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在雪白的紙上行走,就像人在沙漠裏行走,時而發出沙沙的聲音,時而無聲無息。


    昭文殿裏仿佛瞬間多了很多棵桑樹,養了很多蠶。


    陳長生握著筆,認真地解答著卷上的問題,他的筆在卷上未走龍蛇,認真地寫著,一筆一畫,認真到甚至有些拘謹。


    因為拘謹,看著便有些緊張,實際上他的心神很放鬆,自幼讀過的無數文章,像風裏的落葉,在他的腦海裏不停掠過,看著題目,他便從落葉裏輕輕摘下一片,照著抄寫便是,哪裏需要做長時間的思考——需要思考才能得出結論的題目,暫時還沒有出現,已見的數張試卷裏,還沒有超出道藏範圍的知識考核,出題目的教士,暫時也還沒有展現出超過無數前賢的智慧。


    不遠處的苟寒食,擱下筆揉揉手腕,然後繼續行卷,神情平靜放鬆,仿佛是在離山書齋裏溫書做筆記一般。


    昭文殿內一片安靜,隻能聽到翻閱試卷和書寫的聲音,偶爾會聽到一兩聲咳嗽,那代表著緊張。


    就在這個時候,誰都沒有想到的事情發生了——有人提前交卷。


    當然不是苟寒食,也不是陳長生,他們的筆剛剛落到紙上開始書寫,作為文試最被看好的人,至少得把所有的題卷全部做完吧?


    最先交卷的也不是軒轅破——文試不存在淘汰,如果真的不擅長,於脆便直接放棄,唐三十六是這樣對他說的,這也是很多學院老師或宗派長輩對弟子們說的話,這便是所謂經驗——如果稍後武試和對戰表現極好,哪怕完全沒有文試的成績,一樣有希望進入三甲。


    提前交卷在每年的大朝試裏都很常見,但今年有人提前交卷,依然讓人們感到非常吃驚,因為現在時間還太早。


    最先交卷的人,正是陳長生一直留意的那名單衣少年。那少年連卷子都沒有看,更準確地說,當題卷剛剛被發到他的桌子上,他便起身,拿著題卷向主考官的位置走去。這和棄考有什麽區別?這就是棄考。


    往年大朝試裏,即便有很多像軒轅破這樣的人,稟持著前輩和師長們傳授的經驗,會直接放棄文試,但總會想著要給朝廷和國教留些顏麵,至少會在考場上熬過半個時辰之後再交卷。


    那少年卻是毫不猶豫,一開場便直接棄考,顯得完全不懂人情世故,考生們看著他的背影,很是吃驚,也有人流露出幸災樂禍的神情,想著考官對於這樣的考生,就算不會當場發作,也不會留下任何好印象。


    那少年走到主考官的座席前,將題卷放到桌上。


    那疊厚厚的題卷,自然是空白的。


    由朝廷和國教派出的數名主考官盯著這名少年,沉默不語,氣氛有些怪異


    一名教士打破沉默,寒聲說道:“你確認要交卷?”


    那少年容貌清秀,最大的特點便是一雙眉毛很細,很平,看著就像是一條直線,偏偏並不難看,隻是顯得有些冷漠。


    聽著那名教士問話,少年的臉上依然沒有什麽表情,問道:“不行嗎?”


    說話的時候,他的細眉微微挑起,顯得有些厭煩,似乎非常不喜歡和人進行交談。


    他的聲音淡的像冰,語調平的像荒野,語速很慢,就像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就像是很久沒有開口說話一般。


    那名教士微微皺眉,有些不悅說道:“按照大朝試的規矩,提前交卷自然是可以的,不過……”


    沒有等教士把話說完,那名少年說道:“我交卷。”


    語速依然很慢,語調依然很平,情緒依然很冷,表達的意思很清楚,意願很堅定,那就是,沒有什麽不過。


    那名教士看了眼空白的題卷,不再多說什麽。另一名主考官厲聲訓丨斥道:“你現在已經進不了二甲,但凡有些羞恥心,也應該感到慚愧,居然還表現的如此得意,真不知道你的師長是怎麽教的你”


    那少年依然麵無表情,沒有迴答這句話。


    他沒有師長,他來參加大朝試,隻是為了參加對戰,他要打敗所有人,尤其是那個白帝城的小姑娘,再次告訴自己,自己才是最強的,至於大周朝廷和國教評選的首榜首名,他根本不在乎。


