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長雄勉強咧開了嘴巴,要做出一絲微笑,但是,他沒有成功,映浮在臉上的,隻是一抹肌肉顫抖後的餘波,寒山重目光嚴峻的注視著,輕輕的扶他坐了下去,沉重的道:


    “十年血雨腥風,鐵鑄的身子該不會被磨垮,是不?”


    司馬長雄咬著牙點頭,暗啞著嗓子:


    “院主,你放心,我不會死……”


    寒山重冷森的道:


    “我略略一看,外傷有十六處,小腹側邊的一下子最重,左肋的肋骨也被挑斷了兩根,肩頭這一記也不輕,現在,你是否還有內傷?”


    司馬長雄慢慢籲了口氣,低低的道:


    “在方才沙心善近身接觸之時,我一共挨了三下,他的左肘曾撞到我胸口,以外全是他那管破笛子搞的……”


    寒山重朝他麵孔看了看,道:


    “胸口發悶,頭暈,全身有些發冷,是不?”


    司馬長雄層弱的點點頭,沙啞的道:


    “就想立即睡一覺……”


    寒山重搖搖頭,道:


    “不能睡,今晚咱們在這兒呆到天亮,治傷療毒大和尚比我在行,你好好先把這一身零碎收拾適當。”


    那邊,無緣大師已快步行了過來,寒山重道:


    “大師,你的藥囊帶在身邊吧?”


    無緣大師先仔細檢視了司馬長雄的傷勢一遍,蹲了下去,嘴裏喃咕著:


    “你們浩穆院都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個個心黑手辣,又不把自己身體當肉看,一傷就傷得血肉模糊……”


    說著,他枯瘦的手掌一捏司馬長雄肩頭,熟練的一拔一抽,已將司馬長雄肩腫裏的那管堅硬的紅笛子拔了出來,司馬長雄雙目候睜又閉,一嘴鋼牙咬得格崩作響,無緣大師拿著紅笛子端詳半天,搖頭道:


    “這是藏邊‘喀拉山’特產的‘紅淚竹’,質地堅實如鋼,卻又輕薄無比,製為蕭笛,更能將音韻傳出三裏之外,沙心善憑著這管笛子,已不知道坑害了多少人命,他那收魂曲子聽起來聞說能令人心旌震蕩,不寒而栗……”


    寒山重哧哧笑道:


    “大師,看病要緊,這些典故在下知道得不比你少,莫忘了你老小子與在下是老搭檔,他那些破曲子在下聽得多了!”


    他朝無緣大師做了個鬼臉,道:


    “但是,在下卻好生生的活到現在……”


    無緣大師哼了一聲,盤膝坐好,取出了隨身攜帶的藥囊及水囊,開始一心一意為司馬長雄治起傷來。


    寒山重看了一會,起身離去,在路旁的一個窪地裏,夢憶柔與郭雙雙正緊緊依偎在一起,夜冷露重,兩個軀體有些不勝寒的微微抖索著……


    披風早已在穀內血戰之時丟失了,寒山重毫不猶豫的脫下來他的黑色緊身上衣,走到兩人身邊,輕輕披在她們並在一起的肩頭上。


    夢憶柔抬頭凝視著他,美麗的眸子裏,競浮著一層膜脆的淚光,寒山重也看看她,低沉的道:


    “這種日子太辛苦,不適宜你來過;長久的奔波,一場連著一場的血腥,使人格年月都看成灰色的了,小柔,你原該生活在一個安詳而溫柔的地方……”


    夢憶柔覺得有一股涼意自心底升起,她哆嗦了一下,驚悸的問:


    “山重……你,你為什麽說這些話?”


    寒山重憐愛的握住她的手,而這雙小手卻是如此冰涼:


    “你不要瞎疑猜,小柔,我隻是不忍你老跟著我擔驚受苦,你不是一個慣於承受一種殘酷環境的女孩,就好像一件上好的白玉香爐不該被擺在一間舊的草房裏一樣,這太不相襯,我怕這樣下去會逼瘋你的……”


    夢憶柔的淚水奪眶而出,她不顧在一旁深深垂著頭的郭雙雙,吸泣著道:


    “今夜一開始,我就發覺你有些與往常不同……山重,你今夜對我很陌生,從頭到現在,你甚至沒有多看我一眼,你……你……你……”


    寒山重用力握緊夢憶柔的一雙柔荑,搖晃著道:


    “別哭,小柔,你不能會錯了我的意,小柔,我一直在關心你,別哭,雙雙會笑你的……”


    郭雙雙驀地仰起頭來,嬌好的麵龐上浮映著一抹說不出的古怪神色,她定定的瞪視著寒山重,深刻的道:


    “不,我不會笑她,我要笑的,是你!”


