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如故看向韓兢。


    韓兢略略頓首:“他確實幫助我們, 我無話可說。隻是, 如故,我更擔心將來。……他是個野心之人, 我們欠了這等人情, 將來要拿什麽還?”


    “該還則還咯。”封如故輕鬆道, “我發現你們總將事情想得這般複雜,所謂恩情和錢一樣, 漫天要價, 還講究一個就地還錢呢。還得起就還,還不起就暫時欠著唄。再說, 我若是他, 才不會為難你們做力不能及之事呢。挾恩以報, 也是一件精細活兒,常人做不來的。”


    荊三釵酸道:“你與姓林的倒是知音。”


    封如故指著荊三釵對韓兢道:“韓師哥,你看,這就是做不來的。”


    荊三釵麵色一變, 直朝封如故撲了過來。


    封如故以為他是尋常打鬧, 正笑著要躲, 但在電光火石間,他的臉色也驟然變了。


    “三釵,莫管!閃開!!”


    然而,晚了。


    裹挾著萬千刀片似的魔氣的雪白炫光在院中炸開,將韓兢方才精心侍弄的花草掀成了半天飛花,半地落紅。


    方才那貫盡全力的魔氣, 根本是衝著封如故來的!


    荊三釵身體冰涼,趴在封如故肩上,懷裏還抱著那隻繃帶紮成的兔子。


    片刻後,荊三釵從封如故肩窩抬起頭來,神情稍有茫然,等看清眼前的是封如故,忙在他身上一通摸索,確認無傷,才想起來破口大罵:“你個混賬!隻顧著逞嘴上工夫——”


    封如故低頭,直直看著荊三釵身前。


    一點血從他的腰腹部洇染開來,逐漸擴大,從斑點大小,直至碗口大小。


    荊三釵的抱怨,也很快被一口咳出的熱血打斷。


    他懷中的兔子被鮮血浸透了,耳朵軟趴趴地墜下來,貼在封如故胸前。


    眼見他身受重傷,封如故喉頭像是堵了一塊熱物,燒得他渾身發寒。


    他抬肘速速擦去荊三釵嘴角鮮血,將他軟趴趴的胳膊一甩,身子一低,將人背在自己身上:“被發現了!走!”


    韓兢按劍之時,屋內也察覺了外頭的騷亂。


    文忱一馬當先,闖出門來,竟被撲麵而來的強烈魔氣當場駭住,一腔壯懷激烈跌入了冰窖,身子僵硬,死死堵住了門口,本打算出來的弟子全部被攔在了屋中。


    封如故當機立斷,一腳將文忱踹到了一邊。


    文忱踉蹌兩步,迴過神來,環顧四周,發現不見林雪競蹤影,悲憤莫名,揚聲大喊:“林雪競!”


    封如故追上去又是一腳,順勢來到門前,將擁塞的弟子一一疏導而出:“喊什麽喊!”


    文忱怒道:“我就說他不安好心!定是他出賣我們!”


    封如故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將他搡下台階,讓他看清周遭一片不分敵我的狼藉:“你看這架勢,到底像是裏應外合,還是像抓捕同黨?”


    文忱一怔,覺得有些道理:“那他人呢?!”


    封如故已見第二股魔氣湃天撼地而來,將地皮震得隆隆作響,再懶與他分辯:“顧好你自己吧!”


    合圍的魔道根本不急於闖入,而是將精純魔氣凝結,投入院中,任其爆散。


    封如故單手締下一個簡單的護身法印:“韓師哥,先將他們帶出來!”


    說罷,封如故竟轉身往後院裏衝去,一頭紮入濃煙烈火之中。


    韓兢阻之不及:“如故!”


    說到底,封如故也不知林雪競是否做了裏應外合之事,畢竟事變之時,不知是巧合還是必然,他並未與他們呆在一處,行蹤不明。


    如果林雪競當真出賣他們,封如故找到他,然後一劍殺了他,誰也不會有什麽異議。


    但若是林雪競當真沒做過呢?


    那麽,他一旦落到丁酉手中,其慘烈後果可以想見。


    林雪競對他們有恩,封如故不能將他扔在這裏不管。


    這座精致小巧的樓榭庭院,不消頃刻,便墮入無間火海。


    圍困他們的人,顯然做的是能傷就傷,能殺就殺的打算。


    魔氣彌漫間,刀劍爭鳴之聲漸起。


    封如故再從濃煙間闖出時,佩劍“昨日”、“今朝”雙雙出鞘,交握於手,淩空一削,已帶走一條性命。


    埋伏在霧中的魔道慘叫一聲,猝然倒下。


    鮮血將霧氣染成縹緲紅霧,隨風漫散開來。


    紅霧之間,韓兢一步跨來,一言未發,麵對封如故的頸項,一劍揮來!


