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送走常伯寧後, 海淨久候如一不至, 索性開始與桑落久和羅浮春商量下一步該去哪裏。


    燕江南已去調查風陵弟子死亡之事,他們不必再去。


    寒山寺弟子的死亡事件有了基本的眉目, 黑衣人送來的試情玉也交由卅四調查, 下一步他們該去往哪裏, 便成了個相當重要的問題。


    三個加起來還不到六十歲的年輕人頭碰著頭,趴在一張地圖上研究去向。


    海淨提議:“不如去永靖山, 第一樁殺人案發生的地方。”


    羅浮春唔了一聲, 習慣地偏過頭去問桑落久:“落久,你說去哪裏?”


    “我不敢擅專……”桑落久溫和一笑, “不過, 若是師父來選的話, 該會選擇這裏。”


    他撩開袖子,斯文地指向地圖上的一點。


    ……劍川。


    劍川附近有三處小道門,陳屍點恰在三處道門交接點。


    死者是旁門弟子,因此在發現屍體時, 三處小道門雖然有所震動, 卻並未太慌亂。


    海淨好奇:“為何是這裏?”


    羅浮春也跟著犯了嘀咕, 但將師父對那黑衣人行事思路的推論細思一番,他的臉色不禁變了一變,且有了想要攔阻桑落久開口的意思。


    桑落久卻毫不避諱,平和道:“這三處道門中,有一處是我家,飛花門”


    海淨記性並不差, 還記得剛與羅桑二人結識不久時隨口聊的天。


    況且這近十日相處下來,他自認為大家熟絡了不少,按捺不住一顆八卦之心,道:“桑施主,我記得你講過,你是三年前入門?那羅師兄……”


    “師兄入門比我早三年。”桑落久很是和氣,“海淨,我隻大你一歲,你不必一口一個施主喚我。你可以叫我落久,我本家姓花,你也可以叫我小花,不妨事的。”


    海淨忍俊不禁:“這太不妥了。可……你本家姓花,怎麽改姓桑了呢?”


    羅浮春恨恨插嘴:“我方才才說,我兄長名喚蕭讓,難道你以為我姓羅嗎?”


    海淨初涉道門中事,對許多事還是一知半解,聞言隻顧著瞪眼,懵然無措。


    桑落久安撫地摸一摸羅浮春後背,笑道:“師兄,都這麽多年了,你還這般在意。”


    “我能不在意嗎?!”羅浮春忿忿道,“若是隻是改名、改道號,我也不會說師父什麽,但他隨意給我們改姓,就是不對的!況且還胡亂改了個酒名——”


    桑落久摸一摸鼻尖,向海淨解釋:“在入門時,師父便改了我們兩人的名字。我師兄本名姓蕭,全名蕭然;我姓花,全名花別雲。”


    海淨看二人對改名一事態度截然不同,很是詫異了一陣:“落久,你似乎……不大介意此事?”


    “我是我爹的私生子,名字本就不算光彩。”桑落久道,“師父想換便換了,對我來說算不得什麽。”


    桑落久談起身世的態度之坦然,甚至叫海淨反應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說了什麽。


    望著呆愣的海淨,桑落久背著手,眉眼溫潤:“……會看不起我嗎?”


    海淨急忙搖頭,同時心中又浮起了新的疑惑。


    ……以他樸素的認知來看,道門近幾年風氣不佳,極重門第,桑落久雖然品行與天賦都是一等一的,但畢竟頂著“私生子”的名頭,按理說,連風陵山的邊都摸不到,如何能拜到雲中君門下,成為他座下高徒?


    海淨難耐好奇,斟酌著詞句問出這個問題時,桑落久抿唇一樂:“不過是個不值一提的故事罷了。”


    ……不值一提得就像當初那個被帶入花家的他一樣。


    彼年的桑落久,不過七歲。


    在他記憶裏,母親姓李,是個溫柔的牧羊女,住在李家村附近。他們的家是一間獨立而破舊的茅草房,常常漏雨,因此他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修補屋頂。


