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燕青昔年以輕身小巧之術,馳譽天下,這“燕青十八翻”,便是他仗以馳譽天下的絕技,此刻“北鬥七煞”中的三煞莫西,便施展出了這種輕功,來逃避身後那如附骨之蛆般的冷笑之聲。


    能在屋頂瓦上施展這種地趟招術的,在武林中已不多見,他腰、肘、肩頭、膝部、腳跟一齊用力,狸貓般地在屋麵上翻滾著,掌中的折鐵快刀,舞起一團瑞雪般的刀光,借以護身。


    此刻他不求傷敵,但求脫身,三個翻滾過後,刀光乍起,畫起一道銀虹,身形卻“嗖”地從後屋簷下翻了下去,須知他久經大敵,臨事應變的功夫,自然超人一等,他自忖若施展起輕功,在屋麵上奔逸,絕對逃不過那人的手掌,是以便竄到地麵上去,準備找個地方躲起來,或是隨便在一間房子裏一藏,那麽冷月仙子就很難找到他了。


    他算盤打得雖好,哪知他腳尖方一沾地,背後又是其寒澈骨的一聲冷笑,他情急之下,反臂一刀掄去,風聲虎虎,倒也有幾分功力。


    但他也知道這一刀絕定砍不著人家,腳尖微錯,青藍的刀光劃了個半圓,猛地向上斜挑,刀花亂顫,“玉帶圍腰”,“梅花錯落”,刷刷兩招,狠、毒、快、準,兼而有之。


    他刀刀狠辣,卻也刀刀落空,刀光繽紛中,他看見一個白色的人影像鬼魅似地在他身側掠動,他掌心的冷汗將縛在刀柄上的綢布都滲得濕透了,卻越發不敢停手,將一柄折鐵快刀舞得滴水不透。


    冷月仙子冷笑著,在他身側繞動,雙手垂在肩下,卻不還手,莫西用盡了“五虎斷門刀”裏所有精妙的招數,卻連她的衣裳都碰不到一點,他們動手之處本是那家客棧的後院,此在當時難免驚動了住店的旅客,出門人哪個願意多事,都把窗子關得緊緊的,連看都不敢看一眼。


    春寒陡峭,夜風襲人,三煞莫西額上的汗珠,卻涔涔亂落,漸漸,他真力越發不繼,刷刷刷,拚著最後之力,接連進手三刀,身形一矮,嗖地,向後倒竄,將身軀貼在牆壁上。


    他手裏舉著刀,望著冷月仙子氣喘咻咻地說道:“我姓莫的招子不亮,不知道朋友是高人,今天認栽了,朋友念在同是武林一脈,亮個萬兒,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山不轉路轉,以後見著麵,我姓莫的兄弟七人,總有補報朋友之處。”


    他話說得不亢不卑,雖然認栽,但仍交待得場麵已極,果然是老江湖的口吻,哪知冷月仙子艾青一向軟硬不吃,饒你說下個大天來,她也仍是無動於衷,冷笑著望著莫西,一步步地朝他走過來。


    她仍然穿著男用的文士衣衫,衣袂飄飄,衣衫裏成熟的軀體,被晚風一吹,更為動人,可是平日好色如命的莫西,此刻再也沒有心情來欣賞這婀娜的體態了,顫聲說道:“朋友,你未免也太不講江湖道理了,我姓莫的連毛都沒有碰著你的,你又何必苦苦相逼。”語調中,已顯明地,露出了怯意。


    艾青仍然冷笑著,像是根本聽不懂他的話,這也怪三煞莫西平日惡名太著,才惹得這位女魔頭動了殺機,而她殺機一動,再無更改的了。


    她走得極慢,一步一步地,卻像是都踩在莫西心上,莫西長歎一聲,道:“朋友你看看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吧!”當地一聲,將手中折鐵快刀拋在地上,突地雙手一揚,十數點寒星自他袖中電射而出,正是他成名絕技之一,“七星神弩”。


