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茜緊摟著陶羽,縱馬狂奔,鐵蹄翻騰,掠過曠野荒郊,兩側的景物,一排排地向後飛退。


    陶羽安靜地依靠在她的懷中,唿吸沉悶而短促,對自己的遭遇,一些也不知道。


    淩茜沒有替他解開穴道,因為她知道,一旦陶羽的穴道解開,勢必不好意思再這樣被自已摟抱在懷中。她雖然也有少女的矜持,但此時四野無人,馬背上隻有他和她,這種難得的溫馨,為什麽不讓它多停留一刻呢?


    她滿足地閉上眼睛,羞怯而又大膽地享受著這片刻陶醉,卻未注意到此刻馬後,正有一條人影,遠遠地跟蹤而行。


    那人身穿一件嶄新的儒衫,施展“陸地飛騰法”,掠地飛馳,快若一縷輕煙,其速雖未必捷逾奔馬,卻能始終保持遙遙跟隨。


    他是誰?既不是郝履仁等飛雲山莊高手,也不是那送令援手的神秘黑衣老婦,淡淡月色掩映之下,隱約可以看出,竟是個麵目陰-至深沉的少年。


    淩茜疾馳一陣,未見郝履仁等追來,便緩緩放慢了速度,蟑首四處張望,想找一個可以容身過夜的地方,因為陶羽內傷未愈,必須設法替他治療。


    馬兒奔得慢了,後麵那懦衫少年也放緩腳步,默默跟蹤,並不迫近。


    此時,左近一片荒涼,除了山岩絕壁,沒有一戶人家,淩茜無奈,隻得策馬來到一處山壁下,輕輕躍下馬背。


    山壁之上,有塊凸出的巨石,壁下因此形成一個淺淺山洞,洞口也有三數堆亂石,顯得倒還隱蔽。


    淩茜藏好坐騎,在洞裏鋪了些於草樹葉,將陶羽安置在洞裏,抬頭望望,天色大約已到成災之交。


    她很想生個火堆,但又怕火光被郝履仁他們發覺,隻好坐在黑暗中,伸手搭住陶羽血脈穴道,試探他傷得如何?


    陶羽的脈搏徐而不急,每一振動,幾乎難以感覺出來,而且,其間速度,相差得格外長久,大異於一般常人。


    淩茜芳心中浮起無限疑惑,驚詫地忖道:“從他心脈的跳動看來,真氣循行,沉而有力,內經各穴毫無滯阻,難道他年紀輕輕,生死玄關就已經打通了不成?”


    她試著運起桃花門無堅不摧的“血氣氣功”,一股熱流,透過掌心,緩緩注人陶羽的“大陵”穴內……


    果然,好的真力一進人穴道,陶羽體內竟自然而然產生一種極強的反抗之力,那一股反抗的潛力,隨著逐漸加重的衝力而增強,等到她遽然收斂功力,他體內真力,也跟著消失散去。


    淩茜暗吃一驚,從這些跡象看來,陶羽的確業已打通了生死玄關,任督舒暢,達到了練武的最高境界。


    這個驚世駭俗的境界,許多武林成名人物夢寐以求,尚且無法到達,細論起來。比之桃花島的“衝穴禦神”之法,還要高明和困難得多。


    她心潮一陣激動,纖掌疾落,拍活了陶羽被製的穴道。


    陶羽微歎一聲,手足蠕動,就將醒轉,不想就在這時候,洞外忽然傳來“嚓”地一聲輕響淩茜霍地一驚,嬌軀從地上疾彈而起,錯掌低叱道:“什麽人?”


    洞外響起一陣陰沉沉的冷笑,答道:“是我!”


    隨著語聲,一條人影赫然出現,迎著洞口屹然而立,夜風拂動他身上儒衫,正是跟蹤馬後的陰霾少年。


    淩茜凝目而視,見那少年約有二十歲左右,生得本不醜陋,但卻在臉上塗著厚厚一層脂粉,眉尾裏用烏筆描繪。穿著一件簇新儒服,肩插長劍,滿身散發著香氣,打扮得不倫不類,不男不女,令人作嘔。


    但她細看之下,卻發覺這油頭粉麵的少年,像貌有幾分相熟,好像曾在那裏見過。


    忽然,她掃目瞥見那少年頸下,竟懸著一根金絲,上係半牧閃閃發光的金錢,心中一動,恍然道:“啊!原來是你……”


    懦衫少年得意地笑道:“正是小生宮天寧,姑娘好眼力,小生前著道裝,如今已換穿了儒服,前後判若兩人,難為姑娘一眼就認出小生來。”


    淩茜黛眉微皺,不耐煩地說道:“你跑到這兒來幹什麽?上次看在你姑姑份上,饒你一命,又來找死麽?”


