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長生明白她的意思——如果和傳聞中說的不一樣,徐有容並不想嫁給秋山君,甚至根本不想嫁人,她婚約便是拒絕秋山君以及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的最好借口,可以完美地堵住天下眾生悠悠之口。


    那紙婚書將是她最好的理由,他便是她身後那座堅不可摧的牌坊。


    是的,這種解釋最符合現在的情況,也可以完美地唿應徐有容讓霜兒專程帶來的那句話——不要誤會。但陳長生並不同意莫雨的說法,和道理無涉,隻因為她說的有些難聽。


    “看起來,你和徐家小姐之間的關係,並沒有我想象中那麽好。”


    “這和關係親近與否沒有任何關係,魔族在北方休養生息已經數百年,人類世界需要保持與妖族之間的聯盟關係,更需要保證內部的團結,南北合流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徐有容和秋山君的婚約,本質上不能改變這種大勢,但卻是一種象征……而且是整個大陸都看著的象征,她的想法和舉動,非常不理智。”


    “但你拿她沒有辦法,所以故意說這樣一番話來激怒我?”


    “難道你覺得這不是事實?”


    “任何事實,都要發生之後,才能確定為事實。”


    陳長生想著在廢園裏自己說過的那些話,可以不算,因為他不想耽擱任何人的青春與生命,但他在京都遇到了太多事情,所以無法輕信,至少有些話要當麵說了才能算話。


    “想要我主動解除這門婚事,其實不難,讓徐家小姐自己來對我說。”


    他看著莫雨說道:“都說她有天鳳氣度,但至少在這件事情上,我沒有看到。”


    莫雨忽然說道:“其實我很煩。”


    陳長生說道:“這件事情讓我也很煩惱。”


    莫雨黑發漸散,細眉如劍,盯著他說道:“如果可以,我寧肯一指殺死你。”


    她如此年紀便是聚星境的強者,得聖後娘娘信任,在大周朝裏堪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是真正了不起的大人物,被迫處理這門婚事,還因為某些原因不得不束手束腳,這讓她真的很鬱悶。


    陳長生感覺到了危險,直到此時,他才想起身前這名美麗女子不是普通人,他盯著她的眼睛,問道:“您今天來國教學院,讓天海家的人做這些事情,娘娘知道嗎?”


    莫雨冷笑兩聲,沒有說話。她能夠深得聖後娘娘信任,能夠在短短數年時間裏,從一名普通的女官攀至權場的巔峰,除了自身的能力,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因為她能擅於體會娘娘的心意。


    有很多事情,聖後娘娘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不便表麵態度,甚至就連心意都不能流露的時候,她都會默默地在暗中開始著手進行工作,替娘娘把那些事情處理的妥妥當當。


    就像這場事涉南北合流的婚約。


    莫雨在這方麵從來沒有犯過錯,她很清楚娘娘想要什麽樣的結果。


    “教樞處那位主教大人,還有更多的在離宮、在別處的老家夥們……這些國教曾經風光無限的人們,看似對國教學院多有迴護,實際上不過是在利用你,難道你連這都看不出來?”


    “我是被您安排進國教學院讀書的。”


    陳長生看著她的眼睛,說道:“如果國教裏那些老前輩們真的是想利用我,而且最終成功地利用了我,娘娘的怒火落在我頭上之前,應該是先落在您的身上,難道就是因為害怕這點,所以您才如此急迫想要我退婚,以求立功彌補?”


    莫雨神情微變,不知道是不是被他說中了心事,然後她輕蔑地笑了起來:“娘娘待我的信任,大陸皆知,你這個小孩子,難道以為憑這幾句不鹹不淡的話,便能影響什麽?”


    陳長生說道:“是的,您安排我進國教學院隻是機緣巧合,娘娘或者不會誤會您有什麽別的想法,但她會記得這件事情,是您一次隨意的決定,讓她老人家的尊嚴受到了挑戰,現在娘娘依然喜歡信任您,所以沒有任何問題,將來某天,如果娘娘不再繼續喜歡您信任您,那麽這件事情會給您帶去很多的麻煩。”


    莫雨微挑細眉,劍意更盛。


    “國教學院現在的局麵確實有些緊張,但您麵臨的局麵其實也不是太好。”


    陳長生說道:“就像那天在廢園裏說過的那樣,我不會主動退婚的,除非她主動來和我商量,在這方麵,您不會獲得任何主動權或者主導權,請迴府後再去想別的方法吧。”


    莫雨覺得自己聽到的話很有意思,細眉漸平,聲音漸淡:“你這小孩子是在趕我離開?”


    陳長生說道:“不敢,是請您離開。”


    莫雨真的笑了起來,因為覺得太不可思議:“你居然敢這樣對我?”


