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月迴京初始,我便在宮晏上瞧見了她,彼時離得遠,一開始並未認出來。直到父皇賜婚,她的名字落入耳朵,周圍的一切便都遠去了。世上不會有同名同姓之人,不會同名同姓後連容貌胎記都一般無二。


    真的是她。


    我的女孩。


    我握緊拳頭,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從宮廷上離開,不記得是怎樣迴到我的府邸。等我平靜下來時,我飛奔到鳳溪村,然而等待我的隻有一間空屋,證明了這一切不是夢。再後來,我不想出去了,容月迴到京城,京城裏有了能留住我的理由。


    隻是不知為何,她並未記起我來。


    我在蜜桑花叢中為她吹奏樂曲,是從前我在鳳溪村為她吹過的塤曲,她記得那曲子,仍能熟練的吹奏,卻想不起我來;我在藏書閣同她偶遇,我為她挑選她喜歡看的話本,她讀得入迷,成全了我安安靜靜看著她發呆的奢望,她仍舊沒有想起我;我在京都大道上為她撐傘,她的目光仍然疏離,甚至於對我十分戒備。我越發迷惑,到底是她,還是不是她?這些年發生了什麽,為何連迴憶都能被雪藏,讓她什麽都忘記了?


    我不甘心!


    可我隻是一個生母不愛的皇子,我沒有權利,我連找尋真相的本事都沒有!


    第一次,我渴望擁有權利!


    我在京城裏待著,誰都不曾注意到我,我知道自己是安全的。但容月自從踏入京城就沒有安寧過,忠肅侯處心積慮要害她,她的那群姊妹更沒一個好心,還有很多人都把她當成是眼中釘。我的容月很可憐,九哥雖然對她很保護,但難免有顧慮不到的地方。我想幫她,即使她不記得我也無所謂。容月要的,就是我要的!


    我要她平安、快樂!


    她想要西北軍的穩固,我就讓我的結拜兄弟朱麒洸為她助航;她想要複仇,我就在暗中護她平安。隻要她要,隻要我有。


    為了這目標,我深夜入宮請見父皇。我呈送上我這些年雲遊四方的心血,請求父皇給我機會。父皇同意了,他封我做陳王,送我到潁州曆練。就等於是說,父皇將大魏第二雄獅晏家軍交給了我,我知道,我有資格守護她了。


    潁州天高路遠,我不害怕。我知道她和九哥在西北很不容易,我不願被她小看,也希望有一天能有她用得到的地方,我一直在努力。潁州兩年,我用了全部的才華,日夜學習,終於成為了手握一方戰力的賢王。得知她迴京,我便趕著盜取國書的契機迴了京城。


    一迴京,我就遇到了她。


    她……變了!變得好美麗!


    我看著她的麵容,心底卻不感到吃驚,她在我心裏本就是這個樣子,她早該是這個漂漂亮亮的樣子。隻是,也有越來越多的人看著她了,心酸。


    我已不是當初的陳王,母妃本不疼我,卻看重我手中的權利,甚至為了這權利,母妃想要我的命。我哭過,失望過,便平靜了。


    對容月卻不能平靜。


    她的身上有太多的秘密,接觸越多,我越茫然。有時候能觸摸到她,卻看不見人。但我最不能釋懷的,還是她忘記了我。終於,我找到了契機,同容月一次深談。我沒能找到我要的答案,但我得到了比答案更為重要的東西。


    來生之約。


    容月說:“如有來生,你還願與我神魂相交,我定不相負。”


    我當然願意!


    她不知道,當她許下這個承諾時,我心中開出了怎樣的花朵。我恨不能立即結束此生,便能同她擁有來世。我這世上本就沒什麽期待,唯一的期許就隻有她。我想活著,哪怕是遠遠的陪著她我都願意的。


    但上天對我一直很殘忍。


    我不爭,不搶,不鬧,不惹,我就這麽一點請求,上天亦不能成全我。他跟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容月許我來生,但……她隻有永生,沒有來生……


    窗外的月又落了一個軌跡,我抿唇苦笑,我愛上了一個了不得的女人,嗬,永生,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福氣。我心愛的女人怎會有這樣的運氣?聽說她和九哥離開了尊尚府,便進了辟玉穀,一個失落人間的仙境,我是沒可能尋到她了。我握緊手掌,權利已在手中,希望早已落空,我要這皇位又有何用,又有何用!


    砰——


    又一次心煩氣躁,我掃落了滿桌子的奏章,悶悶的解開衣領,胸口又劇烈的起伏起來。


    平靜的送走了她和九哥後,我就再沒一天安寧。


    哪怕是想到她在另一個地方安安穩穩的生活著,想到她能永生,而我會化作地下的塵土,隨著曆史掩埋在塵埃裏,隻有她一人能記住我,我亦不能求得輕鬆。


    命運殘害我和她,她本該是我的,我的!


