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元穹被一劍柄抽得眼前發黑, 一時半會兒並沒能從灌木叢裏爬起來。


    等他漸漸迴神, 帶著一頭一身的小樹刺掙紮而起、打算拚命時,那一對奸夫淫夫已然溜得不見影蹤, 無從討賬, 氣得他連連跺腳, 眼淚汪汪,暫且不提。


    斷霞千裏, 天抹殘紅, 鴛鴦錦似的雲霞占據了整片寒山寺的天空,好像是羲和倒了車架, 將太陽摔碎了, 濺了一天一地的火光。


    封如故出來時, 為了找貓,一氣兒瞎鑽,也不知現在自己身在何處,索性把自己交給如一, 讓他領路, 自己則安心地低頭逗貓。


    貓跑累了, 饗足地臥在封如故懷裏,仰臉看著天空。


    它不過幾個月的壽命,在它短暫的貓生裏,還未曾見過這樣好的晚霞。


    與如一並肩走出一段路後,封如故似有所感,四下望了望:“……這不是迴去的路吧。”


    如一站住腳, 簡潔道:“不是。”


    封如故知道,這下一場盤問是免不了的了,歎出一口氣,還想做一下最後的掙紮:“迴去吧。貓餓了呢。”


    一隻鮮果遞到了他跟前。


    如一早知道他的嬌氣,如今他借貓言誌,實在也不算奇怪:“喂他。”


    封如故接過果子,自己老實不客氣地吃了個幹淨,隨即坐在一塊岩石上,攤開一雙長腿,將貓安置其上,拉起它的兩隻前爪對對碰,很有幾分孩子氣。


    如一不肯承認自己的心痛,強忍不言,直忍得左手隱隱發麻,才輕聲問道:“你身上那些傷……”


    封如故有些遲鈍地“啊”了一聲,又抬頭望著如一,笑眯眯地點一點頭:“……嗯。”


    這就算是認可了如一的推斷。


    如一望著他的臉。


    晚霞投在封如故血色淡淡的麵頰上,將那張蒼白的臉映出了桃花泛泛的綺色。


    如一頭腦清醒得很。


    封如故與柳元穹的對話,已足夠他拚湊出昔年“遺世”之中的真相。


    但如一幾乎有些痛恨自己的清醒。


    他近乎自虐地要從封如故那裏拿到一個確鑿的答案:“……一刀,換一條性命?”


    封如故知道他家小紅塵是個認死扣的性子,怕他想窄了,隻好恬著臉故意做出輕鬆狀:“劃算吧?”


    如一沉默了。


    封如故把小灰貓摟在懷裏,心裏悶悶的,並不痛快。


    ……何必要知道呢。


    封如故暗自心疼著他的心疼,即使他知道他家小紅塵未必有自己心疼他那麽厲害。


    他的沉默,或許隻是震驚於人心陰暗罷了。


    即使如一對他坦誠過喜歡,但封如故總覺得那點喜歡未必是真,像是發夢一般的不真實。


    封如故可以確信那不是試情玉的功效,然而他也不能確信,如一的愛,是否是出於二人十年前的那段若有若無的緣分,叫他混淆了父子間的孺慕,與戀人間的思慕的關係。


    半晌後,他聽到了如一的聲音:“……可疼嗎?”


    “疼。”


    封如故板著臉,嚴肅作答,但半晌後又忍不住笑出來:“……騙你的。早忘了是什麽滋味兒了。”


    如一麵對封如故,影子被潑灑的夕陽拖得老長,正好拖到了封如故腳下。


    封如故便放肆地挪著腳,來迴踩著他影子的肩膀,堂而皇之,一點兒也不怕人生氣。


    如一發悶的聲音從上方傳來:“……他們本該感激你。”


    “若我死在‘遺世’,他們會感激死我的。”封如故很是看得開,“但可惜我沒死,這就很叫人頭痛了。”


    他們卑微求生、苟且乞命、搖尾乞憐、麻木不仁的樣子,全部落在了封如故眼裏。


    誰都不會喜歡一個見證過自己最卑劣一麵的人。


    如一望著他。


    眼前人的嘴唇一開一合,無所謂地說著讓他心口揪痛的話。


    如一的唿吸漸重。


    封如故尚未覺察,抱著小貓,指尖反複理著它短而密實的毛發,對著它嬉皮笑臉:“虧得我有個好師兄,你有個好義父,給了我一身好花繡。不仔細看的話,這紋身還挺好看的——”


    如一:“……不要說了。”


    封如故馬上閉嘴,乖乖道:“好呢。”


    但他的乖巧隻持續了不到半刻。


    他仰著臉,對如一說:“真的不疼,早忘記了。……不騙你。”


