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頭來,被灌得酩酊大醉的反倒成了荊三釵。


    在一頭昏睡過去前,荊三釵一把拉住封如故的手,把左手扣在他手上:“……千機院的鑰匙……你幫我收著……”


    封如故舉掌一看,乃是一朵綠玉牡丹刻印,正正落在他的掌心。


    牡丹是以機關術世家揚名天下的荊家的家徽。綠玉牡丹,則是荊三釵個人特屬的標誌。


    即使荊公子是跟父親吵了架,出走荊家,不闖出一番名堂就得迴家繼承百萬家財,他在製造自己的機關時,也得打下這樣的刻印。


    這是荊家世代相傳的規矩,絕不可違背。


    封如故一麵背著荊三釵迴屋,一麵借著月色打量掌心裏的牡丹印。


    荊三釵從後一把拍下他的手掌,口齒不清道:“看什麽?小心看到眼睛裏拔不出來。”


    封如故逗他:“不讓我看,給我幹什麽?”


    荊三釵圈住他的脖子:“萬一誤觸,明天早起,一地死人,不好收拾。”


    封如故點一點頭,不看鑰匙了,轉而開始打量整座庭院:“鑰匙都給我了……不知道這個院子能賣多少錢呢。”


    荊三釵嘀咕道:“你敢。”


    “我敢。”


    “你大爺的,等我把你摁著揍的時候你就……”


    說到此處,荊三釵頓了半拍,才像是想起了什麽重要的事情,一拳頭擂在封如故肩膀上,氣道:“娘的,忘了,打不過你。”


    封如故被他這一拳頭差點捶到地上去,往前踉蹌了兩三步。


    但他很快直起了腰來,好像剛才的失足僅僅是因為酒醉、步伐不穩而已。


    月色將他額上的細汗映得碎光微微。


    好容易把荊三釵帶到正屋之前,封如故看荊三釵睡熟了,才扶住一側的垂柳,擦了擦額上的汗,稍喘了一會兒氣。


    將人扶上床,簡單替他換下衣衫、涼好濃茶、放在床前後,封如故羨慕地看他一眼,掩門而去。


    封如故羨慕荊三釵,是因為他不是不想醉,而是醉不了。


    如銀月光下,封如故拉開自己的前襟,低頭看著延伸到左胸前的含苞青蓮。


    這是師兄親手為他畫的,連通全身經脈,融入草木淨化之靈,能化毒、解酒,尋常毒物奈何他不得,想要酩酊一場,又會很快蘇醒。


    這十年間,他都是這般清醒。


    到最後,他隻好用藥物來換取一時的難得糊塗。


    他在廊下坐下,取出煙槍,將一口薄霧籲向月亮。


    當夜,封如故又做夢了。


    大概是今日見到故友、勾起迴憶,他這迴的夢境很是寧和。


    他夢到了十四歲的自己。


    十四歲的封如故雙腳束著一條藤蔓,被倒吊在一棵柳樹上。


    他腰細卻力勁,把自己蕩秋千似的前後晃悠起來,搖得整棵樹咯吱咯吱響成一片。


    一隻棕毛小鬆鼠趁他忙活時,順著他的小腿滑下來,落在他兩腿之間,又哧溜溜一路滑到底,抓住他垂下的長發,學著他的樣子,來迴蕩秋千。


    封如故又一次挺身:“燕師妹,我送你鬆鼠,不是叫你放它來咬我頭發的。”


    白衣颯踏的燕江南走到他身前,饒有興趣地打量他。


    燕江南衣服素淨,名字古雅,卻也壓不住身上十四五歲少女罕見的明豔豐姿,充滿新鮮蘋果似的飽滿活力,因為美而自知,因此又帶著一股不矯情的風情。


    她朗聲笑道:“小師兄,怎麽又上樹啦。”


    封如故:“師兄就是師兄,不過是年歲小你兩月,就一口一個小師兄,沒禮貌。”


    說罷,他又是一蕩。


    這次效果顯著,他總算折身抓住了樹枝,翻坐其上,試圖解開腳腕處的束縛。


    誰想那藤蔓竟像有生命似的,被封如故輕輕碰上,就猛力一卷一甩——


    封如故大叫一聲,又一頭栽了下去,重新被倒吊起來。


    燕江南看到藤蔓,心裏就更確定了:“這迴你又怎麽開罪師娘啦?”


    “不過是玩笑了一句。”封如故放棄了,雙臂攤下,在原地隨風搖擺,委屈道,“師娘也忒小心眼了。”


    燕江南:“你說什麽了?”


    封如故:“不過是在和師父喝酒的時候,說了一句師父果真最寵愛我,被師娘聽了去而已。”


    燕江南:“……”


    封如故把臉偏到一邊去:“……酒醉後,我跟師父比劍……是師父叫我用新煉成的‘昨日’、‘今朝’與他對戰的,結果,不慎把師娘送師父的寶石匕首打碎了個口子。”


    燕江南呆了片刻。


    他們師娘孟重光雖是靈力卓絕,仙門基礎功課卻奇差,尤其不擅煉器,那寶石匕首是他今年在師父生辰贈給師父的,據說是前前後後花了五年心血,廢了幾屋子他自己尋來的寶礦,終於煉得了一把有點匕首模樣的匕首。


    ……說白了,那就是一個裝飾物而已。


    燕江南無情道:“活該。你等著受罰吧。”


    說話間,一道清雋身影出了青竹殿,往這邊緩緩行來。


    風揚起他的透明眼紗,露出一雙低垂著的烏濃長睫。


    常伯寧似在想心事,走到樹邊,才抬起眼來:“如故,感覺如何了?”