    小時候,母親總把他放在羊背上,去數天邊白羊似的雲,而她在一邊吹著笛子,是叫人心醉的沂蒙小調。


    她教會了桑落久凡事要樂觀,要笑。


    桑落久也如她所願,快樂而健康地長大。


    唯獨叫桑落久難過的是,他沒有爹親。


    村裏的小孩笑話他,跑來問他的爹親是哪一頭羊。


    他在很小的時候問過母親一次,他的父親去哪裏了。


    接下來的兩天,母親嘴角是揚著的,但眼裏沒有笑意,隻有閃閃爍爍的波光。


    從此後,桑落久就再也不問了。


    他從村中大人的言談中,撇開一些過度侮·辱的言辭,拚湊出了一個大致的真相。


    ——母親年輕時,救起了一個為魔道所傷的花姓道長,細心照料。那名道長留在李家村中,養傷半年,被她美貌和溫柔吸引,以一枚玉佩為信,與她定下終身,母親的爹娘也默許了此事。


    後來,母親大了肚子,那花道長卻接到一封靈信,說他父親修煉出了岔子,走火入魔,如今已是強弩之末,行將就木,需得他趕快迴家。花道長說母親身懷有孕,不宜遠行,承諾說待他料理完山中事務,定然迴來相接。


    他這一走,便再沒有迴來。


    母親握著玉佩,癡癡等待,直到產下孩子,她與自己的父母才漸漸意識到,他們根本不知那位花道長家住哪裏,仙山何處。


    父母自是不會有錯的。於是,錯全歸在了母親身上。


    最後,父母受不了村中人的指指點點,讓女兒帶著家裏的三頭羊,一卷為新婚備下的被褥和一個呱呱啼哭的孩兒,去了漏雨漏風的李家老屋居住。


    隨著桑落久一點點長大,村中孩子們對桑落久的嘲笑欺辱變本加厲,有的時候,他們甚至會跑到母親麵前問她,要不要送她一頭更年輕的公羊,惹得母親又是羞惱,又是難過。


    幾天後,帶頭鬧事的孩子上山砍柴,在必經之路上被一隻生鏽的獸夾夾住了腳踝。


    當那孩子一路慘叫著被帶迴村子裏時。許多醫生都說,得去采山中土生土長的療傷草藥“升息草”,研磨成汁,塗抹在患處,不然別說這條腿,就連小命怕是都保不住。


    孩子的父母急急上山去尋。


    但許是天命,平時並不少見的升息草,這時候居然一棵都找不到了。


    在孩子父母幾近絕望時,居然是桑落久拿了一把升息草,一瘸一拐地來到了孩子家門口。


    他說,這是他在斷崖邊采的,為此,腿上還被樹枝劃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


    那孩子的腿就這麽保住了。


    孩子的父母對桑落久千恩萬謝。


    對此,時年六歲的桑落久已經有了成年後如沐春風的笑顏雛形:“娘親教我,要善待鄉親鄰裏,這是我該做的。”


    母親驕傲地摸著他的頭發,誇他做得好。


    他蜷在母親懷裏,嘴角微微放了下來,卻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與安心。


    但後來,他連這點幸福與安心都沒能保住。


    在他七歲那年,他家中莫名起了一場大火。


    成群的羊擠破柵欄,各自奔走,他裹著濕透的棉被,被娘親從著火的小窗中丟出,但娘親還未能跳窗,便被壓在倒塌的燃燒的屋頂下,再無聲息。


    而他還沒來得及扒開廢墟,就被一雙手牽起,騰入空中,一路駕霧騰雲,飄飄然地被帶入了一間全然陌生的道殿之中。


    把他帶來的道人,大家都喚他花二爺。


    他一一介紹,說這裏是飛花門,最上頭那個美髯緇衣的,是你的父親花若鴻,旁邊的空位,原是留給與飛花門毗鄰的、百勝門的祝大小姐、如今的飛花門掌事夫人的,但她身體抱恙,不能前來。下首左側第一位坐著的,是你的二弟花別風,奶娘懷裏抱著的,是你的三弟花別霜。


    而花二爺自己,是花若鴻的弟弟。


    上位的花若鴻把桑落久牽到膝頭坐下,握住他的手,作父子情深狀,解釋道:“我這些年來,一直在叫你二叔遠遠觀望你們母子兩個,卻什麽都做不了,沒想到今日卻陰差陽錯地救了你。……是我對不起你的母親。”


    他壓低了聲音:“當年,為父確實有不得已的苦衷,父母之命,不可違背,尤其……祝娘是我父親臨終前指給我的,我不可不娶。為此我一直無顏見你們母子,如今李娘出了事,我自是要盡父親之責的,將你接迴,好生教養。”


    桑落久眉眼低垂,眼珠卻不著痕跡地轉動著。


    他看向那個對自己一臉不加掩飾的鄙夷的二弟弟,看向那個雖然抱著孩子,卻若有若無地探聽著這邊動靜的奶娘,又看向了旁側的空椅子。


    自家的用度,桑落久向來清楚。


    這些年來,爹親沒有送過母親任何東西,隻當這對母子不存於世,分明是對他們不管不顧了七年,為何在他家中失火後,會這般迅速地趕來?


