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全忽然笑道:“看兄台的模樣,似乎不便啟齒?”展若塵感唱的道:“確然如此。”


    杜全懇切的道:“在下雖係一介寒士,無拳無勇,無財無勢,但生平最敬仰的就是豪雄之流,俠義之屬,兄台外貌謙和優雅,內則剛毅英武,正乃在下傾心攀結之偶像,若有見教,尚請不吝直示,凡能之所及,無不膺命——”就是這麽一個人,這麽一個巧飾深藏的人,看他說得多動聽,表情多誠摯,簡直完全和方才那一刹間的影像扯不上關係,甚至挑剔不出一絲半點的暇疵來,他這時的神態,乃是何等的可親可敬啊……破壞眼前這麽一個美好融洽的影像,展若塵覺得是一種遺憾,更是一種歉疚,縱然這是虛偽的,是邪惡的,但卻虛偽得何等至情至性,邪惡得何等熨貼親切!一時間,他不禁興起一抹悵失的感受在心頭……杜全好像有些疑惑的道:“兄台?”


    幹咳一聲,展若塵苦笑道:“嗯?”


    杜全忙道:“兄台待要示下的事是?”


    注視著對方,展若塵的雙眸光彩卻極柔和,語調也很平靜:“我要告訴你的那樁事,其實也是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尚請杜兄能以專於解答。”


    杜全笑了起來:“兄台言重了,但有所詢,無不竭盡所知,詳加奉告——”


    展若塵緩緩的道:“我要請問杜兄——你那‘血刃手’的掌上功夫乃是何時學成的?”


    杜全的表情先是一慚,然後又浮現著迷惆,迷惘滲雜著訝異,他像是完全不明所以的看著展若塵,一派茫然怔仲之色……展若塵也就這樣注視著杜全,友善、安詳的,甚且帶著點兒歉意的注視著杜全。


    兩人彼此互望著,逐漸的,杜全的神態在改變了,迷茫收斂,怔忡消失,代之而起的形色業已泛現著陰騖,流露著冷酷,更浮漾著一股不可言喻的淩厲銳氣——那落拓書生般的酸勁,窮秀才也似的倔態,那文縐縐的天真,暖柔柔的懇切,那和善,那摯誠,那古道熱腸,頃刻之間,全幻烏有。杜全形容的轉變,好似戴了一付麵具,而可怖叉可悲的是,這卻是同一個模字塑型的麵具,眉目五官甚至肌膚毛孔完全相同,變了的隻是那股氣質,那股神韻,那種無形的掩飾。


    一張臉可以代表兩種相反的極致,可以顯露七情的泅異,也能將一個人心思的兩端顯現至易,老天,這就是一張人的麵孔!


    唯一未變的,隻是杜全的腔調,仍然是那麽穩定平淡,彬彬有禮:“到底還是被你看出來了,展若塵!”


    展若塵惋歎的道:幹你怎麽承認?我寧願你否認。”


    杜全低沉的道:“在你這樣一個進退有據,實事求是的精明人物之前,否認一樁業已經有你肯定的真相,乃是愚蠢與幼稚的,你不會無的放矢或僅憑猜臆,當你揭露了某一件事,想你必有不可推翻的實證了……”


    頓了頓,他又道:“何況,你甚至點明了我的‘血刃手’。”


    展若塵強笑道:“我很抱歉,你可能不相信,我是真的很抱歉……”


    杜全沉聲道:“我相信,但你並非為了我,而且為了我剛才所扮演的那個形象。”


    展若塵道:“至少,表麵上並沒有變……”


    搖搖頭,杜全道:“你也明白,這沒有用,我心頭並不像表麵上這樣對你友善,相反的,我一直在伺機將你格殺,不幸的是偽裝的我未能妥善掩飾住實際的我……”


    展若塵道:“從我進門開始,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是真欣賞你,你的扮演十分傑出,甚至到現在在你暴露了本來麵目之後,我仍對你有著惋惜,覺得遺憾,如果你是個表裏一致的人,正似你說的那樣,該有多好?”


    杜全目光黯然了一刹,喃喃的道:“可惜我不是……”


    展若塵道:“你的真名就叫杜全麽?”