    七星神弩名雖為“弩”,卻是毒針,平日安裝袖管中,機簧一動,便電射而出,一筒七針,莫西左右雙手都安著一筒,不到危急時絕不輕施,一經施出,對手卻很少有能避開的。


    此刻雙手齊揚,十四口毒針倏地射出,方圓兩丈之內,都在他毒針的籠罩之下,冷月仙子和他相距不過七八尺,眼看就將喪在他這歹毒的暗器之下,莫西開始冷笑,在他暗器出手的那一刹那裏,他已經認為是萬無一失的了。


    莫西經過的大小戰鬥,不知有多少次,也不知有多少個武林的成名英雄,傷在他這小小十四口毒針之下。


    冷月仙子冷笑未絕,玉手輕抬,那十四口急如驟雨般的飛針,竟如泥牛人海,霎眼間失去蹤影,三煞莫西麵色頓時慘白,驚唿道:“千手書生!”虛軟地靠在牆上,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了。


    須知艾青若以內家劈空掌力震飛這些毒針,或是以絕頂輕功避開,莫西雖也會驚異,卻不會嚇得如此厲害,而艾青此時所用的手法,正是千手書生的獨門功夫“萬流歸宗”,也就是數十年前名震天下的奇人──仇先生,獨步天下的絕技。(仇先生之事跡請見拙作《湘妃劍》)


    莫西久走江湖,這種手法他雖未得見,卻聽得已久了,普天之下,能將他“七星神弩”這種暗器收去的,也隻有“萬流歸宗”這種手法。而普天之下的武林中人,能夠得這絕頂內功的傳授的,也隻有千手書生夫婦兩人。


    莫西駭極而唿,他嘴裏雖叫著“千手書生”,心裏可想到了對手就是“冷月仙子”,艾青又緩緩向他走近了兩步,他驀地一聲厲吼,雙手十指箕張,縱身撲了上去,無招無式,居然爛打了。


    艾青一聲冷笑,玉掌揮處,也是十四點寒星電射而出,兩筒“七星神弩”竟原物奉迴,莫西一聲慘唿,十四口毒針全射在他身上。


    冷月仙子婀娜的身軀一動,轉身掠起。對莫西看也未再看一眼,白色的人影一閃,隻留下瀕臨氣絕的莫西躺在地上哀唿。


    艾青以極快的速度在屋頂上巡視了一轉,認清了自己的房間,窗戶仍是開著的,她毫不躊躇地掠了進去,裴玨仍穿著那件大紅女子衣裳,伏在床上,好像已經睡著了的樣子。


    艾青一笑,輕輕問道:“喂!你睡著了嗎?”裴玨仍然伏在床上,動也未動一下,艾青打了個哈欠,真有些乏了,輕輕和衣躺在床角,但卻不知怎地,眼睛雖合上了,人也疲倦得很,但卻一點兒睡意也沒有,隻是閉著眼睛養神。


    房裏無燈,但窗外有星月之光射進來,是以光線並不十分黑暗,她躺在床上,覺得有一絲寒意,朦朧之間,覺得裴玨似乎動彈了一下,睜開眼睛一看,從窗子裏照進的月光,剛好照在躺在她旁邊的那人的臉上,她竟哎呀一聲,驚叫了出來。


    那人竟不是裴玨,陰淒淒地冷笑一下,艾青麵色如土,雙肘一齊用力,腰一挺,想掠起來,那人右肘支在床上,左手微伸,那麽恰到好處地點在艾青腰上,生像是艾青的腰自己送上來被他點的一樣,艾青腰一軟,吧地,又倒在床上。


    那人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身形一動,像是有人在下麵托著他似的,虛飄飄地從床上掠了起來,將身上的那件火紅緞子女衣脫了,露出裏麵手工極其精致,質料也異常高貴的短衫褲來。


    他轉到床後,望了被他點中穴道,躺在地上的裴玨一眼,嘴角泛起一個狠毒的笑容,將掛在床後的一件灰色長衫取來穿上,身形顯得極為淒蒼,走迴床前對艾青道:“想不到我來了吧?”語調中帶著三分譏誚和七分怨恨的意味。


    “更想不到的,總算讓我抓著了你。”他眼中閃動著鷹隼一樣的光芒,冷笑著道:“你還有什麽話說?”伸手抓起了艾青,也就像鷹隼攫起小雞那麽樣地輕易和安詳,腳尖一點,掠到窗口,忽又冷笑一聲,掠到床後,駢指如劍,在裴玨身上疾點了兩下,身形一轉,從後窗口掠了出去。他身形是那麽輕靈而曼妙,像道輕煙似的。