    寒山重不由怔住了,郭雙雙又咬著牙道:


    “什麽時候你才能了悟一個女孩子的心理?那不是單憑你手上的斧,手上的盾,或你血淋淋的名望可以把握的,你不能將你率領手下的那一套搬出來對付你所愛的女人,真正的喜悅,隻在你所愛的深淺,這決不是用言詞或虛偽可以做出來的!”


    抹去臉上顯得黏黏的汗漬,像抹出滿腔煩惱,寒山重毫不溫怒的淡淡一笑,輕柔的道:


    “雙雙,你仍然有著一副烈性子,你問小柔,我愛她的深度夠不夠?她是一個需要愛的女孩子,而我,已經全部給她了。”


    說到這裏,寒山重的目光遠遠投向遠處黝黑的天際,夜色淒冷,尤其在快天亮的這段時間裏。


    夢憶柔悄然將自己的麵頰貼在寒山重的一雙手上,輕輕摩挲著,語聲低細得像在睡夢中的囈語:


    “山重……你生氣了?你不要生氣……我……我隻是忽然有些小感觸……我隻是要你多些次關心我……”


    寒山重微微歎了口氣,伸臂將這冤家攬入懷中,悄然俯嘴在她耳旁:


    “小柔,寶貝、我恨不得把這條老命賣給你,在魂竅兒上拴根繩子給你牽著,我哪一時哪一刻不在關心你,哪一瞬哪一刻不在記掛你?”


    很多種難言的滋味浮在夢憶柔的心頭,也浮在郭雙雙心頭,郭雙雙黯然轉身行到一邊,幽幽的坐下,左手支著頭,眼中看著前麵一片茫茫的蒼灰,半腔熟悉的愁苦滲著半腔落寞,瑟瑟的夜風太蕭索,而她,像在籠括著這夜風中所有的悲涼。


    曾有的或已失去的,都顯得那麽珍貴與不可或忘,但是,這個“有”字卻值得迴味,郭雙雙一再問著自己,她是當真的“有”過寒山重嗚?寒山重是否也真的誠心愛過她呢?或者,那隻是一種兩性間的自然交往,既未留下什麽可資牽掛的任何迴憶,那麽,也就應該自然分開。她知道自己愛著寒山重,但這已是一個古老的故事了,已經成為過去,過去的,通常不是都不再迴來了麽?情感應該是雙方麵的,雙方的熱炙有了懸殊,那就隻有分離,可是,郭雙雙雖然明白寒山重並不如自己愛他那樣愛自己,你叫她就此忘懷,她又怎能死得了這條心啊!


    遠處,一陣急劇的馬蹄聲響了起來,響在山穀的右側方,像擂著鼓,不多一會,沉沉的荒野裏已可隱約看見兩乘騎影,正東繞西彎的往這邊移近。


    郭雙雙悄然拭去溢在眼角上的淚痕,平靜的迴頭道:


    “山重,有人來了。”


    寒山重輕輕一拍夢憶柔的肩頭,正待離去,夢憶柔已驚怯的道:


    “又是仇家?”


    寒山重滿不在乎的一笑,道:


    “我想,這仇家該已變成朋友了。”


    他大步行到路上,片刻間,兩匹高大的栗色駿馬已拔刺刺的自荒野中奔到這邊,馬上的騎士,晤,是賀仁傑與他那小巧玲瓏的妻子杜妮。


    寒山重哧哧笑道:


    “老朋友,你早就應該來了。”


    豹膽紅翼賀仁傑獷邁的麵孔上有一層掩不住的蒼白與憔悴,他翻身下馬,步履蹣跚的走了過來,語聲沙啞的道:


    “因為行動不便,耽誤些時,累及寒兄久候,真是抱歉,妮妹,來見過浩穆院大當家。”


    杜妮沒有迴答,坐在馬上就像傻了一樣,目光驚悸的注視著地下那三具猙獰的屍體,小嘴半張著,兩排整齊細致的貝齒在黑暗中映閃著淡淡的瓷光。


    賀仁傑有些慍怒的轉頭瞪向他的妻子,卻迷惑於他妻子那驚懼的目光,順著杜妮的目光瞧去,他也不由喉頭咕嚕了兩聲,睜大了眼:


    “怎!怎麽?都,都死了?”


    寒山重冷沉的點點頭,道:


    “你希望他們還活著?”


