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想著,人類都是最無恥的騙子,不然自己也不會在這片深淵般的鬼地方煎熬了這麽多年,雖然自己是黑色的,不代表自己喜歡黑暗,最開始的那些夜晚,真的好黑,媽媽……


    不對,我想到哪裏了?


    好吧,麵前這個少年看上去很誠實,味道很好聞,不像是騙子,就和當年那個姓王的男人一樣,不過那個姓王的男人說的話到底算不算數自己都還不知道,更何況這個少年?


    你想騙自己放你離開,肯定再也不會迴來,說什麽把事情辦完了就來陪我聊天?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也是被人騙到這個地方的,逃出去後怎麽會迴來?再說了,這上麵是皇宮,你以為你想迴來就能迴來?說要迴來的話,不過是安慰我罷了,不,就是在騙我,是的,人類都是騙子,你們都是騙子!


    我孤孤單單地在這地底熬了這麽多年,除了那個恐怖的女人便再也沒見過活物——那個恐怖的女人根本不能算人,相見爭如不見——好不容易,終於遇著個能說話的人,我怎麽可能放你離開?


    你若離開,便是陰天!


    “我懂你的感受,你的不安,但你應該相信我。”陳長生看著它說道。


    黑龍眼神冷漠,有些譏誚,似乎想說,你不過十餘歲,哪裏知道時間帶給人的折磨。


    陳長生知道先前黑龍對自己表現出來的善意,並不能保證自己的安全,道藏上麵記載過的那些龍,雖然強大,但都很反複無常,這隻黑龍被人類囚禁了這麽多年,不知有多少怨恨。


    “我真的知道,雖然肯定沒你煎熬的時間長。但就像開始的時候,我說過的那樣,我的命也不好,好吧,我知道你很難相信我,但就算是一場賭博吧。你放我走,我可能會履行約定,今後想辦法來看你。而如果你這時候殺了我,我相信很難再有人出現在你麵前,怎麽看,你都應該和我賭這一局。”


    陳長生看著他誠懇而認真地說道:“這是你最好的選擇。”


    黑龍沉默不語,忽然,它抬頭望向穹頂,目光落在數千顆夜明珠之間。


    ……


    ……


    未央宮裏,青藤宴在繼續,事實上,卻已經結束。本應最後一夜進行的文試被推遲到稍後進行,但沒有人在意結果,往年青藤諸院之間的競爭,哪裏及得上稍後便要發生的那場盛事?


    所有人矜持而溫和,因為即將發生的事情是好事,是婚事,即便離山關飛白、這位神國七律裏最驕傲冷漠的四律,此時臉上也添了些笑意,因為他知道這是大師兄的大事,也是師門以及整個南方的大事,最關鍵在於,便是他也覺得,大師兄能夠娶到徐師妹,是件非常值得驕傲與慶祝的大事。


    離山長老小鬆宮已然站起,正在說些什麽,南方使團正式向大周王朝提出結親的請求,有些流程已經開始,隻需要再經過一些步驟,這場舉世期待的婚事,便會從數年來無數人的議論變成現實。


    主教大人閉著眼睛,仿佛又要睡著,陳留王神情溫和,與小鬆宮搭著話,莫雨神情平靜,看著殿外的夜色,落落看著這些人,右手在袖中緊緊握著那隻錦囊,決定打開。


    ……


    ……


    又是長時間的安靜,地底空間靜寂的仿佛墳墓一般。


    陳長生看著黑龍,緊張地等待著它的決定。


    黑龍看了他一眼,忽然緩慢地向後倒飛而去。


    穹頂的數千顆夜明珠同時熄滅,隻剩下些餘光,照著黑龍的前半段。


    它漸漸要消失在夜色裏。


    陳長生懂了它那一眼的意思,它要他記得承諾,殷勤來探看。


    進皇宮很困難,更何況還要突破桐宮,深入地底才能再次見到它,但他沒有猶豫,點了點頭。


    他很感謝這條黑龍,想要最後再說些什麽,對方能夠聽懂人類的語言,他隻是不知道應該怎麽稱唿對方。


    先生?他有師父。前輩?顯得太不親近。你?太不恭敬。喂?找死嗎?……似乎都不合適。


    陳長生想了想,對著漸要消失在夜色裏的黑龍喊道:“龍……大爺。”


    黑龍微僵,眼神微惘,明顯被這個稱唿震撼的不輕。


    “龍大爺。”陳長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感謝的話說出來會顯得太輕。他忽然間想到一件事情,指著穹頂說道:“上麵那顆夜明珠我得帶走……”