    倒躺在床後陰暗的角落裏的裴玨,心裏覺得說不出來的委屈,對於這一切,他都覺得有些茫然。


    方才他羨慕地看過艾青掠出房去,他又累、又餓,低頭看到自己身上仍穿著那件大紅女衫,覺得又羞、又惱,站起來,方想脫掉,他出來才一日,但這一天中他經曆的事卻比他一生中其他日子的總和仿佛還多些,他有些難受,卻又很興奮。


    突地,他覺得像是有些聲音,抬起頭來。卻看見一個瘦長的人,不知什麽時候已來到身前,他驚唿一聲,往後退了兩步。


    那人穿著灰色的文士長衫,裴玨看不清他的麵貌,壯著膽子問道:“你是誰?”


    那人冷冷一笑,問道:“你是誰?”


    裴玨覺得有股說不出來的寒意,囁嚅著,說不出話來,那人冷冷一笑,身軀稍為移動了一下,問道:“艾青呢?”有光從窗外射進來,那人一側臉,裴玨看到那人的側影,寬額鷹鼻,線條極其突出,那人走上一步,緊緊迫問道:“艾青呢?”


    裴玨下意識地一指窗口,道:“她出去了。”那人眼珠一轉,裴玨隻覺得身形像風一樣卷了過來,自己腰上一麻,已被點中了穴道。


    那人一手提起了他,口中喃喃低語著道:“怪不得我找不著她,原來她找著了漢子。”低頭又看了裴玨一眼,呸了一口,罵道:“想不到她竟看上了你這男不男、女不女的兔崽子。”裴玨不知道他在講些什麽,也不知道他是誰,對他後麵的那句話,他倒有些會意,覺得一肚子冤屈,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人砰地將裴玨拋在床後,裴玨隻覺得四肢發軟,軟中又帶著麻木,一動也不能動地躺在地上。此刻那人抓著他,臨走的時候,還在他前胸、顎下疾快地點了一下。他也會些武功,對穴道卻是一點也不懂,不知道人家究竟點在自己哪一個穴道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隻是片刻,然而他卻覺得像一年般那麽長。突然他覺得眼前又是一花,一雙穿著粉底朱履的腳赫然來到他眼前,他身子不能動,也無法看到那人的上身。


    接著,那雙穿著粉底朱履的腳一動,朝他腰眼踢了兩腳,他覺得周身大痛,卻仍然不能動,那人似乎極為驚異地“咦”了一聲,低語道:“原來是他的獨門點穴。”搬起裴玨的身子,在裴玨的後心極快地拍子十幾掌。


    裴玨覺得周身的骨節像是散了一樣,猛地吐出一口濃痰,身子雖然仍是疼痛,但卻可以動彈了,慢慢掙紮著爬起來,看到一個穿著銀色長衫的人,帶著一臉輕蔑之色,站在他麵前,頷下微微蓄著些短髭,神情既清俊,又高傲,裴玨看起來,竟像天神似的,想到自己,自卑之感,又不禁而生。


    此刻已經有些曙色了,是以裴玨能夠看得到他臉上的神色,他也能看得出裴玨的臉,眉頭一皺,似是非常不屑。裴玨心裏有說不出的難受,低下頭去,他覺得此刻像是特別安靜,耳邊竟什麽聲音也聽不到,像是大地都睡熟了似的。


    突地,他覺得那人又踢了他一腳,抬起頭來,看到那人的嘴朝他動了幾下,他卻一點聲音也聽不見,心裏不禁升起了極大的恐懼,張口想呐喊,哪知卻隻能發出極低微的“呀、呀”之聲,他著急地抓著自己的頭發,心裏像是突然堵塞住了幾十塊巨石,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那人垂著頭望著他,目光中竟沒有一絲憐憫,對於世上一切值得憐憫的事,他卻施之以輕蔑,一手抓起了裴玨的頭發,端詳了幾眼,倏然鬆手,低語道:“這廝的手段,果然狠毒已到極處。”望了裴玨一眼,又道:“隻能怪你沒出息。”腳步一錯,悄然溜開了數尺,衣衫一飄,銀波粼粼,裴玨眼光隨著他的背影,他的身形竟像是比人家的眼光還快,霎眼之間,他已失去了蹤跡。


