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山上。


    如一清早起身, 不見枕邊之人, 便披衫踏出餘生殿,四處尋找封如故的去向。


    他未能在第一時間找到封如故, 卻於疏桐流響、蟬鳴紛紛之處, 意外見到一張熟悉的麵孔。


    那人俯身拾起透明蟬蛻, 用細線串聯在一處,結作半串風鈴模樣。


    夏風瑟瑟而過, 薄透蟬蛻發出彼此碰撞的細細碎響, 倒也風雅。


    如一記得他,他卻未必認得自己。


    在水勝古城中, 他們曾遇到一名受天地之靈孕化而出的石神之子, 名喚練如心。


    練如心踏入歧途, 失責犯禁,最終功德盡廢,消失世間。


    凡此種種,隻因一人。


    如一還記得, 他叫做……


    衣上塵聽聞身後足音寥寥, 便轉過了身來。


    經曆了短短數年人世歲月, 那追逐季風而行的小魔道依然年輕,卻不再莽撞。


    他躬身行禮:“九宮堂副堂主衣上塵,參見夫人。”


    如一:“……”


    他原先還對衣上塵為何在此有些疑問,話到嘴邊,盡數被他最末的那聲稱唿打消。


    如一咬牙:“……誰叫你這樣喚我?”


    衣上塵目露疑惑,耿直道:“是門主通傳下來的, 有什麽問題嗎,夫人?”


    如一:“……”


    如一:“無事,你接著忙吧。”


    衣上塵道一聲“是”,目送如一遠去,又俯身在附近草叢裏撿出一隻蟬蛻,小心翼翼地撣清其上灰塵,將小小的一隻鈴狀蟬蛻舉起。


    日光下,蛻殼纖薄,玲瓏剔透。


    聽聞,道門已去處理水勝古城天裂之事。


    很快,再不會有人去獻祭補天了。


    到那時,軟禁他家練哥哥一生的鎖鏈,也不複存。


    自己現在已不再荒唐,不再流落,不再遊蕩,他有在乖乖地立業。


    將來,他會想辦法求門主相助,接他的石頭迴來,在此成家。


    在那之前,衣上塵會好好裝飾他們兩人的家的。


    ……


    如一越過萬頃竹林,抵達一處孤崖。


    隻見群翠環抱之下,更顯出崖邊一塊七丈青石奇異萬分,在初陽下煥出淡淡光華。


    短短數月,這青石便在封如故的足履之下、在他的劍氣磨洗之下,漸趨光滑。


    此時,青岩上空蕩一片,並無人影。


    但如一卻沒有離開的意思,默不作聲地沿青岩近旁的一株修竹坐下。


    竹海喧浪,清涼綠意沁人肺腑,在一浪三疊的竹歌聲中,如一閉目養神,似是入定了。


    即使他倚身的修竹附近發出了一二異響,他也恍若未聞。


    直到一聲近在咫尺的問候從他麵前不遠處響起:“小夫人,你來了?”


    如一不想理他“夫人”的玩笑,卻又不舍得不理他,於是隻淡淡“嗯”了一聲。


    封如故笑眯眯:“來尋為夫啊?”


    如一:“……嗯。”比剛才那聲更為短促。


    封如故:“來了怎麽不出聲?”


    如一:“我知道你就在這裏。我等你。”


    封如故與他調笑:“你怎麽這麽悶啊。”


    如一雙眼依然輕闔著:“我陪著你。”


    封如故多年竹煙不離身,周身竹香,幾與環境融為一體,但如一仍是能迅速辨知他匿身竹中時,散發出的那一丁點兒別樣的氣息。


    封如故的氣息離他很近,帶著絲絲熱氣,噴吐到他耳側,宛如竹精喃喃,妖言惑僧:“大師,睜開眼睛,看一看我。”


    如一依言睜開眼睛,待看清眼前人,一時無言。


    封如故倒懸在另一棵細長竹子的頂端,將竹身反弓壓下,整個人在如一眼前顛倒著,束作高馬尾的長發垂下,發間汗霧朦朧,眼睫上熏著一層熱氣。


    他被蹀躞束成細細一把的腰和竹子一般柔韌,懸在半空,隨竹身一晃一晃。


    如一錯開眼睛:“……義父還有精力爬高,不要一會兒又嚷著累,喊我背你迴去。”


    封如故委屈道:“你不背啦?”


