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以後,他終於來到了皋蘭。


    這是個大地方,市街整齊,人文薈萃,楊柳搖曳著一天的碧綠,使遠來的遊子,乍然目睹之後,感覺到一種無比的輕鬆,仿佛一下子忘卻了旅途的勞累。


    皋蘭、白塔兩座巍峨的高山,一前一後拱衛著,青天白日,和風廣被,稻田裏起伏著的層層稻浪,尤其使人陶醉,即使你是第一次來,你也會深深的愛上這個地方。寇英傑把郭先師的靈柩暫寄在市郊的白塔寺,他自己因形容憔悴,服喪在身,再加上有了前此在秦州的經驗,也就不再隨意住店,就在廟裏掛了個簞,布施了一兩銀子,暫時歇了下來。


    有了前幾次的經驗,他不得不盡量收斂行蹤,雖然說已來到了先師故居,可是他依然謹慎言行,甚至於對廟裏的和尚他都未敢吐實。


    白塔寺乃是皋蘭城一所極為壯觀的寺廟,地處鎮遠門外,而正當黃河之濱。這裏香火極盛,全寺有三百寺僧,寺刹之建築稱得上金碧輝煌,寶相萬千。


    寇英傑因隨靈在身,被接待在較為僻靜的西禪院裏。這所院子隻由一個風火僧叫向元的老和尚看守著。有一個很小的佛堂,署名是“小禪山房”,住寺的和尚不過八人,較之白塔寺的其他各個殿院香火可就差遠了。


    然而,這片西禪院裏,卻有屬於它自己的一番寧靜。獨攬水光山色的一麵雅座,又是其他各殿院所無法比擬。


    院子裏栽種著十數株老鬆,高插雲夭,和禪房外的幾株老梅,對映成趣。


    人們喜愛梅樹,乃在於它獨特嶙峋的形態與氣質,倒還不曾聽說過梅不開不雅的說法。


    鬆亦然。無論什麽地方,如果種植了這兩種樹木,必然令人心曠神怡,尤其是出家人的寺院裏,望之而興出塵之念,含蓄著幾許仙佛出世的崇高哲學。


    歲值晚秋,老梅蒼勁的樹幹上,已吐出了幾點生芽,殘陽夕照,雲高飄飄,大地肅殺。


    寇英傑把先師的靈柩安置好了,又布施了一些燈油錢,請這西禪院裏的和尚,在靈前念上一卷經,放上一個焰口。


    一堂功課作下來,已是和尚們用晚膳的時候了。和尚們陸續的去了,他乃得暫時的安寧,徐徐步出佛堂。


    剛剛進寺的時候,先已用過飯了,現在還不餓。出得佛堂,接觸到清冽的一陣風,目睹著院子裏的古鬆老梅,心裏興起了一陣安適之感,說不出的舒坦。


    站立在高聳的廟台上,鳥瞰著浩瀚的黃河之水,隻見河水翻騰,一瀉千裏,殘陽下水色泛金,目力極視而不見其源。這條馳騁中原,行經九省的第二大河,果然雄姿英發,慷慨激昂而不可一世,揆其來勢,出自青海巴顏喀喇山北麓,原為星宿海,繞積石山,而入隴省,這裏首為其經,是以水勢奇猛,拍岸濤天,蔚為壯觀!


    寇英傑這個出身平凡的天涯遊子,在一連串不平凡的連續遭遇之下,也變得不平凡了。


    這些日子以來,他飽經風霜,累經大敵,無論閱曆抑或人情世故,也都大為增進。此刻,他目睹著眼前的壯觀肅殺,卻不禁興出了人天合一的出世之感,下意識覺得自己仿佛化身於河道中的一堵礁石,正自身受著澎湃奔騰河水的無情衝激和洗淬,而那堵礁石卻不退縮,何能退縮?


    恍惚之間,他已似強大了許多,不再懦弱了。


    “施主可曾用過膳食了?”聲音蒼勁,而有磁音,起自右側鬆下。


    寇英傑霍地迴首,發現到了那棵鬆,從而也就發現了鬆下的那個年老的風火僧向元!


    初來西禪院時,他們已經見過了。


    這時那個貌相清臒,五嶽朝天的黑和尚,蜷著一條腿,怡然自得的坐在一截樹根上,身側放著一卷經,一隻瓦罐,罐子裏是清冽的甘泉,置著一個大木杓,寇英傑看他之時,他正仰起頭來,把滿滿的一杓清泉注入喉中,狀如長鯨吸水,一飲而光。放下木杓,他嗬嗬一笑,拍打著僧衣站起來道:“施主怎不到前麵去進膳食,山上涼,夜又長,很容易感覺饑餓呢!”


    寇英傑欠身一稽道:“多謝師父關愛,在下來時己用過飯了,身邊還有幾個鍋餅,夜裏餓了也無妨,大師怎麽不去用膳?”


    和尚嗬嗬笑道:“老衲自辛醜年習辟穀,過午不食,算來己有些年了!”


    寇英傑欠身道:“失敬,失敬!”


    和尚道:“施主來到皋蘭,怎不直接投親?這裏可有朋友?”


    寇英傑道:“在下是外鄉人,這裏並無親戚,隻待將先師靈柩送達之後,即行離開,尚未曾想到在此逗留!”


    和尚嘴裏喧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但不知施主師尊,喪居哪裏?”


    寇英傑一笑道:“在下要請教,大師父可知道這裏有座興隆山麽?”


    和尚道:“有有,施主,你且看來!”言罷他向前走出幾步,寇英傑自後跟上。


    二人來到廟台邊上,隻覺得天風冷冷,風力沿著白塔山的邊緣疾旋不去,形成疾勁的氣流旋渦,二人身上長衣俱被獵獵揚起。


    風火僧向元抬手指向遠方道:“喏!施主且看,那白紅參雜處,就是興隆山!”


    寇英傑道:“多謝大師。”


    山處邊遠,似與天際相齊,一道紅紅的夕陽雲彩,帶狀的描出一長條異彩,嶙峋的七股山峰,都象鑄鑲了一圈金紅色的彩邊,山尖上大概有積雪,冰雪夕陽互一對映,渲染出瑰麗的顏色,好景致!


    看到這裏,寇英傑心裏禁不住讚了一聲妙,卻見那風火和尚,眯著一雙細長的眸子,打量著遠遠的山勢,頻頻點頭不已:“興隆山與伏蟒山相扣聯,前後七峰,展延百數裏,號為飛仙所居,施主可曾覺得那片紅光過於渲染些了麽?”