    宮天寧吃吃而笑,道:“不瞞姑娘說,小生前次得睹姑娘絕世容顏,私心竊慕不已,那時在眾目聯候之下,姑娘對小生不假辭色,其中苦衷,小生十分體諒,是以特地換了衣著,跟隨芳駕,已有好幾天了……”


    淩茜不待他說完,冷插口道:“你嚕嚕嗦嗦說些什麽,我一句也聽不懂,幹脆一些說,你來找我,是不是為了那本‘通天寶-?’”


    宮天寧連忙雙手亂搖,道:“不!不!區區一本‘通天寶-’,算得了什麽?隻要姑娘喜歡,盡管收著賞玩!”


    淩茜迷惑地道:“不為通天寶-,那你跟蹤我是何用心?”


    宮天寧幹笑兩聲,道:“姑娘冰雪聰明,難道不解小生微意……”


    淩茜搖搖頭,道:“我真的不明白……”


    宮天寧笑道:“常言道:有緣千裏來相會。小生與姑娘,地分南北,相去何止萬裏。竟然把晤一堂,豈非天假之緣,姑娘總該了然了吧……”


    淩茜臉色登時一沉,道:“什麽緣不緣,你再要胡說下去,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宮天寧卻不驚詫,依然笑道:“姑娘說沒有緣這迴事嗎?


    本教這枚全真金錢,當年由羅叔叔和我姑姑一分為二,各持半枚,相約待金錢複並合一,便是良緣相配之時。如今羅叔叔和我姑姑相繼去世,偏巧這兩半金錢,竟落在小生和姑娘手中,嘿嘿!這難道不算天緣巧合,上天特意的安排嗎?……”


    淩茜怒從心起,沉聲罵道:“姓宮的,你如果不想找死,趁早閉了你那臭嘴,給我滾得遠遠的,若再嚕嗦,惹出我火氣來,那時你就隻有死路一條……”


    宮天寧咯咯笑道:“何必這樣惡言相向呢?小生一片忠誠,才肯出此直言。”


    淩茜叱道:“我不要聽你胡說八道。”


    宮天寧笑道:“淩姑娘,你在這夜深之際,荒野之處,把他帶到山洞裏來,孤男寡女相處一室,連個火堆也沒有,這件事如果傳揚出去,隻怕將要大大沾辱姑娘聖潔之名……”


    淩茜怒道:“我們清白心性,他又身負內傷,問心泰然,怕誰胡說?”


    宮天寧卻十分得意地笑著說道:“……其實,小生仰慕姑娘絕世容顏,冰清玉潔,自是萬不敢生出這種讀慢之心,好在此事隻有小生一人所見,隻要小生不對人提起,旁人從何得知,姑娘大可不用擔心。”


    淩茜冷笑一聲,道:“我們沒有什麽不可告人的事,不須你替我們掩飾。”


    宮天寧聽她口中“我們”連聲,心裏酸溜溜地極為難受,但他乃是心機深沉之人,並不露在表麵上,聳聳肩,淡然一笑,徑自舉步踏進洞來。


    淩茜橫身攔住,嬌喝道:“姓宮的,你要幹什麽?”


    宮天寧停步微笑道:“羅叔叔與我姑姑情誼深重,他既是羅叔叔的骨肉,難道我不能看他的傷勢嗎?”


    淩茜想了想,道:“他身負異秉,內腑雖然受傷,不難調息痊愈,請你不要去打擾他。”


    宮天寧笑道:“我何曾說過要打擾他?隻因彼此誼屬世交,放心不下想看看他傷得怎樣罷了!”


