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文琪幽幽地獨坐在一盞孤燈之下,夢一樣的燈光,映著她夢一樣的眼睛,和她的鬢發。


    她的身體、心智、靈魂,都似乎在夢中一樣,但這卻是一個多麽憂。愁,多麽痛苦的噩夢哩!


    往昔的歡樂與笑容,悲哀與哭泣,此刻俱都已經離她遠去,因為她的身體與靈魂,俱已變得有如白癡的麻木。


    她早已立下決心,今生今世,她永遠不要再動任何情感,因為“情感”這不是一件極為可怕的事麽?


    她拒絕迴憶,拒絕思念,她隻要像僵屍一般地活下去,她爹爹幾時為她安排下婚期,她就幾時穿上吉服,然後……


    然後呢?她也拒絕去想,她深信這一份麻木會使她極快地死去,或者她不等麻木將她殺死便先殺死自己。


    突地!窗外一陣輕響。


    她不問不動,有如未聞,但窗外卻又響起了一個沉重的語聲。


    “檀姑娘!”


    她茫然走到窗前,支開窗子,此刻她心情雖有一絲激動,但是她拒絕去想,拒絕去想一切悲哀或者歡樂。


    窗外黑影一閃,向她招了招手,又向她招了招手……


    當窗外的人影第三次招手的時候,她下意識地輕輕掠出窗外。


    她輕功仍然是美好的,在寂靜的寒夜中,輕輕地溜了出去,好像是天鵝滑行在冰麵上一樣。


    但前麵那人影的輕功,卻更加高妙,她心頭有些吃驚──


    但是她拒絕去想。


    刹眼間,他們兩人一前一後掠出了後院,掠過了鱗次櫛比的屋脊,掠到一角城市中的荒野。


    檀文琪輕輕兩掠,掠到他身前,隻見他長身玉立,目光炯炯,蒼白的臉,漆黑的眉,眉宇間卻帶著一份沉重的憂鬱。


    她認得他,她知道此人便是武林中的驕子,“東方五劍”中的東方震,她也知道此人便是爹爹為自己訂下的夫婿。


    但是她麵容仍是茫然,既不是驚訝,也不羞澀,隻是冷冷問道:“什麽事?”


    這種出奇的冷靜,使得本已冷靜的東方震都為之一怔。


    他木立了許久,想是要將自己心裏的許多種情感都化做冷靜的力量,直到他麵上再無一絲表情,他才自緩緩道:“我隻想問你一句話。”


    檀文琪道:“說!”


    東方震雙拳一緊,道:“你可是答應嫁給我?”


    檀文琪道:“是……”


    東方震緊緊咬著自己的牙齒,良久良久,冷冷道:“你可是自己願意的?”


    檀文琪道:“不是!”


    東方震心頭一涼,一陣寒意,自腳底直達心房,望著眼前的一片黑暗,他又木然良久,緩緩道:“是什麽事使你答應的呢?”


    檀文琪目光上下移動,看了他一眼,這目光像是已完全將他當做一塊木頭一樣,然後她冷冷說道:“我嫁給你,爹爹就永遠不傷裴玨的性命。”


    她語聲微落,嘴角突地泛起一絲輕蔑而譏嘲的微笑,接著道:


    “你知道了吧!你滿意了麽?”


    東方震木立半晌,有如被人在臉上揍了數十個耳光一樣,麵上陣青陣白,心頭思潮翻湧,突地大喝道:“好,好,你毋庸嫁我,我走,我走!”


    翻身一躍,有如瘋狂地向黑暗中奔去,隻留下他顫抖的語聲,仍在黑暗中隨風飄蕩。


    夜色,籠罩著檀文琪蒼白的麵容,她目中似乎微微有一些晶瑩的光芒,她深知自己已傷害了一個少年的心,她得知自己方才那簡短冰冷的語句,已像千萬枝利箭,將這少年的靈魂打得百孔千瘡,──


    但是她拒絕去想。


    江湖中從此會少了一個前途無限的英雄,她爹爹期望中的婚禮永遠也不會舉行,做好的吉服將永遠置之高閣。


    但這些,與她有什麽關係?


