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若塵心中像是梗塞著什麽。使他有種恁般不自在的感覺,此時,他嘴上強擠出一抹笑容,低啞的道:“樓主威名,日之中天,雖未有幸拜識,卻仰之已久,今得謁及,樓主果然不愧女中英豪,一方霸才,氣魄膽識,真個羨煞多少昂藏須眉……”


    金申無痕淡淡的道:“別盡給我戴高帽子,展若塵,你似乎不是個慣於阿諛奉承的人吧?”


    展若塵坦然道:“我不是,但我不能不表達一下,我對樓主方才那種果斷作為的欽佩。”


    打量著展若塵,金申無痕道:“你傷得不輕,看樣子,他們是存心要,你性命來的?”


    苦笑著,展若塵道:“樓主自是明白。”


    金申無痕道:“是很深的仇恨嗎?”


    “他們認為不共戴天。”


    金申無痕道:“你還另有說法?”


    展若塵的雙瞳有些淒茫,他道:“那是一種無奈,樓主,我不認為其咎在我。”


    微微一笑,金申無痕道:“每一個與對方結怨的人都會這麽說,江湖上的紛爭,尤其難得判個是非曲直,梁子結下了,便總有各執一詞的兩方,分別隻在於贏字與輸字,主動同被動而已,怨隙的內涵,往往變成次要的。”


    展若塵聽著金寡婦的話,同時,他感覺到,這位女中雄主,見解精辟,言論透徹,是個世故又老練的厲害人物。


    金申無痕又道:“在兩道上打了半輩子的人,邪魔鬼祟的事看多了,也看慶了,越是經得長久,便越是看不慣,我憎惡那些不講道義的行徑,縱然我明知該睜隻眼閉隻眼,朋知要管也管不完,但除非不被我遇上,否則,我就是難以拋手,至於要管的事其中是個什麽原因,我倒懶得去探究,我隻問我所看到的事實……”


    點點頭,展若塵道:“我卻要告訴樓主,你並沒有管錯!”


    金申無痕笑道:“是麽?這樣就更完美了。”


    身子搖晃了一下,展若塵痛苦的道:“樓主,且容展某告辭……”


    金申無痕安詳的道:“你傷得很重,能撐下去嗎?”


    展若塵一心隻想盡快避開這位“金夜叉”,他強挺著道:“我想沒有問題……”


    望了一眼展若塵腳下那一灘殷紅的鮮血,金申無痕道:“展若塵,你不止有一身好功夫,更有一股不倔的傲氣,很好,我生平最欣賞的就是你這種人,但似你這樣的人也大多有同一個缺點——逞強好勝,不顧後果,看看你自己,你能走得出多遠?”


    展若塵舐了舐微裂的嘴唇,啞聲道:“樓主的好意我心領,但我卻不能繼續麻煩樓主。”


    金申無痕道:“所謂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展若塵,這件事我既管了,便沒有虎頭蛇尾,半途而廢的道理。我從鬼門關截下你來,怎能再由你爬迴去?這豈不是失去我抱此不平的原意了?”


    展若塵艱辛的道:“但是,樓主……”


    打斷了他的話,金申無痕道:“人人都有困窘的時候,受人的惠並不是一種恥辱、更不是一種負擔,你放寬心,展若塵,我幫助你,隻是我不能任由某些人倒行逆施,違背傳規,對抗公義,更明確的說,是我要掃除阻礙我心意的事物,你並不欠我什麽。”


    蒼白失血的麵龐上浮漾著那等的酸澀及窘憂,展著塵呐呐的道:“我看,我還是不要為樓主添累贅的好……”


    金申無痕笑了:“如果這樣的事對我而言也叫‘累贅’,‘金家樓’的大小瑣碎麻煩早就壓垮我了,展若塵,我這老婆子還比你想像中的要堅強多了!”


    展著塵倦乏的道:“樓主是要帶我走了?”


    金申無痕爽朗的道:“‘長春山’離此隻有一百六十裏路,快馬趲趕,到半夜也就抵達了,展若塵,我叫他們先替你上藥敷傷,然後,你到‘金家樓’去好好調養些日子,等你傷勢痊愈了,天空任鳥飛,海闊由魚躍,隨你到哪兒去!“


    暗裏叫著苦,展若塵猶豫的道:“這未免太過打擾樓主,我著實承擔不起……”


    金申無痕的一雙鳳眼倏然凜寒,她不悅的道:“展若塵,你在江湖上也是一個響當當的人物,聞說你本領強,誌節高,做骨鐵膽,敢作敢為,這樣的人,原該豪邁豁達,不拘小節才是。怎的卻如此婆婆媽媽,舔經迂氣?你要搞清楚,我是愛才憐才,不忍你瀕絕荒野,暴屍黃沙,一心救你的命,並非我向你要求什麽,你可別不識好歹!”


