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殺戮之種(十一)


    【齊樂人。死於獻祭女巫。存活天數13天。】


    如墜冰窖一般,齊樂人手腳冰冷,一動不動地看著墓碑上的碑文。周圍的一切都離他遠去了,如同被看不見的屏障遮擋,海浪的聲音、皎潔的月光、清冽的酒香……一切都遠去了。他就像一個被埋入地下的活人,眼看著泥土一點點鋪蓋上他的身體,從此與黑暗為伴,與爬蟲為伍,終將在不為人知中逐漸腐朽。


    他不甘心,他催促著快要不受控製的身體往前走,更多,更多的死去的他暴露在他麵前。


    【齊樂人。死於獻祭女巫。存活天數12天。】


    【齊樂人。死於獻祭女巫。存活天數12天。】


    ——如果墓碑的排列是按照所有人的死亡時間,那麽離陸佑欣最近的那個存活天數13天的他死於咬破毒牙自盡,這兩個他死於龍息。


    【齊樂人。死於獻祭女巫。存活天數12天。】


    ——這個他死於被餓狼追擊時用匕首自殺。


    【齊樂人。死於獻祭女巫。存活天數12天。】


    ——這個他死於和巨人同歸於盡的爆炸。


    失魂落魄的齊樂人還在往前走,這裏都是陌生的名字,他還得走上很長一段路才能遇上在新手村裏死亡的他留下的墓碑。


    “夠了,齊樂人!”陳百七的聲音在齊樂人身後響起。


    齊樂人站在一排又一排,仿佛劇院座椅一般排列的墓碑間,月光在地上留下了他的影子,和無數墓碑的影子交疊在一起,仿佛是生與死的糾纏,卻又因為這月色模糊了界限。


    他還活著嗎?他已經死了嗎?他要怎麽去證明,自己還活著?


    用記憶?可記憶不過是一段腦波,在這個噩夢世界各種不可思議的力量麵前,哪怕捏造一段記憶都很簡單,更何況隻是移植一段記憶呢?


    他真的,還活著嗎?


    活著的,真的還是他嗎?


    陳百七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拉著他的胳膊往迴走,走進了島嶼更深處。


    沿著灑滿了月光的小徑,踏著雜草和蟲鳴,兩人越走越深,齊樂人不知道陳百七究竟要帶他去哪裏,卻不想知道了。他的靈魂好像遺落在了自己的墓碑前,被拉著的他隻是一具行屍走肉。


    穿過了茂密的叢林,眼前豁然開朗。


    他們站在一處高高的孤崖上,月光籠罩下的大海近在眼前。如此靜匿,如此廣袤,銀白色魚鱗一般的月光在海麵上跳動著,和這星光和這大海一起組成一個美得令人窒息的夜晚。


    陳百七在海崖的一塊怪石上坐下,用手捂住打火機,給自己點了根煙,又丟了一根給齊樂人。


    這一次齊樂人沒有拒絕。


    兩人坐在海崖上,聽著崖下潮水拍岸的嘩啦聲,還有齊樂人自己一邊抽煙一邊咳嗽的聲音,彼此一言不發。


    “現在我知道為什麽寧舟臨走前特意提醒我,讓我不要帶你來這裏了。”陳百七抽完了一根煙,用鞋碾了煙蒂說道,“可惜啊,不收錢的時候,我實在是個不太合作的人。”


    “他還說了什麽。”齊樂人聲音嘶啞地問道。


    “很多,我從沒聽他過這麽多的話,不過大概是因為他喝醉了。”陳百七低笑了起來,“畢竟我可是帶了一整箱好酒去見他的,隻怕他酒醒後恨不得殺我滅口。”


    齊樂人抬起頭看著陳百七,她翹著二郎腿坐在石頭上,又給自己點了根煙。


    “我想他自己也不會相信,這麽短的時間裏,他竟然會愛上一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陳百七說。


    “什麽意思?”齊樂人的心頭咯噔了一下,一直以來不願深思的不祥預感湧上了他的心頭。


    陳百七挑了挑細長的眉:“我以為你已經發現了,原來沒有嗎?”


