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木門倒塌了。那強烈的轟響聲讓撞倒了它的人們在一刹那間都啞然了。


    一地劫灰飛起中,塵土激揚,漫空飛揚的塵土甚至遮蓋了教堂的內景,人們隻看到一個男孩在大門倒地盡處的過道裏靜靜地坐著。他的口裏在用一種遙遠的東方語言唱著一首誰也聽不懂的歌,如果翻譯過來,歌詞的大意是這樣的:


    ……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


    黃色的臉上有紅色的汙泥,


    黑色的眼中有白色的恐懼,


    西風在東方唱著流浪的歌曲……


    這就是他父親教給他的他一直都不明了的一首歌曲.


    可人們的反應還是很快從倉皇中平靜下來,他們正要有所行動,一道光忽然劈開了他們密集的身影。


    那一道光束前麵的是光,光後裏卻跟著一個披著神光的身影。那身影劈開人群,落身在教堂之內。


    人們還不及看清楚他的背影,他身後已倒地的兩扇大門忽然轟然而起,重重地合扣在人們的眼前,重新封閉了聖·菲斯教堂。連四周散落的石屑、碎塊、甚至塵土都重新複歸原位。


    紡錘山頂的聖·菲斯教堂像從前一樣,全未遭劫般的巍然屹立著。


    “怎麽,到底發生什麽了?”人們驚慌地互相問著。


    一個女人眼中忽然燃起光焰:“你們還沒明白嗎?是他來了!”


    “誰?”


    “聖·菲斯來了!他要親手處理叛變他的仆人!”


    重新封閉、重歸寧靜的聖·菲斯教堂轟然地鎖起了它自己的門。隻是門內已經多了一個披滿神光的身影。他的眼睛依然璀璨如嵌滿寶石的夜空。與他相比,教堂深處矗立的神像,木胎泥偶般的可笑與可憐。它空有形式,而乏神采——那一抹可以照亮整個天庭的神采。


    衰朽的神父顫抖地站立了起來,以僵硬的膝蓋迎迓他的神。


    他的神還是沒有開口說話——所有一切都這麽熟悉。幾天以前,他剛剛來過。陰暗的懺悔室門前,虛擬著這世上最黑暗的深淵。


    神父伊堂下意識地把男孩拉到自己身後。


    “您有什麽旨意,偉大的聖·菲斯?”神父伊堂卑微地問道。


    這一場景其實從幼年起,他已在夢中夢到過無數次,他曾幻想著如果竭盡自己的虔誠,直到耗幹自己的生命,在一息尚留的最後的最後,自己是否能有幸迎來自己侍奉的神抵。


    他無所奢望,無所企求,隻想盡可能的和自己的理想親近哪怕那麽一次。他是謙虛的,所以也自認卑微的。他不求自己一生的努力能給自己博取一點什麽俗世的聲名,他隻想用對自己生命的燃燒來給自己信奉的神添上一點微不足道的榮光。


    這一天竟然來了——但這一天、竟然在這樣的情況下到來!


    他麵對著他的神,可身後卻藏著那個無可隱藏的孩子!


    神父的眼裏忽然滿是悲愴。


    他隻是囁嚅地道:“您有什麽吩咐,偉大的聖·菲斯。”


    神靜默著。他四周的神光裹著身體,無論是眼睛、鼻子、與嘴,都蘊藏著生命無限的美好。可是他啞然著,久久沒有開口。


    “……一切已近乎無可收拾,暴民們已經憤怒。他們要摧毀聖·菲斯教堂,這是因為您犯下的錯。如果聖·菲斯教堂被摧毀,那將是天庭永遠無法遮掩無法辯護的恥辱!我就是再擊殺了伊堂傻老兒,也已於事無補。


    “趕在他們毀掉教堂之前,去處理好這件事!否則,我隻有在被迫擊殺伊堂之外,還要擊殺所有鬧事的布爾森人!就是這樣,天堂的威嚴也必將玷汙上汙點。”大天使的聲音在神的耳邊這樣響亮……


    但他靜默著,還是沒有宣布他的使命。神父伊堂已在他的眼中讀出了對自己的宣判。如果這宣判隻是針對自己,他情願接受這一切,無怨無悔。


    哪怕流盡鮮血——如果一灘血能夠洗淨另一灘血的話,人世中不總是這樣做的嗎?可那判決中,還關聯著一個孩子。


    神父低低呻吟了一聲:“不。”


    他一把抓住那個孩子,緊緊地把他遮擋於自己身後。微微張開的手臂斜斜的伸著。他心裏湧起了這樣一種深情:麵前的神,已如隔世。他覺得自己保護著的是還沒有成為聖徒時的聖·菲斯。


    神啞然地站著。內心刺痛於自己從前在人間的仆人,那無力的勇決。


    “兩小時了。”一個聲音猛然在神背後響起:“你無所作為,按照這愚蠢人間的時間計算,已經有兩小時了。”