    “在下正有同感!”


    和尚嗬嗬笑道:“那是因為嶺上多生紅梅之故,因山上終年罩有白雲日夜不分時令,四時皆稱花香,紅花夕陽相映生色,本地人叫它作‘血海騰龍’,嗬嗬,施主看是否有幾分傳神?”


    寇英傑早已為那番天然景致所吸引,禁不住連口讚頌不已。


    和尚用他那隻黑手,比劃著山勢道:“施主要去的興隆山是在前麵三峰,後麵四座峰頭卻是屬於伏蟒山的界限,那裏傳說氣溫酷寒,倒是興隆山景致天成,稱得上人間洞天了!”


    寇英傑道:“大師父對那裏很熟麽?”


    “熟也並不甚熟,”和尚展開著一雙花白的眉毛:“倒是去過幾迴。”


    說著他臉上帶出一片笑意又道:“那裏有一處地方叫白馬山莊……”


    寇英傑頓時心裏一動,卻沒有現於麵上。


    和尚含笑接下去道:“老衲倒去過幾迴。”


    寇英傑道:“在下要去的地方,正是白馬山莊,大師父可否指引一條明路?”


    “啊!”和尚道:“那倒是巧極了,白馬山莊,居民不過三五十戶,多是前朝遺老,施主令師大名……”


    寇英傑本待直說,可是他卻想到師父大名滿天下,如道出實話,和尚必然大吃一驚,說不定又多上一些閑是非,是以他話到嘴邊又吞住,當下乃改口說道:“先師姓雲,草字雙飛!”


    和尚愣了一下,搖搖頭道:“這倒沒聽說過了。老衲前些時去那裏,乃是同敝寺的鏡明方丈專誠拜訪一個江湖奇人郭老王爺。”


    “郭老王爺?”


    “施主不要誤會,老衲說的王爺,可不是在朝為官的王爺,而是有金大王之稱的那位江湖奇俠,郭白雲郭老俠客。施主大概也曾聽說過這個人吧!”


    寇英傑一抱拳,肅聲說道:“郭老俠名久播,在下自然聽過,想不到他老人家也住在興隆山。”


    風火和尚感慨著道:“郭老王爺當得上是個異人,他那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可稱天下無敵,敝寺的方丈,就曾專誠請他老人家指點過功夫,老人家當時送了敝寺方丈四個字的謁語,至今方丈仍受益無窮!”


    寇英傑道:“這麽說,在下此去興隆山,交待完了先師喪事,倒要專程去拜謁他老人家一下了。”


    “那可沒這麽容易!”老和尚微微笑著:“他老人家是不是在山上還不一定,就算是在山上,平素也是不見外客,那位玉小姐更是出了名的難惹,她武功得自老王爺親授,可是不得了,誰也不能輕易冒犯!”


    寇英傑道:“這麽說,外人是無法上門拜見了?”


    “很難!”和尚忽然又笑道:“這也難說就是了,山上有一處地方叫梅園,郭老爺子與那位玉小姐最喜梅花,閑來無事時,常愛在那裏走走,施主如果有心拜見他們,不妨在每日晨昏,到那裏去等著,說不定有意外的遇合,也未可知!”


    寇英傑抱拳道:“多謝大師指導,在下聽說郭老先生門下有兩位弟子,是否也住在一起?”


    風火和尚道:“不錯,二位少君武功都高不可測,隻是並不住在山上,聽說兩位少君掌管著老人家百萬的家財,目前在甘涼經營著珠寶生意,每月才得上山一次。那位二少君複姓司空,單名一個遠字,前時有幸,還到過敝寺幾次,方丈請教過他的劍法,果然高明,隻是……這兩個人,似乎對名利心過重,聽說不得郭老喜愛!”說到這裏歎息一聲,雙掌合十,又道:“阿彌陀佛,名利之心導源於貪,貪不能止,則諸世間孵,化,萱,胎,隨力強弱,遞相吞食,是等則以貪字為本,無量佛——南無阿彌陀佛!”


    寇英傑待他念完佛語之後,道:“這麽說,這白塔寺與郭老先生淵源甚厚了。”


    “誰說不是!”風火和尚看了他一眼,苦笑道:“不瞞施主你說,這甘涼地方有十處寺廟,包括敝寺在內,都接受過郭老王爺大量金錢布施,阿彌陀佛!”他合手又喧了一聲佛號,才繼續道:“郭老王爺可謂是我們佛門的大恩人,這十座廟刹的香火,多賴以維持,隻是……自從二位少君管帳經營以後,卻對出家人刻薄多了,每月照例的布施銀子,也常常借故拖延不給,敝寺已很久沒有領到了。最可憐的是宏濟寺,當初建廟的銀子,全賴老王爺解囊支持,如今一旦中斷了接濟,廟裏香火不濟,百十名僧徒,幾乎己瀕臨斷炊之危,目前多賴各廟宇互相接濟維持,說來也實在可憐!”


    寇英傑道:“這種情形,郭老先生豈能不知?”


    “施主有所不知,”風火僧這才吐出了滿肚子的苦水道:“郭老王平素很少在家,他老人家自從三年前參習上乘心法以後,已不問外事,家事有他女兒,外麵事也就聽令他那兩個弟子負責。”


    說到這裏嗓音壓低道:“聽說老王爺關照每月不得中斷十所廟宇的接濟,奈何二位少君是陽奉陰違,把這筆為數可觀的銀錢,用以中飽私囊。”頓了一下,他雙手合十,又自高念一聲佛號,嘴裏連聲道:“罪過!罪過!”