    不屬於這個世界……齊樂人的腦中忽然浮現出了一張和寧舟相似的臉,聖靈結界中那個在聖母像下祈禱的金發女人,她有一雙和寧舟一模一樣的眼睛。


    “寧舟和我妹妹茜茜一樣,應該說比茜茜更特殊,茜茜的父母都是來自現實世界的玩家,但是寧舟……他的母親是一個npc。”


    陳百七的聲音好像從天外傳來一般,她說的每個字他都聽見了,卻好像突然聽不懂了。


    “算算寧舟的年紀,他的父親應該是最早進入這個遊戲的那一批玩家,不過很早就死了,在他母親也去世後,他就被送去了教廷,深受教廷影響。十八歲開始會像普通玩家一樣進行任務的事情也是寧舟告訴我的,三年前他年滿十八,就和我們一樣有了生存天數,需要每月進行強製任務。”


    齊樂人手上的煙頭已經快燒盡了,他卻一點都沒發覺。


    “這一次會接到獻祭女巫的任務,倒完全是個意外。他最近剛從永無鄉迴來,遇上了正在追殺幾個少女的歹徒,就將他們殺了,可惜也沒能救下那兩個女孩子,反而因為她們手上的惡魔印記,觸發了這一次的任務。更巧的是,你從另一個死亡的npc身上,同樣接到了這個任務。”


    “其實一開始他並沒有多在意你,從個性上來說,寧舟是天生就不喜歡和人親近的,很難想象他主動去接近一個人,一開始會在篝火邊救下被野狼襲擊的你,完全是順手為之。幫助需要幫助的人,也是教廷的戒律。”陳百七說著,突然輕笑了一聲,“不過等他醉得更厲害之後,他還是承認了,他覺得你那時候故作鎮定還努力和他搭話的樣子很可愛。”


    ——“我……我叫齊樂人,你叫什麽名字?”迴憶一下子又從灰白變迴鮮活,就像是一卷黑白的電影膠帶,突然有了聲音和色彩。齊樂人清楚記得,那溫暖的篝火旁,他忐忑不安,欲言又止,最後終於鼓起勇氣問了“她”的名字。


    “後來地下洞窟中,你們被骨龍追殺,他拉著你逃亡,那時候你看起來害怕極了,紅著眼睛,說話都在發抖,可是卻固執地要保護他,甚至連死都不怕了。寧舟恐怕這麽多年也沒見過有人會為他這麽拚命,之後你死在龍息裏,又差點被結冰的地下湖凍死,等他把你救上來後,看著渾身濕透瑟瑟發抖的你,他就對自己發誓,一定會保護好你。”


    ——“總之謝謝你,到時候,告訴我你的名字吧!”那時候他匆忙逃命,跑得肺在痛,還拚命壓低了聲音不敢咳嗽,憋得眼睛都是紅的,他知道自己不會死,有技能的幫助他有很大的幾率可以幸存下來,所以才那麽勇敢。


    “最後的地宮中,寧舟用掉了他母親留給他的遺物,對,就是那個掛墜。那個東西可不是普通的物品啊,他不該動用的,不過那時候已經千鈞一發,你又深陷危險,他還是毫不猶豫地用了,哪怕……而聖靈結界裏你找到了唯一的機會,不過也真是造化弄人……”陳百七遙遙眺望著月光下平靜的大海,聲音似有若無,“後來的事情,喝醉了的寧舟也不肯說下去,不過我已經知道了。要親手殺死願意為他付出性命的愛人,那時候的他到底有多痛苦呢……”


    ——“寧舟,我有一個辦法,也許可以讓我們都活下去。”那時候,滿懷激動之情的齊樂人甚至麵帶微笑地說著對寧舟而言最殘忍的話,“很簡單,殺了我。”


    齊樂人頹然地坐在石頭上,用手捂住了臉,這一段短暫的經曆,在他眼中已經變成了命運的惡作劇,可是在寧舟眼中呢?這完全是一場不可挽迴的悲劇。


    “你知道嗎?任務結束後,來見你之前,寧舟去了一個地方。”陳百七緩緩說道。


    “哪裏?”明明知道應該停止問下去,可齊樂人卻還是問出了口。


    陳百七卻答非所問:“他去買了一件東西。”


    齊樂人的手指抽筋一般動彈了一下,他隱約知道了什麽,卻難以置信。


    陳百七沒有再說下去,她抽了一口煙,煙草的味道讓她放鬆,也讓她平靜,她站起身來,麵朝大海,喃喃道:“這就是命運吧。明明是不可能的人,卻因為種種巧合彼此相愛,可惜到頭來……仍舊是不可能啊。”