    封如故惴惴問道:“處罰下來啦?”


    “嗯。”常伯寧點一點頭,“師娘說,要你閉關五年,清心修行,以思己過。”


    封如故瞠目結舌,一語道破:“他肯定不是這麽說的!他肯定說,我弄壞他花了五年時間煉的匕首,讓我賠他的五年心血!”


    常伯寧輕輕一笑,沒否認。


    封如故掙紮:“師父呢,我要見師父!”


    “師父……”常伯寧覺得不該在師弟師妹麵前談論不宜之事,委婉道,“身體不適,今日臥床休息,還未起床。”


    封如故忿忿道:“師父就沒有夫綱嗎?!就不知道管管……”


    燕江南大驚失色,馬上上去堵他的嘴:“快閉嘴吧。要讓師娘聽見,我怕是十年都見不到你了。”


    被倒吊在此暴曬了幾個時辰的封如故委屈不已,一把抱住常伯寧的腰,軟聲撒嬌:“師兄——救我。”


    他是江南人,平時官話說得挺溜,可偏曉得該在什麽時候改換迴吳儂軟語的水鄉腔調,把“師兄”兩個字拖得又酥又長,配上他這張臉更是毫不違和,叫人恨不得把世界都捧給他。


    常伯寧被他抱得很是無奈,伸手摸摸他的臉,動作端莊地在樹下跪坐,與封如故倒著麵對麵,放輕了聲音,說:“我有一個辦法。”


    封如故眼巴巴看著他,燕江南也湊了過來。


    常伯寧溫和道:“兩日前,師父叫我準備一下,下山遊曆,增長見識。”


    他繼續道:“如故天生聰穎,自修的歸墟劍法已有大成;但我的踏莎劍法仍是毫無進益。師父說,我的心法已然大成,卻因為沒有殺性,便卡在臨門之處,寸進不得。”


    常伯寧修行有礙一事,師兄妹三人都是知道的。


    常伯寧早將風陵劍法練至大成,並自有體悟,寫出“踏莎劍譜”,但每每實戰,都是效果不足,至多不過是二流劍法的水準。


    師父徐行之來看過一次常伯寧練劍,隨口便簡明易懂地點出了他這套劍法的症結所在:“伯寧,所有劍法的歸宿,都是用來砍人的,但你根本不想砍人。”


    說得再直白一點,就是常伯寧脾氣太好,太過佛性,劍法發揮不出應有的哪怕三成威力。


    “好事好事。”封如故掛在樹上,晃晃悠悠道,“師兄去人世走上一遭,總能碰上幾樁想拔劍殺人的事情的。”


    常伯寧輕聲道:“其實,我並不想下山。我想,總有什麽別的辦法可以提升踏莎劍法之威,不是非要有殺心不可。”


    燕江南有些明白了:“師兄,你要替小師兄……”


    常伯寧點點頭,轉向封如故:“你我悄悄交換麵皮,你代師兄遊曆,我則閉關,體悟劍法,各取所需。隻是……”


    他微微頓了頓:“隻是這臉一旦交換,術法就隻有經我之靈力點化、方能解開,不知你願不願意用師兄的臉?”


    封如故哦了一聲,神情並不多麽興奮。


    他眯了眯眼睛:“師兄,師父真的有叫你下山遊曆嗎?”


    常伯寧淺淺一笑,溫柔道:“嗯,真的有。”


    封如故沒再說話,一把摟住常伯寧,把臉埋在他的頸項處。


    常伯寧被抱得一愣,旋即也失笑起來,拍一拍他的後背:“好了,十四五歲的人,不是小孩子了,不要總是撒嬌。”


    封如故抱緊了他,恍然間像抱緊自己的母親,安全,又溫暖。


    常伯寧見人不撒手,也奈何他不得,低笑一聲:“好吧,可以再撒一會兒。”


    燕江南眼珠一轉,施施然起身,悄悄指揮自己的小鬆鼠,一路繞至束住封如故雙腳的藤蔓,張開小嘴巴,一口啃上去——


    封如故頓時被暴動的藤蔓甩了起來。


    “燕江南——”


    ……


    封如故睜開了眼睛。


    他竟就坐在迴廊上睡著了,剛才還險些一頭栽到廊下的綠叢中去。


    因為那夢裏殘存的失重感,他一時有些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十四歲的封如故,隻呆呆望著將明的天色。


    恰在此時,向來早起的如一來到院中水井汲水。


    這種事情,他向來是親力親為。


    綠叢掩映間,他並未注意到坐在廊邊的封如故。


    封如故看了他一眼,就閉上了眼睛,腦中浮現出一個漂亮孩子的形影,他趴在井邊,吃力地拽著繩子,把水桶一遍遍拉上來,又一遍遍把桶放下去,周而複始。


    他走過去,問孩子:“在做什麽呐?”


    “月亮,水裏,有。”孩子說話有些問題,說不出完整的句子,“撈起來,完整的,給義父。”


    封如故禁不住對那幻境裏的孩子微笑了,順口道:“小紅塵,我……”


    耳邊傳來水桶脫手的轟然落水聲,擊碎了封如故的幻境,叫他瞬間清醒過來。


    ……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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