    她拒絕去想。


    她什麽也不想,像是什麽都未曾經過似的,靜靜地向來路掠迴。


    突地,她發覺有一條人影擋在她麵前。


    這人影來得是如此突然,就像是一片突然飄來的寒霧,檀文琪一提真氣,頓住身影,隻見自己麵前不知何時已多了一位白衣如雪,雲髻高挽,但身形之高大卻是駭人聽聞的女子。


    最怪的是,在這女子身後,竟然還負著一隻黃金色的藤蘿。藤蘿之中,竟坐著一個滿身金衫的男子。


    他身軀之小,有如幼童,但衣冠峨然,卻仿佛王侯。頷下長須飄拂,絲絲縷縷,輕輕拂在這雪衣女子高挽的雪髻之上,一雙仿佛可以直透人心的目光,卻瞬也不瞬地望著檀文琪。


    檀文琪心頭微震,已自想起這兩人是什麽人來!她心頭一片冰涼,麵上竟也無動於衷,隻是輕輕一揖,淡淡說道:“有何見教?”


    “金童”長歎一聲,緩緩道:


    “隻怕除了玨兒死在她麵前之外,世上的任何事都不會讓她心動的了!”


    “玉女”麵上一片憐憫關心之色,輕輕道:


    “孩子,你年紀輕輕,來日方長,為什麽這樣想不開呢?”


    檀文琪淒然一笑,緩緩道:


    “蠶已成繭,惟等抽絲,蠟炬成灰,淚早流幹,世上萬物萬事,但如鏡花水月而已,晚輩實在想得太開了。”


    “金童”伸手一捋長髯,含笑道:“真的麽?”


    “玉女”迴首望他一眼,微嗔道:


    “人家已是這種心情,難道說話還會騙你麽?”


    “金童”哈哈笑道:


    “孩子,告訴你,你的蠶既沒有成繭,你的蠟也沒有成灰,隻要有我老頭子夫妻兩人在,世上就沒有補不好的多情常恨之天。”


    檀文琪秋波一亮,忍不住抬頭望了這兩位武林異人一眼。


    “玉女”輕輕一笑,伸手撫弄她的鬢發,道:


    “孩子,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世上永遠沒有真情所不能感動的事,想起以前,我和他……”


    她情深如海地迴首望了“金童”一眼,她粗豪的麵容,突地呈現出一種無比的溫柔,緩緩接道:


    “我和他那時所遇的阻礙與困難,真不知比你們還要多若幹倍,但是……你看,我們現在還不是在一起了麽?”


    檀文琪望著,這兩位武林異人懸殊的身影,望著他們兩人之間溫柔的情意,突然覺得自己冰冷而麻木的心房,又有了一絲情感與溫暖。


    在這一雙武林異人麵前,世上所有的“不可能”似乎都變作了“可能”;世上所有的“情癡”似乎都變作了“信仰”;世上所有的“夢”似乎都變作了“真實”;世上所有的“眼淚”卻可能變作“微笑”。


    她喃喃低語:“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是真的麽?”


    “金童”笑容一斂,正色道:


    “自然是真的,隻要你的情感,能經得起痛苦的考驗,那麽你的真情,便總會得到報償的。”


    “玉女”柔聲道:


    “孩子,你有了真情,但是你沒有信念,所以你就變得痛苦而麻木,孩子,你願意聽我們的話麽?”


    檀文琪突覺心頭一陣真情激蕩,麵上已流下久未流落的淚珠。


    她仰麵向天,點了點頭。


    “金童”朗聲笑道:“好,隻要你有真情與信念,我就煉得出補天的采石。”


    “玉女”柔聲道:


    “孩子,跟我們走,在你前麵雖然還有一段遙遠而艱難的路途,但是不要怕,你看,黑暗雖長,黎明不是也到了麽?”


    檀文琪再次點了點頭,跟著這一雙武林異人,向東方第一絲曙光走去。


    黑暗雖長,黎明終於到了。


    風仍急,雪又落,冬,更寒了。


    但武漢鎮上的一群,卻絲毫不避寒冷,仍然擁擠在那一條長街上。


    昨夜通宵未眠的人,今晨仍然是精神奕奕。


    龍形八掌到了,暴風雨還會遠麽?


    多數的目光,或遠或近地,都聚集在那扇緊閉著的黑漆大門上。


    流言、耳語,不斷地在城中傳播著!


    “你可知道,戰神手也到了這裏?”


    “昨夜我看見,有人送了三個紅木拜盒,到‘龍形八掌’那裏,裏麵說不定裝的是什麽好東西?”