    封如故心領神會,毫不慌張,單膝一矮,身形疾轉,朝身後遞出一道寒霜!


    一名意圖從後襲擊封如故的魔道腰腹、喉間各中一劍,血出如湧,睜著眼睛倒下了。


    韓兢身形一轉,與封如故背向而立。


    飄飄緋衣之中,有大片深紅暈開。


    韓兢急促喘息道:“他們聯合了屍宗!”


    封如故:“醒屍?”


    那頭,文忱砍倒一名屍宗,熱血上頭:“殺!!大不了,今日此處,便是我們葬身之時,埋骨之地!”


    而一聽有難纏的屍宗,封如故毫不猶豫道:“別戀戰,退!”


    眾家弟子正是仗劍四顧心茫然,不少人聽了文忱大吼,正欲死戰,又聽封如故下了撤退之令,一時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文忱猶自不服:“莫要讓他小覷了道門風骨!”


    封如故大罵:“腦子有病!死了還有什麽風骨!隻會踩著你的腦袋笑話你學藝不精啊!”


    他對著那群剛從籠子裏放出來、懵頭懵腦的小雞崽們:“跑啊!逃跑還得我教你們?向西!”


    他們之前定下約定,如果真被魔道合圍,封如故下達的任何指示都須得反著聽。


    向西,便是向東。


    韓兢微喘著問封如故:“林雪競人呢?”


    封如故低頭,撕下前襟上的布料,將重傷不醒的荊三釵交給韓兢,將二人綁在一處,短促道:“沒找到。”


    韓兢一皺眉:“他……”


    將荊三釵在韓兢後背固定好,封如故雙劍同挽了一個劍花,眼中閃出一絲冷光:“且顧眼下吧。”


    他拔足要走。


    韓兢覺出不對來:“不是往東?”


    “你們往東,我往西。”封如故取出腰間儲物囊中的鳳首箜篌,負於後背,眼睛輕輕一眨,睫毛上染上的一點血珠,讓他一張臉添上了三分別樣的邪氣明豔之感,“這樣,你們能好走一點兒。”


    他劍勢稍動,便現出百川噴雪、千瀑奔流之觀。


    當日,封如故把從初陽升起,戰到夜深之時。


    所到之處,他劍引天水,流摧屋宇,半個主城皆陷入震天殺聲之中。


    而他所到之處,留下滿地追殺之人的屍首,牆壁上還會留下一道狂草血字。


    “封如故到此一遊”。


    再次打算甕中捉鱉的丁酉,生生被這個瘋子崩裂了門牙!


    他殺得累了,便坐在一處刻了魔道神廟之上,蘸了醒屍頸上之血,在牆上再書一遍到此一遊,取了箜篌,散發撫弦而歌,古樂之聲琅琅,乃是《公無渡河》之調。


    丁酉遠遠見那縹衣已被染成紅衣之人,雖恨得連連咬牙,也不得不下令:“瘋子!莫要管他!想以他一人拖住我等,白日做夢!”


    封如故一曲奏罷,哼著小調,拖著“今朝”,在石階上擦出一道火星,燃起一道劍上火。


    丁酉正待轉身,身旁徒弟突然驚叫出聲:“師父,你看!”


    丁酉轉身望去,隻見封如故竟立於距此不遠的一間屋頂之上,從神廟至他立足之處,熊熊火光燒了一路,滾滾熱風托舉著他的衣帶,仿佛要助此人登仙而去。


    封如故手裏提著一串去年和他家小紅塵玩剩下的鞭炮,用劍火點燃了,朝丁酉頭上甩去,大笑道:“過年好啊!”


    丁酉眼珠被逼得赤紅:“給我把這個瘋子抓來!!”


    因著自己的挑釁之舉,封如故接下來的半日,過得險象環生,數次被圍。


    好在不管情況如何危急,封如故劍上驚鴻之名,始終不負。


    隻是驚鴻展翅,幾多英勇,最終也難免疲累。


    待封如故擺脫追殺,闖出城來,找到韓兢等人時,他已說不出話來,撐著去看了看荊三釵的傷況,便在韓兢身側坐下,拄劍不言。


    韓兢輕輕為他順著背,封如故索性一倒,膩在了他大腿上。


    他選擇的臨時藏身地距離主城不遠,主城城樓處的火光還能映到這裏。


    見了信任的兄長,封如故乖順了許多。


    他輕聲道:“辛苦韓師哥。”


    “我劍術修為尚有不足。”韓兢低聲道,“所幸,此次所率全是道門新輩精英。”


    封如故:“丟了誰沒有?”