    如一:“……”


    封如故將他略微糾結的表情盡收眼底,心裏喜歡得不行,張開雙臂,反向摟住他的脖子:“乖。”


    被他交互背在肩上、仍有劍溫的“昨日”、“今朝”嗡鳴互鳴一陣,達成了共識,將封如故往前一推,恰撞在如一懷中,又將如一的麵色撞紅了幾分。


    封如故嘖了一聲,迴頭嗬斥雙劍:“莫鬧。”


    言罷,他便要放開手去,誰料扶靠在如一頸側的手,卻被如一發力按緊。


    封如故低低笑了一聲,索性順了他的意,懷著一顆砰砰作響的心,倒懸著吻上了如一。


    竹香嫋嫋,鍾磬蒼黃。


    他們在不世門每日晨課的莊嚴鍾聲中唇畔廝磨。


    除了每日抽出一個時辰料理門中諸事,封如故隻在練劍一事上格外勤快。


    在這之外,他連走路都不想親自走。


    婚儀之事,當然是由桑落久一手操辦。


    桑落久這種從不賦閑、且掙錢養了師父這麽多年的人,對他的品味、喜好了若指掌,最適宜操辦此事不過。


    且因為梅花鎮籌備婚儀之事,桑落久意外地積累到了不少經驗。


    但是,他並未沿襲梅花鎮中那場至今還為人稱道的盛大迎親之事的舊例。


    封如故說,那不過是一場小小的演練而已。


    無論是風陵雲中君,還是不世門之主,都該擁有這世上最盛大的婚儀。


    隨著吉日日日臨近,封如故結親之事沸沸揚揚,傳遍天下,漸壓過了“丹陽峰前任山主首徒韓兢轉世投胎,被端容君收為徒兒,暫寄風陵教養”的消息。


    正日子定在立秋。


    立秋清晨,起身之後,二人照常行事,前往七丈岩論劍。


    闔山青竹,皆覆紅綢,隨衣袂起舞。


    殺出一身淋漓大汗後,二人相攜返迴室內,淨身沐浴,濯洗頭發,再穿上新衣。


    二人臨靠小軒窗而坐,風暖華堂,雙雁成影。


    封如故手持一柄梳,替如一梳發,並戴上發冠。


    二人均是郎君裝扮,紅衣相映,宛如一枝玫瑰,一朵罌·粟,一冷豔,一張揚,相映成趣。


    相較於修葺一新、點綺鑲寶的喜房,封如故手持的一柄玉梳雖是昂貴,材質卻也落了下乘,且用得舊了,與周遭更是格格不入,唯有柄上一行有所磨損的刻字,格外清晰。


    “待到千金春·宵時,且描眉黛如遠山。”


    這本是如一打算贈與封如故之物,後來耽擱在了手裏。


    再後來,寒山寺佛舍之中,如一常常用此梳為他的花草理葉,為他的兔貓梳毛,時時擱在手邊,久而久之,梳子便舊了。


    室內萬般皆新,唯有故梳如舊。


    如一外表冷硬,頭發卻是格外柔軟。


    封如故一邊替他打理,一邊蹭著他嬉皮笑臉:“我家小夫人啊。”


    如一:“……”他已經習慣了封如故對他的奇怪稱唿了。


    封如故一邊執梳,一邊在他耳邊輕言細語:“今日你我現麵,世人定會說你我狼狽為奸,奸夫淫夫。”


    如一:“……嗯,我知曉。”雖婚儀前夕提及此事,頗煞風景,但也是事實。


    封如故取來玉冠,放在他額頂:“小夫人,你可做好準備了?”


    封如故本未指望如一能說什麽,誰想,如一扶住了他的手,平靜道:“妖僧魔道,本就天造地設。”


    封如故注視他片刻,笑嘻嘻地上手捏了一把他的下巴:“嘴這麽甜,晚上再辦你。”


    如一:“……”隨義父怎麽說吧,開心就好。


    婚儀在正午正式開始。


    從十日前起,通向朝歌山的道路便擁塞了。


    載禮的柏舟百條,車馬千乘,宛如滴流,漸漸匯入朝歌山中,其勢其威,不亞萬國來朝。


    單算風陵禮隊,便有數十裏紅妝綿延。


    飽受創傷的各道門均想藉此機會,與不世門交好,拉其與是以爭先恐後,皆以厚禮相贈,不僅如此,還要忍著肉疼,忍著對魔道的不屑,滿麵堆笑,連聲道賀,祝新人修得永世之好。


    此等盛況,雖然朝歌山眾人早有準備,卻也超出了預期許多。


    就連許多不世門門徒,眼見絡繹不絕的車馬、行劍、船舶,也是一邊揚眉吐氣,一邊驚疑不定。


    譬如衣副堂主,便攔住了正在揖客的封如故,小聲發問:“門主,來了這麽多道門,他們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


    風陵還沒有來人,封如故方將丹陽峰的使者迎入內帷,聞言勾了他的肩膀,向外走去:“傻小子,禮物是真的嗎?”


