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裏的空氣有些沉重,沒有多久前的歡愉,空氣似乎被這沉重凝結了;廳外,陽光的餘輝斜斜照人,已近黃昏,而黃昏又最容易令人生起感觸……無論這感觸是過去的抑是即來的,無論是美麗的或是灰黯的。


    季子昂舉起杯子大大啜了一口烈酒,狂放的道:


    “大當家,來,這些我們且丟過一邊,先痛幹兩杯再說!”寒山重微微一笑,坐迴椅上,他的目光瞥過司馬長雄,這位浩穆院的豪士奇才正舉箸夾菜,神色淡漠如昔,好象沒有聽見席上各人的談話內容一樣。


    於罕揉了揉下領,沉聲道:


    “山重,稍停拜過柔兒的母親,老夫陪你到‘朝天精舍’去遏見本派掌門人大羅師兄。”歸玄大師在旁解釋道:


    “寒施主,以江湖上的威望,武林中的地位而論,施主與本派掌門人至少站在平行之位,實難說‘遏見’二字,施主身為貴賓,更應本派掌門師兄親來迎伢才是,不過,隻因那姓房的要來挑-,大師兄正在積極準備對付,無暇分身下來……”寒山重入鬃的劍眉微挑,靜靜的道:


    “大師客套了,遏見大羅大師乃屬應有之武林禮數,大師身為五台之主,德高望重,寒某年青才薄,哪敢擔當大師親迎,況且……”他露齒一笑,道:


    “況且,寒某與柔妹聯姻在即,安能再與大師平輩相敘?”季子昂再度向寒山重敬酒,道:


    “大當家,你我卻是橋歸橋,路歸路,咱們論咱們的,幹!”寒山重連飲三杯,麵色不變,於罕又習慣的揉揉下頷,欲言又止:


    “山重……”寒山重轉首望著他,不待這位執法再度開口,己斬釘截鐵的道:


    “舅父之意,是否欲要寒山重代替大羅掌門迎戰房爾極?”於罕有些窘迫的道:


    “不……,是的,老夫隻是擔心大羅師兄如萬一失手……”季子昂在旁哈哈大笑,道:


    “執法師哥,你也不用對你的甥婿再講那些客套了,不錯,大當家,房爾極如果目的是來犯山,那麽,吾派力量足可對付於他,但厲害的卻是這姓房的乃明著投帖拜山,指名挑戰,五台弟子若再群毆,隻怕難以向江湖上交待,雖然不才一力主張來個群毆,但其後步不才亦十分明白一一五台將從此無顏!”歸玄大師哼了一聲,道:


    “老袖以為你不明白哩。”季子昂沒有睬他,又道:“本來,如這姓房的沒有折敗形意門齊渭,敝派掌門師兄是要與他徹底較量一番,但是,齊渭既敗,大師兄也知道事情有些辣手了,形意門齊渭的一身功夫,卓絕精湛,老一輩的武林能手,誰也知道齊老兒不易相與,敝派大師兄的藝業與齊老兒的在伯仲之間,或者略勝三分,但卻不敢說穩可敗他,如今事實擺在麵前,齊老兒已敗在姓房的手裏,換句話說,敝派大師兄恐怕也難得成全了。”歸玄大師搓搓雙手,道:


    “此一戰也,乃關係本派的基業名聲,後果異常嚴重,若勝了,自是發揚光大,若敗了……”他苦笑一下,道:


    “隻怕五台派將難以在武林中立足傳名了。”於罕滿麵憂慮,接著道:


    “大師兄這幾日來神色晦黯,心緒不寧,老夫與大師兄同門半生,大師兄這等惶然形態,尚是鮮見,顯而易知,他必是沒有絕對的勝敵之道……”寒山重用指頭在額角輕輕揉了一會,平靜的道:


    “那麽,舅父,山重如果出戰,是代表五台派呢,抑是代表浩穆院?”於罕微微一愕,寒山重解釋道:


