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孫伯嶽原是北方政商兩界中最活躍的一個奇人。在前清隻是一個闊候補道,項城當國時,知他善於理財,幾次想要重用,都被婉言謝絕。一意經營商業,自身辦有一家銀行,資力頗為雄厚,交遊極寬,又工心計,饒有權謀,北方屢次政局變動差不多都有他在幕後活躍參與,卻不肯做官。曆任財政總長十之八九都曾與他發生關係。他的來曆家世以及有關民十七以前北方官場銀行界的許多掌故趣聞留為後敘,暫且不提。少章到時,正趕伯嶽送客出門。那客是個年過半百的胖子,清末曾任兩廣軍界要職,人都稱他李軍門。人民國後遷到天津租界作寓公,閑中無事最喜歡捧坤角,民初北方稍微有一點名的女伶十有八九都是他的義女。新近又在法租界開辦一個俱樂部,設有番攤牌九,起初隻為一般熟朋友消遣聚會之地,後來人越聚越多,一般闊人趨之若鶩,京津要人、租界寓公、商業矩頭群集其問,一擲矩萬無吝色。此時官場中錢來得方便,市麵金融也活動,往往一夜輸贏達數十萬之钜。伯嶽便是那俱樂部中一位豪客。少章隻見過兩麵,沒什交情,又見二人神情似有什事商量,到了門口還在立談,略微點首招唿,便先走往客廳等候。


    伯嶽豪俠好友,座客常滿,又養著一些閑親閑友和私人秘書、賬房之類,當這快開午飯時期至少也有十多人在,平時開上兩三桌客席那是常事。這些人寄生,和少章十九相熟,見麵互道寒暄,問長問短,多當少章一行作吏,滿載而歸,俱議夜來接風,紛致談辭。少章苦在心裏,不便明言,敷衍了一陣。且已等有半點多鍾,還沒見伯嶽進來,適才見時神情也頗落漠,與老父所說熱心情形迥乎不類。雖知伯嶽性情,每遇有不快意之事發生,一意構思,麵上便無歡容,心終不放。正想向當差詢問送客迴來也未,忽見昨日同來的甄恭甫走進,將少章拉向一旁笑道:“你怎麽連我也瞞?今早伯嶽和我說起,才曉得事情鬧得這大,虧你還有心思在慶餘堂打連台。其實你到的第五天伯嶽便到北京,此時閻老西的代表也在北京活動,伯嶽有好些當道朋友都和他相熟,如早得信,豈不好辦得多?就說不能便完,至多把你帶迴的錢吐些出來,也萬無如此緊急之理。你明是找伯嶽想法子去的,卻隻頭兩天派人去問過兩次,以後便不再問,也不往天津去,卻往班子裏鬼混,又沒給門房留話,你又說你往天津,這些當差又懶又壞你不是不知道,他們見你久不往問,隻說人去天津,正趕伯嶽那些日事忙,又在俱樂部輸了不少的錢,心中不快,先以為你到津必來見麵,並且北京也不會久住,就此忘卻,也是該著。


    “我因伯伯嶽到京必要尋我,獨單這次太忙,沒叫人找,我們又是好友久違,每天陪你同玩吃花酒,連電話也沒打過一個,以致遷延至今。你要對我說真話,也好給你想主意。我見你錢用得豪,還當是發財迴來。哪知用的竟是公款。最荒唐是昨日同來,還說北京玩膩了,想找伯嶽同玩,換換口味,看天津有什好人沒有,鬧得我一點不知道。


    今早伯嶽想起上次去京仿佛當差曾說你往他家去過,也沒提你官事,先打聽你在北京動靜,問得甚是詳細。我想大家常在一起嫖賭,這次本是尋他玩的,有什話不能說,便把在京情形實言奉上,他聞言啥了一聲,說你真是荒唐,這等行為叫我如何幫法?我還笑他,向來喜歡朋友得意,大家都是嫖賭場中過來人,怎麽說這樣話?他才說起你這次遭官司的事詳情雖不知道,看你在京行為,必是在任上看出老西難處,來個卷包大吉,挾款潛逃無疑。


