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勢停停歇歇,地上的積雪,卻更厚了。


    城郊的積雪,更厚於城內,大地一片銀白,黃昏後,這一片銀白的世界,便轉變成一種淺灰的顏色,到了深夜,隻見天地間俱是一片灰黯,也分不出哪裏是原野,哪裏是樹木,哪裏是屋宇。


    四野寂無人跡,一間小小的土地祠前,卻卓立著一個十四五歲,身材纖弱,衣衫單薄的女孩,在這淒清的寒夜裏,更顯得伶仃孤苦。


    祠堂內有一盞小小的長明之燈,昏黃的燈火,映著她伶仃的身影,但雪地上的影子,卻又怎能解除她的饑寒與寂寞!


    隻有她那一雙靈活的大眼睛,竟有如秋夜穹蒼中的明星一般爍耀著,她明亮的目光中,顯露出的是焦急與等待。


    她在等待著什麽?


    她瞬也不瞬地望著對方的一棟屋宇,她眼看著這棟屋宇中雜亂的人聲,漸漸靜寂,明亮的燈火,漸漸稀落……


    一陣寒風吹來,她激靈靈打了個寒戰,像是終於忍不住了,輕輕咬了咬牙,迴身躬了一躬,細語道:“土地公公,謝謝你。”


    然後她謹慎而小心地向那棟屋宇奔了過去。


    她身形並不輕靈,更不迅快,顯見她並沒有練過什麽武功,但是她明亮而善良的目光中,卻有一種堅忍之色。


    她奔到牆邊,望了望高約一丈三四的牆壁,奮身一躍,雙手方白搭在牆頭,卻又滑了下來。


    但是她絕不灰心,立刻再次一躍,滑下去又一躍……


    終於,她手足並用地爬了上去,她輕輕噓了一口氣,明亮的目光,四下一轉,隻見滿院深沉,夜靜如水。


    她不禁歎了口氣,自語道:“大哥哥,你在哪裏?”


    積雪的夜院中,經過一天興奮後的裴玨,正毫無疲倦之意地孤立在一株枯萎了的白楊樹下。


    穹蒼,是灰黯的,沒有星光,更沒有月色,他凝注著四下的皚皚白雪,心中思潮,就正如原野上的狂風一樣,狂嘯來去,不能自己。


    在這同樣的寒夜中,他曾孤立在“飛龍鏢局”中的枯木下,痛恨著自己的愚蠢,痛恨著自己為什麽永遠學不會武功,學不會一切……


    那時,他曾痛苦地暗自流著眼淚感懷,看自己孤苦的身世,不幸的遭遇,望著另一種院落,羨慕著那一重院落中的幸福,也憶念著那一重院中檀文琪婷婷的身影,靈活的眼波。


    那時,他身後常常會有一隻溫暖的小手,突然伸出來為他輕拭淚珠,於是他就會安慰地被這隻小手拉迴屋裏。


    但是,這雙小手現在在哪裏?是不是還在“飛龍鏢局”中忍受著痛苦、輕蔑與寂寞?


    他痛苦地長歎一聲,發誓要以自己的手,來擦拭這位少年主人的淚珠──從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中流下來的淚珠。


    突地,他又想起今日在人叢中的那一雙明亮的眼睛,但是他立刻歎息一聲,喃喃自語著道:“不會是她!若是,她怎會避開我?”


    也是在這同樣的寒夜裏,他曾屈辱地臥在那陌生的屋簷下,帶著一天卑賤工作的勞苦疲倦,默默地忍受寒冷、饑餓、痛苦、失望……以及他最最不能忍受的,那刻骨銘心的相思。


    那刻骨銘心的相思,此刻還留在他心底,但是卻又加深了幾分痛苦,因為他相思的對象,與他之間實在隔離著一重無法攀越的障礙,他隻能恨造化的捉弄,為什麽叫他愛上一個自己不能愛的女子。


    他思潮突然又迴到許久許久以前,那也是一個和今夜相同的寒夜,他被一陣噩夢驚醒後,便再也無法入睡。


    然後,他便聽到他的父親與叔父的噩耗,當時的悲哀與痛苦,此刻似乎又一齊迴到他心底。


    所有的一切,離此刻雖然都已遙遠,但卻又似俱在眼前,世上各地的寒夜雖然俱都相同,積雪的顏色也都一樣,但是……


    世事的變幻卻是多麽離奇,多麽巨大呢?


    那孤苦、懦弱,受盡欺淩,受盡白眼的少年,真的就是今日的自己麽?他不能相信,不敢相信,卻又怎能不相信呢?


    幸福與光榮,就像是一道閃電一樣,突然點亮了,是來得太快了麽?但卻有人替他惋惜來得太慢了哩!