    “舅父之意,山重自是代表五台派,但是山重並非五台之人,與五台派迄今尚無正式淵源,假若貿然出戰,非但大羅大師未見得會同意,更恐事後江湖上傳揚出去,五台派將落個譏刺,得個人才凋零之名:”於罕嘴巴張著,良久元音,季子昂沉重的頷首道:


    “大當家說得有理,不才也曾想到過……”忽然,於罕有些怪異的道:


    “山重,告訴老夫實話,你是否也恐怕打不過那房爾極?”哧哧笑了,寒山重撇撇嘴角:


    “這很難講,舅父,沒有打過,誰也不敢說一定可以吃住誰,山重說實話,山重並不將勝負看得如何嚴重,這裏麵,包含了生命的得失,山重唯一顧慮的,便是山重將以什麽身份代替大羅掌門出戰,山重十分明白,這一戰,輸贏在次,主要的,還在於異日五台派如何可以在武林中堂堂行道!”廳裏靜了下來,沒有一個人吭聲,歸玄大師垂目注視著他自己那雙白嫩細致的雙手,於罕則愁眉苦臉的望著對坐的季子昂發呆。


    輕幽幽的,一個怯怯的語聲起自簾幕之後:


    “山重,你以五台派總執法甥婿的身份,難道代替不得五台派嗎?”寒山重舉杯大口於了一杯酒,頭也不迴的道:


    “夢姑娘,但是,名尚未正。”錦幔裏的聲音沉室了一下,像過了五百年,又輕輕響起,那麽低微:


    “山重……山重……你一定知道,我們早已不能分離……”寒山重臉上的肌肉跳動著,他一咬牙:


    “舅父,山重出戰,以五台派總執法甥婿之身份:”於罕瞧著他,猛然站起,當頭就朝寒山重深深一揖,寒山重候然離坐讓開,豪邁的道:


    “舅父休要如此,山重便看看房爾極那睢睢莊有什麽揚名江湖的本領!”司馬長雄雙手舉杯,開口道:


    “院主,穆穆一鼎豈會有失?”從裏麵,夢憶柔已換了一身淡紅色滾青邊的衣裙,一頭秀發清爽的梳在後麵挽成一網鬆鬆的髻,她緊緊依在一側69夢夫人懷裏,美豔的麵龐上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嬌羞神情,令人興起一種渴望吻上去的感覺。


    寒山重默默的看著她,眸子裏的光芒深刻而有力,夢夫人輕輕推了推懷裏的女兒,優雅的道:


    “山重,我可以直接稱唿你的名字了吧?”寒山重微微躬身,道:


    “山重想,夫人早已應該直唿山重之名了。”夢夫人仔細朝寒山重臉上望了一陣,欣慰的道:


    “我很高興,高興柔兒的眼光長遠……”夢憶柔羞澀的“呢”了一聲,垂首無語,一張俏臉蛋兒紅得似五月的榴火,寒山重舔舔嘴唇,低低的道:“夫人令山重承擔不住了……”季子昂豁然長笑,道:


    “還請嫂嫂與柔兒人坐,此地沒有外人,大家都用不著拘禮了。”夢夫人偕女兒靠在於罕一旁坐下,於罕一麵為妹子甥女夾菜,邊笑道:


    “吃了飯,老夫將與山重同往拜見掌門大師兄,順便也把山重肯於相助之事稟告大師兄,希望能借此佳訊,平靜他多日來積憂在臉上的皺紋。”夢憶柔俏生生的舉起杯來,向寒山重盈盈一笑:


    “謝謝你,山重。”寒山重先飲了,道:


    “柔妹休要客套,隻怕愚兄有負眾望呢。”夢憶柔趁大家不覺,狠狠的瞪了寒山重一眼,又婿然笑道:


    “山重,誰不知道閃星魂鈴的威風懾人哪?”席中人各自展出一絲會心微笑,在於罕的殷殷勸飲下,大家盡情無拘的吃喝起來,夢憶柔偷偷向寒山重使個眼色,姍姍行向內室,寒山重大口幹了三杯,跟著進去,在錦幔之後,是一間小巧雅致的書室,與大廳原是一體,以錦幔隔開,卻也清靜得是個讀書的奸所在。


    “你呀,哼……”夢憶柔的纖纖玉指輕戮在寒山重額角,嗔道:


    “我進去換了衣裳,還沒有與娘說上幾句,就急急趕出來陪你,哪知道才到這裏,就聽見你在推推扯扯的和舅父打太極拳,這件事已經告訴我了,我才說你不會有問題,你就險些要我下不了台……”寒山重笑了笑,道:


    “什麽時候我使你下不了台著?”夢憶柔氣咻咻的道:


    “你還說呢,人家找到五台門來了,舅父唯恐大師父稍有失閃,所以請你代為出戰,這原是一點兒都不勉強,順順當當的事情,誰知道你卻似有礙難,哼哼唧唧的急死人。”寒山重收起笑容,正色道:


    “小柔,你知道我為了你可以做任何事情,包括生命的舍棄,生命我都可以不要,又何在乎區區一戰,但是,我卻不能不先替五台派設想,假如我沒有一個紮實的身份,日後,不論我此戰勝負,人家都會恥笑你五台無人,強拉軟求派外毫無淵源者代為撐腰,小柔,在武林中來說,五台派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名門大派,而越是名門大派,就越更注重名聲,有很多事情,名譽將比實際的得失還要來得重要!”嗔意消失在夢憶柔的麵龐上,她垂下頭,幽幽的道:


    “山重……”寒山重用力握住夢億柔的手:


    “昭?”夢億柔仰起頭來,咬咬下唇,道:


    “那房爾極,是不是很厲害?”寒山重注視著她,低沉的道:


    “大約不會太差。”“那麽……”夢憶柔怯怯的道:


    “你會打贏他吧?”放下夢憶柔的手,寒山重撇撇嘴角,道:


    “姓房的號稱‘幻劍士’,一定是使劍的能手,而使劍能使到他今天的名聲,那他在劍術上的造詣就不言可知了,現在,小柔,你才開始擔心我會不會也有失閃?”夢憶柔微張著小嘴,驚恐的陰影明顯的布在她那張美豔的麵容上,半晌,她有些顫抖的道:


    “山重……原諒我……原諒我的任性……在我的意念中,一直認為沒有人會是你的敵手……你永遠會是最強的……我以為……我以為你對付那房爾極也不會有太大的困難,我並不是不關心你……山重……我愛你更甚於愛自己的生命……”寒山重用右手撫在寒山重的麵頰上,他感到眼前的人兒臉孔一片冰涼,輕柔地,他道:


    “暮靄古道雨霏霏,遙聞魂鈴愁百迴……”夢憶柔迷惘的望著他,眸瞳裏的神色帶著憂慮,寒山重低沉的道:


    “不要擔憂,小柔,你曾說過,寒山重乃閃星魂鈴!”錦幔外,談笑之聲隱約傳來,從這些聲音裏,可以知道外麵坐著宴飲的人心情都是浸融在歡欣之中的。


    夢憶柔忽然一跺腳,激動的道:


    “不,山重,你不能去,我要向舅父說……”寒山重一把摟住她,哧哧笑了:


    “小妮子,寒山重一諾九鼎,豈是隨意說笑之人?你放心,寒山重不會太容易死的,喂,這美麗的人間還頗值得留戀呢。”不待夢憶柔再鼓著腮想說什麽,寒山重已挽著她緩緩踱了出去,外麵,親切而和善的笑聲已將他們包圍起來。


