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長生的身體裏有座湖。


    是的,一定要說是有座湖,而不是一麵湖,因為這湖是懸在空中的,並沒有吝嗇地隻給觀者一個平麵欣賞。


    陳長生初次坐照的時候,曾經見過這座湖,隻是當時他的絕大部分心思都放在雪原上,觀湖那瞬,被震撼無語,暫時未理,結果下一刻,他便因為燃燒的雪原直接昏死過去,沒有仔細觀望那座湖的機會。


    此時他的神識如一道清風瞬間萬裏,掠過那片雪原,來到這座湖前,終於看清楚了這座湖的模樣,卻很難形容。這座湖仿佛是顆無比巨大的琉璃,透明剔透,表麵卻有水波蕩漾,又像是一滴被放大了無數倍的水珠,卻能夠懸停在天地之間,給人異常神奇的感受。


    無數光線從這座懸湖的四麵八方射入,然後在透明清亮的湖水深相處遇,緊接著,那些光線彼此相融,或者互相折射,散發出更多、顏色更豐富的光線,畫麵格外瑰奇雄麗,初初觀之,仿佛神話裏描寫過的神國,細細辯之,卻能看到那些光線或直或屈,在湖水裏構築成了一座山。


    那座山沒有峰,也沒有山頂,因為每個方向都有一座山峰,無論你從哪個方向開始攀登,你麵對的地方便可以被認為是山頂。


    沒有峰頂,但這座山同樣有崖有澗,有嶙峋的怪石,山間生著無數仿佛珊瑚的樹木,其長不知多少丈,無比高大,樹木與石崖間隱約可以看到道路,那些道路繁複莫名,極為狹窄陡峭。


    陳長生的神識化作的清風,進入湖水之後,速度變得稍微慢了些,圍繞著這座奇怪的山峰,有些惘然地觀看著。


    他看到山道最深處,隱隱有座門。


    門後不知是洞府還是如學宮這樣的小世界。


    至此時,他依然無法準確判斷出自己麵臨著什麽,但已經能夠確定某些事情,那些湖水和已經燃燒殆盡的雪原來自相同的地方,擁有著相同的屬性——是的,這無數萬頃的湖水都來自真實世界的夜空,它們叫做星輝。


    那座被湖水包裹著的山峰,便是他的心髒。


    清水循湖水的流勢自然而入,他的神識到到那座山峰裏,在崖石與璀璨奪目的樹木間無聲地繚繞,下意識裏,他明白一切的關鍵都在於山道盡頭那扇門,他想要找到那扇門,然而崖石遮蔽,又沒有上下左右的方向可言,那扇門時隱時現,他連位置都確認不了,更不要說接近。


    湖水輕蕩,清風破水而去,帶著一串如同珍珠般的氣泡,落在了山峰間一塊岩石上,啪的一聲輕響,他低頭望去,隻見自己的腳踩彎了一株野草。


    沒有任何猶豫,陳長生順著山間那條狹窄陡峭的山道,開始向前行走,他此時進入了一種很玄妙的精神狀態,無感無識,甚至忘了自己來自何處,要去何地,隻知道不停前行,想要找到那扇門。


    山路彎彎,隨意一眼便能看到十八個彎,山路漫漫,無論他走多長時間,卻依然還在此山中,沒有雲也看不到盡頭,他開始感到疲憊,但不曾停下歇息,他的腳被磨破,但不曾理會,他在山道上奔跑、行走、觀察、折迴、奔跑、再次折迴,如此往複,上下而求索。


    時間不停地流逝,他不知道自己在這座山峰裏行走、尋找了多長時間,也忘了自己用了多長時間,終於在某一刻,找到了那條道路。


    山是被湖包圍的,沒有峰頂,沒有上下,於是沒有方位,山道就像是蛛網一般,根本無法算清,但山峰裏麵有水,有很多水。


    山峰裏的水並不像四周的湖水那樣是靜止的,而是在不停地流動,遇著某些陡崖,便會摔落,水砸進湖水裏,濺起很多浪與白沫。


    水的走勢,原來才是真正的道路。


    陳長生尋著一道細細的瀑布,沒有理會沿途所見那些水與水相撞的奇詭畫麵,無比專注攀登,逆流而上三千裏,終於來到了山間所有瀑布的盡頭。


    那個盡頭更準確地說應該是源頭。


    山窮水盡處,水落而石出。


    滿山滿穀的純白石塊裏,有一扇門。


    正是他苦苦尋覓的那扇門。


    他走到門前,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停下了腳步,此時他已經衣衫襤縷,滿臉水鏽,鞋破踝傷,看著極其狼狽,不知走了多長時間。


    那不是一扇門,而是一座門。就像,這不是一麵湖,而是一座湖。後者,是因為湖是立體的,前者,則是因為這門實在是太大。


    這座門高約數十丈,材質似金似玉,但細細觀之,又像是最常見的石頭,隻是有些發白,與四周隨意堆砌的山石很像。


    石門的表麵散發著淡而柔和的光澤,給人一種溫潤安全的感覺,吸引著看到它的所有人,都想在第一時間內把手掌落在門上,然後用力推開。


    陳長生卻有些猶豫,因為他感覺到了危險。


    他此時已經知道了這座山是什麽,自然猜到了這座門是什麽。


    更奇怪的是,明明他從來沒有來過這裏,這一點他非常確認——但不知為何,這座門卻給他一種異常熟悉的感覺,仿佛他已經看了這座門很長時間,換個方向說,這座門仿佛已經等待了他很長時間。


    他的猶豫其實隻花了極短的一段時間。


    危險無法令他駐足,為了能夠活下去,他已經拚了好幾次命,那麽又有什麽事情能夠阻止他再拚一次命呢?