    展若塵心裏歎息——


    這也是上天注定的因數吧?他吃力的道:“樓主既是這般愛護,我就隻有恭敬不如從命了………


    “嗯”了一聲,金申無痕顏色稍弄:“這才像話,你還活得不夠長,難道就膩味這人世間了?年紀輕輕的,居然自己愣要枯死,豈不是愚蠢?”


    展若塵提著一口氣道:“樓主慈悲,永誌不忘……”


    擺擺手,金申無痕道:“你受抬舉,知好歹就行了。”


    說著,她頭也不迴的又道:“古自昂,傳我的‘金鳳軟輿’來。”


    後麵站成一排的“飛龍十衛”五人中,那為首的一個環目大漢躬身迴應,立時飛身奔掠向山坡疏林之內。


    展若塵的身體這時已開始顫抖;不但臉色慘白如蠟,連嘴唇也泛了青,他的眼眶益見深陷,四周透著一圈灰黑,麵頰的肌肉,不停痙攣。


    金申無痕歎唱的道:“看你猶要逞能,這還像個活人樣嗎?嚴祥、易永寬,過來攙扶著展若塵。”


    兩位“飛龍十衛”的好手,當時搶向前來,左右扶住了展若塵;這上扶,而人手上全沾了滿掌的血跡。


    展若塵低微的道調:“二位兄台,多謝了。”


    金申無痕不由笑了起來:“展若塵,我救了你的命,你還設吐半個謝字,這兩個小子扶你一把,你倒客氣得很:


    努力唿吸著,展若塵道:“樓主,大德不言謝!”


    怔了怔,金申無痕頷首道:“好,好一個大德不言謝!”


    山坡的林叢裏,此時已有一隊行列快速走出,前麵是牽著馬匹的十名黑衣大漢,後麵也跟著十名抬著轎於的黑衣大漢,中間,竟是一頂寬大華麗的軟輿。軟輿的頂部,呈現著四角飛鉤的形式,輿頂鑲嵌著一隻精雕的鳳凰,寬寬的纓絡垂懸在蓋頂四周,而那是一色的金光閃閃,無論輿頂、轎衣、纓絡,皆是由金絲編織,那隻饅嵌在上的鳳凰,似也是純金雕戍,甚至前後的六根杠杆,也發著金黃,由十八名身形特別粗曠的壯漢抬扶著,遠遠的,便是一片耀目的燦光!


    這樣的架勢,說得上是扈從威武,儀仗煊赫了,和金申無痕的身份相襯,更烘托出她那一方獨霸的不凡氣概。


    金申無痕道:“展若塵,你就坐我的轎子迴去,這抬轎的十八個人,乃是我幹擾萬選揀出來的,他們都有一樣特異的本領——氣力悠長。勁道持久,腿腳穩健而快速,疾行起來似若奔馬,連走上兩三個時辰不用休歇,你坐上去就會知道,這是一種十分舒適的代步工具。”


    展若塵啞聲道:“竟得樓主如此殊寵,但……樓主卻何以代步?”


    忽然歎了口氣,金申無痕道:“我還不能就此迴去,待會我換乘馬匹,猶得往前找尋一程,我那不肖子出來遊蕩業已三四天了,尚未見返家,我放心不下,特地帶著幾撥人馬分頭相尋,這小畜牲,越來越野,叫我傷透腦筋……”


    全身起了一陣冷顫,展若塵隻覺心腔在猛烈收縮,背脊泛涼,喉頭幹昔如焚,他眼蒙蒙的,模糊中,似又映現出金少強那張瀕死前的蠟黃麵孔,那不甘休的、怨毒的神情,而現在,他的寡母卻正如天下任何一位慈母相同,這般憂心仲仲的牽掛著她的兒子,實際上她卻永遠失去她的兒子了——