    兩排雕刻得異常精巧的石佛,共有二十八座,分別矗立在一條潔淨寬敞的青石大道之旁,大道盡頭,是一座莊嚴肅穆的廟宇,這座廟宇廣大深沉,飛簷重角,殿閣連衡,自這裏望過去,可以隱隱看見七層浮屠的塔尖。


    寺門的門楣上,有一塊橫匾,上麵有著三個金壁輝煌的大字:“心佛寺”,在這橫匠的兩旁,分別懸掛著兩枚金閃閃的鈴兒,鈴兒在秋風裏微微搖晃,不時發出一陣清脆悅耳的聲音,這聲音,襯著這高大的寺廟,更有一股威重森嚴的氣息。


    兩排龍柏,植於路的兩邊,這些株龍柏,年歲一定已經很長遠了,株株軀幹粗大,枝葉茂密,雖時己深秋,卻仍然挺立不屈,植在心佛寺之前,越見其姿態古雅,蒼勁武虯。


    站在心佛寺的白色石階上,一共有六個穿著各色憎衣的老和尚,這些老和尚們,個個形容清奇,華儀內蘊,看年紀,最小的也在半百以上了,其中歸玄大師也在裏麵。約有百餘名年青力壯的白袍僧侶,俱皆肅靜的排立寺邊的虎皮石牆外,手上清一色的握著鋒利的戒刀,那一邊,則是百餘名俗家打扮的五台弟子,各人手上也全拿著形形色色的武器,相同的隻有一點,不論是俗是僧,每一張麵孔上,都流露著無可掩飾的緊張與焦慮。


    歸玄大師仰頭望望天色,沉穩的道:


    “快到午時了。”他身旁一個長髯如雪的老憎垂眉入定:


    “是的,快到午時了。”一個枯槁如竹,頭頂八顆戒疤清晰的五台和尚迴頭看看寺門,低沉的道:


    “大師兄與執法大約已到大雄寶殿,挑-者言明在今日午時到達,歸玄師兄,寒施主可已準備妥善?”歸玄大師搓搓手,道:


    “早已準備妥當,現在,可能已在本寺左近。”站在兩步之外,一直沒有言語的一位身穿黑色僧袍,環眼獅鼻虎;口的大和尚,忽然冷冷哼了一聲,道:


    “本派高手如雲,那房爾極誰也沒有見過,安知他一定可以戰勝大羅師兄?又安知他一定可以擊敗本派任何高手?”歸玄大師神色微變又平,也冷冷的道:


    “虎師弟的意思是?”這位生像威猛的大和尚板著臉道:


    “灑家的意思是對付那房爾極五台一派實力已足,無須再強求外人代為出頭!”歸玄大師氣得兩眼怒睜,重重哼了一聲,那白髯老僧已忙道:


    “歸塵,你怎可頂撞四師兄?”這喚作歸塵的大和尚,正是五台派鼎鼎大名的虎僧,他的一身外家功力已達到爐火純青之境,藝業之強,猶在歸玄之上,雖然他在五台派的地位較歸玄為後,但在武林中的名氣卻較歸玄響亮得多!


    白髯大和尚,乃五台派的第一大寺“心佛寺”的首座護寺尊者,法號歸元,他與那幹瘦的五旬和尚歸本,同稱“心佛雙尊”,歸本大師乃“心佛寺”護寺,地位僅次於歸元,在五台派中,同居歸字輩的第一流高手。


    緩緩地,站在最那頭的兩位大和尚鍍了過來,走在前麵的一位體魄修偉,紅光滿麵,一大把灰胡子襯著一雙精芒電射的眸子,大耳垂輪,左麵的紅色袈裟高高卷在手臂之上,露出臂上突虯墳起的塊塊栗肌,他的胸前,還掛串兒拳頭大小的純鋼念珠,這位大和尚給人的第一個印象,便充滿了力與狂!