    苦澀的笑笑,杜全道:“是的,我的真名就叫杜全。”


    略微思索了片刻,展若塵疑惑道:“奇怪,在我的腦子裏,竟找不出一個叫‘杜全’的人來——看你的情形,不似個藉藉無名的小角色,更不會是初出道的新手,以你的老到經驗而言,該是一位頗負聲譽的傑出人物才對……”


    杜全歎息一聲,道:“我已有十七年不用本名了,說我是杜全,你不會知道,但是,提起‘皮肉刀子’來,大概你多少有個耳聞……”


    上下打量著杜全,展若塵有些意外的道:“‘皮肉刀子’?杜全,你就是十七年前在‘大峪關’和‘虎頭幫’老大雷泰爭奪一個青樓名妓,又宰殺了雷泰的那個‘皮肉刀子’?”


    杜全沉重的道:“你也知道那件事?”


    展若塵笑道:“當時我已知道,你這場風波鬧得很大,黑白兩路沸沸騰騰的全傳遍了,不曉得的人恐怕極少;後來,聽說‘虎頭幫’全幫聚集開堂,獻血盟誓,要找著你淩遲碎剮,為他們老大報仇……”


    杜全沙啞的道:“不錯,那就是我十六年前為什麽隱姓埋名的原因,我不用本名,更絕口不提‘皮肉刀子’四個字,我甚至盡量減少在外露麵的時間——”


    展若塵道:“你就這麽含糊‘虎頭幫’?”


    杜全低緩的道:“原因並非是在‘含糊’這個字眼上;‘虎頭幫’當年聲勢頗盛,好手甚眾,我不在乎單挑獨鬥,卻犯不上被他們群攻圍殺,而他們成黨成夥,蜂擁來去,如若遭遇,斷不會以一對一,我那時還算年輕,認為不值為此豁命。另外,爭一個風塵女子而闖下這等大禍,掀起漫天風波,終究是一樁無顏之事,我不免在灰心又悔怨的情況下自束於已,江湖上一千糾葛,也就甚少涉人了……”笑笑,展若塵道:“可眼下你老兄卻又拋頭露麵啦,而東山一起,竟是衝著我姓展的來……”


    杜全語韻悲涼的道:“這是情非得已,無可推托之事,展若塵,你也應該看得出來,我並未小覷於你,否則,我不會采取這樣有欠光明的手段……”


    展若塵道:“你倒很實在,很坦率,不過,以你的功夫而言,大可不必如何‘慎重’,明槍對陣,我們彼此也有得熱鬧,鹿死誰手,隻怕未可斷言!”


    杜全歎喟的:“多謝高抬,但我素有自知之明,不敢托大,我知道你的身手,也曾做過衡量,再三研討,認為著須求勝,還是施用計取較有把握……”


    籲了口氣,展若塵道:“你在這裏等候我很久了麽?”


    杜全道:“從你自你的目的地轉迴開始,你的行動便一直在他們監視之下,沿途傳報,我也便在此處一直相候……原先,我還希望不必輪到由我上場……”


    展若塵道:“如此說來,你和‘他們’是一夥……”


    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杜全喃喃的道:“不是一夥……但也可說是一夥……”


    展若塵忽然微笑道:“我明知乃是多此一問,卻仍不免要多此一問——杜全,‘他們,都是些什麽人?”


    杜全雙頰的肌肉抽動了一下,道:“你說對了,我不會告訴你。”


    展若塵和悅的道:“‘他們’對於控製掌握的手段十分在行,竟能把所利用的人逼得一個一個自甘效死——杜全,你是預服的毒藥,做過死亡承諾,還是為財寧可舍身?”


    杜全陰晦的道:“都不是,我與‘他們’另有淵源。”


    “哦”了一聲,展若塵道:“想來,你與‘他們’之間的這段‘淵源’,也是不可說的了?”


    咽了口唾沫,杜全艱辛的道:“是的,也不可說……”


    輕輕搓動著雙手,展若塵道:“杜全,和你共處在這樣的立場與環境裏,真叫憾然,如果我們不須敵對,該是一樁如何愉快的事!”


    杜全似乎頗為痛苦的道:“這是不可能的了,我對‘他們’必須有所交待——無論成功或失敗,都得有所交待,我無法容自己,或容你全身而退……”


    展若塵大聲道:“杜全,不管你和那些人有著什麽‘淵源’,這‘淵源’競能使你桎梏自己的意願觀念,死心塌地的為‘他們’做為犧牲的工具?”


    頰肉又在抽搐,杜全暗啞的道:“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展若塵重重的道:“我是不明白,但願我能夠明白!”