    淩茜見他說得誠懇,又想起宮玉珍臨死時對陶羽那種親昵關切之情,這宮天寧既是宮玉珍的侄兒,似乎不便峻阻於他,沉吟片刻,便道:“假如你隻是看看他,我自然不便阻止,但是我要警告你一聲,隻要你膽敢稍存不良之心,我必叫你立刻橫屍洞中。”


    宮天寧嘿嘿於笑道:“陶兄不知是那一世修來的這份豔福,萍水相逢,竟得著姑娘這樣一位紅顏知己,可惜他此刻正昏迷未醒,要不然,姑娘這番情深意重之言,必令他感戴終生。”


    他一麵笑著,一麵緩緩移步走到陶羽身邊,淩茜雙掌早已貫足真力,緊跟在他的後麵,全神監視。


    宮天寧低頭看了一下,見陶羽雖仍閉目僵臥,但唿吸均勻,並無急促喘息的現象。


    他眉頭一皺,故作吃驚地道:“呀!他氣息雖然未亂,但唿吸之中,微帶腥味,顯然內髒盡碎,淤血浸人肺腑,傷勢十分不輕。”


    淩茜不明就裏,聞官驚道:“是嗎?我怎的沒有覺得?”宮天寧俯下身子,用鼻端湊近陶羽,一陣吸嗅,道:“不錯,不錯,好濃的血氣,淩姑娘,你親自來嗅嗅就知道了。”


    淩茜關切陶羽傷勢,但當著宮天寧,卻不好意思真的去嗅,暗暗深吸一口氣,隻聞到宮天寧身上發出來的粉香,便道:“你不必替他擔心,實對你說,他生死亡關已通,任管二脈毫無一些阻滯,縱然傷勢略重,也不難治療得好。”


    宮天寧搖頭道:“姑娘這話,大錯特錯,想那淤血內浸,元氣損傷,也許連他本人也感覺不出來。但每行功一次,汙血便浸蝕肺腑一次,最多半年一載,血毒進人骨髓,腑腸潰爛,那時暗傷突發,就不可收拾了。”


    淩茜雖有一身超凡人聖的武功,但天性純潔,毫無江湖閱曆,聽了這些話,不禁有了幾分相信,急道:“照你這樣說,他已經沒有救治的希望了?”


    宮天寧探手人懷,取出一隻小巧藥瓶,神情凝重地從瓶裏倒出三粒紅色藥九,遞給淩菌道:“此傷非比尋常,如不早治,待他醒來,必定運氣行功,強凝真氣,為害不淺,我身邊這三粒藥丸,僅可暫時替他止住淤血漫延,你先給他服下去,千萬別讓他擅自提氣運功,三天之內,我再設法采些藥物來,煉製凝固傷口的丹丸。”


    說罷,站起身來,匆匆向洞外便走。


    淩茜見他說得誠懇認真心中不禁半信半疑,托著那三粒紅色藥丸怔怔發呆,直到宮天寧已經奔出洞外,這才忽然想起一件事,閃身追出,叫道:“這些藥丸,是分為三次服用?或是一次服下去?”


    宮天寧頭也不迴,邊走邊答道:“每日一粒。三日之內,不要離開此地……”說到最後一句。人已消失夜色之中。


    淩茜獨自迴到山洞裏。舉起那三粒藥丸嗅了一哄,清香撲鼻,並無異味,再俯身聞聞陶羽唿出的氣息,卻辨不出有沒有腥味,心裏就拿不定主意。


    若以她所見宮天寧的為人行事,令人作嘔三日,似乎根本不必相信他這番鬼話,但他所稱淤血外浸肺腑的事,卻又並非決不可能。要是隻因自己對宮天寧的惡感,而耽誤了陶羽的傷勢,這豈不使她終生遺恨,追悔莫及。


    她細細審視三粒藥丸,心裏始終猶豫難決。


    忽然,她心念一動,何道:“我何不把藥丸先自吞下一粒,要是有毒,寧可代他一死,如果無毒,再給他服用,宮天寧雖說三粒可支持三天,說不定兩天以內,也就能趕迴來。”


    但轉念之間,又搖頭私忖道:“啊!不能,不能,藥丸隻有三粒,維持三天,宮天寧能不能采齊藥物,煉成丹丸,尚難預測,要是因為我吞食了一粒,無法支撐到丹丸煉成,豈不是因我害了他嗎……”


    一會兒,又想道:“肺經屬於厥陰心絡,當天池三穴之背,如果因受傷淤血外浸,一朝半日便可致命,宮天寧怎說要一年半載才會致死?莫非他說的都是假話?”