    殺死她兒子的人就在麵前,可悲的是生命與生命的衡量並非對等,其間不是交換,而是仇同恩的鍺雜累疊,冥冥中的天意啊……


    金申無痕又在往下說:“……你且先到我那裏安心住著,好好養傷,一切都會有人料理照拂,不必你費神,我交待十衛中的簡叔寶和馮正淵一路護送你迴‘金家樓’,簡叔寶懂點醫理,他會先給你止血包紮……”


    喉嚨哽塞著,展若塵痛苦的點著頭,他不能再說出一句話。


    金申無痕籲了口氣,感喟的道:“少強這孩子……看我這次拉他迴去不關上他三個月,煞煞他的野性才怪,我這把年歲了,還為了他四處奔波,真是個小沒天良……”


    展若塵逐漸暈沉了,他願意暈沉,他並不後悔殺了金少強,愧對的卻是一顆慈母的愛心。


    於是,他覺得被人抬到一處溫暖柔軟的地方,他又感到在移動,一種有韻律的,平穩的起伏,有人似在他身上敷抹著什麽,然後,他墜向黑暗,深沉卻浮現看各種古怪影像的黑暗……


    那靈秀的,挺媚的“長春山”,一片翠綠蓊鬱的鬆柏掩映下,是一片遼闊的亭台樓閣,飛簷重角、畫棟雕梁、金碧輝煌中有著古拙的雅致,清幽淡遠裏蘊含著豪奢的氣勢,這樣一處屋字貫衡,華廈連雲的所在,隻有一個名稱來代表:“金家樓”。


    展若塵住在“金家樓”範疇內的“如意軒”裏。”


    “如意軒”是一幢小巧的精舍,靠著山腳下,在一條細細的銀瀑之側,非常舒適恬恰的一幢小房子。


    他已來了三天。


    金申無痕說得沒有錯。自他來到這裏;便上點也不用操心,醫傷吃藥,生活起居,甚至連衣衫的洗換、被褥的整理都有專人服侍,而且皆是第一流的入選——


    無論是丫鬟或者司役。


    他生活在如此恭謙的,尊仰的,誠摯又溫暖的氣氛裏。享受著豐厚的可比帝王的招待,但他卻並不快樂,更不眷戀,時時刻刻,他卻想盡早離開,如果可能,在金申無痕迴來之前離開。


    於是,他發覺金申無痕在這裏的權威乃是至高無上的,這位“金婆婆”的話似若聖旨,他被“金家樓”的人懇切又細心的照顧著,也被“金家樓”的人綰係著,這種綰係乃是一種善意——


    金申無痕曾經交待要等他的傷勢痊愈之後才能離去,因此,“金家樓”的人就近乎監守似的日夜看護著他,使他難活動,當然,另一個原因是他的刀傷牽扯,實在也無法隨心所欲。


    三天來,他的傷勢已有了顯著的起色。雖尚不能下地溜達,卻已在床上坐得起來,日夜輪派陪侍他的,是伴他迴來的,“飛龍十衛”中的兩衛,簡叔寶與馮正淵,以及“金家樓”“月”字級的一位三把頭“蹦猴”玄小香。


    “金家樓”之所以能夠在江湖上拿大鼎,在黑道裏稱柱名,於遼北頂起半片天,的確並非幸得,它的勢力龐大,組織亦相當嚴密,上下之分,尊卑之間,真是一絲不苟,規矩沿傳,便乃形成了“金家樓”。以金申無痕為主腦,她也是最高掌權者。她之下,除了橫的親族外,縱的任統乃是二、三、四、五四位當家,一位大司律,而“金家樓”的好手們通稱為“把頭”;“把頭”分為“雷”“電”“月”“星’’四級,每級有六名列屬,每級“把頭”的為首者,便叫做“大把頭”,按照順序排下,層層節製,權責分明,由這些人率領著千餘名屬下,便形成了一股雄大的力量,金家的親族,則是這股力量包圍中的核心了。


    在日常,“金家樓”並不是所有的人手全聚集在此,相反的,他們大多各有職司,分布於外。“金家樓”在遼北一帶,掌握著許多大買賣,正道的、邪門的都有,他們擁有氣派的酒樓、豪華的客棧、宏偉的綢緞莊、廣闊的油坊,甚至好幾家票號,他們也擁有奢侈的賭場,再加上八條大道上壟斷生意的獨家驢馬行,“金家樓”的財力豐厚,和它的武力一樣,都是令人注目的;也因此,他們不幹道上一般的搶、騙、脅、竅的勾當,他們雖亦是綠林之後,招牌卻十分硬朗。