    寇英傑心裏對於二位未曾謀麵的師兄,有了一個大約的認識,也就不再多問,當下合十告退,向所居禪房自行步入。


    他當然不是真的迴房歇息,隻是不願讓那風火和尚知道而已。


    出了白塔寺,他急急策馬,沿著黃河右側的一條黃土驛道,一徑的疾馳下去。一盞茶的時間以後,他已來到興隆山下。打量著眼前的山勢,他由不住興出一聲讚歎,暗暗讚揚著先師生前果真是好眼力,選擇了這裏居家。


    在一片蟬聲裏,但見眼前柳蘊成蔭,山勢極為遼闊,共分有雙股敞道向內山環抱進去,放眼看去,一片藹藹秋光,雲霞迷離處,點綴著萬紫千紅,間歇有白鷺成群,耳中不時婉轉著靈禽的啁啾。


    兩條敞道雖是相背而馳,觀其盤旋之勢,卻是殊途同歸。


    仰首前瞻,細察山勢,明顯的分為三道界限,麵積最廣大,展延百裏的第一界線,即是最小的第一界線,這一道界線內,鳥語花香,秋色宜人。


    第二道界限,屬於半山之勢,牽連後山諸嶺,天光自四峰交投直射,樹挺枝秀,風迴雲轉,泉聲潺潺在聞,似更能獨得天地之鍾秀。


    至於第三道界限,概為高拔千仞之嶙峋峻嶺奇峰,那裏白雪常封,雪氣氤氳,卻非極目所能窺其堂奧。


    寇英傑把眼前山勢,看了個清楚,胯下黑水仙,已不耐發出嘶聲,頻頻刨動前蹄,寇英傑微微抖韁,即刻向嶺內奔去。


    一片秋色蟬聲,他來到了一處內山腹地,一麵是展延數裏的秋收旱田,另一麵是水明山秀的天上人間。


    高有十丈的一方巨石,拔地直起,作馬揚前蹄之勢,透過巨石腹跨之下,蜿蜒出一道迂迴的山路,自此地勢漸漸升高。巨石上赫然鑄刻著“白馬山莊”四個大字,字跡蒼勁,其上抹以翠綠,望之而興古意。


    寇英傑方自對石凝視,耳聽得身後急促的腳步之聲,他不禁帶馬迴頭,卻使得他微微一驚。


    目光望處,隻見一頂青呢大轎,在四個黃衫短衣精壯漢子的力抬疾步下,正自繞過一彎腴柳,直向寇英傑站身處行走過來。


    山道雖然不窄,可是容納了這乘轎子,再並馬而行,可就有些牽強。寇英傑就把坐騎向一旁閃開了些,轉瞬間,對方那乘轎子,已來到了近前。


    撇開轎子中人不算,走路的共是五個人。抬轎子的是兩個人,跟著換肩的又是兩個人,另外一個人,卻行走在轎子的前首。這個人二十左右的年歲,一身鮮豔講究的青緞子長衣靠,腰紮絲絛,卻把長衣下擺一角別過來,紮在絲絛裏,這人麵容黑瘦,但精神奕奕,背後的一口長劍,似乎較一般的劍身,看上來要長出半尺,老長的一截露出頸後,足下一雙鹿皮爬山靴,昂首闊步,精神抖擻。


    寇英傑立處,正當白馬山莊那方的入口之地,來人一行看來正是借步此處入山,雙方正好照了臉兒。


    那乘轎子轎簾敞開著,裏麵倚坐著一個四旬七八,衣衫華麗的中年斯文漢子。這人正自用一雙奇異的眸子,打量著寇英傑,忽見他右手微微揚動了一下,轎子立刻就停住不動。


    轎前青衣少年,立刻迴身拱手聽命。


    華服漢子嘴皮微動,寇英傑因距離較遠,未能聽出他說什麽,即見那青衣少年應了一聲:“遵命!”隨即迴身向著寇英傑站立處走來。


    寇英傑心中方自一怔,對方那個青衣少年,已經站立麵前:“你是幹什麽的?”


    青衣少年衝口先來了這麽一句,一雙鋒芒畢露的眸子,上下的在寇英傑身上轉著,其勢洶洶,大有一言不合,即要動武的樣子。


    寇英傑在馬上抱了一下拳道:“在下姓寇,寇英傑,來此是訪尋一戶人家……”


    “胡說!”那少年咄咄逼人的上前一步道:“這裏哪有你要找的人?既要找人,怎不知找人的規矩?還不給我退了出去!”


    寇英傑心裏老大的不悅,隻是一來摸不清對方身分,再者自己此來是客,又在服喪期間,自不便惹事,當下翻身下馬。


    少年上前一步道:“你是怎麽進來的?既然來這裏找人,怎不在入口先行通報,敬候響箭通知?這麽胡跑亂闖,想死麽!”


    寇英傑想不到他年紀輕輕,竟然出口傷人,不禁冷笑一聲道:“興隆山莊未聞是何人私產,我怎麽就來不得?”


    少年怒叱一聲道:“大膽!”足下一跨步,霍地出右掌,直向寇英傑前胸上直擊過來,寇英傑後退一步,少年這一拳差著數寸沒有打中,可是緊接著他右足快進一步,卻用另一隻手唿一聲,帶出大股拳風,直向寇英傑腰眼上擊來。


    寇英傑登時就覺出這少年拳腳上得過高人傳授,而且行拳過掌之間,頗有內功根底。心裏有了這番見地,寇英傑不敢大意!他一來心怒對方口頭刻薄,再者這少年尤不該出手打人,是以他決心要給他吃些苦頭。


    少年拳來得猛,寇英傑閃得妙。


    “唿——”一拳又走了個空,少年狂吼一聲,正待三次進拳,寇英傑已不容他這般猖狂,隻見他身子向後一撤,右掌托附之間,施展了一個托字掌,直向對方少年右肘腕上附來。


    青衣少年年幼得高人傳授,隻因上來自負,根本未把對方看在眼中,這時摹然發覺到不妙時,已把招式用老,想退身已是不及。


    隨著寇英傑輕叱的一聲:“去!”掌勢向外一吐,青衣少年身子就象個陀螺似的向外旋了出去,叭的一下子坐倒在地。


    轎內那個華服中年漢子看到這裏眉頭一皺,霍地把身子坐直了。


    就在這時,坐倒在地的青衣少年,猛然把身子竄了起來,劍光一閃,指向寇英傑麵門,他氣勢洶洶的道:“小子!你是找死,快撤兵刃出來!”


    寇英傑打量了一下轎內的中年人,見他表情泰然,絲毫不以為意,心內不禁大不為然。


    既然撤出了兵刃,動起手來可就保不住要傷人,妙在對方主人在場,竟然不予喝止,寇英傑可不願這麽冒失。當下他閃出一步,怒目視向轎中人冷笑抱拳道:“足下莫非聽任手下這般作為不成?”