    退後一步,杜全深深的唿吸著:“還有一件事我想間你,展若塵,請告訴我,你是如何察覺我的意圖的?你發現了什麽破綻,什麽時候看出我具有‘血刃手’的功夫?!”


    朝桌上的銅製臉盆一指,展若塵道:“看見了?桌上的銅盆?盆中有水,你雖站在我的背後,但你的一舉一動,卻俱皆反映於盆水之中,當然影像並不夠清晰,但已足可辨識你形諸於外的企圖!”


    呆呆的望著桌上的銅盆,杜全哺哺自責:“該死……真該死……嚴密策劃了這麽久的一件行動,竟然敗壞在如此一樁小事上……那銅盆……那銅盆……”


    展若塵靜靜的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而一失之間,不隻是人為的疏忽,更有冥冥中的天意以及因果的遁迴,杜全,‘為山九仞,功虧一贅’這一簣之微往往早已注定,想想吧,害人之心豈可有?”


    杜全歎息道:“這也是機運……本來第一次在你背後替你查看傷勢之際,便可下手,但無巧不巧,你的雙手斜撐椅沿,右手距我小腹隻得一寸,我知道你是無意而為,可是我自忖若然發難,恐將不易在這近距離中幸免於你袖中之刀,因此我才等到第二次機會,第二次果然有了機會,卻又被那盆水搞砸了……”


    展若塵道:“所以我才說,冥冥中自有天意,杜全,無意已現,莫非你還要親身體驗那因果的循口?”


    村全咬著牙道:“我無可選擇!”


    哼了哼,展若塵道卜“又是‘無可選擇’,你們這一撥一撥的代罪羔羊,犧牲工具,就隻會咬定這同一句話!”


    杜全陰鬱的道:“這是事實,我,或者他們每一個人,都必須麵對這既定既成的事實!”


    展若塵冷銳的道:“甚且不論是非,不分黑白的便雙手奉獻上自己的生命杜全的雙眸中,透現著一絲悲哀的無奈,他帶著那種殉道者所共有的執著與堅定的神韻道:“他們之對你這樣做,是有道理的,江湖恩怨,利害在先,至於是非黑白,往往便各執一詞了……”


    冷漠的一笑,展若塵道:“好個‘各執一詞’!”


    杜全低徐的道:“展若塵,時辰業已不早,我們彼此之間,是難以獲得協調的了,你或我,總得有一個上路,我看,我們不必另挑地方,就以這裏為上路的起點吧……”


    展若塵道:“你認定要如此了麽?”


    杜全的神情,在幽寂裏泛著淒厲,他口唇痙孿了幾次,顯然是在勉強著自己:“我認定要如此了。”


    展若塵尖削的道:“在你們那一撥同路人的橫死之後,在你們那一次次的陰謀失敗之後,你仍要不自量力的往鬼門關上去闖,去充數?”


    兩邊的“太陽穴”在急速跳動著,杜全似乎被激起了亢烈的怒氣:“展若塵,我未必非你之敵!”


    展巷塵酷寒的一笑,道:“這是你自己說的——如果你有勝我的把握,為何不敢明槍對陣,而偏采取這種有欠光明的手段?”


    杜全雙目閃動著赤焰般的紅光,他暴厲的道:“那是當一個人在能以選擇的情形下方才使用的法子,現在,你已迫我到了無可圓轉的絕地,展若塵,是好是歹,我同你拚搏到底!”


    兩手向左右伸開,展若塵的姿勢活像要摟抱對方:“罷了,杜全,你來吧,看看你和先前那些不幸的死人有什麽不同的結果!”


    於是,杜全的雙掌便宛若陡然幻映成兩串飛刃,那麽不可思議的在刹那間激射向展若塵的頭臉部分,來勢淩厲而詭異!


    那張展若塵方才坐過的竹椅,瞬息間那張竹椅便已四分五裂,散碎分揚!


    “霜月刀”便自斜邊的角度,帶起了十六道冷芒,暴穿向前!


    杜全身形淩空,翩飛的掌影交織而落,掌沿割開空氣,發出“嗤”“嗤”的刺耳響聲,展若塵忽然卓立不動,刀彈刃閃,一點點的瑩星,一抹抹的流虹,便如此準確又強勁的撞刺於漫天的掌影——玄色的夾袍澎漲,杜全卻宛如似金蟬脫殼般以一身緊紮的紫綢箭衣側穿而出,兩掌分揮合攏,打旋的掌就像在狂風暴雨般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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