    陰差陽錯?何來的陰差陽錯呢?


    娘親一向小心火燭,而桑落久更是生性謹慎,今夜的燭火,是他親手滅的,又何來那一把毫無緣由的天火?


    而二弟弟花別風對自己的厭惡,可不像是早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存在。


    那仇恨還新鮮著,自幼體悟了不少人情世故的桑落久能察覺得到。


    也就是說,那名道門世家出身的夫人,怕是新近才知道,丈夫在外麵有一名老情人,還有一名私生子。


    如果是這樣一位嬌小姐,想必會要求花若鴻將兩個人一起殺掉。


    但對花若鴻而言,女人是無所謂的,但兒子是自己的。


    於是,母親死了,他還活著。


    桑落久執住花若鴻的手,想,我從未謀麵的爹親啊,若我是你,放了那把火、抹去了娘親這個“錯誤”後,我會再耐心等上一月半月,在這個孩子被人嘲諷為克母克父、飽受屈辱之時,再伸手相助。到時候,我一定會更感激你一些。


    ……你太心急了。


    但他什麽都沒有說。


    花若鴻把事情做得這樣粗糙,明擺著是把他當做一個不諳人事的七歲孩童對待。


    那麽,他也該給他一個七歲孩童應有的反應。


    桑落久抬起頭來,含著眼淚對父親一笑,嘴角的弧度、眼裏的淺光,與母親一模一樣。


    他明顯感覺到父親渾身一震,眼中偽飾的柔情多了幾分真實,擁住他,悲從中來:“別雲,是父親對你不起,是父親對你娘親不起——”


    他的哭泣是真實的,因此桑落久也應和著流下兩滴淚來,看得底下的花別風臉色難看至極。


    而一旁的三弟花別霜也似有所感,在繈褓中大哭起來。


    桑落久花了一夜時間,把自己拾掇得幹淨利落。


    在這期間,他隻花了一個時辰,窩在牆角無聲痛哭了一場。


    早起後,他擦幹眼淚,主動向那位祝夫人請安,起得甚至比她的大兒子還早。


    祝夫人看起來麵色紅潤,不像有病,但她看著桑落久的眼神是冷的,大抵也是不滿丈夫殺母留子,竟帶了這孩子迴來,給她添堵。


    這小子若是和他娘一樣,遠遠地死了,倒是眼不見心不煩,可叫她親自動手,殺了這麽一個眼神如水般柔軟的小男孩,祝夫人自認還沒那麽殘虐。


    桑落久對祝夫人的眼神視而不見,而是慢步走到了花別霜身側。


    “真是可愛。”桑落久溫柔道,“夫人,我可以抱抱他嗎。”


    祝夫人露出虛假的淺笑:“自是可以的。你們是親兄弟麽。”


    從那日起,桑落久成了小少爺的仆從、侍衛,二少爺的沙袋、拳樁。


    祝夫人當然不會信任這樣一個牧羊女養出來的窮小子,暗地裏派嬤嬤監視著他。


    他經手的飲食、衣料,都要經過嬤嬤仔細的檢查。


    如果桑落久敢對她的孩子下手,那她便有了足夠的理由向花若鴻告狀,把他轟出飛花門去。


    然而,桑落久實在是個無可挑剔的好孩子。


    他不僅沒有動半點手腳和不該有的心思,而且對霜兒是真心實意的好。


    霜兒半夜啼哭時、更換尿布時、牙牙學語時、蹣跚學步時,都是桑落久在旁伺候,一字字地教,一點點地寵,幾次生病,也都是桑落久衣不解帶守在旁邊,一夜一夜地不睡覺,就連那負責監視的嬤嬤也著實被感動得不輕。