    轎內中年漢子鼻子微哼一聲,徐徐的道:“興隆山名榜武林,足下這般冒失,略予懲處,理所應當。”說到這裏嘿嘿一笑,那雙深邃的眸子,卻在寇英傑身邊的那匹黑水仙身上轉了一轉,一隻手微微抬起,摸著唇上的一叢短須:“足下現在走還來得及,隻是得把這匹牲口留下來,怎麽樣?”


    寇英傑冷哼一聲,不再與他多言,卻把目光移向那個青衣少年,他預感到一場殺搏在所難免,左手輕輕在愛馬黑水仙身上拍了一掌,黑水仙遂自行向一旁走開。


    青衣少年一舉掌中劍,道:“快!少爺要在你身上開個血窟窿,才消心中之恨!”


    “隻怕未必!”寇英傑眼見他主仆如此囂張,決心要出手教訓這少年一下,隻是那轎中人顯然是個虛實莫測的人物,倒不得不令他暗中戒備。


    無論如何,他不出手是不行了。


    冷笑一聲,他手探腰側,寒芒乍顫,卻把一口如意軟刀操在了手中。


    青衣少年沒料到對方施用的竟是一口軟兵刃,心中一驚,卻把長劍向懷中一抱,目視正前,氣沉丹田。


    架勢一拉開,可就透著不凡!寇英傑見少年一拉架勢,憑自己閱曆,竟然未能看出對方門戶,心中不免吃驚。


    是時,轎內中年人已比了個手式,轎夫隨即把那頂青呢大轎緩緩放了下來。中年人依然坐在轎內,他臉上微微帶著冷笑,擺出一副坐山觀虎鬥的樣子。


    寇英傑不禁心中更是有氣,方待向對方少年交待幾句,卻不料那少年一心想找迴方才的麵子,根本就無暇與他多說,嘴裏喝叱一聲,一挺掌中劍,直向他麵門上刺了過來。


    寇英傑如意軟刀向外一封,身子奇快的一個疾轉,左掌霍然遞出,直向那少年後肩擊來。


    他無疑是心存仁厚,滿心隻想略給對方幾分顏色,倒是無心傷害於他。卻不知那青衣少年並不領他這個情,就在雙方刀劍乍然一交的當兒,那少年身子一個快速的疾轉,掌中劍霍地向外一封,泛出了一片寒光,由上而下,劃出了一個之字。


    這一劍無異是得自高明傳授,之字上的一點,象征著劍點前心,接下去是劍掛兩肩與一揮一拖,這一劍五式,果然高明之至!


    寇英傑方自凹腹吸胸,躲開了首先的一刺,接下去的四手快劍,卻是一氣嗬成,青衣少年如非心存狠惡,萬萬不會對一個陌生人一照臉的當兒,竟然施展出這般狠毒的殺手。


    這一招五式,施展得那般奇妙,寇英傑萬萬不曾料到對方一個年少弟子,竟然會有這般起手,乍驚之下,他身軀猝然拔起,掌中刀施展出他素鳴得意的一招——一刀奔雲。一陣兵刃交鳴聲,雙方不約而同的俱都向後退了幾步,青衣少年到底是力道不足,足下踉蹌著,幾乎坐了個屁股蹲兒。


    然而寇英傑卻也並不體麵,在他低頭察看時,才恍然發覺到長衣一角,居然為對方劍刃削落。


    就在寇英傑方自一緊掌中刀的同時,那個青衣少年居然第二次襲了過來。這一次較諸前一次更為猛烈,掌中劍卷起了冷森森的霞光,在刺目的劍光裏,卻明顯的分出了三截劍尖,分點寇英傑咽喉、心窩、下腹。


    青衣少年果然劍法迥異,隻是這一次在寇英傑嚴密的防範之下,卻難以取勝。


    麵對著當前劍勢攻擊之下,寇英傑身形紋絲不動,他迭經大敵,早已養成臨危不亂的大家風範,越是形勢險惡,越見其謹慎周密。


    這種以不變而應萬變的氣概,正是成就他今後在武術劍道上超凡拔萃的最大因素。


    青衣少年一手三劍的絕技施展的並非不妙,隻是卻懾於寇英傑這般泰山崩於前而不潰的氣度,就在他心神微分的當兒,寇英傑已把握著這一刻良機,在對方泰山壓頂的劍勢裏,攻出了一刀,刀光一吐即收。


    耳聽轎內中年人一聲叱道:“不好!”象是一頭怒起的飛鷹,那個身著華麗衣服的中年漢子,倏地騰身而起,寬肥的彩衣,噗嚕嚕帶著一陣子疾風,飛星天墜般的向著二人之間猝然落下去。


    中年人顯然具有非常身手,在他兔起鶻落的一刹那,寇英傑頓時有感於他環身四側的充沛力道。也就是這種力道,迫使寇英傑不得不向後麵撤退了一步。然而,這仍不能阻止他已出的刀勢。


    其實寇英傑是有足夠的能力,在這一刀取得對方性命。他當然不會這麽做,如意軟刀的刀尖,在已經掃觸到對方前心衣邊的彈指間,忽然向上方跳開,有意的離開了這處要害,卻紮向那少年左麵肩窩,噗的一聲,足足紮進去有兩三寸深。


    刀拔,血竄,青衣少年嘴裏“啊唷!”一聲,足下一連後蹌了六七步,噗通一聲坐倒在地。


    麵前人影一閃,現出那華衣中年漢子,他似乎震驚於青衣少年的負傷,麵上神色為之一變,二話不說,陡然出手按在了少年肩上傷處,幾名轎夫也都驚慌失措的偎近上來。


    華服漢子怒聲道:“沒你們什麽事,退下去!”


    四名轎夫似乎十分畏懼這中年人,聞聲後,匆匆退迴原地站好。


    中年人怒視了寇英傑一眼,才轉向少年說道:“不要緊,這裏尚有一粒定血丹,無論多重的刀傷一粒足可見效,你服下以後暫時不要走動,小坐片刻,當有妙用!”


    青衣少年十分委屈的點了一下頭道:“謝謝爹爹!”


