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一夢而醒。


    太陽已經快落山了,夕陽的餘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他在公園的草坪上睡了個午覺,頭發和衣服上都粘了草屑,樣子頗有些可笑。路過的人看見了,朝他露出善意的微笑。沈默也不介意,跟著笑了笑,起身撿起扔在地上的畫板。


    他從幾年前開始重拾畫筆,試著用左手畫畫,一點一點慢慢練習,雖然還追不上以前的水平,但也算讓自己滿意了。他今天原本是出來寫生的,但太陽實在太好,忍不住就睡了一覺,沒想到會夢到這麽久以前的事。


    沈默收拾好畫具後,將背包往肩上一背,快步走出了公園。他在永寧路那邊有一間店麵,是當年跟季明軒分手時,那人轉到他名下的。他後來簡單裝修了一下,開了家小小的畫室,生意不好不壞,勉強可以維持溫飽。


    因為是下班高峰,路上有些堵車,沈默迴到畫室的時候,天已經徹底暗下來了。他雇了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幫忙打理畫室,這時候見他迴來,楊月臉上就有些氣鼓鼓的,道:“老板,你又跑出去偷懶了!”


    沈默脾氣甚好,一邊整理東西一邊說:“抱歉,我迴來晚了。耽誤你跟男朋友約會了吧?你可以下班了。”


    楊月大學畢業就找了這份工,幾年做下來也跟沈默混熟了,匆匆補了一下妝,問:“老板你晚上吃什麽?不會又叫外賣吧?”


    “是啊。”


    “又是咖喱飯?”


    沈默又答了一聲“是啊”,說:“我喜歡咖喱。”


    “再喜歡也不能天天吃。”楊月放下粉餅,以一副過來人的口吻,老氣橫秋的說,“老板你都三十歲了,也是時候交個女朋友了吧。”


    沈默呆了一下,道:“我過完年才二十九歲。”


    但對於青春靚麗的女孩們來說,二十九和三十有什麽區別?


    “二十九也是老男人了。”楊月拿起眉筆,淡淡掃了掃眉毛,“年紀越大,在婚戀市場上越不吃香。”


    沈默道:“沒遇上合適的。”


    “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個?我有個大學同學……”


    沈默忙道:“不用不用。”


    “我來這裏也快三年了,就沒見你交過女朋友。”楊月忽然把頭湊過來,盯著沈默道,“老板,你該不會是心裏有人吧?”


    她剛畫完眉毛,兩條彎彎的眉濃得似墨。


    沈默恍了一下神,一時竟答不上來。


    楊月是愛八卦的那種小姑娘,頓時來了興趣,猜測道:“是你的初戀?還是暗戀對象?或者是苦追多年的女神?”


    沈默想到不久前的那個夢,心跳得有些急。但他已學會控製住自己的情緒,麵上仍是平靜。


    “沒有,”他像是怕楊月不信,更像是怕自己不信,又重複了一遍,說,“沒有這個人。”


    楊月可沒這麽好糊弄,正想再挖掘挖掘,就聽門外傳來“嘀”的一聲喇叭響。


    “呀,我家那位來接我了,我先下班了,老板byebye!”


    男朋友一來,楊月立刻揮了揮手,拋下老男人沈默,拎起手袋衝了出去。


    沈默目送她離開,轉頭打電話叫了份外賣。其實他自己的廚藝也不差,但現在一個人生活,懶得再花心思做飯,還是叫外賣更方便。咖喱飯很快就送到了,沈默吃過晚飯後,又處理了一些雜事,這個點基本上也沒什麽生意了,他便關了店門,支起畫架來繼續那幅未完成的畫。


    他下午在公園已經畫了大半了,在這寂靜的夜裏又特別容易集中精神,沒過多久就上好了色。沈默放下畫筆,退後幾步看了看,自己覺得還算滿意。


    隻是還未落款。


    沈默猶豫了一下,重新拿起筆來,從右手換到左手,又從左手換迴右手。他拿筆的右手仍有些微的顫抖,但竭力克製住了,一筆一劃地寫下“沈默”兩個字。同他從前的簽名稍有差別,風格倒還是一致的。


    他看著這兩個字,幾乎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幾年前的那一天,他推開錦繡山莊那間書房的門,看到滿室都掛滿了他的畫。