    在學會說話時,霜兒說出的第一個詞是“爹娘”,不是“大哥”。


    這點細節,讓祝夫人很滿意。


    她喜歡桑落久這份馴從和識時務。


    但她卻沒有發現,霜兒喊爹娘時,是對著桑落久的方向的。


    相比三弟對他的依戀,比他小了七個月的二弟花別風就很是厭惡桑落久了,因此,在陪二弟練劍時,桑落久總會被自小習劍的他打得渾身淤青,倒地不起,有幾次甚至被打得咳了血,也隻是自己去井邊默默將衣服和臉洗淨,然後鼻青臉腫地去照顧霜兒,笑臉相迎,絲毫不提自己的苦楚。


    霜兒懂事開蒙後,很是心疼他:“大哥,你怎麽就由著二哥欺負你呢。”


    桑落久捏捏他的小臉蛋:“這不是欺負,你二哥是在幫大哥磨煉劍術。”


    霜兒氣壞了,認定他大哥心眼太實,便偷偷去鋸斷了花別風心愛的木劍。


    花別風險些氣死,兄弟二人彼此惡語相向,最終發展到了拳腳相加的地步。


    霜兒年紀小,摔倒後磕破了額頭,痛得哇哇大哭。


    自此,這一對兄弟便結下了梁子。


    花別風換了一把新劍後,虐·待桑落久越發起勁,他身上往往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看得霜兒心痛不已。


    他跑去找母親告狀,但母親話裏話外,居然是維護二哥更多,並不把大哥當迴事兒。


    小孩子的腦袋裏,隻有“誰對他好”這個簡單的認知,因此霜兒又氣又不可思議,和母親也大吵一架,負氣離去。


    祝夫人又驚又疑,被幼子過度袒護那個小野·種的模樣刺痛了眼。


    當夜,桑落久在主殿前跪了一夜。


    後半夜,霜兒也哭著跑了來,說大哥跪,他也要跪,就連嬤嬤也為桑落久求情,說自己時時跟在霜兒旁邊,桑落久真沒有在霜兒麵前刻意挑撥過什麽,夫人、二公子的壞話,他一概未曾說過,是霜兒性情衝動,又重感情,太護著他這位大哥。


    祝夫人不忍愛兒受苦,隻得叫起桑落久,打發他去與二兒子同住,不許他再與霜兒親近。


    桑落久也乖乖聽了話。


    但霜兒聽不聽話,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霜兒常常跑來二哥的住所,給他送糕點,桑落久也會吹母親曾吹給他聽的沂蒙小調給霜兒聽,二人倒是兄友弟恭,十足親熱。


    花別風在主殿聽見,難免出來嘲諷一兩句:“這裏沒有羊給你放,你省點心力吧。”