    寇英傑心中一驚,這才知道對方竟然是父子關係,較諸師徒之情猶要更深一層,看上來,雙方勢將更難以善罷甘休了。無論如何,即使是一千個有理,此刻也難以分辯。


    寇英傑心知此刻開口,即使是真心向對方致歉賠罪,也是無濟於事,反倒不如一言不發,看著對方究欲如何,再定對策。


    想到這裏,他退後一步,將一口如意軟刀,還入鞘內,倒要看看對方怎麽對付自己。


    是時,那中年漢子已由身側取出了一個扁玉匣子,打開來,由裏麵取出了一片丹藥,與少年服下,收起了玉匣,他才緩緩站起來,一迴頭,目光炯炯的逼視向寇英傑:“混小子,你好大的膽子!”華服漢子邊說,邊自把一雙袍袖卷起來,向上方作規則的挽好,那雙灼灼的眸子,鷹般的深沉:“足下攻習的是馬家快刀吧!不錯,很有點底子了!”


    冷笑了一聲,他又接下去道:“不上高山,不顯平地,今天鄔大爺也叫你長長見識,你就知道你那兩手三腳貓功夫在這裏耍不開了!”他一麵說時,身子一直向後麵退著,可是退的步子顯然很奇怪。


    寇英傑因見這中年漢子器宇軒昂,是以一上來,就未敢對他心存輕視,這時聽他口氣,竟然已窺出了自己刀法玄奧——這是下手對敵武者大忌。


    蓋因為對方一上來先把自己身手摸清了之後,先已立於不敗之地,想要勝他可就不易。


    再者,寇英傑也曾注意到中年漢子退後的步子,乃是采取交插五宮的步勢,心中更不禁大生警惕之心,愈覺得對方不是好兆頭。


    中年漢子退到一定位置上,左實右虛,把腳步定了下來,一雙手腕子交插相疊在前麵小腹上:“足下請吧!”臉上帶著輕輕的冷笑,這漢子真有說不出的狂傲姿態。


    寇英傑抱著拳道:“請報大名!”


    中年人狂笑一聲,道:“你也配問我的名字麽?還是糊塗一點的好!”


    寇英傑咬了一下牙,冷冷的道:“足下既不願以姓名示人,顯然別有隱衷,請示要與在下怎麽一個打法?”


    中年漢子嘿嘿笑道:“小子,你連我妙手昆侖鄔大野都不認識,竟然就敢來到皋蘭撒野,這就活該你小子要倒黴了!”雙手揮了一下道:“來吧,找出你的刀,看看能沾著你鄔大爺一根汗毛不能!”


    寇英傑道:“那倒用不著,兄台既然空著手,在下也就徒手奉陪!”


    這也是寇英傑心思慎密之處,因為對方一上來先已看出了他的刀功刀門,是以他也就不再以刀對敵。


    鄔大野鼻子裏哼了一聲道:“一切隨你,來吧!”說到來字,他身子霍然向下一矮,氣沉小腹,目視正前,身軀似蹲又立,看來固若磐石。


    寇英傑自忖著這個架不打是不行了,當下抱拳道:“現醜!”


    陡然他足尖點地,身軀平著竄了過去,左手微晃一下,右手待機直向姓鄔的上胸劈出一掌。這一掌純係試探對方虛實,掌力乍一推出,中年漢子竟然隨著他的掌勢霍然向後退了出去。


    當初還不覺有異,待到右手往迴一收的當兒,這才暗吃了一驚。原來那漢子整個身子仿佛是一塊鐵,而自己收迴的手掌,卻有如是一方磁石,一出一收,有如磁石引鐵,眼看著那漢子身軀,夾著一股強勁的風力,唿地一聲,隨著自己收迴的掌勢,猛地撲了過來。


    寇英傑大吃一驚,陡然憶及當初郭先師在沙漠動手之時,老人家的身手,即有幾分與對方相仿佛,俱是武林中難能的粘字訣竅。這一驚使得他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也幸他洞悉在先,才免了一場上來劫難。


    鄔大野身如狂風般的襲上來,四肢齊收,而在他身子甫一湊近的刹那,卻驀地向外分開來,一收一放,其間夾帶著萬鈞巨力。


    鄔大野心銜子傷之恨,再加以他本人一貫的動手作風,必使對手身上帶了傷方得幸免,是以拳腳上力道,貫足了十成功力,雙手猛襲寇英傑雙耳兩頰,一雙足尖蜷曲著,直向寇英傑兩處肩窩上踢去。


    寇英傑如非洞悉於先,隻怕一上來先就招架不住,總算他見機得早,身子霍地向後一坐一擰,嗖的一聲拔出了一丈五六。


    妙手昆侖鄔大野一雙足尖,緊擦著寇英傑肩上踢了過去,險固然險到了極點,隻是沒有踢著。唿一聲,象是一片雲似的,鄔大野掠空而過。


    兩個人就象一對剪空交尾而過的燕子,刹那間分飛兩處。


    寇英傑頓時有感於對方手足上的力道驚人,雖然沒有被他實力擊中,隻為他手足上的風力掃擦過去,也覺出火辣辣的一陣灼痛,如此看來,對方這個中年漢子,顯然具有一流的卓然身手。


    彼此不過才過了一招,寇英傑已覺出自己萬萬不是他的對手。


    這其中還有一點差別,寇英傑終究心存仁厚,上來不肯以實力相拚,而鄔大野卻是出手極重,似乎一上來就有製對方於死的意思,相形之下,強者益強,弱者也就愈弱了。


    妙手昆侖鄔大野一招失手,嘴裏怒嘯一聲道:“好小輩!”隻見他一雙大臂霍地向後一個倒剪,足跟著地,使出了一式金鯉躍波,嗖的一聲,已再次來到了寇英傑身邊。


    冠英傑自忖著無能勝過對方,卻也不甘心就此服輸,這時見他展出千鈞巨力,用霸王卸甲式子,直向鄔大野兩肋上捺了過去。


    鄔大野冷笑道:“好!”


    四掌直托之間,寇英傑隻覺得一股大力反彈而出,其勢至猛,再想挺身出力,已是無及,唿的一聲,摔了出去。


    這一摔端的是跌得不輕,寇英傑雙手兩膝俱都擦破,所幸他身手靈活已極,就地一滾,霍地躍身而起。說時遲,那時快!