    跟在身後的那位大師,生像恰巧與他相反,成為一個有趣的比照,這位大和尚幹瘦得就跟一個老猴子差不多,尖嘴削腮,還蓄有幾根黃疏疏的胡子,一雙眼珠靈活得似要跳出眼眶,但是,皮膚卻毫無枯皺之態,白得似雲,猛然看去,竟像滑溜得帶有細潤的光彩,他穿了一身灰色僧袍,走起路來也是蹦蹦跳跳的,他這整個形體的組成,實在不太調和,與那位穿著大紅袈裟的和尚行在一起,卻是令人發噓的一對。


    二人一到,這位長得和一隻猴子相似的老和尚已不耐煩的尖著付尖嗓子叫道:


    “歸玄哪,那姓房的孽障怎麽還不來?莫非是含糊我們五台威儀了?”歸玄大師眨眨眼,道:


    “歸仁師弟,你想,他會麽?”身穿大紅袈裟的和尚一揮右臂,聲如宏鍾似的道:


    “方才虎師弟的話老衲已經聽到了,四師弟,老衲亦有同感,根本就用不著掌門大師兄出手,便由老衲獨力扭斷那孽障的脖子也是一樣!”歸玄大師吸了口氣,沉緩的道:


    “龍師兄豈可與師弟同樣莽撞?姑不論那房爾極一身所學如何精湛,便是由寒施主代為出手之事,也早經掌門大師兄認可,並曾傳諭牌曉知各位師兄弟,須知此事乃關係本派今後盛衰,十分嚴重,如若大師兄沒有深慮,又怎肯讓別人代為出手?再說,寒施主亦非外人……”“不是外人?”穿大紅袈裟的大和尚跟著問了一句。


    歸玄大師微微一笑,道:


    “本來,貧僧想待此事告一段落後再向各位師兄弟說明原委,現在,隻好先向各位說出來了……”虎僧歸塵扯扯僧袍,冷然道:


    “寒山重在武林中名聲響亮,不可一世,他莫不成已拜人我五台一派?”歸玄大師忍住一口氣,平靜的道:


    “寒施主雖未進我五台門牆,但是,他卻與於總法之甥女結親,雙方己在前日互相文定過了。”此言一出,歸玄身旁的五台高僧俱不由一楞,那穿著大紅袈裟的高大和尚在一愣之後,樂得眉開眼笑:


    “好,好,柔兒乖娃竟已找到婆家了,這孩子,嗬嗬,那寒山重也不知前生敲破了多少木魚才修來的福氣啊!”虎僧歸塵哼了哼,道:


    “實際情況算不得是我五台一脈,日後……”他話題還沒有說完,大紅袈裟的老和尚已怒目瞪著他,低吼道:


    “歸塵,你給老衲閉上嘴巴,寒山重與我五台派總執法的親甥女成親,這段淵源還不夠麽?尚要如何才算有上牽連?莫非要人家給你叩上三個響頭才行?”虎僧歸塵性如烈火,等閑人連多看他一眼也會不依,但是,那穿著紅色袈裟的大和尚叱斥了他這一頓,他卻連吭也不敢吭,果然閉上嘴巴,不再出聲。


    這位身穿大袈裟,全身充滿了力道的大師,不是別個,正是五台派聲威赫赫的龍僧……歸夢大師!歸夢大師在五台派中地位極尊,可說僅次於掌門人一肩,武功之絕更是無可言喻,他生平隻喜愛兩件事,一是飲酒,再一,就是深深的疼愛著夢憶柔,夢憶柔生得美,嘴巴甜,在山上的時候,經常捧著酒食,到五台“觀雲峰”的“大悲寺”去孝敬歸夢大和尚,順便也在他那裏磨菇些五台有名的“清心菜”迴來,再不,就是纏著大和尚講些有關佛家的古老故事,多少年來,歸夢大和尚已對夢憶柔產生了一股父女般深摯的情感,雖說出家人六根清淨,四大皆空,但是,人總非鐵石,人有天性,而不論是什麽人,隻要活著,便不能缺少愛,而無論這種“愛”是哪一類的性質,總也會沾上一樣,佛家的慈悲為懷,不也是仁愛的一種麽?因此,當虎僧歸塵又再開口喃咕的時候,這位歸夢大和尚便忍不住一肚子氣的出口申斥了虎僧幾句,虎僧與龍僧同門了數十年,安會不知他這位師兄的脾氣,現在,他除了依言閉上嘴巴,又還能做些什麽呢?那位生像猴頭猴腦的和尚嘻嘻一笑,道:


    “六師兄倒也聽話得緊哩,你呀,嘻嘻,誰不好挑眼,對著夢丫頭刺兩句,不是自討沒趣是什麽?”虎僧歸塵怒視了這老猴子一眼,狠狠的道:


    “虎吃猴!”這似隻老猴子的大和尚咂咂嘴巴,不以為仟的道:


    “好,好,吃就吃,貧僧號稱白猿,本來也敵不過你這老虎嘛,嗬嗬……”歸玄大師忍住了笑,道:


    “七師弟,你就少說兩句不成麽?”歸元大師一撫白髯,沉聲道:


    “歸明,當著眾弟子麵前,你就少耍猴像,擺個架子出來也不會麽?”不錯,這位嘻笑怒罵毫不拘禮的大和尚,果然正是五台派中著有名聲的白猿歸明大師,五台山“千恕寺”的主持當家!


    龍僧歸夢大師手數純鋼念珠,關切的道:


    “好妮子,有了這等喜事競事先未向老袖送個信來,稍停老衲倒要好好問她一問。”歸玄大師雙手合十,正要接上說話,歸元老和尚已緩緩的道:


    “正午了。”歸玄等人急忙抬頭望向空中,日正當頭,但卻有幾大塊濃鬱的烏雲遮在陽光左近,難怪這午時,遇遭的景致自然不太明爽哩。


    歸夢大和尚威嚴的撫著灰胡,緣著虎皮石牆,那麽悠閑的,一個修長瘦削的青年已在此刻緩緩踱來。


    歸玄大師亦同時察覺,他白胖的麵孔上露出一抹笑容,低聲道:


    “寒施主來了。”他的話聲出口,其它五位五台派的高僧全不由將目光投向朝這邊行來的寒山重身上,寒山重穿著一襲純黑的緊身衣,外麵罩著純黑色的寬大長衫,山風吹拂開他的前襟,可以隱隱看見交叉在他胸前的牛皮銅扣,他的神態是如此俊雅,如此雍容,但是,在優雅與雍容中,卻流露著一股似有形的狂悍驃厲!


    龍僧歸夢-著眼,毫不瞬眨的盯著寒山重,和他相同,全場的數百雙眼睛也都緊緊跟在寒山重身上打轉。


    於是,他行近了。


    歸玄大師搶上一步,合十道:


    “阿彌陀佛,有勞寒施主了。”“不敢,希望在下來得不太貿然。”虎憎歸塵暗裏老臉一熱,龍僧歸夢卻已寬宏的大笑道:


    “好個閃星魂鈴,果然名不虛傳,有氣度,來,來,老袖歸夢,忝掌五台派大悲寺,寒檀榔,你還得多賜教。”寒山重入鬢的劍眉微挑,抱拳道:


    “原來是五台派大名鼎鼎的龍僧歸夢大師,區區山重,大師尚請多提攜。”一邊的白猿歸明大師,撚撚唇上的黃胡,嘻嘻笑道:


    “寒施主,老和尚一見你的模樣,就從心裏歡喜,不錯,道地的人中龍鳳,翹楚之材!難得難得。”寒山重微微一笑,道:


    “大師誇獎了,假如在下猜得不錯,大師可就是五台派的白猿歸明大師?”歸明大和尚十分受用的笑道:


    “想不到聲威焰赫的浩穆一鼎,竟也知道老僧,嗬嗬,真是貽笑方家了……”歸玄大師行了過來,一一為寒山重引見了各位大和尚,就在寒山重方始將抱拳的雙手放下,一陣清越的鍾聲已自寺內悠悠響起,鍾聲裏,六位大和尚全部肅容合十,麵對寺門,慢慢地,紫檀木的心佛寺大門啟開了,十二名小沙彌合著掌,垂著眉分立兩旁,他們剛剛站定,一位身材瘦長,銀髯慈顏的七旬老和尚已行到了門口,老和尚穿著一身金黃色鑲著紫邊的袈裟,雙目炯然如寒電精芒,薄薄的嘴唇緊抿著,神態深沉得似萬年不波的古井。


    老和尚身旁,八迴劍於罕卓然隨立,龍僧歸夢踏上一步,與同門各位大師齊齊合十躬身,口作梵音,氣氛嚴肅而莊重。


    寒山重亦跟著躬身行禮,他心裏有數,這位大和尚一定就是五台派的掌門之尊大羅大師了。


    大羅大師雍容的單掌當胸,問訊答禮,當他緩緩步下石階,卻筆直行到寒山重身前,對著寒山重,再一次端重的合十為禮,寒山重趕忙抱拳,恭謹的道:


    “久聞五台名山,有高僧大羅,大羅大師,道術雙修,慈悲於天下人,廣善行於寰宇間,撐五台派為武林砥柱,揚心佛威儀在四海,今日得見,寒山重有幸了。”大羅大師慈和的一笑,道:


    “寒施主威震兩湖一川,為武林後傑,江湖霸主,老袖心儀已久,如今又慨蒙賜助,老袖不講虛套,謹代五台向施主致衷心之謝意。”寒山重連道不敢……當他還沒有完全將話說完,一陣急劇得有如暴雷似的馬蹄聲已從山道之下遙遙傳來。


    六位五台高僧默默轉過身去,麵對來路,個個深沉如定,寬大的僧衣,在山風的吹拂裏獵獵作響。


    侍立寺牆兩邊的五台派僧侶弟子,這時亦紛紛向左右散開,兵刃在閃眨著寒芒,寒芒裏,人人的瞳仁中有著殺伐前的冷光。


    大羅大師平靜的向周遭看看,低沉的道:


    “寒施主,大約是那房爾極來了。”寒山重抿抿嘴唇,道:


    “是的,聽蹄聲,隻有他一個人。”山風吹得大羅大師的白髯拂動,金色袈裟飄飄不息,在此情此景,宛如一位即將證道飛升的仙佛,那模樣,不帶一絲兒人間煙火之氣。


    寒山重雙目微闔,凝注來路,忽然間,那馬蹄聲緩慢了下來,變得平和,但是,蹄聲卻更清脆,似是每一起落間都踏在人們的心坎上。


    大羅大師單掌當胸,安詳的道:


    “或者,他在猶豫了。”寒山重笑了笑,道:


    “很難說,他有膽量來,就不會中途折返,便是他心中有了幾分顧慮,在此刻,也隻有硬撐到底了。”大羅大師轉首望著寒山重,這位武林中最為年青的雄才,那側麵的輪廊堅毅而英挺,有著說不出的,給人一種安定的意味。


    大羅大師讚譽的點點頭,道:


    “寒施主,如施主所言,今日隻怕免不了一戰?”寒山重慢慢笑了,道:


    “是的,但房爾極也將知道,五台派心佛寺的金風鈴不會如他想象中那麽好摘。”大羅大師深沉的望著寒山重,然後,他似是已能與寒山重心靈相通般展開了一絲湛然而充滿了穎悟的笑容。


    於是,遠處的蹄音又驟而急疾了。


    於是,己在山道的彎折處看見一抹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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