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開始以為沒有什麽可問的,後來發現還有無數問題得不到答案,麵對著教宗大人仿佛能夠看透世間一切事物的雙眼,陳長生沉默了很長時間,他雖然年紀小,但不代表不懂事,知道有些問題自己不能提,比如西寧鎮比如師兄比如國教,那麽隻能問些可以問的事情。


    比如周園?


    教宗大人聽到他的問題後微微一笑,說道:“周園裏有些很重要的東西,你必須要確保拿到,因為此行你代表的是離宮。”


    陳長生直接問道:“誰會和我爭?”


    這話聽上去有些囂張,實際上很實在,在大周朝裏,誰敢與離宮爭鋒?其實他的心裏已經有了答案,隻是需要得到確認。


    教宗大人說道:“國教分為南北兩派,你既然代表離宮去周園,那麽敢與你爭、必與你爭的自然是南人。”


    教宗大人沒有對他明說在周園裏必須要找到的重要事物是什麽,隻說當陳長生看到那件事物的時候,就會知道那是他要找的東西。其實陳長生已經猜到了那件事物是什麽,隻是教宗因為某些原因沒有言明,他自然也不便主動提起


    想起下午在大榕樹上落落說過的那些話,他知道自己在周園裏的對手,大概便是聖女峰、長生宗、槐院的那些通幽境強者。


    還有那個女子。


    “徐有容確定會進周園?”他問道。


    教宗大人似乎知曉他的心情,微笑說道:“就在你進天書陵的那天,南方傳來消息,徐有容在某座小鎮上破境通幽,更是直入上境,也就是說她現在的境界和你完全相同,你和她若在周園相遇,一定極有意思。”


    陳長生默然,心想境界如果相同,那自己是絕對打不過她了。因為這個事實,他沉默了很長時間,才繼續問道:“秋山君呢?按照世間傳聞,他對徐有容深情款款,照拂有加,如果徐有容進周園,他應該會跟著才是。”


    他盡可能地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靜如常,但畢竟是個十五歲的少年,語氣總有些怪異,尤其是在說出深情款款四字時。


    教宗大人聞著殿裏飄著的淡淡酸澀味道,笑容愈盛,說道:“所以我說這件事情很有意思,秋山君十日前聚星成功,他沒辦法進周園,所以無論你和徐有容在周園裏做些什麽,他都沒有辦法打擾。”


    這話裏有種與教宗大人身份完全不相符的促狹甚至是討嫌,陳長生怔了怔後才醒過神來。


    忽然間,他明白了教宗大人這句話的重點,臉上流露出震驚的神情。


    “秋山君……聚星成功了?”


    “之前與魔族強者搶奪周園鑰匙的時候,他身受重傷,反而由此引來了一番造化,以此為契機,成功破境。”


    陳長生沉默無語,如果沒有記錯,秋山君現在應該還不滿二十歲,還沒有參加過大朝試,沒有進過天書陵,然而,他已經聚星。徐有容比自己小三天,也還沒有進天書陵觀碑悟道,便已經成了真正的通幽上境。


    他默然感慨想著,這才是真正的天才吧。


    他修是順心意,講究心境恬靜,而且他對徐有容確實沒有任何情意,可是不知為何,每每提到她以及那個叫秋山君的男子時,總會有些別扭,更令他不舒服的是,哪怕他已經創造了那麽多奇跡,秋山君卻始終要穩穩壓過自己一線


    他大朝試裏拿了首榜首名,秋山君拿到了周園的鑰匙,他進天書陵裏觀碑進了洞幽直境,秋山君不用看天書碑便聚星成功,國族大事與自家修小事,需要外物與不需要外物,怎麽看都是後者為強。


    “我認為你比秋山君強。”


    教宗大人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微笑說道:“別人就算不這樣認為,也不敢說你比秋山君弱。”


    陳長生搖頭說道:“我不如他。”


    教宗大人平靜說道:“你比他小四歲。”


    陳長生怔了怔,然後開心地笑了起來。


    教宗大人繼續說道:“至於徐有容……她畢竟是徐世績的女兒。”


    陳長生默然,徐世績既然是聖後娘娘的狗,徐有容自然要站在聖後娘娘與南人一方,換句話說,要站在國教的對麵。


    他想到一個非常可怕的問題:“聖後娘娘知道我的來曆?”