    裴玨眼中汩汩流下淚來,他知道自己不但聾,而且也啞了,那銀衫的中年人嘴裏講的話,他雖然聽不到,可是臉上那種輕蔑的神色,裴玨卻可以看得出來,他心高氣傲,卻處處受著壓製,處處被人欺負,遇到冷月仙子,剛剛有了一些學成武功的希望,哪知又出了這種事,他的希望完全破滅了,自己也變成了一個既聾且啞的殘廢,他緊緊扼著自己的喉嚨,恨不得立時死去。


    這世界,這生命,對他說來,是未免太殘酷了些,這年輕人本該像朝日一樣的多彩而絢麗,然而,蒼天卻讓他比雨夜還要灰黯。


    曉色方開,旭日東升,有光從窗口射人,將這間鬥室照得光亮已極。


    光線照過的地方,將室中的塵埃,照成一條灰柱,裴玨呆呆地望著,問著自己:“為什麽在有光的地方才有灰塵呢?”


    但他瞬即為自己找到了答案:“原來是光線將灰塵照出來,沒有光的地方也有灰塵,隻是我們看不到罷了。”他垂下頭,心情更為蕭索,他想:“這世界多麽不公平!光線為什麽不把所有的灰塵都照出來呢?為什麽讓那些灰塵躲在黑暗裏呢?”


    驀地,門外有店夥的叫聲:“客官,天亮了,要趕路的該起來了。”聲音雖然宏亮,但裴玨卻一絲也聽不到,窗外陽光更盛,他的心情,卻和窗外的天氣相反:“天亮了,我該走了,但我走到哪裏去呢?”雖然強忍著,眼淚仍然沾濕了他的眼簾。


    “男子漢大丈夫,寧可流血,也不能流淚的。”他咬著牙,環顧這鬥室一次,驀地看到冷月仙子有個小包袱仍然放在桌子上,他考慮著,該不該去拿走。“別人的東西,我能拿嗎?”他腦海中不停地轉動著,驀地想起:“但是我住了店,該付店錢的。”於是他走過去,將那包袱解開,裏麵果然有一整錠元寶和一些散碎銀子,他連忙拿了一些,將那包袱又係好,整了整身上的短衫褲,走出房去。


    昨夜的劇鬥,使得店夥對裴玨不禁另眼相看,所以他雖然在奇怪昨夜進來了兩人,今天卻隻出來一個,而且昨夜是女的,今晨卻變了男的,但是他卻自己警告自己:“少多事,說不定這也是江洋大盜,你要多事,人家也許就會給你一刀。”


    於是他一聲不響地跑過去,裴玨給了他一些銀子,一揮手,表示說:“多的你拿去吧!”


    店夥一看,非但不多,還少了點,但是也不敢多說,將艾青的馬牽了出來,陪著笑道:“客官多光顧。”心裏卻在咒著裴玨的祖宗:“住店不給錢,還要鐵青著臉充大爺,看你這樣子,八成是個兔二爺。”


    但裴玨連他口中講的話都聽不到,當然更不會知道他心裏想的了,接著馬韁,心裏有些高興:“有了馬,我就可以到處跑了。”當然,他這一絲高興比起他的憂鬱來,還差得太遠。


    牽著馬走了兩步,這失去視聽之覺的孤苦的年輕人,在思忖著自己的去路,突地,兩個披著長衫手裏拿著鐵球的漢子朝他筆直地走了過來,一個微拱著背,太陽穴上貼著塊膏藥的漢子,一伸手,推了他一把,道:“你這匹馬是哪裏偷來的?”


