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玨經驗的磨練,武功的增長,心智的成熟,雖然已使軟弱的裴玨變得堅強起來,但是他自幼及長,久處檀明積威之下,對於“檀明”仍有畏懼之心,此刻這一番話說將出來,實已費盡氣力。


    他卻不知道“龍形八掌”檀明今日之舉,雖是為了“北鬥七煞”莫氏兄弟在“浪莽山莊”之外,設下疑兵之計,救他脫出重圍,也是為了不願讓裴玨與“冷穀雙木”的賭約繼續下去。


    裴玨目光一轉,但見檀明麵寒如冰,一手捋須,默然不語,心中雖有些驚懼,但仍鼓足勇氣說道:“檀大叔,你說小侄的話,可有道理?”


    “龍形八掌”檀明冷“哼”一聲,道:


    “江湖間事,非你能知,你年紀還輕,還該──”


    話聲未了,突地“冷穀雙木”齊地一聲清嘯,兩人身影一閃,身法大變,各自劈出三掌,將“長虹劍”, “攝魂刀”逼開五步,冷枯木腳步一滑,雙掌俱飛,左截右劈,竟突地向“長虹劍”攻去。


    就在這同一刹那之間,冷寒竹也已向“攝魂刀”攻出兩掌。


    刹那間,但見他兩人威猛絕倫的連環擊出七掌,竟將“長虹劍”,“攝魂刀”兩人逼得沒有還手之力。


    七招一過,“長虹劍”,“攝魂刀”兩人便已陷身危境,“龍形八掌”濃眉緊皺,群豪雅雀無聲,隻有裴玨麵上漸漸露出笑容,知道他兄弟兩人,方才隻不過用的是誘敵之計。


    “長虹劍”,“攝魂刀”身形漸漸散亂,看情勢再打下去,十招之內,便要傷在“冷穀雙木”的一雙鐵掌之下。


    裴玨暗中鬆了口氣,轉目望去,隻見“龍形八掌”檀明麵色更加沉重,濃眉皺得更緊,他不用再看,便知道“長虹劍”,“攝魂刀”兩人處境更險。忽見“龍形八掌”檀明濃眉一揚,沉聲道:“豹子!”


    喝聲剛落,對麵那黑衣勁服的少年,兩臂一振,已從“長虹劍”,“攝魂刀”,以及“冷穀雙木”頭頂之上,飛越而來,身形之快,有如一隻劃空而過的大雕,輕輕落到檀明身前,垂手道:“豹子在這裏。”


    “龍形八掌”檀明日射寒光,沉聲道:“你自覺可有把握?”


    黑衣彪形少年頭也不迴,冷冷道:“隻能一人!”


    檀明深深道:“叫少衍與羅義以二擊一,你去應付一人,敗了休來見我。”


    黑衣彪形少年一言不發,緩緩解開了腰邊那奇形皮囊,自囊中取出一段銀光閃閃,長約一尺,粗如碗口的銀棍,緩緩轉過身去。


    “龍形八掌”檀明輕叱一聲:“少衍,閃過右邊。”


    “長虹劍”邊少衍此刻招式展動間,已漸力不從心,聞言猛提一口真氣,長劍疾地掃出,一招“橫掃千軍”,將冷枯木逼開兩步,身形轉處,一個箭步掠到“攝魂刀”那邊,抖手一劍,向冷寒竹刺去。


    冷枯木怎肯放他脫走,輕叱一聲,方待跟蹤撲上,哪知這黑衣少年突地有如一道輕煙般直竄了過去,冷冷道:“這裏來!”


    冷枯木冷笑一聲,道:“無知野人,也要來動手麽?”


    黑衣少年牙關一咬,兩腮肌肉,粒粒噴起,目中散出野獸一般的光芒,直射冷枯木,緩緩道:“你說我是野人麽?”


    冷枯木數十年來縱橫江湖,從來以冷酷森寒奪人心神,此刻見了這少年的目光,心中竟微微一顫,口中卻仍冷冷道:“正是!”