    黑色巨龍低嘯一聲,顯得極為憤怒,它根本沒有想過,這小子居然敢得寸進尺。


    陳長生很堅持,說道:“大爺,那是一個小姑娘的,我以後總得還給她。”


    ……


    ……


    皇宮某處偏殿的園裏有一個極小的池塘。


    夜色深沉,殿內燈火已滅,塘畔站著位中年婦人,婦人容貌尋常,衣著也極樸素,明顯不是宮裏那些隻會、也隻能把時間花在打扮與妝容上的太妃,也不是那些正值青春的宮女。


    她站在池塘畔,不知道是準備洗手,還是洗衣裳。


    便在這時,池塘裏響起嘩嘩水聲,水花如倒瀑一般衝起,一名少年極狼狽地被衝了出來。


    正是陳長生。


    在地底空間裏,他衣服上覆滿冰霜,此時已經盡數被塘水衝走,渾身濕漉,看著極為狼狽。


    那名中年婦人哪裏想得到,深夜裏會忽然出現一個人,似乎被嚇著了,向後退了一步。


    婦人穿著木屐,退的一步踩在池畔的青石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池畔的林子裏有一顆鬆鼠正在吃夜食,被這聲響唬了一跳,扔下兩隻前肢抱著的果子,從樹上跳到偏殿二樓的欄杆上,快速地向著院外的方向奔跑,茸茸的尾巴亂舞著,恰恰碰著欄杆外擺著一盆花。


    花盆微傾,便要跌落欄外。


    恰恰,中年婦人便站在下方。


    花盆落下肯定會砸在她的身上,受傷不說,甚至可能會有更危險的後果。


    陳長生離開地底空間,迴到地麵,便落在了池塘裏,臉上全是水,待他把臉上的水抹了抹,能夠視物後,看到的第一幕畫麵,便是這樣一幕巧到極點,也是不巧到極點的畫麵。


    他想都沒有想,便往那名中年婦人撲去。


    他知道這裏是皇宮深處,有無數強者,如果驚動了那些人,自己恐怕很難趕到未央宮。


    他還是撲了過去,不是怕那花盆摔到地上驚動別人,隻因為那名中年婦人有危險。


    如果仔細想想,或者他能有更好的選擇,對於怎樣離開,然後及時趕到未央宮更好的選擇,但他沒有想。


    他把那名中年婦人抱在了懷裏,轉了半個圈。


    如果花盆落下,便會砸在他的背上。


    但花盆沒有落下。


    於是這畫麵便有些尷尬,有些說不清。


    沒有聽到意想中的響聲,背後也沒有傳來疼痛,陳長生抬頭望向欄上,隻見那盆花好好地在那裏。


    他自然沒有看到,中年婦人收迴了一根手指。


    陳長生看著中年婦人,有些慌亂……如果中年婦人叫喚起來,那便麻煩了,而深更半夜,被一個忽然從池塘裏冒出來的少年抱了個滿懷,任是誰,大概都會叫吧?


    這種時候,他應該在第一時間內把中年婦人打昏,就像那些話本小說裏寫的那樣。


    但有個問題——他不知道怎樣把人打昏。


    所以,他現在麵臨著一個很麻煩的問題。


    夜色下的宮殿,池塘裏的波浪與欄杆上的花盆對視。


    他和中年婦人對視。


    很無語。


    沉默無語。


    他是少年郎。


    她是中年婦人。


    沒有什麽男女之間的尷尬。


    隻有尷尬。


    中年婦人微微皺眉,微微張嘴,卻沒說什麽,雙唇再閉。


    陳長生微怔,心想不會吧?


    他鬆開手,先行禮致歉,然後用手開始比劃,手勢很嫻熟。


    中年婦人看著他,也比劃了一個手式。陳長生心想果然如此,再次用手勢道歉,見對方沒有追究的意思,雖然不明白這是為什麽,但時間緊張,來不及多想,匆匆離去。


    ……


    ……


    “龍語,啞語,會的還挺多。”


    看著消失在夜色下的陳長生的背影,那名中年婦人微笑說道。


    她自然不是真的啞巴,對著夜色裏說道:“未央宮遠,去送送他。”


    “真是個好孩子。”


    中年婦人笑容漸斂,淡漠說道:“如果不姓陳,那就更好了。”


    說完這句話,她轉身向殿內走去。


    先前漆黑一片、看似冷清無人的偏殿,驟然間燈火通明。


    數十名太監宮女,還有數位宮廷供奉,跪在兩旁相迎,無人敢抬頭,屏息靜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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