    有些是他在學校的習作,有些是他為了賺錢畫的人像,有些甚至隻是信手的塗鴉,他不知道一個人要費多少功夫,才能收集到這些畫。


    ……原來這就是錦繡山莊的秘密。


    那一刻沈默就已知曉,自己定然是錯失了一些過往。


    他跟周揚分手後,有半年多的時間過得渾渾噩噩,記不清發生了什麽事。他本來想找季明軒問個究竟的,但輾轉聯係上季明軒後,對方並不肯見他。他最後隻好去了趟醫院,在心理醫生的幫助下,才想起從前那些事。


    他曾經一度握住過那個人的心,然而最終還是放開了手。


    當年沈默從樓梯上摔下來後,被大樓的保安送去了醫院,所幸他傷得不重,除了些外傷之外,就隻有一點輕微的腦震蕩。他頭暈了好幾天,記憶始終是一片混亂的,雖然記起了他被綁架的事,但對中間這半年發生的事卻毫無印象了。


    而季明軒……也成了真正的陌生人。


    直到後來他的出租房到期,快要流落街頭的時候,季明軒丟給他一紙合約,兩人才重新有了交集。


    沈默一恢複記憶,就急著想見季明軒。他沒有季明軒在國外的聯係方式,隻能找陳律師幫忙,陳律師頗為熱心,一番周折之後,終於聯係上了季明軒。


    但季明軒並不願意見他。


    沈默又找了他幾次,季明軒才通過陳律師迴複他兩個字:勿念。


    陳律師且委婉表示:“季小姐的身體狀況不太樂觀。”


    沈默心下一涼,知道一切都已結束了。


    無論是他那段失而複得的記憶,還是季明軒那隱秘的愛戀,都不用繼續追究。他跟季明軒之間始終隔著一個季安安,從此後各自天涯,再無必要相見。


    他冷靜地向陳律師道謝,當天下午就搬出了季明軒的別墅。季明軒送的東西,他隻動了永寧路的那間店麵,這幾年裏開了畫室,重新學了畫畫,時間就這麽平平靜靜地過去了,像是從來沒認識過季明軒這個人。


    隻偶爾會夢到一些往事罷了。


    沈默自嘲地笑笑,看時間已至深夜,也是時候迴家休息了。他草草收拾了一下東西,臨出門時,瞥見牆上掛著的日曆。如今已是一月下旬,再過幾天就是農曆的新年了,等過完年則是——立春。


    沈默盯著那個日期看了片刻,慢慢兒收迴視線。


    他迴家路上有些心不在焉,到家後衝了個澡,照例打開電腦上了會兒網,等他迴過神來,已經在網上訂了張機票。


    是2月4日飛往國外某小島的機票。


    第二天沈默將這件事跟楊月一說,楊月的臉頰又鼓了起來:“出國旅遊?老板你太能偷懶了,年年這個時候出去玩。”


    沈默隻好說:“等我迴來了讓你休年假。”


    楊月這才露出點喜色,問:“老板你這次是去哪裏玩?”


    “老地方。”


    “又是s島?”楊月微微驚訝,“那裏可是蜜月勝地,人家都是一對對情侶一起去的,你一個單身人士年年往那跑幹什麽?等豔遇還是挖牆角?”


    沈默的理由光明正大:“畫畫沒靈感了,我是去采風的。”


    楊月果然沒話講了,問:“什麽時候走?”


    “2月4號的機票。”


    楊月翻了翻日曆,道:“那天正好是立春。”


    接著“咦”了一聲:“我記得老板你每年都是立春前後出門的,有什麽特殊意義嗎?”


    她嗅到點不尋常的味道,轉過頭來看向沈默。


    沈默的心一跳,但麵上仍是微笑:“當然有。一年之計在於春,春天萬物複蘇、百花齊放,正適合出門踏青。”


    話說到這個份上,楊月也沒法再追問下去了,沈默趁機打發她去做一杯咖啡。


    不多時,楊月就把咖啡端了過來。沈默昨天晚上沒睡好,聞著咖啡的香氣,還是有點昏昏欲睡。時間臨近中午,陽光把咖啡杯的影子拖得長長,沈默半眯著眼睛看向窗外,覺得日子再悠閑不過。