    他的手掌落了在那座門上,微微用力向前一推。這座石門高約數十丈,從外表看厚度也應該很誇張,按道理來說,肯定沉重的仿佛一座池城一般,然而奇怪的是,隨著他輕輕一推,這座石門便被推開了。


    陳長生收迴手,警惕地準備著。


    石門緩緩開啟,無數光線從裏麵散發出來,落在他的臉上與身上,他的眉眼被照耀的都有些模糊了,破爛的衣服無比明亮,仿佛要燃燒起來。


    出乎他的意料,這些光線裏沒有什麽危險,反而充滿了正麵的能量,讓他瞬間覺得傷勢好了很多,疲憊消失不見,舒泰難言,感覺自己很是強大,對於很多事物的控製都變得自如起來,甚至有了一種叫做自由的感覺。


    這種感覺很好,這種誘·惑很強烈,再如何未知的將來與危險,都壓抑不住那種渴望,陳長生向石門裏走了進去。


    門後是一片光明的世界,無數道光線,占據著天地,充盈他的眼眶,讓他無法視物,更無法分辨方向,他隻能惘然而緊張地向前行走著。


    這一次,他沒有走多長時間。


    光線漸漸散開,變得寧和起來,濃淡之間分作黑白,然後有了更多的顏色,比如代表著生命與熱情的紅,以及廣闊及神秘的藍。


    這片藍色應該是代表廣闊的。


    陳長生看著這片藍色,在心裏默默想著。


    然後他看到了幾縷白雲,和正上方緩緩收斂的烏雲。


    他這才明白,原來自己看到的藍是什麽藍,那是天空的藍。


    接下來,他看到了黑色的屋簷,二樓的窗閣,還有一個站在窗邊看著自己的宮裝麗人,他認識她,他不明白為何她的眉間寫著擔憂,但他至少確認了一個事實,自己的神識迴到了學宮裏。


    他迴到了洗塵樓。


    他的身體依然在半空裏倒掠。


    他的神識在身體裏苦苦求索,尋覓了無比漫長的時間,對於身體所處的真實世界來說,卻隻是極短的一瞬。


    甚至在別人看來,他隻是閉了閉眼睛,然後重新睜開眼睛。誰能想到,在這麽短的時間裏,他便經曆了這麽多事情,再迴到原來的地方?誰能想到,他已經不再是先前的他,他已經來到了一片嶄新的世界裏?


    他的神識推開了那扇石門,卻迴到了洗塵樓,這證明他的小天地與真實世界的大天地已然相通,他的幽府之門已然開啟,雖然他的經脈依然斷裂難行,但現在他的真元不再會落入深淵不見,雪原殘留下來的涓涓溪流和那些湖水,不停地灌注進他的幽府裏,幫助他與天地不停地感應。


    暴雨已然停歇,變成如簾的雨絲,陳長生的身體在雨中穿行,他閉著的眼睛睜開,眼眸如漆般明亮,神情無比平靜。


    他重新握緊手中的短劍,以重新豐沛的真元找迴身體的控製權,兩膝微收,腰腹驟緊,調整姿式落在地麵上,腳掌驟鬆然後微緊,如一塊落在水裏的石頭,伴著聲輕響便站穩在地麵上。


    緊接著,他毫不猶豫掏出一大把用百草園藥草煉成的丹藥,塞進嘴裏,用最快的速度咀嚼吞下,然後望向對麵的苟寒食。


    苟寒食不會低估任何對手,尤其是在青藤宴上見識過其水準的陳長生,更不要提陳長生能夠殺進大朝試對戰的最後決戰,已經能夠說明太多。但戰鬥開始之後,他才發現自己竟然還是沒有對陳長生做出正確的判斷。


    陳長生燃燒了一片雪原、十片雪原以及最後燃燒了所有雪原,如果不是經脈有問題,會表現的更加強大,即便是現在的水準,也已經讓苟寒食感到了震撼——十五歲的年齡,隻修行了一年不到的時間,引星光洗髓的時間更短,居然便能擁有如此豐厚的真元,苟寒食這輩子隻見過師兄秋山君有如此不可思議的事跡,沒想到陳長生竟然也做到了。


    但正如在離山客院裏,他曾經對七間等三位師弟說過的那樣,他堅信陳長生不可能勝過自己和天海勝雪,因為陳長生無法通幽。


    通幽,需要至少百夜時間,夜夜引星光誠心叩府。


    哪怕是當年的周獨夫,也不能例外。


    陳長生洗髓成功都不足百夜,談何通幽?


    然而,此時卻似乎有什麽事情正在發生。


    苟寒食看著陳長生,覺得自己被世人讚歎的通讀道藏……忽然變得沒有任何意義,因為翻遍三千道藏,也沒有這樣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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