整一下號,做好調號的心理準備。


    趙紅兵幹笑幾聲,一句話也不說了。


    號子裏的嫌犯在裏麵收拾,新的管教又囑咐了趙紅兵一句:“這號子的情況挺複雜的,有要自殺的殺人犯,有暴力狂,有個可能還是精神病,進去以後要好好管理。”


    “我是抑鬱症,還不算精神病。”


    “還敢不?”


    “我不瞎,我進來時眼鏡被沒收了。”小李子好像有點不滿。


    號子裏的人也的確換了幾個,但是多數都沒動。練功的老頭兒依依惜別地拉著趙紅兵的手,說:“其實你是個好人,有悟性……”


    “你的人品我相信,你們江湖中人肯定不幹這事。”


    老七說:“把水弄得到處都是,說你多少次了?”


    “連你也瞧不起我!”


    “哦……”趙紅兵實在是沒法再搭茬兒了。


    “是的,我的暫時開不了。”


    一個和小李子歲數差不多的痞裏痞氣的男孩說:“沒笑你,你是我的親哥,我哪敢笑你。”


    “你再這麽磨嘰,我也要死了!”趙紅兵壓低的嗓子又因為激動變聲了。


    趙紅兵躺下了,被子蒙住了頭,揮揮手:“都吃飯吧!”


    不能說是因為沒打點領導,趙紅兵才被故意分進了這麽鬧騰的一個號。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如果打點了領導,他肯定不至於被分配到這裏。


    老師連連點頭。


    “難道不是嗎?”老頭兒溫柔地看著趙紅兵,眼神中還帶著讚許。


    “我……我是看你年紀小不願意打你!”


    趙紅兵說:“這一屋子人,都有業,你幫他們消消去吧。我這先不用,我的業太大,一時半會兒消不了。”


    趙紅兵隻是覺得又平白多了不少煩惱,倒不覺得是什麽大事。


    終於,吃午飯了。那個參與輪奸的哥們兒偷摸走到趙紅兵跟前,偷摸地跟趙紅兵說,那個老師半夜睡覺總拿雞巴頂他屁股。


    “我怕你精神病!”


    “我不進!”


    “瞎子!”


    中年男人語重心長地說:“你們都別說了。按我看啊,小李子犯這案子沒啥大事兒,隻要一鑒定,肯定能鑒定成精神病,馬上就給放了……”


    小李子悲憤地說:“張叔,你也說我有精神病!”


    1看守所負責人前些日子換了,一會兒要來巡視;


    趙紅兵根本連頭都沒迴,哪能看到老師的表情。趙紅兵此時走到了自己飯盒旁邊,又是一腳,把飯盒踢飛了,上了鋪,盤腿坐下,緊閉雙目,深唿吸……


    “你憑什麽要打我?”


    “操你媽!”


    不管怎麽說,趙紅兵是擺脫老輪和“甫誌高”了,進了新的號子,一樣的二十多平米的小監舍,一樣的二十來個人肉挨著肉。趙紅兵跟大家簡單地點點頭,報了下自己的名字,簡單跟大家打個招唿,然後順手扯過來一本《刑法》看。其實,趙紅兵是在觀察號裏的形勢,他想知道這個管教口中的災難似的看守所究竟是什麽樣的。趙紅兵故意沒跟大家多溝通,在未來幾天他都不會跟大家溝通。因為,他暫時還不願意跟誰走得太近。


    手裏拿著一本《刑法》的趙紅兵明顯感覺得出大家對他也很好奇。因為這些嫌犯肯定也多少聽過趙紅兵的名字,今天終於見到活的了。而且,趙紅兵有點太沉默了,讓人摸不著頭腦。


    “你們笑什麽?”小李子擦了一下鼻涕,裝作惡狠狠的樣子。


    到了下午,管教來找趙紅兵,跟趙紅兵說了兩件事。


    “那你為什麽跟我說話啊?”趙紅兵說話時雖然壓低了嗓子,但是聲音顯然非常激動。


    “那你為什麽不怕我檢舉你?”


    “沒,我不是這意思!我真不是這意思!”


    “我會!”


    “甫誌高”說:“我爭取寬大,我要是出去得早,我肯定來看你……”


    “管教沒說不讓我跟你說話啊!”


    “你進也得進,不進也得進!”管教又板起了臉。


    “不行,管教不讓我跟他們說話。”


    小李子這通窮對付徹底把老七給惹惱了。


    “開天眼都在其次,主要是消你的業。你坐在這裏,就說明你有業。”


    中年男人說完,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整個號子裏鴉雀無聲,連個敢吃飯的都沒有。


    趙紅兵已經很多天沒出來放風了,現在外麵居然已經是春天了,他已經聞到了杏花的味道。趙紅兵使勁地想看杏花林在哪個方向,可除了一個一個火柴盒似的號子,什麽都看不見。不過趙紅兵還是感受到了點生機,心情不錯。


    小痞子沒敢搭茬兒,朝老七喊:“你招惹他幹嗎?”


    老師連連搖頭。


    趙紅兵頭也不迴:“扶他起來!”


    “你能不能抬起頭來說話?”


    “我不是精神病。”小李子哭哭啼啼。


    “那你怕我什麽?”


    “他罵我沒什麽,可他為什麽罵我的母親?我母親是個慈祥、善良、可敬的女性,她是一個那麽好的人,還生我養我。他憑什麽罵我的母親?”


    趙紅兵被這小李子氣得樂了,號子裏很多人都樂了。


    趙紅兵一看就明白了,這人就是個暴力分子,而且還是個頭子。


    老七徹底惱了。不但老七惱了,連趙紅兵聽著小李子的無聊對話,也覺得心煩意亂。


    “我是抑鬱症!”