    不等桑落久開口,霜兒總會先幫他罵迴去。


    霜兒與這位二哥,漸成水火不容之勢。


    花別風心情一旦不好,就會將滿腔怒火撒在桑落久頭上。


    在他看來,他這位便宜大哥性子疲軟,天資平平,卻總是笑得春風一般動人,也不知道在笑些什麽,叫人生出一股無名火來。


    因此,他常用家傳劍法,在他身上左挑右刺,每次不戳出他一身傷來,絕不肯罷休。


    很快,桑落久長到了十五歲。


    這八年來,這劍川飛花門中,出了許多叫道門中人嘖嘖稱奇的奇聞異事。


    花二爺與花若鴻房中的一名侍女夜半私會,被花若鴻撞破。


    不知為何,花若鴻大發雷霆,兄弟二人大打出手,反目成仇,花二爺帶著那名妓·女離開了飛花山,這一對兄弟竟有分崩之勢。


    據傳,那名侍女相貌很是肖似死去的牧羊女李氏,是桑落久與父親一道出山遊逛時,在外偶遇的一名扶窗攬客的妓·女。


    桑落久隨口說,她的眉眼真像母親。


    別的,他什麽也沒說。


    而那名妓·女後來不知為何就上了飛花山,負責照顧花若鴻的衣食起居,不知為何,又和花二爺勾搭在一起。


    據她說,是花二爺先送信給她,二人鴻雁傳書,便漸生情愫。


    花二爺離山後,花若鴻與祝夫人大吵一架,祝夫人一氣之下迴了娘家,飛花門與百勝門之間,隱有了裂隙。


    一個月後,花二爺被燒成焦炭的屍首在一間馬棚中被人發現,許是有人買兇殺人,許多人紛紛猜測,是不是曾與花二爺爭執過的花若鴻所為。


    花別風與花別霜兩名兄弟也不省心,二人明明是血親兄弟,卻視對方如仇敵,成日爭執不休。


    整個飛花門,烏煙瘴氣,雞飛狗跳。


    隻有桑落久安坐書房,一頁頁翻著《蘭台妙選》,神情溫和,一如初來時的模樣。


    在桑落久十五歲那年,花別風欲參加三門輪流主辦、各道門參與的“天榜之比”。


    天榜之比,意在篩選道門新才,比較各家刀·槍劍術的優劣長短,而今次的天榜之比,在三門之一的風陵山上舉辦。


    而在霜兒的強烈要求下,近些年來漸漸沉迷酗酒的花若鴻打著濃濃的酒嗝,要花別風與桑落久同去。


    對此,花別風居然沒有太大抵觸,欣然地應了。


    在他看來,隻有讓桑落久在公開場合出醜,狠狠打敗他,才是印證自己正牌公子身份、宣明二人主仆尊卑的最好選擇。


    孰料,平時在劍術上處處短他一寸半寸的桑落久,在天榜之比中竟發揮得格外優秀。


    最終被劍氣蕩下台去的,變成了本想好好逞一番威風的花別風。


    花別風撐著劍狼狽地從地上爬起,迴想起方才對招時的種種,越發不甘。


    ……明明隻差一點點!


    他本不必輸的!


    但無論他有多麽懊惱,他也被桑落久趕下了台來,再無緣接下來的比賽。


    最終,桑落久得了天榜第八。


    這是個並不惹眼的成績。若是換了花別風來,發揮有異,能達到的最好成績也不過如此。


    他的獲勝,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幸運的巧合。


    誰想,當他戰敗之後,謙恭地一弓腰,準備離場時,風陵上位的薄紗帷裏傳出了一把懶洋洋的聲音:“姓花的小道士,且住。”


    誰都知道那薄紗帷裏坐著何人,桑落久自也不例外。


    他拜倒在地:“雲中君。”


    從帷幕裏探出一隻手來,食指對著桑落久,慢吞吞勾了一勾:“你,過來。”


    四下嘩然。


    誰也不知道雲中君封如故為何會青睞這麽一個隻能獲得天榜第八的孩子,就連桑落久本人都呆在了原地,一時不知該進該退。


    但他反應能力遠超旁人,愣了一瞬,便迅速起身,低著頭登登登上了青玉階,來到薄紗帷前。


    薄紗帷被從裏麵撩開。


    一股清新的竹息先蕩出紗簾來,桑落久嗅到一股延胡索的淡香,卻佯作不覺,低頭不語。


    內裏慵懶的聲音輕聲問道:“喂,你覺得,什麽是最好的殺手?”


    饒是桑落久,也被這沒頭沒腦的問題問得一時語塞:“在下……花別雲。……在下覺得,最好的殺手,不必有一流的身手,但要有一流的靈活應變之力。”


    對他的答案,雲中君不肯定,也不否定,隻在騰湧的竹霧中注視了他一會兒。


    旋即,他用隻有兩個人能聽見的低音,緩緩開口。


    “最好的殺手,是不出名的殺手。”封如故道,“他每殺一個人啊,別人都以為,那人是死於意外的。”


    十五歲的桑落久生平第一次體會到遍體生寒的感覺,便是在那個午後。


    而更叫他一身汗倏然落下的,是封如故接下來的話。


    毫無邏輯,卻理所當然。


    “……想做我徒弟嗎。伺候衣食起居那種。”


    此事當時當刻便敲定下來,桑落久立時有了進入帷幕為他點煙的權利,快得就像是一個兒戲,快得讓桑落久覺得自己在做夢,快得他忘記了禮節,顧不得看接下來的比賽,問封如故:“敢問雲中君,為何要收在下為徒?”


    為何要收一個私生子為徒?


    為何要收一個表現隻算得上平平的劍修為徒?


    封如故一手持著玉酒壺,壺內散發出桑落酒的濃香:“你從幾歲開始起,陪你弟弟練劍?”


    桑落久想了想,答:“七歲。”


    “唔,七歲。”封如故道,“他身上的毛病,你早就知道,而他卻不知道你的。……他走的劍路很是狂妄,顯然,根本沒把你放在眼裏。”


    說著,封如故抬頭看他,輕描淡寫地給出了結論:“你騙了他八年。”


    桑落久不動聲色:“雲中君高看我了。我與二弟的劍術隻在伯仲之間。”


    “是嗎?”封如故道,“你在之後比賽中出的每一劍,都很克製,計算得精妙絕倫,就是為了維護這個‘伯仲之間’。你想讓他覺得你沒有威脅,之後迴了飛花門,還繼續對你放鬆警惕,可對?”