    黑衣少年木然的麵容忽地泛起一絲獰笑,左掌一揮,迎麵一掌,五指箕張,向冷枯木“迎香”、“迴白”、“下倉”三處大穴抓去。


    冷枯木雙掌一翻,右掌疾點他脈門,左掌橫截他胸口。


    黑衣少年怪笑一聲,右掌中的銀棍,突地閃電般擊去,這銀棍在他手中僅隻短短一尺,但此一招擊出,竟長有一丈。


    冷枯木心神一震,藏頭縮胸,身軀旋轉,拚盡全力,斜斜衝出五步方自勉強躲開這一招。


    但黑衣少年怎肯給他喘息之機會,手腕揮處,銀光閃閃,有如千百道驚虹厲電,一直擊向冷枯木身上。


    一招之下,冷枯木便已盡失先機,但見身前身後,身左身右,俱是那閃動著的銀光,滿身俱是那強勁的風聲,一時之間,他除了閃避招架之外,竟無法還擊一招。


    黑衣少年眉宇間一片殺機,眼神中一片兇光,忽地抖手一掄,銀棍已變了七節銀鞭,以“泰山壓頂”之勢擊下。


    冷枯木再退三步,隻聽“叭”地一聲巨響,銀鞭擊在火焰之上,火星四下飛激,一段燒得透紅的柴木,帶著數十點火星,一齊飛到冷枯木身上,黑衣少年鞭勢迴帶,已攔腰掃至,冷枯木雙臂一振,“黃鶴衝天”,拔起一丈,黑衣少年鞭梢迴帶,“朝天一炷香”,直點冷枯木腳底“碧泉”要穴,冷枯木甩腳擰腰,淩空一個轉折,遠遠落在地上,方自喘息一下,但身上的火星,卻已漸漸將他衣衫須發燃起。


    黑衣少年麵帶獰笑,一步向前,掌中銀鞭,連揮帶打,連攻七招,冷枯木雖然閃過,但火星卻已燃得更大。


    隻見他左閃右避,神情狼狽不堪,“龍形八掌”麵上又自泛起冷笑,群豪驚唿之聲,不絕於耳,誰也未曾想到這初次在江湖露麵的少年,竟有這般驚人的神力與武功,竟能將“冷穀雙木”逼得如此狼狽。


    那邊“長虹劍”,“攝魂刀”以二擊一。也已漸漸占得上風,兩道雪亮的刀光,有如交剪飛虹,一上一下,一左一右,著著狠辣,招沉力猛,冷寒竹雖能暫時應付,但麵目間也已有了惶恐之態。


    要知“長虹劍”邊少衍, “攝魂刀”羅義,俱是武林間的一流硬手,武功絕非“八卦掌”柳輝,“快馬神刀”龔清洋之流可比,其中任何一人之功,已足以稱雄一方,此番聯手相攻,冷寒竹武功再高,亦非其敵。


    裴玨麵上陣青陣白,心房怦怦跳動,他見到冷氏兄弟這種狼狽之態,想到他兄弟二人對自己的恩情,便再也無法忍耐,突地大喝一聲:“住手!”身形疾地向前撲去。


    這一聲大喝,他早已蘊勁待發,此刻喝將出來,當真是有如洪鍾初鳴,聲震霄漢。


    群豪隻覺耳中一震,“長虹劍”邊少衍,“攝魂刀”羅義,不由自主地頓住刀劍,“龍形八掌”沉聲道:“你要做什麽?”


    裴玨隻作未聞,向“長虹劍”、“攝魂刀”微一拱手,道:


    “兩位賞我薄麵,暫請住手。”


    邊、羅兩人雖是“飛龍鏢局”一流鏢頭,但終歲奔走四方,從未與裴玨謀麵,隻知裴玨與檀總鏢頭有舊,此刻又是“江南同盟”的盟主,如今見他如此謙恭客氣,兩人俱很意外,連忙拱手還禮。


    裴玨微微一笑,目光向那黑衣少年掃去,隻見他銀鞭揮勁,絲毫沒有住手之意,神情之間,兇惡已極,竟有如一隻發了狂性的猛虎一般,全無半分人性,裴玨雙眉微剔,朗聲道:


    “豹兄──”


    話聲未了,黑衣少年突地大喝一聲,銀鞭揮動更急,冷枯木須發已然著火,神情更是狼狽不堪。


    裴玨隻覺一陣熱血上湧,也不顧自己是否這黑衣少年的敵手,驀地一個箭步竄了過去。


    黑衣少年目射兇光,厲喝道:“你也要來送死!”