    平時;“金家樓”裏除了金申無痕與她的親族是經常坐鎮之外,其他四位當家,隻有三當家是留在這裏,二、四、五三位當家常駐於外地。“雷”“電”“月”“星”各級的“把頭”,也隻各二人留守,僅有大司律和“飛龍十衛”是不動的,他們直接承受金申無痕的調遣及指揮,也是“金家樓”本身立時可以集聚的一股人馬。


    三天來,展若塵和這三個陪侍他的“金家樓”好手相處甚洽,談話中,知道了不少他以前所不太明白的“金家“樓”內部情形,然而,也由此更加使他驚異於金申無痕的魄力與統禦之術,敬懾於這位女霸天的英明果敢——


    以一個老年婦女,竟把這幹剽悍桀騖又各具本領的武林人物治理得如此馴服忠耿,俯首聽命,豈是一樁易事,更莫論猶要掌握這偌大的一片基業了!


    這是午後,清靜而略帶涼意,展若塵則自一場短暫卻酣暢的午睡中醒來,他才從床上坐起身子,那位有“蹦猴”之稱的“月”字級三把頭玄小香已連跳加躍的竄了進來,搔頸撓頭衝著他齜牙咧嘴,十足一付猴相:“展爺,你睡醒啦?你這一覺睡得安逸,我卻連來探視好幾次了……”


    展若塵輕輕打了個哈欠,笑道:“有事?”


    玄小香擠擠眼,道:“我們三當家的交待,要親來探訪,吩咐在你醒過來時,馬上就去向他稟報,我先知會你一聲,這就去請駕啦。”


    展若塵忙道:“這怎麽敢當?玄兄,理該我先去拜訪三當家的才是……”


    嘻嘻一笑,玄小香道:“你就不用客氣了,我說展爺,要不是你這幾天身子不便,極須靜養,我們三當家早就會過來探訪啦……”


    微微有些不安的昔笑著,展若塵道:、


    “玄兄,老實說,我隻是一個蒙恩於尊上,承樓主關愛送來此處療傷的窩翼客人,各位如此善待於我,已令我頗覺慚愧,又哪能勞動三當家大駕,移玉相探?玄兄,還請你迴報一聲,就說我敬謝了……”


    玄小香搖頭道:“展爺,不知你是真謙呢,抑是椅不清楚自家的份量?你可是道上的大人物哪,‘屠手’之名,叱吒五嶽,威淩四海,提起來若雷貫耳,能震得人心一跳;再說你在這裏,乃是我們老夫人的貴賓;‘金家樓’上下,哪個膽敢對你不尊不敬?莫說三當家的應該前來探問,就算二當家的在,也一樣得先過來問候,老夫人的賓客哪,誰也怠慢不得。”


    展若塵道:“這樣一樣,就益發使我汗顏了……”


    玄小香笑吟吟的道:“‘金家樓’的人,別說是我們聽差跑腿的角兒了,就連後院‘九冒閣’金家本族的各位爹娘姑少,也對老夫人的貴賓尊敬有加,半點不曾失儀……”


    展若塵道:“金家本族,還有不少人呢?”


    玄小香扳著指頭道:“也不多,老夫人娘家的一位哥哥、兩位妹妹都住在這裏,還有老爺子的一位嫡親三叔,妹妹同姑爺。兩口子及一位外甥,再加上我們少樓主,嗯,老夫人的義女也得算上,她用不了多久就變成少夫人啦……”


    心弦緊了緊、展若塵表麵上卻極其平靜:“樓主的義女?”


    齜牙一笑,玄小香壓著嗓門道:“不錯,我們老夫人的義女,施嘉嘉施姑娘,老夫人疼她可疼得很哪,心頭上的一塊肉哩,少樓主對她也愛慕至深,百依百順,亦隻有她才能製得住少樓主那些毛病,老夫人早就盤算著日子啦,已不能盡快把他兩位綰連同心,結成一體呐……”


    金申無痕這個願望,這輩子是不可能達到了,而令她願望破滅的人,竟就是她從鬼門關上救迴一命的人——


    展若塵覺得這是一個可悲的輪固,一個可怕的諷刺,他很難過,也很苦惱,歎了口氣,他道:“是麽?”