    “龍女檀文琪也來了,大概就要和‘東方五劍’中的震三爺成親了,這一來,嘿,‘龍形八掌’可更是如虎添翼了。”


    “我和你打賭,不到午間,裴大先生就會來找檀明報仇。”


    “你倒說說看,他們兩位到底是誰武功高些?”


    “神手”戰飛的手下,也混雜在人群中,傳播著或真或假的流言。


    “你可知道,‘飛龍三傑’公孫大路、向飛旗、徐明三位主兒,都被‘戰神手’切下了腦袋,昨夜那三個大拜盒,裏麵裝的就是他們的人頭。”


    “你可知道,檀明雖然將女兒帶來,但人家東方兄弟卻未必肯跟她成親,壞了自己的名頭。”


    “裴大先生年紀雖輕,但武功可真是高得不可思議,隻要他一出手,‘龍形八掌’檀明可真不是他的對手!”


    流言、耳語,滿城風雨。


    時間,過得生像是分外緩慢,將到午間,武漢鎮上,漢口城裏,卻仍未出現過“裴大先生”、“神手”戰飛、“東方五劍”、“龍形八掌”、“七巧追魂”這一些萬人矚目的人影。


    城內雖未落雪,郊外卻有雪花。


    裴玨立在簷下,望著紛飛的雪花,心頭思緒,已如雪花一般紛亂。


    他不共戴天的仇人,就在漢口城裏,但是最最深愛著他的女子,卻就在他仇人的身側。


    “……你從今以後,有生之年,永遠不要叫任何一個愛你的女孩子傷心……”


    他反複默念著這句話,眼前紛紛的雪花,每一朵,似乎都變成“冷月仙子”那蒼白、悲哀,而又刻骨銘心的熟悉的麵容。


    他不忍違背她臨死前的話;但他卻又怎能忘記那不共戴天的深仇?


    他不能忘記那不共戴天的深仇,但卻又怎能忘記檀文琪那如海的深情?


    “無論怎樣,我總不能讓爹爹與叔叔含恨於九泉之下!”


    他心中終於下了決定,霍然轉身,坐在窗前的袁瀘珍突地幽幽地長歎了一聲,緩緩說道:“雪那麽大,文琪姐姐不知道怎麽樣了!”


    裴玨心頭一陣顫抖,“七巧追魂”那飛虹道:


    “唉,‘龍形八掌’一直到此刻仍沒有動靜,這樣等待真比什麽事都要令人難受!我……反正他也不知道我已變誌,如果我去探測一下,必定可以將他們的虛實情況探測出來。”


    裴玨輕歎一聲,搖頭道:


    “那兄,欺人之事,必不可久,我們既不願人家以奸計欺騙我們,我們又何苦以奸計去愚弄別人?”


    “七巧追魂”怔了一怔,隻覺此話義正詞嚴,實是不可反駁。


    “冷穀雙木”端坐在窗的西側,冷寒竹忽然道:“消息來了!”


    語聲未了,隻見一個勁裝疾服的漢子,匆匆奔人,麵上的神色,像是突然尋著了寶藏似的。


    那飛虹一聲叱問,他便急急道:


    “城裏麵現在已經更亂了,流言紛飛,滿城風雨,從‘飛龍鏢局’的手下傳出來的消息,‘飛龍三傑’確已斃命。”


    那飛虹淡淡應了一聲,隻聽他接口又道:


    “最要緊的是,在昨天夜晚‘東方五劍’中的東方震,以及那‘龍女’檀文琪竟一齊失蹤了,所有的人遍尋不獲,也不知道他們到了哪裏?直到此刻,‘龍形八掌’檀明還在焦急之中,是以始終沒有動靜。”


    袁瀘珍驚歎一聲!


    裴玨麵色大變。


    “七巧追魂”呆呆地愣在當地,不知是驚是喜。


    就連“冷穀雙木”都被這驚人的消息震得長身而立。


    那飛虹沉聲道:“這消息是否可靠?”


    勁裝漢子喘息著點了點頭,哪知這一陣驚異還未過去,眾人還木立當地,院外突地又有一人飛奔而人,嘿聲道:


    “門外突有個‘飛龍鏢局’中的趟子手來求見‘裴大先生’。此人武功甚高,趙平飛、王得誌想上去將他擒來叩見盟主,哪知他輕輕一舉手,就將趙平飛、王得誌擊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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