    銀鞭一振,不擊冷枯木,反向裴玨擊去。


    這一鞭勢道驚人,風聲虎虎,冷氏兄弟齊地一驚,“龍形八掌”亦自微微變色,群豪更是驚唿出聲,隻道文質彬彬,赤手空拳的裴玨,無論如何,也不會是這勢如瘋虎的強悍少年的敵手。


    裴玨心頭亦自一震,銀光閃閃,已當頭擊來,他無暇考慮,左手一揮,右掌斜劃半圈,疾地翻出,竟一把抓住了鞭梢。


    這一招乃是“海天秘笈”上的絕招之一,武林中已有數十年未睹,群豪隻覺眼前一花,銀鞭鞭梢已在裴玨掌中,“冷穀雙木”目光一亮,“龍形八掌”麵色大變,黑衣少年大喝一聲:“開!”


    雙足如樁,釘在地上,身形後仰,全力後撤。


    裴玨根本不知自己武功深淺,一招得手,他自己竟然先愣住了,隻覺一股大力自鞭梢傳來,銀鞭便又脫手飛出。


    群豪又是一聲驚唿,黑衣少年麵露得色,手腕一抖,又是一鞭揮去。


    他已有前車之鑒,此刻生怕鞭梢再被對方抓住,是以這一招機靈變幻,鞭梢顫動,滿蓄真力。


    哪知裴玨左掌一揮,右掌疾地翻出,一消一帶,竟又以原式將鞭梢抓住,而且輕易地化去了鞭上的真力。


    這一來不但群豪大為震驚,那黑衣少年心頭亦是茫然不解,再也想不通為何這少年施出如此簡單的一招,竟能兩次抓住了自己的長鞭,竟如探囊取物一般輕易?他卻不知裴玨這一招,正是喚做“探囊取物”,乃是武功中的無上妙著,便是他再想盡了花樣,擊出十鞭,裴玨還是一樣能輕而易舉地將他鞭梢抓住。


    黑衣少年一愣之後,緊咬牙關,再次大喝 聲:“開!”


    裴玨這一次卻早有防備,真氣內沉,身形如樁,手腕向後一帶,隻聽“崩”地一聲,有如琴弦乍斷,黑衣少年掌中的七節長鞭,竟分作兩截,黑衣少年全力後拔,此刻竟穩不住身形,一連向後退了五步。


    群豪禁不住哄然喝起彩來, “冷穀雙木”目中大露喜色,最怪的是“長虹劍”、“攝魂刀”兩人,神色間也似乎在暗暗高興。


    原來這黑衣少年名叫“苗豹”,乃是苗疆孤兒,自幼練得一身蠻力,又零碎地學了不少武功,無意間被“龍形八掌”發現他驚人的練武稟賦,便將之收歸門下,略一指點,武功果然一日千裏。


    他自知在“龍形八掌”眼前極為得寵,平日就根本未將邊少衍、羅義一般鏢師看在眼裏,別人畏懼他天生的神力與奇異的稟賦,也隻得讓他三分,平日積怨已深,此刻他受挫於人,別人自然暗中高興。


    但“龍形八掌”卻是麵色大變,隻見那黑衣少年苗豹站穩身形,望了望掌中的斷鞭,似乎還不相信自己所向無敵的神力,今日會遇著對手,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又大喊一聲,向前撲去。


    裴玨一招得手,信心已生,腳步一轉,輕輕讓開了這黑衣少年的來勢,隨手將掌中半截斷鞭揮出。


    這一鞭雖是隨手揮出,卻是妙著天成,苗豹翻身一讓,但衣袂竟又被裴玨的斷鞭鞭梢掃中。


    其實他武功雖遜於裴玨一籌,但交手經驗卻勝過裴玨許多,隻要沉著應戰,未嚐不能支持一陣。


    但是他此刻麵上雖兇狠,實在已被裴玨那奇奧的絕學所懾,心神既躁,膽氣又喪,縱然情急拚命,又有何用?


    “龍形八掌”濃眉一剔,沉聲叱道:“豹子,住手!”


    喝聲未了,隻見他輕輕邁出一步,高大的身形,便已到了黑衣少年苗豹的身側,劈手奪過了苗豹掌中的半截銀鞭,厲聲道:“還不下去!”