    玄小香道:“一點不假,我們老夫人最盼望的就是這樁天大喜事,她常說,隻要少樓主一旦成家,她這一輩子心願就算了結,再也沒有什麽牽掛了;少樓主天不怕地不怕,甚至連老夫人的話他也敢不聽,卻就是忌憚施姑娘、任什麽事,施姑娘一句話,少樓主便乖乖俯首順從,絲毫不敢拂逆,老夫人講過得好好找個人管著少樓主,收收他的野性……”


    展若塵低聲道:“少樓主和這位施姑娘,感情很好麽?”


    略略猶豫了一下,玄小香才嘿嘿笑道:“似乎不錯,但是,好像少樓主比施姑娘來得勁道靈活些……”


    明白了些什麽、展若塵以一種“置身事外”的恬淡語氣道:“男女間的關係發展,十分微妙,表麵上往往令局外人體察不出其中的真正內涵來,確切的感受,隻有直接承受的雙方才能體會……”


    玄小香笑道:“不管怎麽說,施姑娘嫁定了少樓主乃是不會有錯的。”


    嫁定了麽?展若塵又在心中歎氣——


    幽明異途,陰陽兩隔,這是一個業已褪了色的斑駁過去,淺黯得泛著哀鬱的紫紅,對金婆婆,對整個“金家樓”的人來說,幻滅得實在殘酷,但是,他已不能補償什麽……


    玄小香突然跳了起來,大驚小怪的道:“展爺,隻顧閑聊去啦,還沒向三當家的迴稟哩,我得趕緊去知會一聲,三當家是出名的急躁性子,惱火了他,這頓生活我可受不了……”


    展若塵平靜的道:”那麽,你就去口報三當家,說我展著塵創傷在身,不先前往拜謁,多承三當家關注,已是感懷不盡,勞駕來探,卻萬萬擔當不起,能否則否,我心領神受了……”


    一步三蹋的跳向門外,玄小香的身影出去,老遠,語音還在空氣中飄漾:“別客氣噗,展爺,你稍待,我們三當家的就來……”


    微微搖頭,展若塵靠在枕上,十分落寞,又十分怔忡的沉思著——


    “金家樓”的上上下下,對他是如此友善,如此誠摯,給予他少有的關懷與溫暖,他們都很懇切同直率,毫不保留的把他當成最親密的對象來接待,在融洽中卻又不失對他的尊敬和禮遇,能夠和“金家樓”的這些人結交該有多好,現實上的利害倒在其次,隻是這股於熟絡勁兒,就足以令人向往了;然而,他卻總覺得無形中像是橫隔著一道什麽在他心裏,有一點尖銳的什麽在刺戳著他的魂魄,他難以盡情的接受這份春意,他每每覺得不安與欠疚,每覺隱隱的痛楚在他體內扯絞……


    當然,他知道,這完全是為了金少強的緣故,金少強該殺,但是,他沒想到,殺了一個該殺的金少強,卻等於破碎了多少人的希望,抹煞了多少人的歡笑,更給多少人帶來了漫天的愁雲慘霧……


    這些受到牽連的人,卻大多對他這麽好,尤其是金申無痕,續命重生的恩德,更是他精神上一個難以言喻的負荷,她給予他最珍貴的未來,但他卻奪去了她未來的希望。


    寡婦死了獨子,往後,還有什麽指望?展若塵咬著下唇,雙眸神色迷茫而悲哀,自瞳孔的晶幕向外看,原是一片燦麗的午後陽光,竟也變得恁般晦暗陰鬱了……


    他已不敢確定,自己對金少強所做了,到底做對了沒有?於是,有輕沉的腳步聲自門外。


    玄小香又蹦了進來,拉開嗓門道:“展爺,我們三當家來探望你啦。”


    開門人影一晃,出現的是位四旬左右,模樣清臒嚴肅的中年人,這中年人一襲黑袍,身形瘦削。最紮眼的是他額門正中一塊赤紅的斑痕,斑痕呈現著參差的略方形,形若一枚火印!


    這人了進門,已低叱道:“不要大唿小叫,驚憂了展兄!”


    床上,展若塵定下心神,朝著對方抱拳道:“尊駕想是‘金家樓’的三當家‘火印星君’潘得壽了?”