    如果不是那些惡人……


    想到這裏,眼底驀地凝聚起寒光,又一次難以忍受的想要報複那些惡人。她的仇人,她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唯有這一個被她遺忘或是不以為意,但對我而言,她不能原諒的,在我這裏更不能原諒。


    卿眉。


    嘴角的冷笑,宣泄著我的恨意。我吩咐內官:“擺駕長和宮。”


    “是。”內官心知肚明:“這次也要讓六宮知曉嗎?”


    “嗯。”我淺淡的答。


    行走在宮裏的路上,每一條路我都很熟悉,我一直在猜想她是否也同我一樣走過這些路,終於微微平靜了一些。有夜貓在屋脊上走動,叫聲膩人,我想起她最不喜歡貓,她喜歡她懷中的雪貂,疲倦的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她都走了三年了,我還這般拖著,她會怪我吧?


    也是,蓄意謀劃了三年的局,該收了。


    我站在卿眉的長和宮外,正能聽到裏麵的宮女議論。


    “主子睡了?”


    “睡了。”


    “睡前又發脾氣了嗎?”


    “能不發脾氣嗎?三年來時時與陛下朝夕相對,卻始終連個名號都沒有,這宮裏一個女官都能欺壓她。嗬,有陛下的寵愛又如何,陛下真愛她,早就封妃了。”


    “聽說她在陛下的王府時就是個婢女,如今陛下是皇帝了,也沒怎著,可見並不放在心上。你看每次陛下來過,六宮議論,其他妃子過來刁難,陛下有發一言維護她嗎?六宮早就笑夠了她,我要是她啊,是沒臉活在這世上了。”


    “人家喜歡陛下這樣……”


    “喜歡這樣還日日夜夜哭哭啼啼的幹嘛,沒事拿我們撒氣,德行!”


    我低低笑了。


    我踏進長和宮中,嚇得這些婢女跪成一片,我連計較都懶得,她們說得越兇,卿眉的日子越難過,我樂見其成。我擺擺手讓她們下去了,卿眉正穿著睡衣,蹙眉站在地上,宮女們的話她也聽得差不多了,隻沒想到我會來,臉色蒼白得厲害。


    “陛下。”她作勢要跪,以往我都會赦免,今日我卻沒有,任由她跪著。


    她臉白如紙:“陛下都聽到了,對妾就沒有什麽話想說嗎?”


    她沒有名分,連自稱臣妾的資格都沒有。一個妾字,她說得微微有些咬牙切齒。


    我點點頭:“聽到了,沒有。”


    卿眉身軀微微晃動,一雙眸子瀲灩如秋水,寫滿了傷心:“陛下,為什麽?”


    三年了,她要是一點都沒覺察,那才是真傻。


    “你說呢?”今夜既然決定攤牌,我倒不用在裝什麽,直盯著她的眼睛,連敷衍都不必。


    仿佛被人抽掉了脊梁骨,卿眉一下子跌在地上,淚珠滾落,她神情萎靡,就用一種空洞至極又無法相信的目光看著我,怕我撒謊,又怕自己想錯了一般。然而我對她從未有過憐惜,我知道我的臉上連半點感情都無。


    她失望了,喃喃自語著問我:“到底是為什麽?”


    我沒有說話。


    她垂著頭半晌,放在地上的手指忽而握緊,我聽見幾聲冷笑傳來:“嗬嗬,其實我早該知道是為什麽。從你不顧馬蘭朵尋死覓活也要將她嫁到南越去,我就應該知道我的下場是什麽。這三年對我的照顧,我以為是愛情,現在想來是你的複仇計劃吧?你越是疼惜我,後宮裏的女人越是對我百般刁難。你將我作為靶子立在這裏,卻不給我任何盔甲,讓我受盡淩。辱折磨。陛下,你不是一個小氣的人,是為了傅容月,對吧?”


    “嗯。”我沒有反駁。


    卿眉臉色更難看:“果然是她。”她頓了頓,不解的問:“你折磨我情有可原,但馬蘭朵呢,她是你的妹妹,你又是為了什麽?”


    “馬蘭朵屢次加害於她,我豈能放過?”我淡淡一笑,籠絡著手上的手串,那是容月臨走前送我的,說是父母的遺物,我喜歡的很,“她妄圖搶奪容月的夫君,我不容她,理所當然。”


    卿眉點頭:“難怪。馬蘭朵在南越飽受折磨,我早該想到我的結局。隻是……”她抬起頭,目光晃動得厲害:“陛下,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沒有。”我斬釘截鐵的吐露幾個字:“我不但沒有愛過你,跟你的每一次,我都惡心得想吐。卿眉,要不是你同容月一樣沾了個容字,你以為,你能活三年嗎?”


    卿眉定定的看著我,已是傻了。


    我拂袖而起,今夜真是倦了。踏出門時,我聽見卿眉在我身後聲嘶力竭的喊:“魏明錚,我恨你,我恨你!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砰地一聲巨響,宮女們亂成一團,我連頭都沒有迴。


    恨吧,無所謂。


    我握著腕間的碧璽手串,又歎了一聲氣,卿眉有所恨,還是讓她太幸福了些。我什麽都沒有,我不能恨容月,我也沒有什麽可在乎的。


    我才真正是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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