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茅屋突如其來的出現在梅望晨的眼前。


    梅望晨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有些不太確定自己眼前看見的一切。


    他剛剛才從與白老先生下棋的第三件茅屋中出來,隻不過走了一步而已,竟然就找到了第四間茅屋。


    沒有千迴百轉,沒有百般尋覓,第四間茅屋就這麽堂而皇之的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梅望晨有些不自信的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心想:自己的運氣已經好到這種地步了麽?


    抬手,推門。


    門輕輕打開。


    梅望晨眼前的景物在那一瞬間流光溢彩,隨後如砂礫般粉碎,隨風飄散,轉瞬之間又重新組合在一起,一副新的景象出現了在他麵前。


    第四間茅屋裏沒有什麽香肩玉足、粉妝玉琢的香豔景象,也沒有陰氣環繞、鴞啼鬼嘯的可怖畫麵。


    隻是一間平平常常的道觀。


    而道觀之中自然隻能是站著一名頭發花白的老道士,老道士背身而站,看不清楚麵容。


    梅望晨從看見老道士的第一眼開始,嘴角便現出一絲怎麽也揮散不去的苦笑。


    如果說他到隱山有那麽幾個人是他不願意見到的,除了之前雲家的那個跋扈丫頭,這老道士絕對是其中之一,而且可能還要加上一個最字。


    周兩儀,景國王室終生名譽供奉,景國現任國師,當今景王啟蒙恩師,拜一等公,號“台輔”。


    如果說沒有多少人聽說過這個名字,但隻要說出“算天人”這三個字,隻怕小到六七歲的孩童,大到八九十的老翁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景國軍政兩界有多少將軍、官員見到他都要恭敬的叫上一句“先生”,就連景國之主當代景王都會尊稱一句“太傅”。在景國百姓眼中,他是國之柱石;在別國眼中,他是欲除之而後快的邪魅。


    但是在梅望晨此刻眼中,他隻有一個身份——隱山學院當代院長。


    ......


    “看你剛才的神情,想必是記得我的,這倒是讓我有些吃驚,畢竟我上一次見你的時候,你還很小,應該是不記事的才對。”悅耳的男聲傳來,完全沒有蒼老之感。


    梅望晨嘴角的苦笑更濃,看來對方沒有準備跟他玩心照不宣、虛與委蛇這一套,一開口居然就是開門見山。


    “台輔公這等仙人之姿,即便是我這等濁物也是欽慕、瞻仰,既然見過一麵,哪裏能隨便忘記?”梅望晨有些無恥的說道。


    周兩儀嗬嗬一笑,轉過身來。


    那是怎麽樣才能形容的一張臉呢?“英俊”、“俊美”這等詞語很少來形容年老長者,但是用在周兩儀的身上,卻是相宜。風霜之下,臉上微有褶皺,卻又平添幾分滄桑的意味。


    若說梅望晨是一個俊美似妖的小白臉,那麽周兩儀就是一個沉靜風雅的老大叔了。若時間再往前推個幾十年,真不知道這兩人到底誰更俊俏一些。


    “三殿......梅公子說笑了,而且你用不著拍我的馬屁,雖然仙人之姿形容我也不算差,但是你應該是知道的,我不太喜歡台輔公這個稱號。”


    梅望晨抓了抓頭發,笑道:“沒想到拍馬屁拍到馬腿上去了,看來我是真的沒什麽這方麵的天分,院長大人您見諒,見諒。”


    周兩儀卻不再繼續就這個問題說些什麽了,而是手臂微抬,道袖翻飛,手掌往旁邊一座茶台遙遙一順。


    “請。”