    就在他身子方自站起的一刹那,麵前人影一閃,鄔大野又已來到了身邊。寇英傑頓時覺出,那鄔大野身上發出一股吸力,想要擺脫他誠是不易。一念未完,隨著鄔大野翻出的手勢,一股疾風已托向他腰胯之間,鄔大野叱了一聲:“去!”氣勢一吐,寇英傑竟再次的被摔了出去。


    這一次較諸前次更重,加以寇英傑落下的身子,受阻於一叢亂石,石塊紛飛裏,寇英傑再次站了起來,身子多處已見了傷。


    雙方動手,既無血海深仇,到此也就很可以作罷了。無餘鄔大野卻不作此想,似乎存心要置寇英傑於死地。


    寇英傑在沉重的兩次跌摔之後,尚能站起,已是不易,卻未曾料到身子方自站起的同時,鄔大野長笑聲中,再次的逼了過來。


    寇英傑陡然憶及此人身手,有幾分與死去的恩師相似,正待出聲唿止,鄔大野已再次的撲身而近。唿!一股疾風,鄔大野的腿,直向寇英傑雙膝上掃來。


    寇英傑身子往上一拔,卻正好迎著鄔大野揮下的手掌,這一掌鄔大野決心要取他性命。


    隻聽得碰的一聲,擊中在寇英傑背心之上。


    隨著鄔大野遞出的掌勢,寇英傑身子足足騰起來七尺高下,帶著後者的一聲長嘯,直向懸崖邊滾落下去。


    鄔大野冷笑一聲,自忖著他無活命之理,這才迴首向山道間的那匹黑水仙,由不住點頭讚許道:“好馬!”心中一動,隨即吩咐手下道:“給我擒下來!”


    四個轎夫齊應一聲,猛的撲過去欲擒捉時,那匹黑水仙早已長嘶一聲,向著亂山間狂奔而去,瞬息無蹤。


    妙手昆侖鄔大野待追時已是不及,心中好不遺憾!他冷冷的道:“這件事,你等切記不可對任何人提起,否則休怪我手下無情!”


    四名轎夫唯唯稱是,哪裏敢不答應。


    鄔大野重新返迴轎內,揮揮手,四名轎夫重新抬起轎子,那名青衣少年原沒有什麽大傷,上藥之後己無大礙,當下仍象來時模樣,率先前導。


    一行人轎,繼續向前行進。


    仿佛置身於虛無飄渺的雲霧裏,又象是隨著劇烈的浪潮,一次又一次的在海水裏衝擊著,寇英傑悠悠的自昏迷中醒了過來。


    首先映入他眼簾的是窗外的那株老梅樹、一隻歪斜的八仙桌及一襲杏黃色的袈裟,袈裟是穿在和尚身上的——風火僧向元。


    寇英傑仿佛記起了什麽,那個叫妙手昆侖鄔大野的人,施展重手法,把他打落崖下。


    一次!兩次!三次……似乎中途一連經過了三次重跌,一次比一次劇烈,直到了第四次,他才開始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他耳邊似乎聽到了一聲馬叫——黑水仙的悲鳴聲音,再以後,他真的什麽也不知道了。


    他能躺在這裏,誠乃異數,天意!


    他不禁為著自己尚能苟活人間感覺慶幸,由不住發出了冗長的一聲呻吟。


    “阿彌陀佛!”風火僧放下了手上的經卷,打著稽首道:“寇施主,你總算醒過來了!


    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和尚眸子裏交織著慈輝,道:“施主,你可知道,你已整整昏迷了一個對時,可嚇煞人了!”說到這裏,眉頭一皺又道:“不好!”趕忙上前一步,雙手托著他往上一起。


    隻聽見“哇!”一聲,已自寇英傑嘴裏噴出了一口鮮血。


    風火僧向元喧了聲“無量佛!”緩緩把他身子平放下來:“寇施主,千萬不能出聲說話。”他臉色十分沉重的說道:“方丈交待,你要靜息三日,才可以出聲,不得妄動身軀和飲水,否則,性命不保!”


    寇英傑微微頷首,表示他聽清楚了。


    向元用一方紗巾,輕輕把他唇邊血漬擦拭了一下,慨然歎道:“看來,施主你象是不慎自懸崖摔下,如非是施主你那匹坐騎通靈,將施主自行馱迴,隻怕施主你一命休矣!”


    寇英傑微微點了一下頭,眸子裏現出了一些淚痕,他周身無比痛楚,仿佛身上的每一塊骨節都碎了,每一塊肉都在淌流著鮮血,試著運行一下真氣,卻連一絲力道也提不起來,當真是氣若遊絲。


    風火僧向元道:“敝寺方丈已用接骨術,為施主把兩腕錯開的骨節接好,全身上下,為施主貼了十七塊鎮肌和氣血的特製藥膏!好重的傷!異數,異數!施主你這條命但能保住,稱得上我佛慈悲,無——量——佛——南無阿彌陀佛!”


    寇英傑枕上頷首,再次表達他內心由衷的謝意。


    和尚道:“方丈交待,如果在子時之前,施主倘能醒轉,這條命尚還有救,否則就要老衲給施主準備後事,施主此時醒轉,似乎較諸方丈預期的子時,還要早上兩個時辰,看來這條命是保住了。可喜,可賀。”說到這裏,他雙掌合十,又朗誦起阿彌陀佛來了。


    一旁的小火爐,正自蒸煮著什麽,和尚站起來道:“你己一日夜不進飲食,方丈交待如你醒轉,要老衲喂你吃些東西,廟裏沒有什麽好吃的,老衲為你煮了幾個山芋,施主你可覺得饑餓?”


    寇英傑搖了一下頭。


    向元和尚道:“要吃些才好!”說著,徑自取了個熱山芋,剝了皮,用竹筷叉開,挾了一塊,送到他嘴裏。


    寇英傑隻吃了一塊,即作出嘔吐之意。


    風火僧向元嚇了一跳,趕忙放下筷子,把一隻手輕按向他小腹上。


    寇英傑隻覺出由他掌內傳出一股溫和之氣,似如此上下攪動了半天,才勉強使他平息下來。


    向元和尚似乎功力不濟,額頭上已現出了汗珠,他長籲了口氣道:“施主你感覺如何?”


    寇英傑勉強點了一下頭。


    和尚道:“我們這廟裏,隻有方丈懂些醫術,他已為施主服下敝寺自製的續命保濟丸,隻是,看來藥效並不十分顯著。”


    說到這裏歎了一聲,十分懊喪的道:“早上,玉小姐來寺的時候,方丈竟然忘記向她討取一粒紫金丹,否則施主就不礙事了!”