    裴玨一怔,全然不知道是怎麽迴事,那個漢子一揚鐵尺,厲聲道:“快跟太爺到衙門裏去!”路人聽了忖道:“原來是公差抓賊。”卻不知這兩個是在衙門裏吃閑飯的角色,昨夜賭了通宵牌九,將一個月弄來的銀子都輸光了,一早跑出來,到處想觸人家的黴頭,裴玨這一不說話,他越發得意,喝道:“這一個是賊,你看他穿得這個樣子,手裏卻牽著這麽一匹好馬。”


    他伸手就去奪馬韁,裴玨吃驚地抓著,心中想說話,口中卻說不出來,那公差“吧”地,打了他一耳光,罵道:“媽那個巴子,你這個小賊還耍賴。”反手又是一個耳光。


    裴玨又氣又怒,跳上去劈麵一拳打去,那公差現在精神全來了,口中喝道:“小賊還敢還手!”左手一引裴玨的眼神,右腿起處,將裴玨踹在地上,趕過去又是兩腳,裴玨跟著“龍形八掌”學了那麽久的武功,此刻竟被這公門裏最起碼的把式打得在地上翻滾,連還手的力量都沒有。


    “打小賊”原是這些人的拿手好戲,那人一麵踢,一麵喝罵著,另一個眯著眼,頸子縮在衣服裏,鼻涕都快流出來了的瘦子打著哈欠道:“老張,算了,把贓物帶迴去就算了,這小賊怪可憐的,就馬馬虎虎放了他吧!”


    貼著太陽膏的“公差”眼珠一轉,瞟了那匹馬一眼,那足足抵迴他們昨夜輸的錢還有多,氣不禁消了一大半,朝地上的裴玨啐了一口,牽著馬剛想走,那瘦子卻又道:“這小賊身上的那個包袱,說不定還有什麽贓物,你拿來看看。”


    於是裴玨死命抓著的包袱又被他搶了去,那“公差”眉開眼笑地將銀子拿了去,卻將那包袱扔到地上,竟揚長去了。裴玨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身上的疼痛,並沒有放在這倔強的少年心上,但是他的心卻因受了這種委屈和侮辱,而幾乎要爆炸了。


    他無言地望著蒼天:“為什麽這些人要欺負我,難道我生成就是該受人家的欺淩與侮辱的嗎?”他憤恨那兩個強搶去了那本屬於他的東西,他恨滿街的路人眼看著這不平的事,非但沒有一人管,而且都還用輕蔑的眼光望著他。


    但憤恨永遠是於事無補的,他踉蹌地提起了那“包袱”,希望在裏麵還能找到一分碎銀來買些燒餅充饑,但是他失望了,那個包袱裏麵,此刻所剩的,隻有兩本薄薄的書。書是用黑桑皮紙做的封麵,上麵沒有寫字,而他現在也沒有看書的心情,走了一段路,肚子餓得越發難受,他天生傲骨,乞求的事,他永遠也不會做,也不願做。


    他在路上躑躅著,一個賣燒餅的胖子看著他,覺得有些可憐,拿丁兩塊餅給他,臉上還帶著笑容,裴玨感激得喉頭都梗塞住了,接著那他有生以來所接受到的最珍貴的贈與,將那胖子的麵容,即時記在心裏:“你有三顆金牙,耳朵上有一粒痣。”他暗忖:“我不會忘記你,總有一天我會報答你的。”


    那胖子在作著別的生意,拿著破舊的紙包燒餅給人,裴玨嘴裏嚼著燒餅,心裏卻一動,將包袱裏的那兩本薄書拿出來,交給那胖子,意思是說:“我吃了你的燒餅,現在還你兩本書,讓你包燒餅。”他竟不願意白得別人一絲好處。


    那胖子將那兩本書翻了翻,又還給裴玨,搖了搖手,意思是說:“我不要看。”卻又拿了個燒餅給裴玨。裴玨拿了那兩本書,轉頭就跑,他知道那胖子一定以為他還要吃燒餅,他感覺到被屈辱了的悲哀,跑著跑著,眼睛又潮濕了。


    世上沒有任何一件事比一個天生傲骨的人,卻偏偏在受到別人委屈的時候,既無法反抗,也無法辯明更值得悲哀的了。


    裴玨像一顆未經琢磨,也未曾發出光彩的鑽石,混在路旁的碎石裏被人們踐踏著,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的價值,這顆鑽石的命運是永遠被人踐踏,還是能有發出光彩的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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