    那人舉止沉穩的還禮道,“我正是潘得壽,拜望來遲,尚請展兄恕過。”


    展若塵道:“三當家高抬於我了,展某無才無能,隻是一個蒙恩受惠,幾死還生的落難之人,幸得樓主及各位關愛照拂,賜我以棲身療傷之地,業已感念不盡入何敢再勞大駕來探?三當家如此多禮,倒令展某好生不安……”


    “火印星君”潘得壽淡淡的一笑道:“展兄名揚天下,威懾兩道,我是仰慕已久,正苦無緣結識,幸利用此良機,怎能不來謁晤?更休論展兄此來,乃是敝上的貴客了……”


    玄小香搬了一張椅子到床前,哈著腰道:“三當家,你老請坐。”


    潘得壽坐下,端詳著展若塵,道:“這幾天來,展兄覺得身子還妥貼麽?”


    展若塵道:“多謝三當,家照應,已經好多了。”


    點點頭,潘得壽道:“展兄初來那天,我曾親迎至此,唯展兄那時失血過多、虛脫太甚,正在暈迷之中,大概並不知曉,展兄的氣色,確要比三天前好些了……”


    連忙再度抱拳,展若塵道:“原來竟是三當家接我人莊的,若非三當家提起,我可真是一點也不知道,當時暈迷如死,隻差一口氣了,三當家,迷蒙中未曾見禮致謝,盼望三當家包涵……”


    潘得壽笑笑,道:“好說,展兄不必客氣,在這裏一切都很方便,展兄要什麽盡管開口,我差他們辦來就是,展兄眼下任什麽事皆無須操心,以養好傷勢最為重要。”


    展若塵感激的道:“有勞三當家、自當謹記。”


    潘得壽安詳的道:“摟主大概這一兩天就會迴來,但願展兄創傷痊愈神速,早日康複,也好叫樓主寬懷。


    展若塵笑道:“托各位洪福,我想很炔就會好的……”


    站起身來,這位,“金家樓”坐第三把交椅的大人物一拱手道:“展兄傷重宜多靜養,我就不再打擾了!”


    說著、他迴首又道:“小香,好生侍候!”


    一躬身,玄小香尊敬的道:“三當家放心,錯不了。”


    在展若塵的再三道謝中,潘得壽轉身離去。玄小香送出門外,垂手哈腰,半晌,他走迴來,抹了抹腦門上的汗水:“乖乖,我們這位三當家乃是最難招惹的了,隻要他在的場合,我會緊張得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展若塵笑道:“他倒是蠻幹脆的。”


    玄小香一屁股坐在方才他端給潘得壽坐的那張椅子上,籲了口氣:“可不是,他辦什麽事都一樣爽快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我們樓主對他可賞識得很哩……”


    展若塵若有所思的道:“樓主大約也快迴來了……”


    玄小香道:“方才三當家不是說過,就這一兩天……”


    無聲的低喟,展若塵道:“我虧欠她的太多。”


    玄小香自是聽不出展若塵的“弦外之音”,他笑道:“這沒有什麽,我樓主為人行事一向講究道義,欽佩節烈之士,尤其她看得順眼順心的人,就更加百般關照提攜,愛護得緊,展爺以前與我們樓主雖然無淵源,但看她對你的這等顧惜法,顯是器重十分……”


    心胸間更覺沉重了,展若塵酸澀的道:“玄兄,承受大多,有時也是一種痛苦……”


    怔了怔,玄小香不解的道:“這有什麽不好呢?展爺,你可要知道,能得我們樓主著重的人,乃是少之又少,極有份量的角色,她老人家都不屑一顧,不提別人,就拿我們‘雷’‘電’‘月’‘星’四級的幾位‘大把頭’來說吧,莫以為他們已是這等身份,我們樓主照樣經常不給好臉色看,她對你如此愛惜,簡直是我們想都不敢想的事哪……”


    展若塵苦笑道:“我是受之有愧。”


    玄小香道:“不然,以我看,定是你有樓主特別賞識的地方,若是一個窩囊廢,我們樓主才不會有這份閑心包攬此等與她無關的麻煩事……”


    稍稍往下移動著身子,展若塵有些疲倦的道:“說真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什麽與眾不同之處,我想,隻是我運氣好,命不該絕,才恰遇上樓主路過施援……”


    玄小香老老實實的道:“這是你自謙了,展爺,不說別的,光憑你的‘萬兒’就是天大的招牌,單是‘屠手’兩個字,已值得我們樓主另眼相看了,何況你所具有的還不止這些!”


    閉上眼,展若塵不由感到一陣冷顫通過全身,是的,他所具有的不止是他的名聲,他血淋淋的過去,他更背負著那沉重的債——


    對那個救了他,更“另眼相看”的金申無痕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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