    然而,下一刻,一點溫涼貼上了他的唇畔。


    ……如一半跪下身來,與他隔著一隻貓的距離,輕輕吻了他。


    封如故坐在岩石上,吃驚地瞪大雙眼,一時忘了反抗,隻覺得雙唇一瞬間成了全身上下最敏感的地帶,蘇癢的觸感一路劈裏啪啦地傳遞到指尖,讓他的手也跟著僵硬了。


    被擼得舒舒服服的小灰貓察覺到新主人不再用心伺候它,便仰起臉來,好奇地望著兩個人的動作。


    如一心裏隻簡簡單單地想著一件事:……你這個騙子。


    一時間,天地間,隻剩下這個總是沒心沒肺笑著的、安慰著他的、動人的騙子。


    等如一漸漸把封如故從“騙子”這個身份裏剝離出來,才意識到,他是風陵雲中君,是義父的師弟,是一名男子,是自己的長輩。


    ……是封如故。


    他猛然出了一身大汗,從忘情中蘇醒過來,倒退了兩步,原本淡漠的眼中浮現出了說不出的茫然和驚懼。


    ……他做了什麽?!


    二人唇畔相接處濡濕了一片,乍然分開時,唧的發出一聲纏綿的水響。


    這聲音落在如一耳中,不啻驚雷,叫他隻覺自己淫·靡不堪。


    封如故也從震驚中醒過神來。


    親了一口而已,又不掉肉。


    然而,麵對如一羞憤欲死的表情,封如故心裏像是被一根木刺生生戳了進去,方才柳元穹的惡言惡語都沒能達到這樣的效果。


    封如故知道,他是喜歡自己的。


    ……隻是,“喜歡封如故”這件事會讓他覺得羞恥。


    如一心髒跳得奇快,低聲道:“你……”


    “如一,我知道。”封如故擦了擦嘴,搶先替他澄清,“……試情玉的作用,我知道的。”


    如一張了張嘴。


    他大腦一片空白,根本還沒想要申辯,封如故便替他找好了理由。


    這理由他先前用過無數遍,可如今聽封如故自顧自將自己的行為認定是試情玉的功效,如一卻並沒有感到輕鬆。


    相反,他又是心急,又無從申辯,木著臉“嗯”了一聲,馬上又後了悔。


    如一真想揮手驅散漫天紅雲,看一看封如故有無臉紅。


    他隻知道自己臉紅透了,燒得雙頰雙耳都發了燙,連身上也像是瀝了火似的,小腹跟著一抽一抽,像是那落山的太陽直落到了他心裏似的。


    封如故和小灰貓一樣,翹著腳,仰臉看著他。


    封如故滿不在乎的模樣,讓他看起來很有大男孩兒的鮮活勁兒,帶著一股“輸得起”的大大咧咧的少年意氣,因此他可以不把剛才的親吻當一迴事。


    這或許是件好事,但如一並不為此感到歡喜。


    如一醞釀了許久,仍無法找到合適的言辭。


    很快,他又聽封如故開了口:“還有,大師,恕封二直言……”


    如一:“……嗯?”


    封如故舔舔嘴巴,評價道:“你技術太差了。”


    封如故有種天然的能把死人氣活的本事。


    如一就被他這一句話氣了個半死,拂袖而去了。


    封如故則獨自坐在花叢中,慢慢等待麵頰上的熱度褪去,邊等邊撫摸著好奇地對他喵喵叫的小灰貓。


    封如故知道,雷池是一道底線,不可輕越。


    越過這一層,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便當真不可控製了。


    在一切被挑明之前,他一直想把二人的關係控製在合理的範疇之內。


    他想得很美,但事實是,在如一吻上來時,他居然沒有退開。


    封如故很沒有修養地想道,情之一字,真他奶奶個腿兒的玄妙。


    太陽整個兒落下山去,天邊的紅意也被夜色吞噬殆盡。


    天黑透了,而如一立在寒山寺中最高的一處孤亭,臉上熱度猶自不退。


    整個寒山寺都籠罩在寧謐的黑暗中,無人點燈。


    如一並不感到意外。


    今日是初一。


    寒山寺每逢初一十五,便會舉行上勝燈會。


    寒山寺的祈福燈會自與梅花鎮的燈會不同,自有一番莊嚴儀式,需得一名自幼在寺中教養長大的小沙彌取來佛前長明燈火種,以一盞明燈傳火,將備好的燈一盞盞點亮,直至點燃千燈,照亮闔山。