    又過了一會,忽又轉念忖道:“不會的,他如要害他,方才大可突然出手點破他的死穴,我即使將他斃在洞中,也來不及搶救,他何必要費這許多心機氣力呢?”


    幾種不同的思想,彼此反巴不停的在她心中衝突,手裏握著三粒藥丸,始終不知該如何處置才好?忽然陶羽在地上蠕動了一下,緩緩睜開眼來淩茜慌忙探手按住他,低聲道:


    “快不要運氣,躺著別動……”


    陶羽睜眼四顧。詫然道:“為什麽?我怎會在這裏?這兒是什麽地方……”


    淩茜道:“你被飛雲山莊派出的人擒住,內腑受傷很重,現在萬萬不可提聚真氣,否則對你大是不利……”


    陶羽不解地道:“沒有啊,我覺得並沒有受什麽重傷,調息片刻,自能痊愈。”


    淩茜急道:“不!你肺經已裂,淤血正浸入肝經各脈,目前你自己還感覺不到,假如提聚真氣,後果將不堪設想……”


    陶羽隻好依言躺著不動,睜著一雙大眼睛,怔怔地注視著淩茜,他既然不敢運氣,自是查不出傷勢到底有多嚴重,何況淩茜滿臉焦急之情,使他有些不忍違拗她的好意。


    過了半晌,淩茜被他看得羞怯起來,舉手抬起一粒藥丸,含笑道:“這粒藥丸,暫時能夠使你淤血不致外浸肺經,你把這吃下去吧!”


    陶羽毫未遲疑,張口接了藥丸,隻覺那藥丸人口即化,順喉而下,有些輕微的辛辣味道。


    他滿心感激地道:“你和我素昧平生,承你接手救我出險又賜贈靈藥,總有一天,我會報答你的盛情的……”


    淩茜歎道:“快不要這樣說,仗義拔刀,原是應該的,何況,這藥丸也不是我的。”


    陶羽詫道:“那麽是誰如此厚恩,賜我靈藥?”


    淩茜道:“說起來,也許你不肯相信。贈藥的人,竟是那天死在雷家三環手中的那個道姑的侄兒……”


    “宮天寧,是他?”陶羽不勝詫異,歎道:“上次隻說他寡情無義,姑姑死了,也不願掩埋,卻不想他竟是個麵冷心熱的人,當真錯怪了他……。”淩茜道:“我先前還不知你的傷勢會這樣重,你吃下藥丸,覺得有什麽異樣麽?”


    陶羽想了想,道:“並無異樣,藥丸有些辛辣,現在好像有一團灼熱的熱力,凝聚在心窩裏,一直沒有散開。”


    淩茜鬆了一口氣,道:“這樣就教人放心了,老實說,我一直在疑心他的藥丸靠不住哩!”


    陶羽坦然笑道:“他和我無怨無仇,為什麽要害我?一個人有時候行事難免乖張。但內心未必不是善良的。”


    淩茜點點頭,道:“公子心胸氣度,令人佩服,但願他能如公子所說就好了。”


    陶羽淡淡一笑,道:“據我看,你才是德威服人,氣度雍容的公主哩!連陸家雙鈴那等人物,也對你敬畏拱服……”


    淩茜不覺也一笑,道:“你說錯了,他們不是對我敬服而對我爹爹拱服皈依,對我,不過是有求於我罷了。”


    陶羽心中一動,忖道:穀老前輩的留柬上,曾言外公武術,源於多羅神教,我何不趁機探探他們桃花島武功的底細?


    但轉念又忖道:不能!不能!她援我於危困,待我以真誠,我若暗存私心,從言語中刺探她本門中隱密,豈是大丈夫的行徑?


    想到這裏,暗歎一聲,將那已到口邊的話,又咽了迴去。


    淩茜見他忽然沉思不語,不覺訝問道:“公子,你在想什麽?”