    賀仁傑咽了口唾沫,有些結巴的道:


    “我,我……不,我隻是要親手為我內兄報仇……”


    搖搖頭,寒山重坦率的道:


    “你打他們不過,便是加上你飼養的那群豹子也不行,這些人兇狠暴戾慣了,似乎自出娘胎以來就是如此。”


    賀仁傑想說什麽,看了寒山重一眼,咧開生滿絡腮胡子的嘴巴幹笑了一聲,寒山重淡淡的道:


    “有話就說,我不喜歡吞吞吐吐的人。”


    舔舔嘴唇,賀仁傑有些窘迫的道:


    “呢,寒兄,呢,我隻是想,想問問他們……他們是否都承認了做過那些傷天害理的事……”


    寒山重冷冷的注視著賀仁傑,賀仁傑被對方那兩道深澈而銳利的目光看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不由自主的側轉了頭……


    寒山重有趣的笑笑,語聲卻幽冷的道:


    “賀仁傑,邵標的話並不是騙你,而且,我也沒有太將你看成人物,你還在懷疑姓寒的殺人滅口?假如杜明是我殺的,我會告訴你是,因為我不怕你,-姓寒的十年浪跡江湖,結的仇太多,其實,再加上你這一段我也不會覺得負擔不了,我隻是有些不忍見你做個糊塗鬼罷了……”


    豹膽紅翼賀仁傑一張老臉漲得赤紅帶紫,他結結巴巴的道:


    “不,寒兄……寒兄……你你你別誤會,我決沒有不相信之處,寒兄,我隻是多嘴問了一句……”


    寒山重搖搖下頷,平靜的道:


    “照你的外貌來看,你應該是個直心直腸的磊落漢子,可是,你卻是隻個疑心病太重的莽夫,而且,賀仁傑,為你老婆,你已做得過份了,記得,被殺的僅是你的大舅子,而非你的父親!”


    頓了頓,寒山重有些疲倦的道:


    “有時候慷慨激昂與義憤填膺也應該有個限度,不要做得太過火,現在你的仇家盡已伏誅,假如你有興趣,是否將我寒某人當做個假想仇人,來個寧校匆縱?”


    賀仁傑燥得似乎連虯髯也漲紅了,他雙手亂搖,尷尬到了極點的道:


    “不,不,寒兄,這話真是從何說起?真是從何說起?你代賀仁傑誅滅了大仇,即等於我賀某夫婦的恩人,我夫婦謝恩還來不及,又怎會誤會到你的頭上?這……這這實令我夫婦感到無地自容……”


    寒山重撇撇嘴唇,談淡的道:


    “罷了,賀仁傑,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這幾句話,已是下了逐客之令,賀仁傑不由愣在那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情形窘迫之至。


    馬上的杜妮,悄悄的下了鞍,畏縮的蹴到她丈夫身旁,紅著臉,低低的道:


    “寒……寒當家,我們夫妻……我們夫妻都非常感激你,我丈夫說錯了一句話,難道你也不能原諒他?”


    冷冷的掃了杜妮一眼,寒山重語聲裏沒有一點平厭的


    “寒某人豈會如此心胸狹窄?假如姓寒的不能原諒二位,就憑二位這些日子來不分皂白的糾纏騷擾,姓寒的早就不容二位唿吸至今了。”


    他將目光投向灰黯的天際,緩緩的道:


    “世上有很多事情,往往有其截然不同的明暗麵,一個具有智慧的人,能站在客觀的點上追尋探討這明暗兩麵的真象與根源。但是,愚蠢者卻隻會沿著一條茫然的路子摸上去,而不論這條路走得是否正確,到未了,如若是對,算是這摸索的碰上運氣,但如錯了,則將陷於萬劫不複之境,害人害己;不過,可惜的是,照這樣盲目的摸索,錯的機緣卻較對的多得多。”


    杜妮迷惑的眨眨眼睛,呐呐的道:


    “你是說,說我們太愚蠢?”


    寒山重冷峻的一笑,道:


    “非常抱歉,夫人,你猜對了。”


    杜妮緋紅著臉,羞慚的垂下頭去,賀仁傑也有些手足無措的站在那裏傻楞著,空氣裏,充斥著極度的僵硬與沉悶。


    寒山重一揮手,道:


    “事情已經過去了,寒山重也不會責怪二位,現在,二位似乎無庸再逗留此處,還請早些上道。”


    鼓鼓勇氣,賀仁傑喏喏的道:


    “寒,寒兄,請接受賀某夫婦由衷的感激……”


    寒山重注視著眼前這對外貌看去頗不相稱,卻頗為親愛的夫婦,良久,他的唇角綻開一抹微笑,語聲似融化了冬雪,和熙得溫暖:


    “也罷,我閃星魂鈴受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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