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日打雁,卻被雁啄瞎了眼,或者被雁扇了臉,這句話和今夜的實際情況並不完全相符,但在徐有容的這封信和唐三十六的這兩句話後,很多人卻真的有這種感覺,覺得自己的臉火辣辣的疼痛。


    徐世績的臉色很難看,當然,從今天青藤宴開始,他的臉色似乎都沒有好看過,隔著很遠的距離,他盯著陳長生,眼睛裏有幽火在燃燒,到了此時此刻,為了挽迴徐府的顏麵,為了重新獲得娘娘的信任,他必須做些事情——哪怕這裏是皇宮,他依然想殺死陳長生。


    不管什麽婚書還是白鶴,還是祖輩之命,沒有任何事物能夠為憑,隻要那個少年死了。


    圍著陳長生和落落的宮廷侍內裏,有他最忠誠的下屬,也有所謂死士,那人緊握著刀柄,神情如同伴一般惘然無措,然而眼神卻盯著陳長生的後頸,那人的眼光並不冰冷,以免引起它人的警惕,但非常專注。


    隻要徐世績眯著眼睛,發出信號,陳長生的頸便可能被一把快刀砍斷——那把刀真的很快。


    但這幕血腥的畫麵沒能發生,因為就在徐世績心意微動之刻,兩道淡漠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一道來自教樞處的主教大人,時常閉著眼睛似乎極為貪睡的老人家,總能在最關鍵的時刻睜開眼睛說幾句話,或者隻是睜開眼睛——睜開眼睛是個極簡單的動作,要比揮手快,比拔刀更快。另一道落在徐世績身上的目光,則來自一個令他意相不到的人——莫雨姑娘。徐世績神情變幻不定,終究什麽都沒有做,如果隻是主教大人的警告,或者他還會搏命一擊,但莫雨的眼神,則讓他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決心。


    殿內的情形現在緊張到了極點,也尷尬到了極點,於是也安靜到了極點,在唐三十六嘲諷說出那兩句話後,南人自然憤怒,卻不知該如何應答,便在這時,散席間不知何處,忽然響起一道聲音。


    “先祖有命,自當尊重,隻是……南北聯姻乃是何等大事,為了抵抗魔族,個人做些犧牲,又算得什麽?”


    看座席位置,說話的人應該是位通過大朝試預科考的普通學子,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麽會這樣說,大概是個讀書讀迂了的青年,讀書修行想的便是人類的存續將來,於是說出了這樣一番話來。


    此言一出,滿場俱寂,比先前更加安靜,所有人都沉默不語,人們不是用沉默表示反對,而是明明知道這句話其實毫無道理,卻又是這場婚事成功的最後希望,於是人們用沉默把自己置身事外,讓說出這句話的那個熱血青年站到了台前。


    陳長生望向那處,隻見說話的那名年輕人神情微惘認真,明白此人真是這樣想的,念及此,他沒有憤怒生氣,隻覺得有些悲哀——明明太宗皇帝陛下率領妖族與人類的聯軍,將魔族趕迴了雪老城,人類卻依然無法擺脫當年的陰影。


    “人類原來真的很無恥。”


    又有一道聲音在寂靜的宮殿裏響起,這句話看似尋常,實際上則是站在很高位置,或者很冷漠的對岸,對整個人類世界發出點評,令殿內的人類更加憤怒的是,因為先前那刻的沉默,他們竟然無法反駁這句話。


    這場南北聯姻,一開始的時候,看著便是人類世界的一場盛事,然而南人前來提親,卻瞞著徐有容,如果事後有問題,大概南方教派和大周朝廷會把父母之命與媒妁之言拿出來說事,當陳長生忽然出現,手裏拿著婚書的時候,人們才想著要尊重徐有容自己的意見,而當那隻白鶴翩然而至,帶來了徐有容明確的態度後,居然又有人說要以全體人類的利益為重……


    你和這些人說利益,他們說情懷,你和他們說情懷,他們和你說道德,你和他們說道理,他們和你說國族,總之,當這些人說不過你的時候,當他們沒有道理的時候,他們便會不停轉進,直到事情按照他們的想法或者說想象進行。


    這,真的很無恥。


    揭破偽裝、把所有人的無恥袒露在夜明珠的光線之下的人,是落落。


    她毫不掩飾自己的輕蔑與怒意,看著殿內的人們說道:“你們要臉嗎?”


    坐在殿首的南人們憤怒難抑,已經忍了很長時間的關飛白霍然起身,喝道:“放肆!”


    落落看了此人一眼,想要迴罵兩句,又擔心陳長生不喜,哼了兩聲。


    陳長生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笑著說道:“何必和這些人做口舌之爭。”


    唐三十六在旁搖頭說道:“既然要戰,首先在罵人方麵就不能輸。”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也有道理,隻是這方麵我確實不擅長。”


    “你想學,我教你啊。”


    唐三十六看著他說道,然後轉身望向南方使團所在的座席,目光落在關飛白的身上,罵道:“說的就是你們啦!連個小姑娘都知道你們做事無恥,你們自己難道沒有感覺?放肆?放你媽的肆啊!”