    陳長生說道:“話不投機半句多。”


    這場談話裏,他表現的很像一個大人,但事實上他隻是個少年,看似侃侃而談,言辭鋒利,配著他稚氣猶存的臉還有那些生硬的揮臂動作,其實看著很可愛,也很笨拙。


    唯可愛與笨拙是真實。所以莫雨也真的怒了,前麵那些話,她可以理解為針鋒相對的需要,直到最後,她才確信,原來陳長生是真的不在意自己,也真的不害怕自己。


    自隨侍聖後娘娘以來,再也沒有人敢這樣對待她,更沒有人敢主動要求她離開——無論是宰相還是天海家的貴人,又或者是國教裏的大人物,就連教宗大人對她都有幾分寵溺,陳長生卻這樣做了。


    “你真的不怕死嗎?”她咬著嘴唇恨恨說道。


    因為憤怒,故而失態,她這樣子倒真有些像個憨直的少女。


    陳長生誠實說道:“如果您可以殺我,前夜在黑龍潭邊,我就已經死了,既然我沒死,肯定是因為某些原因,您不能殺我,所以我怕死,但……不怕您。”


    還是那句話,越真實越傷人,所以他這句話最傷人。


    莫雨的眼神越來越冷。


    “不錯,我答應了某人,所以不能動你……但想要動你的人還有很多。就算有婚約又如何?你不可能娶徐有容,她也不可能嫁給你,因為她是這片大陸上獨一無二的鳳凰,她的地位無比聖潔,她和秋山君的婚約,是人們議論了多年的佳話——與她有關的一切,在人們的心目裏,都應該是傳奇,現在卻多了你這樣一個不起眼的泥點,你覺得人們會同意?”


    她看著陳長生,微嘲說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你在毀掉所有人心中對美好的想象或者說期待,那些想象和期待自然幼稚可笑,但你成功地讓全世界都不高興了,你以為這個世界會怎麽對待你?”


    ……


    ……


    莫雨離開了國教學院,陳長生以國教學院的主人的身份相送,沒有送到院門,而是送到學院深處,那片茂密森林的最深處,看著她穿過樹林,消失無蹤,他在原地站了很長時間。


    森林裏有一道牆,那是國教學院與百草園之間的院牆,院牆伸向霧氣與藤枝極深處,在那裏隱約與一牆厚牆相接,那堵厚牆隱約可見斑駁痕跡,磚上青苔極厚,有一扇很久沒有開過的門。


    那是皇城的城牆,莫雨便是從那扇門迴到的皇宮。


    平日裏,站在湖畔或是大榕樹上,都能看到皇宮裏的建築在樹梢時隱時現,他知道皇宮不遠,但直到今日,他才知道原來國教學院的最深處竟有這扇門,原來皇宮這麽近。


    因為青藤宴,他進過一次皇宮。對於這座曠大的宮殿群,他記得池塘邊那名中年婦人,當然更不會忘記黑龍潭底那隻被鐵鏈困禁了不知多少年的玄霜巨龍。


    在地底他曾經答應那隻黑龍,有時間就去看它,去陪它說說話,他沒有忘記自己的承諾,隻是不知道如何才能進皇宮,今日看到那扇青苔覆著的舊門,他忽然發現真的有可能性。


    隻是皇宮裏那麽大,就算他冒著大風險偷偷溜進去,又怎麽能找到那片廢園?那夜能夠找到未央宮,完全要感謝那隻黑羊帶路,現在他沒有黑羊,可不敢瞎來。


    ……


    ……


    莫雨離去前留下的那句類似詛咒的話,很快便變成了現實。


    這場秋雨確定停止後,數百名年輕人來到國教學院門前,有天道院的學生,有青矅十三引的雜役,有京都府的生員,更多的則是尋常百姓,閑雜人等,組成很複雜,但他們想要做的事情很一致。


    人們圍著國教學院殘破的院門,群情激憤,揮舞著手臂,不停地喊著什麽。


    “讓那個姓陳的小子滾出來!”


    “狼心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你算是什麽東西!居然想娶徐有容!”


    “你以為你是秋山君嗎!”


    “交出假婚書!”


    “哪裏來的鄉下佬,滾出京都去!”


    “癩蛤蟆也想吃鳳凰肉!我呸!”


    刺耳的喊罵聲,迴蕩在國教學院的院門門前,聲音越來越高,那說的話越來越難聽,鄉下佬、無恥小賊、最後變成更直接的汙言穢語。越來越多人的來到了國教學院門前,無論加入喝罵還是幸災樂禍的看熱鬧……


    總之,整座京都城,在此時此刻,對國教學院沒有任何的善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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