    陶羽微微一笑,岔開話題道:“天都快亮了,秦兄弟他們不知我的下落,一定會十分焦急的……”


    淩茜探頭向洞外一望,果然東方已泛出魚臉色,轉眼就要天亮了,她站起身來,含笑說道:“公子安心靜養數日,等傷勢痊好,不難尋到秦公子他們,現在我去替你尋些食物來。”


    陶羽欲要阻止,淩茜已低頭竄出洞口,如飛而去。


    他一個人躺在洞裏,腦中泛起淩茜的款款情意,和那美如嬌花的笑語,不禁暗自歎自道:


    “我雖然失去了父親,但所遇的人,都對我這樣親切而友善,看來這世上本是愛多於恨的,隻是外公殺了爹爹,連我也不肯放過,難道在他的人生之中,竟沒有一絲真情和愛意麽……”


    方在冥思感歎,突覺洞口暗影一閃,進來一個儒衫少年。


    陶羽微吃一驚,見那少年隱約有些麵善,不禁問道:“你是誰?”


    少年低沉地笑了一聲,道:“陶公子,你真是貴人多忘事,連小生也從不出來了?”


    陶羽道:“我似覺有些麵熟,隻是一時記不起你是誰來。”


    少年緩步走近,答道:“讓我告訴你吧!我就是宮天寧。”


    陶羽一震。差一些跳了起來,訝道:“你……你怎麽會改了衣著……”


    宮天寧嘿嘿笑道:“這有什麽希奇。我總不能一輩子穿著那件道袍,陶見你說對不對?”


    陶羽一麵想撐起身子,一麵說道:“正要拜謝宮兄贈藥盛情,在下傷勢如得痊愈,全係官兄所賜……”


    宮天寧忽然伸手將他按住,笑道:“些許小事。何必掛齒呢?咱們將來交往的事正多,幾粒藥丸,算得什麽?兄弟留下的那三粒藥丸,陶兄已經吃下去了沒有?”


    陶羽感激地道:“已承淩姑娘囑咐,服了一粒……”


    宮天寧眼中光芒四射,笑道:“有什麽感覺嗎?”


    陶羽道:“現在胸腹之間,似有一團熱氣,久未散去。”


    宮天寧頷首道:“那是藥力不足所致,我這兒還有許多,陶兄大可再服幾粒。”說著,又從身上取出那隻藥瓶,倒出三粒,道:“你服下這三粒,可以運氣試試看。”


    陶羽寸張開嘴,宮天寧手掌已向前一送一翻,三粗藥丸,化作一股辛辣液體,立時順喉而下,直入腹中。


    驀然間,胸中原有的那團熱力,突地向外一張,陶羽隻覺混身火爆整個內腑五髒,都像要被燒毀了一樣,十分難受。


    他連忙盤膝坐起,默運內力,欲驅散那股灼人熱火。


    誰知不運氣還好,一運氣行功,那熱流忽然四散開來,刹那間,便浸入四肢百骸,幾乎無一處不覺裂痛難熬,陶羽雖然極力忍耐,也不禁冷汗直流,痛哼出聲。


    宮天寧詭譎地笑道:“陶兄,有什麽特別的感覺嗎?”


    陶羽咬牙強忍痛楚,斷斷續續說道:“啊……我難受得很……好像……要被灼熱燒化了……”


    宮天寧哈哈而笑,道:“陶兄,你可知道兄弟這種藥丸,叫什麽名字嗎?”


    陶羽已難以出聲,隻痛苦地搖了搖頭。


    宮天寧得意地曬笑道:“這藥名叫”焚心丸“,凡人吃下一粒,當場心脈焚毀,無藥可救。練武的朋友,最多四粒,不出半月時間,受盡焚心練神之苦,然後內腑焦碎而死。我先前原想叫你慢慢領略其中滋味。後來一想,姓淩的丫頭鬼心眼太多,所以特地又趕迴來,再送陶兄三粒。”


    陶羽驟然大驚,奮力掙紮著道:“我跟你何怨何仇?你定要這般害我……”


    宮天寧嘿嘿笑道:“咱們本無仇怨,若從羅叔叔的關係來說,甚至還有些親誼,但我有一件事想請你鼎力相助,又怕你推三推四不肯,迫不得已,才送了你四粒焚心丸。”


    陶羽此時既恨又怒,強忍內心焚痛,呻吟著道:“你要我幫助你什麽,何不明說……”


    宮天寧忽然神秘地壓低嗓門,啞聲說道:“其實這事也不難,那姓淩的丫頭對你有意,偏巧兄弟又看中了她,故此煩你做個冰人,隻要你能把她說服,要她伴我一宵,我自會告訴你解毒的方法……”