    但是於這樣的平靜中,他總覺缺了點什麽,再快活也有不足。或許正如楊月所說,有一個名字在他心上紮了根,這些年來生根發芽,往往趁他不備時跳出來,猛地占滿整個胸膛。


    他這樣的思念一個人。


    即使伸進一隻手去,使著勁兒按了又按,弄得一顆心鮮血淋漓了,依然壓抑不住。


    這個新年沈默過的很簡單。他給楊月放了假,自己在家燒了幾道菜,又配上一瓶紅酒喝。因為隻有一個人吃,再精美的菜色吃著也沒滋沒味,倒是跟平常的外賣差不多,吃起來都是寂寥的味道。還沒到十二點他就上床睡覺了,裹著厚厚的棉被,聽著窗外的鞭炮聲沉沉入睡。


    翻過年就是立春了。


    沈默去過s島幾次,不用再做什麽攻略,隻兌好了現金、收拾好了行李,出發前一天又特意去剪了個頭。他相貌本來就顯年輕,劉海剪短後露出一雙眼睛,讓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小一些。


    就像……四年前一樣。


    四年前的這個時候,他一心憧憬著跟季明軒一起去s島,但誰料物是人非,終究隻得他一個人成行。


    2月4日一早,沈默拖著行李箱出了門。他中途要轉一趟機,花十多個小時才到目的地。s島是傳聞中的蜜月勝地,其中最出名的就是海灘,沙粒潔白、海水碧藍,景色美不勝收。


    沈默入住的酒店建在s島南部的斷崖上,套房和別墅都依地勢而建,在屋內能聽見海浪拍擊的聲響,推窗俯瞰出去,海洋盡收眼底,景色蔚為壯觀。室內的裝修設計也是別具一格,既融入了各種現代元素,又保留了原生態的自然風光。這家酒店剛落成不久,聽說投資者也是華人,雖然住一晚的價格不菲,不過沈默出門在外,也沒講究這麽多了。


    他到酒店的時候已是晚上了,先狠狠睡了一覺倒時差,第二天早上起來,才開始優哉遊哉地欣賞海景。他選在這個時候來s島,雖然有些不可言說的小心思,但明麵上的理由還是來采風的,所以吃過午飯之後,就背著畫板在島上遊覽起來。


    他騎著腳踏車穿過島上的小村落,躺在沙灘上看了海邊的日落,品嚐了原汁原味的當地美食,幾天下來玩得十分痛快。當然畫作也完成了不少,有幾幅頗具韻味,看得人眼前一亮。


    沈默原本還想租快艇出海的,不過實在是玩不動了,後麵幾天就隻是窩在酒店房間裏專心畫畫。酒店一麵臨著懸崖,另一麵則造了泳池,他有時候畫得累了,就走到泳池邊散散步。


    這天陽光格外得好,沈默下午沒什麽安排,吃過飯就去了泳池邊,一邊曬著太陽,一邊構思新作品的構圖。下午遊泳的人漸漸多起來,沈默叫了杯咖啡喝著,忽然聽見有人用中文叫了聲:“明軒……”


    甜膩膩的女性嗓音,千迴百轉地似在撒嬌。


    沈默耳邊安靜了一瞬,像是什麽聲音都消失了,隻那兩個字格外清晰。他鼻尖滲出微微的一點汗,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循聲望了過去。


    入眼的是一個泳裝美女,雙腿又白又直,身材凹凸有致,一頭烏黑長發尤其好看。她手挽在一個男人的胳膊上——那男人也是華裔,四十來歲的年紀,頭發已謝了一大半,啤酒肚圓得如熟透的西瓜。


    啊,不是季明軒。


    沈默整個人都鬆懈下來,暗笑自己疑神疑鬼,季明軒這名字再普通不過,跟他同名的人不知幾千幾百,怎麽聽見個名字就以為是他?


    他看著那個明軒同泳裝美女親親熱熱的走過去,心裏忍不住想,不知道季明軒現在是什麽樣子?會不會也發福得不像話?隨即又搖了搖頭,想,他們是再不會相見的了。


    沈默苦笑一下,打算坐迴原先的位置,一迴頭,那笑容卻凝固在了臉上。


    他看見季明軒站在數步開外的地方。


    季明軒衣冠楚楚,身姿挺拔,隻比沈默印象中的更為出色。他目光筆直地望過來,麵容仍是那樣英俊,仿佛立於時光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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