    關飛白怒到極點,眼神也冷到極點。


    便在這時,那隻白鶴輕輕用喙觸了觸陳長生的手掌。


    陳長生微怔,看了它一眼,雖然已經數年時間未見,但畢竟曾經有過來往,隱約能明白它的意思,當然,那也肯定就是她的意思。他想了想,既然今夜目的已經達成,確實應該盡早離去,不然會讓……有些人很為難吧。


    “走吧。”他對落落和唐三十六說道。


    “走?”


    離山長老小鬆宮看著他們,神情冷漠說道:“你們這三個小東西,難道想就這麽離開?”


    聽著這話,落落細眉微挑,陳長生要帶著她和唐三十六離開,隻是給南方使團一個台階下,但在外人看起來,終究是他們先行退讓一步,她本就有些不自在,此時對方竟似還不準備善罷甘休,她哪裏肯示弱。


    “你這個老東西,難道還敢攔我們不成?”


    小鬆宮長老的臉色更加難看,每道皺紋都開始散發戾氣,以他一步從聖的境界,在注意到落落的第一時間,便隱約知道了她不是人類,因為當年的某件往事,他對妖族向來就沒有什麽好感,更準確地說是充滿了惡感。


    以他的身份地位,哪裏會在乎這等小妖,隨手滅了又如何?


    小鬆宮寒聲說道:“閑事不提,先前你這個小丫頭對老夫出言不遜,我說不得要替你家中尊長教訓你一番。”


    聽著家中尊長四字,落落眉頭一挑,微怒說道:“你算什麽東西,居然敢如此大言不慚!”


    當初在青藤宴第一夜時,她對天道院教諭說過近乎一模一樣的話。


    青藤宴第三夜,她又說了這樣一句話,隻是小鬆宮乃是離山長老,遠比天道院更加尊貴,但在她的眼中,這兩人又有什麽區別?


    小鬆宮本想著畢竟是在大周皇宮裏,總要給周人些顏麵,尤其是萬一驚動了聖後娘娘那便大為不妥,但今夜連續遭受羞辱,尤其是這個小姑娘對自己竟是毫不尊重,此時再也無法控製情緒,暴喝一聲!


    殿內夜明珠的光線驟暗驟明,小鬆宮長老的人還留在原地,劍猶在鞘中,但一道極為淩厲的劍意,已然出鞘離身而去,襲向落落!


    雖然在青藤宴第一夜時,落落便已經證明了自己的強大,但她畢竟還是個稚齡少女,不要說她,即便是秋山君也不可能是一步從對的小鬆宮的對手,麵對如此強大的劍意,她哪裏有招架之力?


    小鬆宮很明顯還是有所忌憚,所以那道劍意靜而不烈,應該不會危及落落的生命,但受傷在所難免。


    也隻有如此,他才能夠一泄今夜的怨氣,才能給這些小輩留下足夠深刻的教訓。


    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寬容,卻沒想到,有些人,是不能受傷的。


    “不可!”陳留王麵色微白,焦急喝道。


    莫雨神情驟凜,柳眉如劍挑起,喝道:“住手!”


    小鬆宮的境界實在太高,他們根本攔不住,隻能希望對方能夠聽到自己的喊聲,最後在懸崖之前把馬勒住。


    此時殿內,唯一能夠與小鬆宮相提並論的強者,便是天道院院長茅秋雨,也隻有他,能夠擋住小鬆宮。


    茅秋雨布袍輕飄,盯著那道破空而去的劍意,雙眼如天神之目,裏麵有煙雨氤氳。


    陳留王、莫雨、茅秋雨,是殿內對小鬆宮出手反應最快的人,但不是最先反應過來的人。


    最先反應過來的人是陳長生。


    誰都沒有留意到,他何時站在了落落的身前。


    就像那個夜晚一樣,就像又一個夜晚一樣。


    從落落拜他為師,他真地把落落看成自己的學生,便要保護她的安全。


    這是責任,然後,變成本能。


    陳長生出現在那道淩厲劍意之前。


    小鬆宮麵無表情看著他,既然在大周皇宮裏不能殺人,隻是想傷人立威,能夠重傷這名少年,反而更好。


    如果這一劍幹脆把這少年廢了,難道以後徐有容還真會嫁給他?


    當然,如果這少年運氣不好死了,那或者,才是最好的事情。


    茅秋雨已經做好了出手的準備。


    他雙袖輕拂,似將起舞於清風之中。


    然而下一刻,他的雙袖驟然靜止。


    不是因為他想看著陳長生去死,而是因為有人已經搶先出手。


    一道身影,從殿角落的陰影裏暴然掠至場間!


    這道身影快到難以想象,其勢暴烈如火,以至於空中響起刺耳的鳴嘯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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