    “倒是真的,可是……”


    “不管他們的心真不真,禮物是真的就行。”


    言罷,他朝衣上塵後背輕拍上一掌:“收禮去。”


    推出衣上塵,封如故再望迎客台,微微抿唇。


    近來,天下間有不少傳聞,亦落入他的耳中。


    師兄近來收來一徒,名曰韓兢。


    是否……有那麽一絲可能呢?


    是否……


    他的遐思,被一隻手輕易打斷。


    如一扶一扶他發上的雕花玉冠,又理好他垂下的冠帶:“……發冠歪了。”


    不等封如故開口,如一便低聲勸道:“義父放心,他會來。”


    即使二人常是心念相通,見自己不用隻字片語,他便能猜中自己心中所想,封如故還是不覺歡喜,粲然一笑。


    如一:“義父在笑什麽?”


    “我在想啊……”封如故繞他走了半圈,歪頭去看他,拖長聲調,“你以前討厭我的時候,發現我與你心思相通時,你是什麽感覺?”


    如一:“…………”


    眼看他家小夫人又要羞惱起來,封如故見好就收,嬉笑著橫跳出兩步,迎向新的來客:“阿望姐!”


    望舒君周望姍姍踏來,含笑道:“你啊。不好好迎客,在說什麽悄悄話?”


    封如故滿嘴胡話:“逗我家小夫人開心啊。”


    望舒君了然,望向如一,會意地點一點頭。


    如一:“……”他並不想知道望舒君明白了什麽。


    ……


    果然,誠如衣上塵所言,道門眾人麵服,心卻未必相服。


    眾家送出厚禮的小道門,並無入門親眼見證親事的資格,隻能遠遠觀望。


    一群人左顧右盼,以目相示,彼此交換過一個無奈眼神後,便蟻聚一處,切切察察。


    “斷袖分桃,本非光彩之事,私下裏行此勾當,還自罷了,非要搞明媒正娶那一套,鬧到眾人麵前來,丟人,丟人啊。”


    “這話便是張道友說得差了。他封如故什麽時候顧忌過臉皮?”


    兩人竊笑過一陣,又商量起今後的打算來了。


    “張兄當真打算讓魔門做大?若是這封如故膨脹起來,起了異心,豈不是又要像數十年前一樣,再起亂道之禍?”


    “此乃權宜之計,道魔總非兩立,我們今日忍一時屈辱,暫時低頭,換得的是長久的以後。”


    “嗬,今後——”


    然而,話音未了,他們所立之處的土地陰霾了一片,群影皆被天際聚來的濃雲吞噬。


    乍見異象,眾人無不舉目觀視。


    有人詫異,手搭涼棚望天:“這是什麽?啊——”


    不及眾人有所反應,便見雷勢萬鈞,光焰千丈,潑天蓋地而來,當即劈倒方才說封如故閑話的一人,劈得那人仰麵倒地,手腳抽搐,青煙縷縷。


    還未來得及送走周望的封如故迴過身去,便從撲麵襲來的雷風雲氣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氣息,腿本能地一軟。


    如一及時扶住了他,見他麵色有異,猜想來者定是義父熟識之人:“是誰?”


    封如故有口難言:“……”不會吧?!


    但望舒君眼前驟然一亮,脫口喚道:“孟師兄!”


    層雲排開,天門洞開,一道人影現於雲間。


    來人眉間一點朱砂痣,在翻卷的殃雲之下,仍是一道不滅的豔光,淩厲美感宛如雪夜長刀,月下拂劍,難攖其鋒。


    此人天雷加身,周遭風起雲湧,細小火花明滅四周,麵色卻不見絲毫變化。


    封如故弱弱道:“……師娘?”


    被封如故喚作“師娘”的孟重光提著一隻禮盒,冷目環視,掃過一張張含著驚惶的臉,表情不比瞥過一排石碑好上許多。


    很快,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封如故身上。


    封如故疑心他在那一瞬翻了個白眼。


    下一刻,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封如故身側的如一身上。


    這次,他看了許久,越看神色越是怪異。


    準確說來,是滿眼的嫌棄和不爽。


    如一:“……?”


    高修為之人登臨彼世,有違天道,一道天雷碾過天際,正滾滾而來,宛如野獸嘶吼。


    在可怖的雷鳴聲中,孟重光停止了對如一的審視,舉起手中之物,靜靜道:“我……”


    觀其兇勢,在場之人無不噤聲,屏息凝神,唯恐冒犯到他,再平白受一遭天雷。


    孟重光補上了後半句:“……來送禮。”


    眾道門:“……”


    封如故:“……”


    作者有話要說:  眾道門:……嚇死爹了!!


    出門在外的師娘:嗬嗬。


    迴家的師娘:嚶嚶嚶師兄他們那些人都欺負我都不喜歡我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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