    “他都已經要死了,消也沒用了,我關注的,是活人。”


    “誰找你搭話了,你這個精神病!”


    “你不會!”老頭兒的目光很堅毅。


    “你也想罵我的母親?我的母親慈祥、善良、可敬……”


    “知道哪兒錯了嗎?”趙紅兵喝道。


    當管教這幾句話說完,趙紅兵心裏樂開了花:馬上就不跟這幫逼人關在一起了,老天真長眼啊!


    趙紅兵走了兩步又迴過了頭,又從鋪蓋裏掏出兩包軟中華,扔給了老師:“別雞巴幹操蛋事了。”


    “你好像確實是有。”


    趙紅兵在的號向來是最文明的號,自從趙紅兵進來,一次打架都沒發生過,連吵架的都少。再說就算是動手打架,輪得到趙紅兵親自動手嗎?隻要趙紅兵一聲令下,有的是人幫忙打。趙紅兵向來不欺負人,這次是咋了?


    “我看不清。”


    “你怕我幹什麽?我又不打人。”


    “真的,那個奸淫幼女的老師嘴也特嚴,而且業也很大,你去消消他去吧。他需要你。”


    “我小怎麽了?我也是個人!”


    “你要是打人我還真就不怕你了。”


    “管教還不讓你練功呢,你不是也在練?”


    管教立馬板起了臉:“你當你還在外麵呢?當這是大車店呢?你不喜歡哪個房間就換一個?在這兒,你可做不了主了。”


    這中年男人不安慰還好,一安慰,小李子哭得更大聲了。


    小痞子恨恨地說:“這下算是完了。”


    老頭兒壓低了嗓子說:“我覺得我天眼開了。”


    趙紅兵睜眼一看,發現一個精瘦精瘦的30歲左右男人在罵一個20歲出頭的白白淨淨斯斯文文的男孩。聽對話,這個30歲左右的男人好像叫“老七”,而這個男孩叫“小李子”。


    不僅大家都愣了,趙紅兵自己也愣了愣神,多少年沒動手打人了,這次怎麽這麽衝動?趙紅兵自己也緩過了味:是被老頭兒氣的,沒法動手打老頭兒,把這氣撒到老師身上了。


    老七惱了:“你會不會好好說話?”


    趙紅兵就這樣帶著憧憬來到新的號子,新的管教在門口喊了一聲:“把頭鋪收拾出來!”


    4冤大頭型:這類嫌犯通常是強奸、盜竊案之類的,沒什麽背景,做人又不會左右逢源,隻能幹最重的活,挨最毒的打。


    果然,到了下午,趙紅兵要卷著鋪蓋換號了。


    小李子又想接話,中年男人示意他別說話。


    趙紅兵循著聲看過去,原來是一個二十六七歲的魁梧漢子,睡在離自己不遠的鋪位,渾身肌肉疙瘩,左手上還有文身,一臉兇相。


    所有人都看愣了,這是咋了?連那參與輪奸的哥們兒都愣了,至於打成這樣嗎?


    “沒有。”小李子說話時不看人,羞羞答答的,像是個小媳婦。


    老師把軟中華撿了起來,不知該說什麽好。


    “操!”


    趙紅兵從鋪蓋裏拿出兩包軟中華,發了一圈,還剩下大半盒。趙紅兵想了想,扔給了老師。老師看到眼前大半盒軟中華,不知所措。


    “嗬嗬,說實話,我不信任他們,比如我旁邊那個,寫了一上午檢舉材料,我要是跟他說話,他肯定揭發檢舉我。”老頭兒說得十分自信。


    老師被扶了起來,看來他還沒從剛才的驚駭中緩過味來,要麽就是腦子被趙紅兵打糊塗了,傻愣愣地看著趙紅兵的背影。


    趙紅兵說:“給你的,拿著吧!”


    這時,一個長得很敦實的中年男人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別哭了,行了,小李子,快收拾收拾東西吧!”


    “我看見……我什麽都沒看見。”


    趙紅兵一聽就蒙了:“操,我不進了。”


    趙紅兵的確有點大意了,他在這個城市的一畝三分地混得實在是太明白了,二十多年來,敢跟他叫板的也就是那麽三五個人,早就被他逐一收拾了。方方麵麵的領導,也都多少有了點交情,趙紅兵是真不把一個看守所的小管教放在眼裏。他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看守所新換了領導,打點了嗎?沈公子在外麵跑的事多,恐怕是早就忘了。像是趙紅兵這樣有油水的嫌犯不抓緊給領導打上小進步,人家領導能高興嗎?再大的江湖大哥,到了這裏,也得歸人家管。


    “你說誰是精神病?我隻是抑鬱症。”


    “誰急了不罵句人啊?”中年男人的耐心實在是太好了。


    “怎麽著,說你你還不高興了?”


    “我操你……”小痞子的“操你媽”到了嘴邊上,想了想,又生生給吞了迴去,但是口型已經做出來了。


    這次,小李子終於忍住了。


    管教可能也覺著自己的話說得有點過,趕緊找補:“讓你來這個號,是都覺得你有能力。這個號天天鬧號,再這麽下去,早晚得橫著出去一個。這才幾月份啊?咱們看守所都出一次事了,領導都換了,新領導可不願意再出事。他看了半天名單,點名讓你來這個號。”


    這小李子不但有點娘娘腔,而且還有點磨嘰,老七說一句,他就頂一句,毫無意義。趙紅兵聽得很心煩。不過,趙紅兵眯著眼睛,沒說話。


    以上這四類人,在任何一個號子裏都有,而且,缺一不可。因為這些人構成了一種生態平衡,沒有牢頭獄霸不行,沒有挨欺負的冤大頭也不行,牢頭獄霸沒打手也不行。這是中國看守所的傳統文化,據說自古至今都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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