    請有很多種說法,比如請您喝茶,請您吃飯,請您節哀,請您忘懷等等。


    但周兩儀的請,卻是旁的意思。


    一筒卦簽出現在兩人所坐的茶台之上。


    這裏是道觀,道觀裏有卦簽,那麽之前周兩儀的那個“請”字,自然以為著“請您算命”的意思。


    鏡都裏專門有條鴻運巷,在街麵上討生活的江湖方士不勝繁數,測字、取名、算吉兇、破財運,隻要是能掙錢的,那些個江湖騙子......不,江湖名士什麽都做,梅望晨前兩年也覺得有趣,曾專程去遊曆過一番,在他大手大腳拋出幾十兩白銀之後,那些所謂的名士就如同聞著屎味的蒼蠅一般蜂擁而至,都稱自己是什麽什麽半仙,上達天聽,願折壽十年,泄露天機,以供梅望晨逢兇化吉......最後梅望晨隻能拋頭鼠竄、落荒而逃......


    而今天,在隱山學院入院考試的第四間茅屋之內,如果不是梅望晨事先知道了對麵這個老道士的真實身份,他還會以為自己又誤入了鴻運巷之中。


    但是哪怕事先已經知道對方的身份,他還是覺得此時周兩儀看著他的眼神跟之前那些江湖半仙的,沒有什麽區別,就像是一隻餓極黃鼠狼看見了香噴噴的兔子肉一般。


    梅望晨歎了口氣,“能不算麽?”


    周兩儀似笑非笑,答非所問,“你最終還是下了棋。”


    “下棋和算命,這是一迴事麽?”


    “本質上其實沒什麽區別。”


    “我在鴻運巷上可被您那些孝子徒孫給忽悠的夠嗆的。”


    “他們和周某並不是師出同門,而且那些可都是江湖名士,咳咳,梅公子還請慎言。”


    “總之我就是不想算,您還是考點別的吧。”


    周兩儀沉默少許,嗬嗬笑道:“雖然我是出了名的好脾氣,但是你就不怕不讓我算,我公報私仇不要你入學?要知道我在隱山學院還是能說得上兩句話的。”


    梅望晨滿是笑意的眼睛微眯,“這算是威逼?”


    “不,不,不,隻是利誘罷了。”


    梅望晨卻不接話,而是望向道觀外的陰雲,笑著說道:“今兒天真不錯!”


    聊天止於智者,智者,智障者也。


    周兩儀卻並不意外梅望晨的裝瘋賣傻,兩人沉默少許,他卻突然毫無征兆的提了一句旁的話,“雲家那個丫頭之前來過了。”


    “......”梅望晨盯著茶台上的簽筒沉默不語。


    “你就不想知道,她問了些什麽?”


    “一卦算天命,一問知千秋。她能問您一個問題,看來此次隱山一行,她也算是不虛此行了。嗯......要不簽我也不搖了,我幹脆也問您一個問題,您胡亂的答兩句,如何?”


    周兩儀緩緩的搖了搖頭,仍是輕笑著說道:“這世上很多問題我是答不了的,畢竟我隻是個算命的,並不是真正的神仙,比如雲家丫頭的問題我答不出,你的問題我自然更是無能為力,不過嘛,你可以心裏想著問題,然後我幫你算一算......”


    自從梅望晨走進這座道觀,這已經是周兩儀第三次提出要幫他算命了,或威逼,或利誘、或正大、或唬騙。


    一個景國國師、帝王之師、一等公爵、一院之長,這等身份的老人,以這種近乎於耍賴的方式,隻願為梅望晨算上一命,看來這位隱山學院的院長是真的很想很想幫他算一下,哪怕隻有區區一支竹簽而已。


    再一再二不再三,梅望晨神情逐漸凝重了起來,知道再拒絕隻怕有些難了,“您在我小時候,不是特地去看過我一眼麽?”