    “照昨日老伯和他所說,你如為公虧款,或是缺況清苦,自家手筆太大,用得大多,虧累下來,我們好朋友為你幫忙墊補都有可原。據金道老說,你前署的都是中上好缺,平日不曾往家寄過錢還不說了,最不該是本來沒什虧空,臨走卷上一票,迴來還不想法子,先在北京花天酒地嫖一個夠,等到事急,自把帶迴的錢藏起,卻令朋友代還,這事情誰也不幹。假如你要沒有孫伯嶽這個朋友又當如何?不過他素來說話算數,昨夜既對老伯說過,不能一點不管,叫我來問你虧空多少,到底帶了多少錢迴來,現在還剩多少?


    你將來要用錢好說,這時卻不能隱藏一個,也不能推說是你如夫人的私房,務要一齊交出,不夠的全由他添補。一麵托人疏通,能省多少都是你的,這樣他才肯管。如再說虛的,隻好另請高明。我聽了非常替你著急,連勸說了好一陣,也無更改。適才他說你已來了,更叫我來問,你說糟不糟?”


    少章聞言大驚失色,不禁把來時滿腔熱念一齊冰消,明知恭甫平日專以阿談逢迎討好伯嶽等闊人,不論對方說得對不對,隻連答兩聲“是個”,一般朋友因這兩字成了他的口頭語,每日相聚,少說也得二三十次開口便“是個”“是個”,“是”“四”諧聲,給他公上雅號叫作“甄八個”。照例順著闊人竿兒爬,尤其是對方如說起某人不好,他除連連答兩“是個”之外,任是他的親爺也永不肯代為分辯,說句把好活。此次在北京嫖賭伯嶽本來不知,也因他嘴不好才沒肯說出山西的事,誰想仍壞在他身上,自己也是該死,好端端約他同來作什?料定伯嶽說時他必加了許多油鹽,他和伯嶽又是多年酒友,成事不足,壞事有餘,此時還真不能得罪,自己分文俱無,北京所用乃阿細有限一點私房,伯嶽卻誤會到有心挾款潛逃,並非真正虧累,否則如沒有錢,怎會在京狂嫖濫賭?


    每次俱有恭甫同場,業經盡情吐露,說破舌頭伯嶽也不會相信。日前拿他當好朋友,整日夜守在一起,請他吃喝嫖賭,連打對台的住局錢都是自己會鈔,如今卻請出來一個幹證,越想越氣,又悔又恨。


    呆了一會,顫聲說道:“這真是活天冤枉,說我荒唐愛嫖賭我認,我又不是不知利害輕重,公家款項豈有卷起一走就了事的?上有老親,下有兒女,難道還不曉得利害輕重?王八蛋說假話。我“實實在在積年虧累一萬三千多塊錢,因公家追得急,又有趙子龍作對,萬萬無法彌補,才帶內人逃到北京。因尋伯嶽不在,偏又倒黴遇上該死的門房,說伯嶽三兩天就來,為恐家父得信憂急,內人抽鴉片煙又不方便,想等見過伯嶽商量出一個辦法再見家父,一天挨一天,實在心煩不過。冤不逢時,遇上黑老大這個老鴇拖我到班子裏去坐了一會,也是在山西逛土窯子玩破鞋玩膩了,好久沒到北京,覺得新鮮,又有你們幾個老朋友一起哄,我也糊塗,心想在京等伯嶽是一樣,他如到京,你必頭一個知道,所以後來連我家都沒去打聽。我隻外場繃得闊,那是哄班子裏姑娘的,你還看不出?不怕你笑,我真分文俱無,所花的錢俱是內人這幾年月積下來的一點私存錢,共隻不到兩千元。我騙她說是托人運動差事,全騙過手,現隻剩了二百多塊。我那麽愛麵子的人,來時連嫖賬都沒開發,就可想而知了。不信你叫伯嶽到我家搜去,不要多說,隻夠上三百塊錢,任憑老西抓去槍斃,他不幫忙,決無怨言。你我多年好朋友,請你幫我洗刷,求他救我一救。我自己不好,上當認命,不過家父年老,怎經得起這類逆事?


    我說如有半句虛言,天誅地滅。”


    恭甫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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