    陶羽不待他說完,奮起全力,“呸”地一口,吐了他一臉唾沫,怒罵道:“你……體……


    好個卑劣……下流的東西……”


    宮天寧怒容滿臉,眼中殺機陡現,沉聲叱道:“你該明白一些,現在宮大爺要取你性命,不過舉手之勞……”


    陶羽氣得眼中流淚,哼道:“畜生,你殺……殺了我吧……”


    宮天寧忽又極力按捺住怒火,舉袖抹去臉上汙沫,冷笑道:“殺你豈不太便宜了你我給你最後五天時間,能把事情辦到便罷,要是辦不到,嘿嘿!那後麵的十天日子,可有些不大好受。”


    說完,揮起手背,向陶羽劈臉一掌,“啪”地將他打倒地上,揚長出洞而去。


    屈辱和憤恨,在陶羽心靈中交織成無形的網,使他除了“焚心丸”的肉體痛楚之外更遭受著精神上無情的鞭答。


    他倒在地上,痛苦的流下了淚水。


    假如這時他手中有一柄劍,或者一把小刀,他寧願毀了自己,因為唯有如此,才能使他從痛苦中解脫。


    可是,他除了呻吟和飲泣,渾身已使不出一絲勁力,甚至連要從地上爬起來也無能為力。


    一縷金黃色的陽光,偷偷穿過洞口低垂的藤蔓,鳥語聲從遠處傳來,一夜已盡,但這燦爛的清晨,對陶羽已失去誘惑和情趣……


    突然一個嬌小的綠色人影,輕盈地掀起藤蔓,躍了進來。


    淩茜俏臉上掛著爛漫的笑,手上提著兩隻野鴨和一頭肥壯的小山豬,踏進洞口,便嬌聲笑著道:“你瞧,運氣真不壞哩!這些東西,足夠我們吃上三天……”


    她忽然發現了陶羽頰上淚痕,忙收斂了笑容,訝然問道:“公子,你哭過了……”


    陶羽強忍痛楚,勉強展露出一絲淒涼的苦笑。


    “沒有,我為什麽要哭?”


    淩茜嫣然道:“是啊!這麽大的人了,要是一動就流眼淚,那有多難為情?公子,你服下藥丸,現在覺得舒服一些了麽?”


    陶羽緩緩地點點頭,道:“仿佛好了一些,隻是那團熱力不散,微覺有些隱痛。”


    淩茜道:“這是你心肺傷口還沒有完全好,藥力也沒有行開之故,你千萬不要提運夏氣,安靜躺著,今天晚上,我再給你吃第二粒,現在我去弄熟這些食物,可好?”


    陶羽見她一片純真,竟一些也沒有看出自己神情的變化,心裏一酸,淚水險些又奪眶而出,驟然道:“姑娘乃千金之體,為了在下,如此勞累,令人不安……”


    淩茜笑道:“不許你這麽說,你休養一會,瞧瞧我燒烤的手藝可還說得過去不?”


    她提著豬鴨又退出洞外,取水生火,拔毛洗滌,一個勁地忙著。


    陶羽仰臥在山洞裏,似覺內腑灼痛,漸漸減低了一些,舉起袖子,悄然拭去眼角淚痕,洞外的淩茜,正輕輕哼著小曲,一陣陣豬鴨燒烤的香味,隨風飄進洞來,使他不期然生出一絲饑意。


    陽光透過藤蔓,點點滴滴,絲絲縷縷灑落在泥地上,風過時,光影搖曳,像一隻柔嫩的手,輕輕撫摸著他的麵龐。


    這情景何等寧靜,何等安祥,他仿佛又迴到孩子時候。


    簡陋的山洞,也忽然變作“飛雲山莊”的小樓,低垂的藤蔓,就跟簷下珠簾一般,他曾經安祥的躺在樓前小床上,靜聽著母親為他哼著催眠歌曲,陽光透過珠簾,灑落在床前……


    那情景,豈不正和眼前有些相似?