    周兩儀輕輕撥弄了兩下本就稀疏不多的胡須,笑得像個終於看到油腥的狐狸,“就是因為太好看了,所以還想再看看。”


    因為好看所以想再看看,這是初墜愛河的少年對自己所愛慕的姑娘才會說的話,周兩儀乃是隱山學院院長成名於天下數十年,當然不是什麽少年,而梅望晨雖然長得好看,但終究不是少女。


    所以周兩儀所說的這話,梅望晨自然是不信的。


    不信歸不信,他還是抬起手,輕握簽筒。


    唰唰唰唰。


    安靜的道觀裏,隻身下竹簽在竹筒中互相撞擊所發出的聲音。


    少許,一支竹簽掉落在地。


    梅望晨彎腰撿起,看著竹簽上繁雜的符文圖案,怔怔出神。


    他自然是看不懂的,所謂解鈴還須係鈴人,解簽自然是需要執簽人。


    周兩儀正要用手接過竹簽。


    “啪”一聲輕響,在這安靜的道觀之中卻顯得聲音如此之大。


    梅望晨大拇指、食指、中指突然用力,竹簽應聲而斷。


    “簽我求了,隻是這支竹簽實在不是我喜歡的樣式,所以掰了。”


    周兩儀看著地上的兩半斷簽,沉默了一會,笑得有些勉強,“沒事,那就再來求過......”


    梅望晨打斷說道:“我可隻答應了您求一次,再說了這種事,有一無二的,再求一次未必會準吧,您隻怕也未必看得清楚。”說完便將自己腰間的綠竹遞給周兩儀,“這幻陣不錯,我再走走。”


    周兩儀拿著綠竹看著上麵已經被刻上的前三節,分別是三橫、三縱、四橫,“既然已經跟白老下過棋,又到我這來算了半支簽,其他地方不去也罷。”說完,抬起手指,在綠竹之上橫豎各劃兩下,形成一個符號,有些類似“井”字。


    然後他從第四竹節處將綠竹掰斷,將有橫縱標記的那部分遞還給梅望晨。


    梅望晨的眼中難得出現了惱怒的情緒,並沒有伸手去接那支殘竹。


    周兩儀看著梅望晨惱怒的模樣,嘴角微微輕揚。


    道理很簡單,既然一個不讓另一個算命,那麽另一個自然也不會讓這一個多走多看,這實在是很公平的事。


    “院長大人果然很記仇呢......”


    “老道士隱山學院最公平、最公正的院長,從來不會記仇,我隻是覺得梅公子走到這也差不多了。”


    梅望晨的細柳眉微微一顫,自嘲一笑,伸手去接殘竹,在手就要碰到殘竹的那一刻,他突然臉色一變,壞笑著說道:“我剛跟那位姓白的老先生下完棋,您就迫不及待的將自己的這座茅屋送到了我的麵前,院長大人不但記仇,而且還有些無恥呢......”


    周兩儀聽到這話,拿殘竹的手在空中停住,“嗬嗬,當院長總得有些便利,你若是喜歡,我死之後你來當當?”


    “狗才當!”


    “不當就不當,何必罵人呢,要知道景國建國五百餘年之間,曾有一代景王,無心權勢,假死退位到隱山學院當過幾年院長,那你剛才可是把自己也罵了進去。”


    “第五代景王——辰瑟葵那個讀書讀迂了的老家夥麽?”


    “哎呀!”周兩儀瞪大了老眼,有些驚奇於梅望晨膽大妄為,然後他低聲笑了兩下,不知想起了什麽,神情便得有些複雜。


    周兩儀似乎沒了與梅望晨閑聊的雅興,直接將殘竹拍在他的手中。


    梅望晨眼前一黑,就此昏了過去,隻是在昏之前,似乎聽見周兩儀在低聲歎息,“去找白老下下棋是可以的,但是你最好不要跟他走得太近,這是我對......您的忠告......”


    ......


    道觀之中有風起,但是再無梅望晨的身影,周兩儀走到茶台旁,撿起被梅望晨掰斷的兩半竹簽,看著上麵的符文圖案,沉吟少許,最後化作一聲低歎:“終究還是看不清啊,不知道四象又看出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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