    那個聲音威嚴而肅殺,“而對於我們神來說,擁有的是永恆,行動隻需要刹那。可你連這一刹那都無法擔負!“叫我再怎麽信任你,聖·菲斯!”大天使加百利的聲音在教堂裏驟然響起。他的身影雖然沒有出現,但他的聲音卻已經迴蕩於整個穹頂。


    “我對你真的很失望。讓我親手來處理吧。這是我對你最後一次寬恕。記著,不要以為自己不可替代,對於目前混亂的人世來說,勞斯威爾騎士已比你更能顯示出一個聖徒的風采。但我要讓你再一次感受到我的寬恕。”加百利的聲音陡然變大。


    “給我、馬上讓開!”


    聖·菲斯的身子劇烈地抖了起來,下意識地側讓了兩步。


    大天使加百利的出現,總是要求所有的人和神給他讓出最正麵的路的。


    他才一讓開,一個聲音便嚴厲而至,直撲壓到伊堂神父的頭頂。


    “你這個叛教者!”那個聲音毫不留情地宣判道。


    “你明知道你供奉的神帶來的是誰的旨意,竟然還敢違抗!”


    伊堂神父滿頭稀疏的白發,在那語聲的威壓中蕭然飄動。四周的氣溫似乎一下降到了絕對零度。伊堂神父感覺自己仿佛處身於最冷漠的邊緣。


    原來,那就是天庭。也許,自己效忠教會,竭盡血肉與生命,直到朽老,都無幸靠近天庭一步——它是永遠地邀不可及的幸福與夢想。但隻要稍一觸犯,甚至不是出於主動,你原來就可以立刻感覺到天庭離得是如此的近,以一種威嚴酷烈的殺氣,直要你觸手可及。


    伊堂神父老朽的背脊忽然挺了挺,一生的謙卑這時忽化作一刃尖銳的孤峭——他從沒有夢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也會有這一種瀆神的驕傲!


    “我從沒有背叛過你。


    “因為,我從沒有信奉過你。


    “這一點,我以前從沒有想通過。我信仰的是聖·菲斯,我信仰仁慈、純潔、寬恕、忍受、擔負、與和平,它召領我受洗。可我從來沒有信仰過站在這塊牌子後麵的你。


    “我從前誤認為,信奉他就必須信奉你,好像那就是一場絕對。現在我才明白,這其中是怎樣荒謬的邏輯。”


    神父伊堂從沒說出過這樣瀆神的話,但這時,他發現它原來如此有力。


    大天使加百利暴怒了。他忽然現身,從高居天外的天庭裏伸出了一隻手,那隻手伸入了教堂。他一向在上接受跪拜,向下宣讀裁決。他還從來沒有被一個如此卑微的生命這樣公然的蔑視過!


    所以,他憤怒了。他會用所有的力量來鎮壓蔑視。


    那隻手緩緩地壓向伊堂神父的頭頂。他大指扣著雷霆,小指甲蘊著閃電,一千萬人的生命合在一起對於他來說,短暫得還不及他永恆中的一瞬。


    “住手!”聖·菲斯的身上忽然張出了六道光翼,那光翼把他整個人懸浮於空中,他用無暇製成翼上的羽,他的信念是翼尖鋒利的銳,而現在,那六道光翼冷厲的銳氣,都指向了大天使從天庭伸向教堂裏的手。


    天上的聲音暴怒了:“我成就了你,你居然敢背叛我!”


    那聲音隆隆而至。大天使的憤怒,不加掩飾,不隻指向聖·菲斯、這個教堂、還殃及了它四周的一切。教堂之外的天空忽然掛滿了霹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天像咧開了嘴地狂笑著,那狂笑聲讓人瘋狂。


    教堂外的布爾森人驚恐地四下逃散。可四周忽明忽暗,隻要你一抬眼就可以看見一道又一道的閃電,從沒有人看到上天被割破了如此多道傷口,那傷口無藥可愈,除了用惹它震怒的生靈的血。


    教堂裏聖·菲斯的臉色變了。


    “請針對我,不要波及無辜!”


    “你終究是人!”天庭裏那聲音大笑道。


    “哪怕你已升為聖徒,你還是一個卑微的人。我痛恨你們這些愚蠢的生命。你的仁慈是軟弱,你的謙卑不過出於無能,你所有的力量都是我所賜予,你居然敢以卵擊石地反抗我!你不過擁有六道光翼,拿什麽來對抗我的霹靂與閃電!”