    不知不覺間,桑落久額頭爬滿了汗珠:“雲中君……”


    “你這麽想出人頭地,我就給你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不好嗎?”封如故自在飲酒,“這也是你這麽多年心中所求的,不是嗎?”


    “……雲中君,在下不懂。”


    “飛花門這些年來的變故,我聽了幾耳朵,很有趣。更有趣的是,這些都是在一個私生子入門後發生的。”


    “不過是巧合。”


    “這當然是巧合,就像方才我所見到的,都是精心計算的巧合。”


    話說到此處,桑落久後背酥麻的恐懼感已經褪去。


    他是個特殊的孩子,總有辦法在危機麵前快速鎮定下來。


    他沉下心來,問道:“雲中君既然知道我是怎樣一個人,何必收我為徒,徒惹麻煩呢?”


    “麻煩?你嗎?”封如故重複了一遍他的用詞,“你對我而言,不算什麽麻煩。”


    桑落久知道,自己顯然是被看輕了。


    但封如故能一眼拆穿他的偽裝,就足夠他對他心悅誠服。


    封如故懶懶道:“別說什麽麻煩不麻煩。你我做師徒,實則是各取所需:你做我的徒弟,就無人敢再在你的麵前拿你的身世說項,你可以離開那個肮髒的漩渦,叫你的二弟和三弟放手鬥去。你三弟花別霜是你親自培養的,文治武功兼修,重情重義,比之你那莽撞躁進的二哥不知好了多少,到時就算你爹讓位,也多半會讓給你三弟,你三弟又是你自小撫養長大,與你感情非比尋常,飛花門實質仍會落在你手中。怎麽樣,我說得不差吧?”


    盡管猜到封如故對自家家事有所了解,聽他這般信手拈來,輕輕巧巧地拆了自己的局,桑落久仍是忍不住喉頭發緊:“雲中君……早對在下有所了解,那在下也不避諱了:我確實需要雲中君助我一臂之力。但雲中君需要我作甚呢?”


    “我的‘靜水流深’裏有個傻瓜徒弟,腦子不大好使,需要……”封如故探出食指與中指,作兔耳狀,輕輕碰了碰,“中和一下。……哦,對了,他下山除魔去了,你可能得過幾日才能見到他。”


    桑落久:“……”就是這樣而已?


    封如故好像的確沒有別的需求了。


    他靠在軟榻上,擺出聊天的姿勢,側身與桑落久說話:“你有沒有想過,將來若是能接管飛花門,你會怎麽主事?”


    “沒有想過。”桑落久嗓音溫溫柔柔的,“或許將它發揚光大,或許一把火燒了吧。”


    封如故大笑,蹺了個二郎腿,絲毫不以為忤。


    桑落久想,這位道中之邪,果真名不虛傳,在他麵前,自己也許不需掩飾什麽。


    封如故不管他的九曲心腸裏轉著些什麽念頭,又自顧自飲了一口酒,望向被酒液浸潤得發亮的玉壺口,隨口道:“從今日起,你改叫桑落久吧。桑落酒的桑落,長久的久。”


    ……


    桑落久從沉思中醒來,重複道:“……確是個不值一提的故事罷了。”


    “我就想不明白。”羅浮春接口道,“師父那般懶散,從未指點過咱們半點劍術,你怎的會對師父那般死心塌地?你這樣聽他任他,什麽事都想著他會怎麽做,順著他的意,簡直把他越寵越壞。”


    桑落久認真思考了這個問題。


    十數年間,他戴上一張笑麵,把周遭的一切都不動聲色地攪得天翻地覆。


    但他很孤獨。


    在母親麵前,他亦是她所希望的模樣,是天下最好的孩子。


    直到那隻手從薄透的帷紗中伸出來,懶洋洋地招了一招。


    桑落久咧開了嘴,溫潤生光的笑容看起來純真斯文至極,像個毫無戒心的孩子:“許是因為……師父懂我吧。”


    作者有話要說:  落久專場,但這段和主線聯係緊密,所以還是詳寫一下√


    這是你們的桑·掐挑小能手·美豔斯文心機婊·如今從良·落久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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