    如一曾無數次像今日這般立於山頭,看著漆黑的寒山寺一點點被火光映亮。


    但不知為何,今日觀燈時,如一心中別有一番體會。


    他眼望著燈一盞盞燃起,心裏迴想著與封如故相識至今的種種。


    集市上,他為自己描額時,指甲裏染上的一抹絳紅。


    他懶得禦劍時,環住自己頸項或是腰身的雙臂。


    自己為破戒自罰時,他為自己上藥時吹在傷處的一口口涼氣。


    劍川中,他牽著自己的佛珠過橋。


    橋斷之時,他兩度躍入沉水中,在寒冷徹骨的水中握緊了他的手。


    他從紅豆樹上落下來,落進自己懷中,手裏藏著為自己做的紅豆佛珠。


    在他中了奇蠱,意亂情迷之際,那人被自己欺負得幾乎嗚咽,事後卻沒有多責備自己。


    他把專程來為他診病的燕師妹抱到自己跟前,笑容滿麵地請她為自己看病。


    他吐在自己掌心的、溫熱的梅子核。


    他與自己完全相合的八字。


    他被囚在水洞之中,紅妝加身,卻一點都不見緊張,笑微微地等著他,仿佛是等他等了許久,並知道一定會有人來接他迴家的小新娘。


    以及方才,那個無端動情的淺吻……


    一聲厚重的鍾磬鳴響,將如一從迷思中喚醒。


    ——以一燈傳諸燈,終至萬燈皆明。


    如一意識到了什麽,麵色變了數重,立即轉身投入夜色之中。


    ……


    那邊,封如故等了又等,等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似乎是被如一就此拋棄在花叢裏時,簡直是哭笑不得。


    寒山寺裏草木繁盛,卻實在缺乏特色,再加上天色晚了,封如故沒頭蒼蠅似的鑽了一陣,不得不承認,自己迷路了。


    他抱著貓,站在數條花徑的交叉口,簡直想放貓引路。


    但是頑皮的小貓並不可靠。


    而且,封如故已經走累了,不想走路了。


    他索性就地一坐,抬頭喊了一聲:“有人沒有!”


    沒人迴應他。


    寒山寺的和尚都在燈會上,連個過路的小沙彌都沒有,唯有兩隻秋蟬應和著他,一高一低叫喚了兩聲。


    封如故又叫:“師兄!”


    然而,他實在氣虛得很,聲音傳不到太遠的地方。


    封如故低頭思索了一陣,覺得在這時候動用靈力、冒著開花的風險來叫人,既丟人又不上算,可又不想在這裏白白吹一宿冷風,便不死心地又喚了一聲:“如一!小紅塵!”


    草木窸窣地響了一聲。


    當封如故看到如一微微氣喘著站在自己麵前時,他一時還以為自己是做了夢。


    封如故眨巴眨巴眼睛:“你從哪裏冒出來……”


    如一徑直打斷了他:“……你又亂跑。”


    封如故立即對此倒打一耙的行徑表達了不滿:“是你扔下我。”


    如一不說話了。


    封如故因為有著撇下如一整整十年的前科,自己也覺得自己在“扔下人不管”這件事上無權評價別人,於是咽下了接下來的話,厚著臉皮問:“還生氣嗎?”


    “不生氣。”


    如一的一顆心跳得亂如擂鼓,因為他曉得,眼前的人不是雲中君,是封如故。


    是一個對他而言,很是特殊的人。


    他盡量精簡語句,唯恐讓封如故看清楚他的心思,竭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迴去嗎?”


    封如故的確是摸不透他了。


    他離開自己了一陣,就想通了?


    但既然他不再因為那個突如其來的吻糾結,封如故也從善如流,不再提起:“餓死了,迴去迴去。”


    一圈微涼的珠子纏上了封如故的手腕。


    封如故一怔,低頭一望,看到了那串自己贈予如一、卻被他藏起了許久的紅豆佛珠。


    如一:“走,迴去。”


    封如故被他牽在手裏,走得一頭霧水。


    路上,他試圖跟他搭話:“大師?”


    如一:“嗯。”


    封如故:“咱們若是了結了寒山寺之事,下一步去哪裏呢?”


    如一:“你會去哪?”


    封如故:“自然是去繼續調查唐刀客的事情咯。”


    如一:“嗯。”


    封如故:“嗯什麽?你都迴寺了,還要跟著我啊?”


    如一:“……義父叫我跟著的。”


    封如故揶揄他:“那你不找林雪競了?”


    如一:“不找了。”


    他的喜歡,不是因為試情玉,而完全是有跡可循的。


    不是日頭突然跳上雲梁、照亮天地,而是一燈燃至千燈,直至光照三千世界,靡不周遍。


    聞言,封如故愣了一陣。


    ……這算什麽呢?


    難道是真的看破紅塵了?


    作者有話要說:  咕咕疑惑.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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