    那男孩接著就看到聖·菲斯飛舞而起,他的六道光翼令人難測其妙地交替揮舞,或擊、或刺、或遮、或擋、或斜劈、或橫抹,它迎向的是教堂裏忽然隆隆升起的閃電與霹靂。


    哪怕是教堂那麽結實而巨大的石頭建築,也無法承受與容納天庭的威力。


    所有的石頭都在震動、共鳴。大地在搖晃,窗欞在顫抖,燭焰撲縮著在狂風中直至熄滅。石製的神像被霹靂掃蕩著,已轟然倒下,碎為齏粉。


    聖菲斯的光翼卻沒有護持它的石像,六道巨大的光翼遮擋於神父伊堂與男孩的頭頂。男孩拉著神父的手,不由自主地抬頭望去。


    他的小手感覺到神父枯瘦的手的體溫,在漸漸變的溫暖。他側眼看了神父一眼——哪怕此前的六十一年,神父已竭盡了他的虔誠,但那些虔誠加在一起隻怕也無法跟他臉上現在的虔敬相比。


    男孩感覺到神父的身體在微微地顫抖,像一團火焰在燒烤他俗世的肌骨。那熱烈甚至會將他焚燒殆盡。男孩不由擔心地看向神父,可他在他的臉上看到了:


    ……幸福!


    那神父終其一生也不敢乞盼擁有的最高的幸福!


    可他們頭頂上的聖·菲斯身上的光翼卻已被雷霆和霹靂劈打得光影淩亂,他翼上的光的羽毛,殘缺飛濺,散落如雨。


    它們落地的聲音一聲聲如此錚錝,那男孩掃眼四下裏望去,慘不忍睹,隻見一地一地尖銳的透剔。


    男孩顫抖著再一次抬起了他的臉——這也許是他生命中最後的一夜了。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麽美麗的光翼。他知道自己要死,但他要在親眼看著那場剔透,看如何在它的冰崩雪解中死去。


    頭頂上,聖·菲斯身影上已翅羽零丁,隻剩餘下幾根殘存的透明的主幹而已。


    猛然一個巨大的雷霆響起,它殘存的光翼被震得轟然粉碎。聖·菲斯的身體從空中搖曳地墜下,神光在減退,光已全失,漸漸地隻剩下一個伶仃的身體。


    他的羽翼已被擊碎,他失去了天庭賦予他的所有神力。


    “膽敢對抗我,所以你必將跌入塵埃,化為朽泥!”大天使的聲音這樣笑著。


    但聖·菲斯伶仃的身體並沒有跌入塵埃,因為空氣中有什麽接住了他。


    男孩先還沒有看到那隱形的身影,卻在一地凋零的剔透中看到了一點露水。他看到了那些露水悄然地綻放,空氣中漸漸呈現的一雙水質的手,平緩地接住了聖·菲斯。然後空氣中一根根滴著露珠的發絲顯現,發絲下慢慢淺綠起來的是仙女的裙裾。


    “何必來救我,我已成為一個沒有身份的叛教者。”


    “如果你至此仍未叛教,我不會來救你。”


    聖·菲斯的身體褪去了大理石般的光澤,現出了一個脆弱人類的肉體。


    “可你對抗不了他。”


    “可我可以救你。也許——我們逃吧。我的法力如果逃,也許還有一點生機。”


    “可你的草、你的樹、你的藤蔓、你那些開在露中的花,與沾在花上的露怎麽辦呢?”


    “同為齏粉。”泰蕾絲微微笑道:“一切都可以在所不惜。”她一揚頭,揚出了她少見的果決“我隻要你是你自己。”


    “可我必須選擇麵對。”聖·菲斯的微笑裏隱藏不住的堅強著,這堅強讓他不再隻純潔的像塊精心浣洗的祭壇上的桌布。而是堅利如劍、鋒銳如鏑。


    仙女泰蕾絲的臉色就變了。她柔細的眉眼間爬過了一絲哀惋。她輕聲說著:“不。”


    可聖·菲斯的身體已從她懷裏緩緩地升起,漸至透明,如同一團閉鎖的光。


    他早已羽翼全失,可他的靈魂中忽冒出第七道光翼。這光翼不來自天庭,不來自什麽神的賜與。它恬靜如水,毫無瑕疵。


    天庭上加百利震怒了。他不相信聖菲斯可以獨自獲得這樣奇跡般的神力。最後的憤怒與判決,已隆隆而至。那是捆成一團的巨大的雷音,包裹著無數的霹靂與閃電。那雷音要把整個教堂和教堂裏的人、神同時震為齏粉。


    而那第七道光翼卻勇敢地迎聲而上。雷聲轟毀了它的表像,可它純潔剔透的光莖卻已搶先把那雷音中包含的所有閃電穿透了教堂的穹頂、刺破黑雲、直反射向天庭裏!


    那是一道強光。以至很多年後,遺忘之角的布爾森人們還在懷念著那道強光。


    那是他們第一次看到從人間照射向天庭的光!


    那光中的光,是聖菲斯的實體真正的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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