    稍後,有人帶著少年離開昭文殿,去武試的場地。


    殿內數百名考生看著少年漸行漸遠,眼神有些複雜。


    苟寒食隱隱猜到少年是誰,神情變得有些凝重。


    莊換羽微微挑眉,神情依然平靜,眼睛深處卻有些不安。


    半個時辰後,陸續有考生交卷。


    那些考生被官員帶離昭文殿,沿著離宮裏的神道走了很長一段時間,便來到了武試的場所——朝陽園。


    朝陽園是離宮東麵一大片園林,春和景明之時,無數片草地綠的如茵如海,無數樹木帶著幽幽森意,晨聞鳥鳴,暮觀曲水,風景極為美麗,此時寒冬剛過,春意初至,草地微黃,但景致依然很是迷人。


    大朝試的真正意圖是什麽?


    替國教和朝廷選拔人才,為天書陵悟道設置門檻?是的,這些都是,但大朝試最終的目的,是要挑選然後培養出越來越多、真正具有天賦的年輕人,為與魔族之間的戰爭儲備後續力量。


    魔族的單體戰鬥力太過強大,人類和妖族隻能靠著數量的優勢,才能苦苦抗衡,從千年之前開始,人們便意識到,隻有培養出更多的真正意義上的的絕世強者,才能在這場戰爭裏,獲得真正的、壓倒性的優勢。


    在修行的漫漫道路裏,通幽是最重要的那道門檻,隻要過了這道門檻,便會成為人類世界關注的重點,但年齡也是非常重要的參考值,一個三十歲的坐照上境,對於人類世界的重要性,遠遠不如十三歲的坐照初境,這是誰都明白的道理,不然就算你八百歲的時候,終於進入了聚星境,卻已然油盡燈枯,再也沒有可能進入最高的那些境界,對這場與魔族之間的戰爭有什麽意義?


    所以,就像天機閣頒布的天地人榜一樣,大朝試最看重考生的潛力與天賦,看的是將來。天賦與潛力其實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一迴事,隻不過後者比前者要多一些主觀能動性方麵的因素,合在一起,表現出來的便是能力。


    武試,便是大朝試實現自身目的的最直接的手段。


    徐有容、落落這樣的天才,她們擁有的血脈天賦是天生的,不需要也無從考查,但能力可以被考查。首先是神識強度,這決定了考生定命星的遠近,決定單位時間內修行的效率。其次是真元數量,這關乎考生的勤奮程度以及對天地的感知效率。


    考生們在官員的帶領下,走過朝陽園,來到最東麵也是最深處,他們沒有看到最早交卷的那名少年,隻看到了麵前約兩人高、被修剪的極為平整的冬青灌木叢,有些京都考生知道這片綠意盎然的樹林的來曆,才明白今年的武試竟然是這樣的內容,不由在心裏發出無聲的哀鳴。


    不提準備參加武試的考生,麵臨著怎樣艱難的局麵,昭文殿裏的文試還在繼續,有的學生咬著筆尾,臉色蒼白,仿佛隨時可能昏倒,有的學生在寒冷的初春天氣裏,竟然汗流滿麵,身上冒著淡淡的熱氣,場間氣氛格外壓抑。


    ——今年的文試題目太難,涉及的知識麵太多而且太深,遠遠超過前些年。再如何絞盡腦汁,終究人力有時窮,不斷有考生在與出題者的戰鬥裏敗下陣來,提前交卷,然後,昭文殿後不時會傳來哭聲。


    主考官以及教士們的目光,越來越多地落在苟寒食和陳長生二人的身上,二人卻仿佛無所察覺,繼續做著題卷,手裏的筆沒有停頓過。


    隨著時間的流逝,昭文殿內隻剩下了十餘人,大部分席位已經被撤走,場間更加空曠冷清,就連剩下的人,也已經放棄了最後幾頁題卷的解答,開始認真地檢查前麵的答案,希望不要出現不應該的失誤,苟寒食和陳長生還在答題


    初春的太陽從地平線挪到正中,還在參加文試的人越來越少,就連天海勝雪和槐院那四位年輕書生都已經結束了答題,苟寒食和陳長生還在繼續沉默地答題,他們這時候已經答到了最後一頁。