    這一步,一奪,身法之快,手法之妙,亦是駭人聽聞,群豪又是哄然一陣笑聲,苗豹麵色鐵青,連退數步,突地翻身飛奔而去。


    “龍形八掌”手持斷鞭,望也不望他一眼,卻向裴玨微微一笑。這一點在別人眼裏,固是平平和和,但裴玨卻不禁心頭一寒,忽然想起了自己幼年時生活在“飛龍鏢局”中的情景。


    那時這“檀大叔”麵上,就時常帶著這種微笑,但不知怎地,他總覺得在這平和的笑容中,仿佛隱藏著一份寒意,每當他與檀文琪說話或遊戲的時候,“檀大叔”就會帶著這份笑容將她喚走。


    有一次他無意間走到“檀大叔”的書房中去,“檀大叔”正在案邊把玩著一樣東西,見到他走進去後,麵上也展開了一份這樣的笑容;但卻告訴他,從此以後,不準他再到書房中去。


    他若是得到了一件心愛的東西,“檀大叔”就會帶著這份笑容將他的東西拿去,並且告訴他,少年人不可玩物喪誌。


    他從來沒有對這些事懷恨,因為他認為這是“檀大叔”對他的教訓,要他學好;但不知怎地,此時此刻,他又見到這份笑容的時候,這些往事卻忽然俱都在他心中閃過,使得他心裏又生出幼年時同樣的寒意。


    他情不自禁地向後退了半步,隻聽“龍形八掌”含笑道:


    “人道雛鳳之聲,必定清於老鳳,賢侄你一鳴驚人,檀大叔心裏自然歡喜,但此刻你還是走開些得好。”


    他根本不等裴玨答話,便轉過身去,麵對“冷穀雙木”微微一笑,掌中撥弄著那半截銀鞭,含笑說道:


    “賢昆仲絕技驚人,老夫看得也覺技癢,若是賢昆仲並不完全依仗著我那裴賢侄的話──”


    他笑容突然一斂,厲聲道:“老夫謹向兩位挑戰!”


    此話一出,群豪俱都大驚,又不禁在暗中自喜眼福不淺,站在後麵的人,聽到這句話,也一齊擁上前來。


    十餘年來,武林中人從未見過這名震天下的武林大豪親自出手,誰也無法估量他武功的深淺。


    此刻群豪暗中竊竊私語,又在打起賭來。


    “你說‘龍形八掌’能在多少招之間擊敗冷家兄弟?”


    “五十招!”


    “三十招!”


    “我賭十五兩,三十招!”


    “我賭一匹川馬,五十招!”竟無一人來賭“冷穀雙木”勝的。


    “冷穀雙木”麵色仍是陰沉如死,誰也不知道他兄弟兩人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生死關頭,仍有這份異常的鎮靜,群豪又不禁在暗中喝彩。


    他兄弟二人隻是淡淡向裴玨望了一眼,然後一整衣衫,並肩走到“龍形八掌”麵前,冷冷道:“是比武抑或是──”


    “龍形八掌”仰天笑道:


    “無論是否比武,你兄弟兩人隻管一齊上來好了。”


    他手掌一揮,隻見一道銀光,脫手飛出,有如流星一般沒入黑暗裏,霎眼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般驚人的手力,自然引起群豪一陣驚歎,“長虹劍”、“攝魂刀”齊地後退十步。


    驚歎之聲,響遍原野;但裴玨卻是充耳不聞,他心裏猶在想著方才“冷穀雙木”淡淡地望他那一眼中的含意。


    隻有他能了解這兩個冷酷孤獨的老人心中的沉重,隻有他能體會出那一眼之中的哀痛。


    那一眼之中,包含了對生命的訣別,也包含了對裴玨的情感,他們似乎在遺憾著自己不能眼見裴玨的光芒,照耀武林,因為他們劇戰方休,自忖武功、真力,俱都萬萬不會是“龍形八掌”的敵手。


    一時之間,裴玨隻覺心中思緒其亂如麻。論恩情,“龍形八掌”固然撫養自己成人,但沒有“冷穀雙木”,自己焉有今日?論感情,“冷穀雙木”雖然冷酷,但對自己的情感,卻連那冷酷的麵貌也掩飾不住。


    隻聽“龍形八掌”突地雙手一拍,仰天笑道:


    “我檀明赤手空拳,若是不能取兩位的性命,新仇舊恨,便從此一筆勾銷,來,來,來!”


    嘹亮的笑聲,聲震四野,隻見“龍形八掌”在這震耳的笑聲之中,緩步向“冷穀雙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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