    寇英傑雙目迷朦,原已興出了濃重的睡意,隻是當他乍然聽見玉小姐三個字時,禁不住全身一震,陡然睜開了雙目。


    和尚並沒有發覺他這種反常的突然舉動,隻是雙手合十喧著佛號,又道:“施主你好生休息,老衲還有一課經,念完後再來看你!”說完雙手合十一拜,徑自離去。


    寇英傑待其去後,那一顆心卻因為風火僧的那一句玉小姐而再也難以平靜下來。


    他腦子裏反複的思索著那個玉小姐的影子,心裏真有說不出的遺憾。


    為什麽每一件事,都是那麽陰差陽錯,不湊巧?


    在曆經千山萬水,受盡驚險磨難之後,眼看著來到了師門,即將得卸千斤重擔的當兒,卻又偏偏會發生了這件事。


    如非愛馬通靈,以及這廟裏和尚搭救,自己此刻早已命喪黃泉。


    他不禁又想到了那個狠心辣手的中年人,暗暗記著他的名字——鄔大野。


    他反複的念著這個名字,早晚有一天,要報複這一掌之恨。


    人在傷病之中,在他腦子千思萬想之後,最終仍然落在了那位玉觀音郭彩綾身上。他忘不了她的絕世芳容,忘不了她神乎其技的身手,更忘不了她的無情鞭梢……


    想到了馬場那一頓無情的鞭撻,以及她厲顏相向的嘴臉,寇英傑當真猶有餘悸,禁不住自腳心裏滋生出陣陣的寒意。


    身上是那麽的痛苦,思慮更加的痛苦!想東想西,簡直沒有一件事稱心如願。


    最可悲眼前落得古廟棲身,身罹重傷,生耶?死耶?尚是茫茫未知之數,怎不令人憂心?想到這裏,真恨不能放聲大哭一場。偏偏連哭的力量也是沒有!思念再轉,他不禁又想到了自己此番負傷,歸根究底,還是怪自己武功不濟,而沿途所邂逅遭遇之人,細想起來,簡直沒有一個不是武技高強。


    拋開先師與鐵海棠不說,試想沈娘姨、鐵孟能、小薇兄妹、鷹九爺,以及後來所結識的卓小太歲、姓成的婦人……鄔大野……


    他腦子裏曆曆閃過這些人的影子,越覺得這些人,無不身手驚人,自己遠非其故,看來今後如果要想出人頭地,在武林中得占一席之地的話,是非得要痛下決心把武功練好不可!


    由是,他想到了郭先師臨終前所贈送的那卷武林至寶——金鯉行波圖,以及所傳授的十一字真訣,不禁一時又興起了無比雄心壯誌。他覺得目前已到了下工夫研究這些密奧武功的時機,似乎已刻不容緩。


    想到了那卷金鯉行波圖,心中一驚,眼睛可就情不自禁的向著右膝上看去,還好,那卷圖畫,仍然好好的纏在腿上。


    為了這卷圖畫的更安全萬無一失起見,寇英傑參閱那卷圖畫,另外配了一條,再包以黑綢,縫好,改成一雙外用的護膝綁腿,這麽一來,就成了武林男士一種普通的外用裝著,出示任何人,也不會引人疑竇了。


    看見這卷圖畫,寇英傑內心滋生出一種安慰,他既然傷居在床,轉動不易,幹脆就把師授的十一字真訣記起來,反複思索推敲。


    他原本智力過人,自從服喪以來,哪裏有過一天安寧日子,即使能靜下來想一想的時間也是不多,這時運思細一推敲,果然覺得師授這十一字真訣含有極深的涵意在內,果真參習輔以內功調息,必具神效。無奈他經此重傷,內元真氣俱已大虧,即使是運用思籌,也是消耗不起,勉強的支持了半個時辰,即興起了濃重睡意,才一合眼,即沉沉入睡。


    夜前,他一覺醒轉,適方丈會同風火僧來探,與他服了一些丸散。


    方丈法號至明,為人甚是慈善,頗精醫理,當時講說了一些要他注意的事項,察看了一下他的舌苔,告誡他旬日之內不可移動,一切煩碎,皆用小沙彌操作,須再過三天,始知安危。


    至明方丈交待完畢,始與風火僧向元步出禪房,當即打發了一個小沙彌入內侍奉寇英傑便溺。


    經過了一番折騰之後,寇英傑再次昏昏入睡。


    子時前後,寇英傑昏沉沉的由夢中醒轉,隻覺得遍體燥熱,口渴難耐,他腦子裏方自興起了要飲水念頭,卻有一枚剝了皮的新鮮枇杷適時接觸在他唇邊!


    一種意外的喜悅,迫使他張開嘴,三口兩口的吃了下去。


    第二枚又送到了嘴邊,他又吃了下去。


    第三枚卻沒有了!


    一雙纖纖的手指為他把吐出的果核拿起來,丟向痰盂裏,發出了叮的一聲。


    寇英傑覺得口齒留芳,舒服極了。他自負傷以來,已兩日一夜不進滴水,乍嚐美味,自是味同嚼食仙果。閉著眼睛,在枕上微微頷首,算是答謝風火和尚賜食佳果的美意。


    然而,站立在他床麵前的可並不是那個風火僧向元。也不是奉命來侍候他的小沙彌。是個長身玉立,花姿玉貌的絕色佳人——玉觀音。她靜靜的站在床麵前,黛眉輕顰杏目含憂。


    她穿著一襲緊身的黑色夜行衣靠,外麵罩著深絳色的一領披風,長發用黑絲絨緊緊紮成一根兒臂般粗細的辮子,甩向肩側,襯著隱約的燈光,看上去俊極了。


    禪房內點著一盞孤燈,燈芯無聲的燃燒著,跳動的燈焰,似乎也同於她此刻內心那般的不寧靜,那麽的舉棋不定。那雙眸子更不知是嗔是怨,更似無可奈何的憐惜。總之,每當她打量看他時,都使得她心緒不寧,也不知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自從秦州賽馬歸來以後,這個人的影子,就時常出現在她思潮裏。“到底是怎麽迴事?”她老是想靜下來,打心眼裏理出一條頭緒來,偏偏是越理越亂,當真是“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了。


    倒是從來不曾這麽仔細的瞧過誰來,況且對方還是個男人家。把他的臉一遍一遍的瞧著,看在眼裏,想在心裏,拿來和那天賽馬時候的他互一比較,一個人,兩樣心思。


    “唉……”她由不住露出了輕輕的一聲歎息。


    也就是這聲歎息,使得寇英傑心中一驚,他原是閉著眼睛,忽然睜開來。


    當他目光接觸到站立在自己麵前的,竟然不是那個風火和尚向元,而是玉觀音郭彩綾時,著實的大吃了一驚。


    他身子顯然的動了一下:“啊!是……你。”


    玉小姐道:“不要說話!”