    教宗大人點點頭,說道:“莫雨早就派人去西寧鎮查證你的來曆,這件事情終究不可能一直瞞下去,大朝試後我便與聖後言明。”


    陳長生沉默片刻後問道:“娘娘會不會……”


    “不會。”教宗大人看著他微笑說道:“如果娘娘不想撕裂,那就不會、至少表麵上不會對你動手,因為那等於是把我的離宮完全推向她的敵人,沒有誰想麵臨這樣的局麵,哪怕她是天海聖後。”


    什麽是自信與底氣?這就是。


    “周園裏的事物自然重要,但不要忘記,真正的敵人始終還在北方。今次周園的鑰匙落在了我們的手中,但魔族肯定不會甘心就這樣放棄,如果黑袍還活著,他一定會做些事情,無論在周園裏還是出了周園,隻要未返京都,你都要足夠謹慎小心。”


    “多謝聖人指點。”陳長生說道。


    教宗大人說道:“還要喊我聖人嗎?”


    陳長生有些不習慣地說道:“是的,師叔。”


    教宗大人滿意地笑了笑。


    在談話結束之前,陳長生提出了一個要求。


    先前教宗大人曾經說過,當初青藤宴最後一夜,是讓他莫雨把陳長生帶進桐宮,那麽他應該很清楚那片寒潭下麵有什麽。


    “我想見見那條黑龍。”陳長生看著教宗大人很誠懇地說道。


    教宗大人沒有想到,他向自己提出的唯一請求竟是這個,微笑問道:“聽起來你似乎與那條黑龍朝過麵?”


    陳長生把與潭底那條黑龍的見麵說了說,但略了很多細節,也沒有說曾經在那處坐照,險些自燃而死的事情,隻說曾經答應過對方,如果對方願意放自己離開,自己會找時間去看他,這便是所謂承諾。


    “雖然那是一條惡龍,但承諾就是承諾。”教宗大人似乎很滿意他重諾的行為,說道:“王之策當年把它騙囚在潭底,確實有失厚道。”


    陳長生問道:“那我怎麽見它?”


    “北新橋的井,已經開了。”


    說完這句話,教宗大人從懷裏取出一塊木牌遞給了他。


    陳長生接過那塊牌子,隻見牌子上用陽文寫著四個字:國教學院。


    “這是……”陳長生看著那塊木牌,有些不明白


    教宗大人微笑說道:“這是國教學院的院牌。”


    陳長生依然不明白。


    教宗大人說道:“隻有國教學院院長才有資格拿著這塊牌子。”


    陳長生還是不明白,或者說隱約明白了,卻無法相信。


    教宗大人看著他微笑說道:“第一次正式見麵,我這個做師叔的,總要給個見麵禮,隻挖開北新橋的井怎麽看也太小氣,這個牌子怎麽樣?”


    陳長生不知道這塊牌子怎麽樣,不知道是用什麽材質製成的,又有多少年的曆史,隻知道這塊牌子忽然變得非常沉重。


    “從西寧來到京都,誤打誤撞進入國教學院,現在想來,這何嚐不是一種預示,國教學院是在你師父手裏覆滅的,就應該在你的手中重獲新生。”


    教宗大人看著他感慨說道。


    陳長生這才知道,從接過這塊牌子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成為了國教學院最新一任的院長,隻是……國教學院院長是什麽身份?雖然說這十餘年裏,國教學院衰破如墓園,但畢竟是京都青藤六院之一,以往更是與天道院並肩的、最古老的學院,而下午的時候他才聽落落說過,上月折衝殿的聖堂大主教病逝,天道院院長茅秋雨晉升國教六巨頭之列


    他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少年,居然就要做國教學院的院長?他忽然覺得手裏的這塊院牌不止沉重,更變得燙手起來


    出殿不遠,聽到道旁傳來咳嗽聲,陳長生望去,隻見是教樞處的主教大人梅裏砂,趕緊上前行禮。


    梅裏砂看著他笑了笑,示意一道走,緩聲說道:“現在什麽都清楚了?”


    陳長生沉默片刻後說道:“差不多都清楚了。”


    梅裏砂望向夜空裏的繁星,沉默片刻後說道:“你知道我很老了吧?”