    可是,如今他已經長成,不再是純白無暇的嬰兒,他開始知道了愛和恨,也知道了人世的喜樂和悲哀,親人變成了仇人,歡樂也變成了苦痛肉體的痛楚減輕一分,心靈的痛楚卻加重了十分。


    他暗暗在心中告誡自己:“別讓她知道,別讓她知道……她是那麽美,那麽快樂而年輕,如果讓她知道她喂給我的藥丸,竟是其毒無比的‘焚心丸’,一定會使她悔恨交並,永遠無法原諒自己……


    我隻有十五天可活,一死之後,恩仇情恨,一筆勾消,何苦在臨死之前,又把痛苦加在她純潔無瑕的心靈上呢……”


    他抱定“寧願一死”的決心,內心反倒平靜下來。


    在他心中,現在隻有一個願望那就是,尋一個人跡不至的地方,獨個兒熬受十五日煎心焚神的痛苦,然後閉目一死,讓屍骨永遠棄置在深山曠野裏,永遠不要使人知道自己的下場。


    甚至,連秦佑和辛弟,也不使他們知道。


    他寧願使自己平靜無息地死去,而不願因為自己的死,給任何人留下傷痕和創痛。


    人生本來是平淡的,何必在身亡之後,遺下任何的波瀾或漣漪?……


    淩茜烤熟了豬鴨,用一根樹枝穿串著,喜孜孜提進洞來,但一腳踏進山洞,卻發現陶羽已閉目睡去。


    她連忙放輕腳步,一麵將豬鴨放在壁角石地l,一麵輕輕走到陶羽身邊,探手試試他額上的體溫,觸手之下,竟覺其熱如火,不覺駭然忖道:“呀!怎會傷得這麽重呢?昨夜分明沒有這樣嚴重,難道是宮天寧的藥丸不妥?”


    她從懷裏取出剩下的兩粒藥丸,審視半晌,看不出有一些異樣之處,急得隻在心裏暗罵:


    “宮天寧啊宮天寧,要是你這藥丸中有什麽詭謀奸計,那時我把你碎屍萬段,也難泄此很……”


    豬鴨香氣四溢,但她也已無心下咽,匆匆撕下一片在襟,到洞外浸濕了水,輕輕替陶羽覆在額上,深眉緊皺,挨著他坐了下來。


    除了陶羽沉重的唿吸聲,洞裏靜得可怕,淩茜癡癡注視著他那急劇起伏的胸膛,仿佛自已一顆心,也高懸在半天空裏……


    忽然,她看見陶羽眼角清然擠出兩滴晶瑩的淚珠,順著鬢角,滾落到地上……


    淩茜一驚,輕輕叫道:“公子!公子……”


    陶羽閉目不答,其實他根本沒有入睡,淩茜一舉一動,全都了然,他一生中除了母愛,隻有秦佑曾經給過他誠摯的友愛。如今,當他默默中又領略到異性的溫情,不禁感觸萬端,因而又泫然淚下。


    可是,他又能開口說些什麽呢?如果他告訴淩茜,自己先後吃了四粒“焚心毒丸”,生命已隻有短短十五天,他真不敢想像淩茜會做出什麽事來。


    淩茜見他不答,隻當他夢中傷感,也就沒有再去叫喚他。


    她自從在泰山觀日峰頂,目睹陶羽母子相會,了解了他的坎坷身世之後,一顆芳心,便更加深深紊繞在陶羽身上。


    此時見他睡夢中也在傷心落淚,心中一陣淒涼,也忍不住熱淚紛落……


    兩人都沒有出聲,隻是一臥一坐,默默飲泣,一日時光,轉眼又已逝盡。


    黑夜悄悄來臨,淩茜一日一夜不眠不食,困乏不堪,不覺伏倒在陶羽身邊,沉沉睡去。


    陶羽待她睡熟,輕輕爬起身來,側目見淩茜一隻手枕著粉頸,另外一隻手斜伸攤開,掌心中托著兩粒紅色藥丸,正是剩餘的“焚心丸”。


    他一橫心,忖道:“反正是死,不如多吃兩粒,或者死得快些,少受許多痛苦。”他伸出手想去取那兩粒藥丸,但手臂乏力,發抖得厲害,巍巍顫顫,沒有取到藥丸,卻險些把淩茜弄醒。


    他廢然歎道:“看來欲求速死,也不是怎麽容易的,不知我有何罪孽,注定要在臨死之前,然受許多痛苦……”


    忽然,淩茜低聲囈語一聲,嬌軀側轉,那兩拉藥丸竟從手心中滾落地上,直滾到陶羽腳邊停往。


    陶羽點點頭,苦笑道:“天意如此,人力豈能勝天?”