    齊樂人沉默了。


    “在寧舟的世界裏,他恐怕從來都沒想過同性戀這個問題,畢竟他很早就在教廷生活,遵守戒律,恪守教典,信仰堅定,就是那種心動也不會逾矩,愛上了就會去求婚,**都要留到新婚之夜的男人。最重要的是,這個世界的教廷並不是我們曾經生活過的世界裏的現代宗教,它古板、保守,一切同性之間產生的愛情,都是錯誤的,悖德的,甚至罪惡的。”


    “如果有一天,他愛你勝過一切,也許他會離開教廷。但是需要背棄信仰,放棄他曾經視為生命的一切……究竟是這份愛更痛苦,還是死亡更痛苦?”


    鹹澀的海風吹拂在臉上,帶走人體的溫度,聽完了這一切的齊樂人已經很平靜了,他也從石頭上站了起來,低聲說:“我明白了……”


    陳百七轉過身來,將手中的一個瓶子遞給了他:“拿著吧。”


    “我可不用借酒消愁啊。”齊樂人僵硬地開了個玩笑,可卻連牽動嘴角都這麽困難。


    “不是酒,是教廷的聖水,也許以後你用得上。”陳百七聳了聳肩,“我要先去看看幾個老朋友,一個小時後我們在上岸的地方見。”


    齊樂人拿著瓶子的手僵了一下,陳百七怎麽會知道他需要聖水來壓製殺戮之種?


    眼看陳百七已經走開了,他顧不上許多大聲問道:“為什麽給我這個?”


    陳百七背對著他揮了揮手:“寧舟寄來的,托我交給你,收著吧,也許以後派得上用場。”


    陳百七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台階下,齊樂人搖晃了一下瓶子,晶瑩剔透的透明**在月光中散發著微弱的亮光,隻是看著就讓人覺得心生平靜。如果是寧舟的話……他應該知道一些什麽吧?畢竟他在審判所見到過他。


    齊樂人沒有再想下去,收起了聖水往下走。


    此時他已經不再為那些墓碑驚慌失措了,那是他無法驗證,也無法控製的東西。哪怕他真的已經死了,但現在這個依舊活著,他能行動,能思考,能像從前一樣喜怒哀樂,更多的問題他已經不想再糾結了。


    沿著階梯往下,台階兩邊一排一排的都是整齊的墓碑,如同列隊一般規整。


    墓碑的順序應當是按照死亡時間排列,而不是按照任務順序排列的,齊樂人在陸佑欣的墓碑前停下,倒著往迴走了一層,然後走了進去。他看到了葉俠,這竟然是她的真名,生存天數足有一千五百多天。


    再往前一步,手電筒的燈光照亮的地方,是齊樂人的名字。


    連續三個墓碑,都是他。


    死於寧舟之手的他。


    齊樂人的腳步一頓,一種說不上是悲哀還是釋然的情緒從靈魂深處慢慢滲了出來,從陳百七說寧舟去買了一件東西後他就隱約猜到,卻始終難以置信,可是如今親眼看見,他終於不得不相信。


    他幾乎可以想象寧舟發現他的墓碑時是什麽樣的心情,也許對他而言,他愛過的那個齊樂人已經永遠留在了地宮之中,被他親手殺死,三次。


    他還未來得及開始,還未說出口的愛情,永遠留在了那裏。他隻能在墓碑前留下自己愛過的證明,送給那個“她”。


    齊樂人上前幾步,在自己的墓碑前蹲了下來。


    【齊樂人。死於獻祭女巫。存活天數13天。】


    一個打開的小禮盒被端正地放在墓碑前,禮盒中靜靜地躺著一枚戒指。


    戒指上鑲嵌一塊藍色的寶石,在月光下熠熠生輝。


    漂亮得如同寧舟的眼睛。


    ps:雖然愛情停在這一刻就很美,但故事還是要繼續啊。


    pps:在經曆了殺人狂、吃牢飯、當臥底、被打劫,受驚嚇、被求婚(未遂)之類的小波折之後,我們的主角度過了輕鬆愉快的休息時光,大家吃完了這口甜(有)甜(毒)的糖,感受一下這難以置信的酸爽,就可以開下個輕鬆休閑的副本了(是親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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