    他隻覺麵上一片寒涼,原來不知在何時他已流下了滿麵淚珠。


    他看不到昏冥的夜院中,正有一條伶仃的人影,緩緩向他走了過來,停下,行走,又停下……


    終於走到他身側。


    他驀地警覺,霍然迴首,一隻纖柔的小手,正顫抖著舉在他麵前,就像往昔時,寒夜中,那永難忘懷的情景一樣。


    這突然而來的驚喜,使得他像呆子一樣的愣住了。


    纖柔的小手,顫抖得更加劇烈。


    明亮的眼睛,珍珠般流下一連串歡喜而又悲傷,悲傷而又歡喜的淚珠,一連串撒在雪地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裴玨大喝一聲:“珍珍,你……”


    伶仃的女孩子哽咽著道:


    “大哥哥……大哥哥……大哥哥……”


    也不知她喚了多少聲“大哥哥”,隻知她終於撲在她的“大哥哥”身上,放聲哭了起來。


    黑暗中又有兩條人影閃過,那正是與裴玨一齊住在後院中的“冷穀雙木”,他兄弟兩人出神地向這邊呆望了半晌,兩人齊地輕歎一聲,躡著腳步,迴到屋去,冷寒竹忍不住輕輕說道:“這個女孩大約就是玨兒曾經說起過的袁瀘珍吧,想不到她──”


    冷枯木道:


    “噓,讓他們去歡喜,去流淚,玨兒……唉,他也該被人安慰一下了,他也值得被人安慰的,是麽?”


    兄弟兩人,一齊沒人黑暗,隻留下一絲仍然蕩漾著的歎息。


    裴玨緊緊地將袁瀘珍擁在懷中,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鬆開她,讓她看他一眼,讓他也看她一眼。


    他痛苦地歡笑著道:“你……你長大了。”


    她垂下頭,讓長長的睫毛,覆蓋著眼簾,她輕輕說:


    “今天白天,我就看到了你,我想不到你已變成了一個英雄,就像我們那時做夢時,常常會夢到的一樣,但是我不敢現身,街上‘飛龍鏢局’的人那麽多,我怕他們抓我迴去,又怕他們去告訴檀……大叔!”


    她雖然不願說出“大叔”兩字,但多年來的習慣又豈是驟然可改?


    裴玨真的笑了,但笑中仍然有淚;他說:


    “從此以後,你可以再也不用怕了,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可以保護你。”


    袁瀘珍仰起頭,凝望著他,就像任何一個女孩子凝注著自己夢中的王子一樣,既欣喜、又傾慕。


    他絮絮地問著她這兩年來的生活。


    她和著淚,帶著笑告訴他,平凡的生活,痛苦的生活,寂寞的生活……此刻似乎都已成了過去。


    他又絮絮地告訴她這些年來,自己那神奇而玄妙的經曆、痛苦而又悲慘的經曆。


    她睜大著眼睛,默默地聽著。


    忽然,她明亮的眼睛露出一陣仇恨的憤怒,她握緊了雙拳,仰著頭顱,沉重地說:


    “我偷偷地聽了許多人的話,在路上,在鏢局裏,我都聽到過,我們的爹爹,真的是被……被那個人害死的麽?”


    裴玨咬緊牙關,沉重地點了點頭,他咬牙咬得那麽緊,甚至有一絲淡淡的鮮血,自他嘴角中沁出。


    袁瀘珍又痛哭了,伏在他身上,痛哭著道:


    “大哥哥,你……你要為我們的爹爹複仇呀!”


    裴玨輕拍著她的肩頭,喃喃著道:“複仇,複仇,複仇!”


    忽然,她又頓住哭聲,仰起了頭,那明亮的眼睛中,竟流露出一陣憐憫、同情與悲哀、痛苦!


    她皺緊了雙眉,輕輕道:


    “可憐,可憐……最可憐的就是檀姐姐了!你知不知道?她為了你,是多麽痛苦,她一個人躲進房裏,一會兒笑,一會兒哭,一會兒說你對不起她,一會兒又說她對不起你,常常把我拉到她房裏去談天,但是除了你,她什麽都不談,談了又哭,哭了又談!”


    她幽幽長歎一聲,垂下頭去,刹那之間,裴玨隻覺一陣熱血湧上心頭,竟又呆呆地怔住了。


    良久,隻聽袁瀘珍又道:


    “後來,聽說她爹爹有意思要把她嫁給什麽東方兄弟,她就逃了出來,但又被她爹爹捉了迴去,她要死要活,直到她爹爹迴絕了東方兄弟,但是……我跑出來後,又聽到她要嫁給東方兄弟的消息,唉!她聽到之後,又不知要怎樣了。”


    裴玨木立當地,喃喃道:“她……她是愛我的麽?”


    袁瀘珍幽幽長歎一聲,緩緩點了點頭。


    裴玨隻覺耳邊“嗡”然一聲,“冷月仙子”艾青臨死前的話,仿佛又在他耳邊響了起來。


    “……你從今以後,有生之年,永遠不要再去欺騙任何一個女孩子,永遠不要叫一個女孩子傷心,不管你愛不愛她,隻要她對你好,你就該好好地去保護著她,無論為了什麽原因,都不要傷害她,也不要讓她受到別人的傷害!”