    他蹲下去拾起藥丸,眼中潛然淚下,終於一橫心,仰頭吞下肚去,扶著洞壁,踉踉蹌蹌走出石洞。


    這時候,洞外漆黑如墨,陶羽仰望穹蒼,長歎一聲,跌跌撞撞茫然向亂山中走去。


    他全身沒有一點力氣,又不敢運動提氣,隻是步伐虛浮地向前走,行了幾步,腳下一軟,竟摔倒在地上。


    但他並不稍停,搖搖晃晃站起來,依然舉步前行,既無目的,又無方向,在他心底,隻有一個心願,找個人跡不到的地方,不讓任何人知道,靜悄悄地死去……


    不知奔行了多久,衣襟皮肉,已被鱗峋山石和刺藤利草劃破割傷,血痕遍林,他亦不覺得疼痛,極目荒山,已不知置身在什麽地方。


    正奔行間,耳中專來淙淙水響,到了一條山溪之前。


    陶羽突覺渴得難耐,快步奔到溪邊,一個前衝,俯伏下去,大口喝了幾口,隻覺那溪水凜冽如冰,其寒無比,喝下肚去,非但神誌一清,連那團煌熱的毒火,也好像減輕了不少。


    他索性開懷牛飲,喝了個夠,甚至把頭也沒進水裏,讓那清澈冰涼的溪水,冷卻一下煩躁的頭腦。


    方覺舒暢難狀,忽然,似有一陣零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順著小溪移行過來。


    陶羽破溪水一浸,心裏已清醒了許多,細辨那腳步聲,似乎不止一人,連忙藏進一叢亂草堆中,屏息而待。


    不一會,腳步聲漸行漸過,同時夾雜著人語,說道:“一定是你聽錯了,這兒死山深穀,誰會在半夜跑到這裏來?”


    另一個聲音接口道:“真是怪事,我明明聽見水聲,又聽見腳步響,怎麽循聲找了過來,卻不見有人呢?”


    陶羽一聽之下,不禁心頭狂跳,熱血沸騰,原來他已聽出那是秦佑和伍子英的聲音。


    緊隨語聲,三條人影迅速地從小溪下流行了過來,果然不錯,正是秦佑、辛弟、和伍子英三人。


    陶羽又驚又喜又愛,喜的是秦佑無恙,未被“海天四醜”所傷,驚的是其中竟未見到竺君儀。他記得在“銅牌飛叉”傅三槐打碎石門之前,似聞竺君儀痛哼之聲,石門碎開之後,卻未見她的影子,當時以為她已經逃走,如今卻未見她迴來,莫非她與秦兄弟他們失散了?


    而令他憂愁的,卻是自己僅有十五天生命,如今秦佑和辛弟就在跟前,他是不是應該出聲唿喚他們呢?


    這是一個十分為難的問題,他心潮激蕩掀騰,一時不能決斷。


    腳步聲迅速地走過他身邊,略作停頓,又迅速地從他身邊離去,顯然,秦佑等並沒有發現草叢後麵的他。


    陶羽的一顆心,幾乎要從口腔裏跳出來,他張張口,又頹然把唿聲咽了迴去,內心煎迫矛盾,竟比“焚心毒九”的痛楚更甚。


    有一個聲音,在心底對他唿喊:“你不能見他們啊,他們既是你的知己,假如知道你殘餘的生命已隻有十五天,豈不是會為你而陷人痛苦之中,反正你是一死,為什麽要把痛苦遺留在別人心靈中?”


    是的,他連淩茜都不願吐露,為什麽偏把這絕望悲慘的消息,告訴他平生唯一摯友秦佑呢……


    他黯然悲思中,腳步聲已漸去漸遠……


    陶羽從草叢中伸出頭來,悵然若失地望著秦佑等三人遠去的朦朧身影,兩行熱淚,潛然而下,低聲呢喃著道:“秦兄弟,秦兄弟,原諒你的大哥吧!我們隻有來生再見了。”


    說著,淚水更如泉水般滾滾直落。


    他活了十六年,這一刹那,仿佛第一次體味到生離死別的苦味,可憐竟無處可以傾吐那淒涼的悲聲……——


    schani掃校,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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