    韓兢:“我已查點過,一人不少。不過又有十幾人受了輕傷,兩人中了血宗毒霧,重傷難起。”


    封如故眼皮動了動,表示自己知道了。


    韓兢知道他為了大家撤退,已是精疲力竭,也不逗著他說話,同他溫聲細語道:“我想,我們被發現,與林雪競是無關的。”


    “他來找我們的目的格外明確,不像是撒謊。這十幾日裏,他稱病在家,並無和外界傳遞信息之舉,給我們的藥與水也查不出一點問題來,就算他與丁酉勾結,為何要等我們養上十幾日傷、精氣稍複再動手?”


    “問題就是,我們到底是如何暴·露的。”


    “我們這幾日安於宅中,足不出戶,別院四周又格外清淨,不會有人輕易到訪;藥,林雪競在聽到魔道要暗害道門的風聲後,便提前買了許多,藏在窖中,不至在這點上引人疑竇;食物,我們都已到了辟穀之境,無需饌食……我想來想去……”


    封如故低聲接道:“……水。”


    韓兢摸了摸他的額頭:“是,我猜想是水的緣故。”


    “林雪競一個人居於別院,我們卻有百餘人,日常起居、換藥洗傷,根本離不了水。此處離河有些距離,若是大量采水,被人察覺也是遲早的事。”


    封如故唔了一聲。


    韓兢的神情低落下來:“我該早想到這一點的。”


    封如故聽他聲音微顫,不禁訝異,睜開眼睛,隻見韓兢已是淚盈於睫。


    好在他相貌生得好,麵目也沒有因為悲痛扭曲,隻是靜靜坐在那裏紅了眼眶。


    封如故枕在他大腿上,扭了扭身子:“韓師哥,你還是這般多愁。”


    韓兢:“抱歉。我……實在是想不出辦法了。我們行蹤敗露,魔道很快便會追來,傷的人越來越多,情況隻會越來越壞。”


    “我們現在最缺時間。”封如故倒是萬事不愁,道,“隻要能撐到師父他們來就好。”


    韓兢低頭道:“三釵重傷,我的劍術自保尚有餘裕,卻無法助你更多。”


    “這也值得你難過?”封如故笑道,“師兄腦子好,出謀劃策便好。”


    韓兢苦笑:“到了這等地步,智已無用了。”


    封如故倦得又合上了眼:“沒事兒,一切有我。”


    韓兢:“不能隻讓你一人苦撐。我是你兄長,又理當替伯寧護好你。”


    封如故:“韓師哥,你憂思太過啦。師兄又沒托你護好我。”


    韓兢堅持:“你若有事,他會難過一生。”


    封如故的聲音已經帶了半醒半睡的鼻音:“韓師哥,你也是啊。”


    韓兢低笑:“我知道他,他不會的。我隻是他的道友,你是他的親人。”


    封如故耳朵都聽不清楚聲音了,含混道:“莫要胡思亂想了,借你腿睡一下。”


    韓兢替封如故把被血結成綹兒的頭發用指尖慢慢梳開,自言自語:“如故,我有一法,或許能幫到你……”


    然而,一句輕言細語尚未落音,一道炸雷便平地而起。


    文忱大步走來,怒道:“封如故!”


    封如故體力將盡,正要入眠,被人憑空震醒,半邊腦袋悶悶地抽疼了起來。


    他翻身坐起:“叫你爹幹什麽?”


    “你把我們害死了!”文忱走到他身前,一臉的切齒拊心,“當初我就說,不能進城!那個林雪競不能輕信!”


    封如故單肘壓在膝上:“那你可以不跟我們走。”


    文忱氣得一個倒仰:“你是東皇祭禮的秩序官,名頭身份擺在這裏,你要走,一群人都要跟著你,是因為信任你。我是不願隊伍離散,才跟著你們走的!”


    說著,文忱捏著劍的手都在抖:“……結果呢?!他們一個個傷得那樣重,你難道沒有半分內疚?”


    封如故重新躺好:“我有內疚的工夫,不如多睡一會兒。”


    文忱吃了個軟釘子,更是將一口牙咬得格格響:“你給我起來!”


    韓兢知道文忱火氣大,是因為見到同道之人重傷,心緒浮動,為避免不必要的衝突,立即打算出麵調停:“文……”


    話音剛起,狂熱含怒的喊殺之聲便響徹四野。


    ——魔道殺來了!


    剛剛躺下的封如故不得不翻身坐起,撐著雙劍起身時,腳不禁軟了一下,踉蹌兩步,才在韓兢扶持下站穩。


    韓兢握住他胳膊的手緊了緊,似是下定了什麽決心。


    封如故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迴身喊道:“各位,接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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