    陳長生還沒有來得及接話,梅裏砂繼續淡然說道:“現在的國教,隻有我與教宗大人最老,老是件很好的事情,可以看到很多事情,但老也是件很不好的事情,因為會記住太多事情,這樣活著有些辛苦。”


    “國教當年的那些事情,我到現在都還能很清晰地記住。不過有些奇怪的是,十餘年前國教學院發生的事情,我卻有些忘記了。”


    梅裏砂咳了兩聲,繼續說道:“我和你的老師關係很好,所以最先發現你身份的人是我,我當時其實並不明確教宗大人的意思,所以隔了段時間才讓他知曉,當然,你老師的謹慎也可以理解。”


    陳長生直到現在還是無法完全理解這件事情,所以沉默,夜色下的離宮很是安靜,在殿與殿之間的石道間行走,遠處神道旁的輝煌燈火隱約可見。


    有個問題,他在教宗大人麵前沒有敢直接問,這時候,終於壓抑不住心中的擔心,不安說道:“我有些擔心師父


    “莫雨早就派人去了西寧鎮,但你不用擔心,當年大周朝所有強者圍攻國教學院,娘娘和教宗大人親自出手,你老師都能活下來,何況現在。”


    陳長生看著老人家眯著的眼睛,認真說道:“感謝您這一年來的照顧。”


    梅裏砂眯著眼睛,像老狐狸一般笑著:“京都居,其實很容易,因為在這裏想死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這裏生活著的人們都有舊,都很念舊。”


    陳長生認真地體會著這句話所指。


    梅裏砂望向他,說道:“但出了京都便不再如此,尤其是我大周境外,盡是險惡風雨,隻能自己照顧自己。”


    陳長生想著教宗大人先前說的話,有些不安說道:“黑袍……難道真的還活著?魔族對周園開啟會安排什麽yin謀


    梅裏砂說道:“周園鑰匙既然在人類手裏,魔族再如何不甘,也沒辦法掌握先機,所以不需要太擔心,相反,你不要忘記我大周有些人智謀當然遠遠不及黑袍,心狠手辣、無恥卑鄙之處卻要遠勝之,這種人你要警惕。”


    陳長生知道他說的是周通。


    來到正殿前的神道旁,梅裏砂停下腳步,說道:“就送你到這裏了。”


    陳長生恭敬行禮,說道:“從周園迴來後,晚輩再來看您。”


    梅裏砂搖頭說道:“太低。”


    陳長生微怔,不解這兩個字是什麽意思。


    “你躬身太低。”


    梅裏砂看著他微笑說道:“你現在是國教學院的院長,有資格受你全禮的隻有教宗和聖後,除此之外,你不需要向任何人行禮。”


    陳長生這才想起自己的身份已經變了。


    教樞處大主教,現在與他也不過是平級。


    幽靜的離宮深處,忽然響起悠遠明亮的鍾聲。鍾聲代表著的不是歸家的訊號,而是一封極正式的國教詔書。這份詔書裏的內容,以比夜風更快的速度傳遍諸殿,向大陸各郡各國而去。


    “從今天開始,你不需要再低頭。”


    梅裏砂看著他微笑說道,然後轉身離開。


    陳長生站在神道旁,有些恍惚,沒有任何真實的感覺。


    兩名主教在神道上等著送他出宮,如果說先前送他入宮的時候,這兩位主教表現的沉穩有禮,現在則是恭謹有加


    國教的位序非常清晰嚴整,離宮裏的階層分野向來森嚴。他現在不是國教學院的新生,而是國教學院的院長,自然會享受到不一樣的敬畏目光。


    高懸的明燈照亮了筆直的神道。


    陳長生在兩名主教的護送下,順著神道向宮外走去。


    一路遇著的教士紛紛向神道兩旁避讓。


    先前入離宮裏,也遇著相似的畫麵。


    隻不過那時候教士避讓後,隻需要以目光相送,這時候卻不能如此,因為曾經的禮在此時便是無禮,他們需要向陳長生行禮。


    少年所過之處,數百名教士紛紛拜見,神情謙卑,聲音此起彼伏。


    “見過陳院長。”


    “拜見陳院長。”


    “陳院長好。”


    (忽然想起老狗,沉默許久,這章是四千字,今天就到這裏了,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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