    他目光凝注著冰雪,又自喃喃低語:


    “既已發下了重誓,我怎能傷害她呢?她……她畢竟是愛我的呀!我……我……”


    他痛苦地咬住自己的嘴唇。


    “但是父仇不共戴天,我能不報麽?但是,我若是報了仇,殺了她爹爹,便是傷害了她,便是違反了誓言。”


    父仇、誓言,往來衝擊,恩情、仇恨,難解難分,他不禁又想起“冷月仙子”那哀怨而顫抖的語聲:


    “這事說來容易,其實卻是很難的,因為世上總有許多奇怪的原因,讓你不得不去傷害一個愛你的人!”


    許多種奇怪的原因……許多種奇怪的原因……愛你的人……愛你的人……


    袁瀘珍突地驚喚一聲,道:


    “大哥哥,你……你怎麽樣了,你……血……”


    她伸出纖柔的手掌,為裴玨抹去了唇上的鮮血,雖然是寒夜,但裴玨的鮮血,卻有如火一般的熾熱。


    裴玨感動地撫著她手掌,長歎道:“你畢竟年紀還小,有些事……唉,你是不會懂的。”


    袁瀘珍順從地點了點頭,她心裏雖然不願意承認自己年紀輕,但隻要“大哥哥”說的話,卻永遠是對的。


    她呆了許久,像是忽然想到什麽,輕輕道:


    “今天最後和你在一起的那個人,是不是叫做‘七巧追魂’?”


    裴玨微微一怔,道:“你怎會知道?”


    袁瀘珍輕輕道:


    “這個人可不是好人!我曾經在‘飛龍鏢局’裏看到過他,看到他鬼鬼崇崇地溜進了後院,不知和檀……檀明說些什麽,一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又偷偷摸摸地溜走,連馬都不敢騎。”


    裴玨心頭一凜,沉聲道:“真的麽?你可看清楚了?”


    袁瀘珍堅定地點了點頭,突聽遠處山石後一聲歎息,一個沉重的語聲,一字一頓地說道:


    “都──是──真──的!”


    袁瀘珍麵色大變,裴玨亦是心頭一凜,低叱道:“什麽人?”


    他方待飛掠而起,哪知山後人影一閃,“七巧追魂”那飛虹已輕輕走了出來,口中喃喃道:“真的,真的,都是真的!”


    他麵上泛起了一絲慚愧的笑容,輕輕道:


    “盟主大哥,請恕我偷聽之罪,但是這位小妹妹一進到院中,我就覺察了,是以才走出房來。”


    袁瀘珍心頭一跳,她自以為行動極為小心,不料仍然驚動了別人,她也開始了解,這班武林豪士的耳目是何等靈敏!這是她以前再也不會相信的,但是她又不禁開始為他們悲哀:


    “一個人在外,仇家結得太多,想必就像他們一樣,連睡覺都不安穩,時時刻刻要防備著別人。”


    裴玨目光炯然,一言不發地凝注著那飛虹,這素來心狠手辣,奸狡兇惡的“七巧追魂”,此刻竟然滿麵俱是愧容,訥訥道:


    “不瞞盟主說,我本已與‘龍形八掌’暗中訂好了密謀,我助他消滅‘江南同盟’,殺死‘金雞’向一啼,‘神手’戰飛,以及……咳咳,以及盟主你,他事成之後,助我重組同盟,擁我為盟主。”


    裴玨仍是一言不發地凝注著他,既不憤怒,也不怨恨。


    “七巧追魂”幹咳兩聲,又道:


    “方才那向一啼的死──唉,實在是我一手造成的,我鼓動著他來與盟主你爭殺,答應他我一定趕來幫助他。”


    裴玨忍不住長歎了一聲,道:“你……你……真的太狠了。”


    那飛虹默然垂下頭去,裴玨忽又說道:


    “如此說來,那些在暗中對東方兄弟辱罵的漢子,大約真的不是你指使的了!否則那些人怎會罵出對檀明不利的話來。”


    那飛虹垂首道:


    “那些人也都是我指使的,因為我怕檀明與東方兄弟結成姻親後,勢力太大,那時他要毀約,甚至要殺死我,我也沒有辦法了!”


    裴玨心頭一寒,長歎道:“江湖之中,為什麽人人都要互相欺騙呢?”


    “七巧追魂”那飛虹歎道:


    “武林之中,本就是弱肉強食的世界,我本來以為在這個世界中,善良的人,永遠無法生存,但是──唉,我現在才知道我的想法錯了,無論在什麽地方,好人都永遠不會寂寞的。”


    他語聲微頓,垂首又道:


    “這全是因為盟主你的為人,實在感動了我!我……我本想將盟主誘來此地後,在酒菜中加上毒藥,我毒藥甚至都已準備好了,是一種無色而又無味的毒藥,但是……唉,我實在下不了手!”


    裴玨心頭一凜,知道自己已在生死邊緣往還了一遭,他長長歎息了一聲,方待說話,忽聽庭院中,黑暗中,突地響起了一陣震耳的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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