    殿內的主考官和教士們再也無法安坐,紛紛離開桌椅,端著茶水來到場間,因為擔心影響二人答題,所以沒有太靠近,隔著一段距離,觀看著這幕大朝試裏極難出現的畫麵,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臉上的神情越來越jing彩。


    ——這些年的大朝試,從來沒有人能夠把文試的所有題目做完。因為文試出題的人,都是離宮裏jing研道典的老教士,那些老教士或者修行境界普通,也沒有什麽權勢,但一生埋首於故紙堆,知識淵博至極,他們習慣在最後幾頁題卷裏寫些最難的問題,來證明自己的價值,那些題卷,讓這些學識淵博的老教士自己一人單獨來答都極為困難,更不要說那些來參加文試的學生。


    苟寒食號稱通讀道藏,陳長生現在也有了相同的讚譽,或者正是因為如此,離宮裏那些博學的老教士被激怒了,今年大朝試的題目要比往年難很多,尤其是最後幾頁題卷,更是jing深偏門到了極點,就是想給苟寒食和陳長生難堪。


    主考官和那些教士們很清楚今年文試的內幕,此時看著苟寒食和陳長生居然答到了最後一頁,竟似乎能夠把所有的題卷全部做完,自然震撼無比。


    天海勝雪已經交卷,他站在殿門處,迴首望向殿內依然在答題的苟寒食和和陳長生,皺眉不語,作為天海家最有前途的繼承人,他從來沒有放鬆過對自己的要求,但最後那幾頁題卷實在太難,他想不明白苟寒食和陳長生為什麽還能繼續答題,難道雙方在學識方麵的差距真的有這麽大?


    槐院書生倒數交卷,按道理應該足夠驕傲,但看著場間依然在持筆靜書的二人,他們無法生出這種情緒,對於學名在外的苟寒食能夠堅持到現在,他們並不意外,可他們認為那個叫陳長生的少年肯定做不出最後幾頁題卷,定是虛榮心作祟,不肯離開,臉上不由露出嘲諷的神情。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安靜的昭文殿裏響起衣袂與桌椅磨擦的聲音,議論聲與隱隱的躁動,再也無法壓抑,從偏東麵的位置響起。


    苟寒食結束了答題,站起身來。


    幾乎同時,西麵也傳來桌椅挪動的聲音,整理題卷的聲音。


    人們向那邊望去,隻見陳長生把題卷抱在懷裏,正準備交卷。


    安靜重新降臨殿間。


    苟寒食和陳長生隔著十餘丈的距離,靜靜對視,然後微微躬身行禮。


    從鍾聲響起,他們第一次看見彼此,當然,他們一直都知道彼此都在。


    文試就此結束,昭文殿外的靜音大陣撤去,如浪般的聲音湧了進來。


    來看大朝試的民眾,被攔在很遠的地方,即便如此,聲音依然傳到了場間,可以想象,此時那裏該有多麽熱鬧。


    看熱鬧的民眾,此時已經得知了文試的具體情況,知道苟寒食和陳長生竟然最後交卷,竟然把題卷所有題目都答完了,不由好生興奮,紛紛喊將起來,兩個通讀道藏的年輕人,最後一起交卷,那畫麵想著便令人神往。


    苟寒食名滿天下,是文試首名大熱,很受世人尊重,但畢竟是個來自南方的年輕人,陳長生雖然因為與徐有容的婚約以及那場秋雨的故事,得罪了京都所有年輕男子,但畢竟是周人,在這種時候,便成了京都百姓的代表、周人的驕傲,竟有大部分民眾是在給他喝彩。


    苟寒食和陳長生聽不清楚遠方的民眾在喊些什麽,接過執事們遞來的手巾,在清水盆裏打濕,洗了洗臉與手,整理了一番,在官員的帶領下走出了昭文殿,很明顯,這些是他們二人獨有的待遇。


    走到神道前的青樹下,苟寒食向他問道:“周雖舊邦,其命唯故,這道題你怎麽看?”


    (我有過很多的理想,其中有一個,就是當學霸,可惜沒有那個能力,那麽,便隻能借故事完成心願了,嘿嘿,下章十一點前爭取出來,感謝大家今天投的月票,我會好好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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