    寇英傑頓時不再吭聲。他以無比驚詫的神色,打量著眼前的玉小姐,內心衝動極了,因為他急於要找她,有太多的話要告訴她,偏偏目前又不是見麵說話的時候。


    郭彩綾道:“你傷很重,你還不能說話,暫時忍耐一下!”說著她那一雙長長的秀眉皺了一下又道:“白天我來廟裏,為我爹爹還願,看見了你的馬,就猜想你住在這裏,果然沒猜錯,隻是沒想到你竟然在這裏養傷,你怎麽會來皋蘭?又是怎麽受的傷?”


    寇英傑張開嘴,隻說了一聲“我……”下麵的話,竟然說不出來。


    郭彩綾道:“我忘了你不能說話了。你不要開口,隻聽我說就是了!”


    寇英傑無可奈何的點了一下頭。


    郭彩綾道:“剛才你在睡夢中時,我已察看了你的脈搏唿吸情形,看樣子你受了很重的內外傷,我雖然對你認識得並不清楚,卻可以斷定你不是一個壞人。”說到這裏頓了一下,床前有一張木凳,她緩緩坐下來。“你隻要聽就是了,”她說:“我還有事,這個地方也不方便,我不能停留很久!”


    寇英傑點點頭,表示聽明白了她的話。


    郭彩綾皺了一下眉,道:“那一天在秦州賽馬的事,我覺得我做得太過分了,我不該用皮鞭子抽你,事後我很後悔。”她似乎很為難的才說了這幾句話。


    寇英傑一聲不出,直直的用眼睛看著她。


    郭彩綾看了他一眼,臉上的神態很窘,咬了一下牙,她繼續道:“也許你心裏還在恨我,要是這樣,我也沒有辦法。”


    寇英傑仍然一動也不動,他隻是用眼睛看著她,似乎在分辨她的居心和誠意。他不再期望眼前說些什麽,因為他要講的話太多了,絕非三言兩語所能說得完的。


    郭彩綾道:“你身著孝衣,聽說還帶著一口棺材,可是你親人中有什麽人故世了?”


    寇英傑點了一下頭,臉上帶出難以刻劃的表情。


    郭彩綾道:“你是在送喪?”


    寇英傑又點了一下頭。


    郭彩綾一怔道:“這麽說,你死去的親人是住在皋蘭?”


    寇英傑忽然睜圓了眼睛,他身子抖動了一下,喉嚨裏發出了急劇的喘息聲音。


    “你用不著激動,其實這些話你是用不著告訴我的,我隻是覺得好奇才問你。”說著她默默點了一下頭,道:“這麽說起來,你的孝行可嘉!我倒是錯怪了你。不過……有些地方,我實在還不了解你!等你的傷勢好一點,能說話以後,再告訴我吧!現在,我必須要走了!”說完,她探手身側,拿出了一個小小玉瓶,道:“我現在給你服一粒紫金丹,這是當年我爹爹親手采集二十四種名貴藥材,調煉成的。能治百病,尤其能補氣血,大傷之後,服下更有神效,你先吃下一粒,必能使你元氣早日恢複!”


    藥色澄黃,大小僅如梧桐子,卻有濃重的異香撲鼻。


    郭彩綾取出一粒,放置在他嘴裏,忽然一怔,道:“我走了。”


    言罷身形微晃,一縷輕煙般的已越出窗外,外麵,月色甚好,可以看見她掠出的清晰影子。不過是起落之間,已自失去了她的蹤影。


    寇英傑忙把嘴裏紫金丹吞下,待出聲喚止時,已是不及,心裏正自不解她何以忽然離去,卻見旁門啟開,風火和尚向元正自由外而步入,顯然她是聽見了和尚腳步聲,才匆匆避開的。


    風火僧看了一下他的臉色,又切探了一下他的脈搏,麵現喜色的道:“恭喜施主,好多了,好多了!阿彌陀佛!”


    寇英傑心緒如麻,隻是對於這位風火和尚,他卻充滿了感激,在枕頭上頻頻點頭,表示感戴之意。


    風火僧合十道:“寇施主不必客氣,你這次受傷太重,元氣大耗,能夠起死迴生,真是佛祖的恩典。施主大概是餓了吧!”


    這麽一提,寇英傑倒真覺得有些餓了。


    風火僧口喧佛號,含笑步出,須臾取來一大碗稀粥,耐心的一匙匙的喂他吃了有大半碗,又與他談了些閑話,才滿意的去了。


    寇英傑吃了些東西,再加上方才服下的紫金丹,已起了作用,隻覺得一股熱氣,起自丹田,轉瞬間散布全身上下,即足心手尖,也能清晰的感覺出藥力行過。不過是瞬息之間,他已覺得能夠轉動了,暗忖著郭先師留下的紫金丹,果真有起死迴生之妙,隻是轉念又想到他老人家雖然手製了紫金丹人間仙藥,造福江湖生靈,卻並未能以此而拯救他自己活命,豈非一大恨事,上天似乎也太不公平了。


    他試著運行了一下真氣,已不似先前那般怠滯不行,約盞茶之後,真氣已打通諸關節,可以暢通無阻,出了一身大汗,自此身上即大感輕快。


    他自幼曾習過橫練的鐵布衫功夫,這也就是他何以未曾當場摔斃的原因。真正對他構成致命威脅的還是鄔大野的那一掌。


    由於鄔大野那一掌力度過重,已將他全身真氣震散,現在他借助紫金丹奇特的藥力;以及至明方丈的迴春妙手,再加上他新自十一字真訣中體會出的運氣訣竅,竟然使得那散開如絲的全身真氣,重新聚結起來,實在說得上是一種奇跡。寇英傑抓住了運氣活血的竅門,隨即一遍一遍的運行,周而複始。


    郭白雲當初傳授他的十一字氣血真功,乃是宇內不傳之秘,設想當初郭白雲如非為鐵海棠之彈指飛針傷中後腦,如果僅僅為其掌所傷,即可以借此真功,收起死迴生之效,隻惜那彈指飛針本身細若牛毛,逆血而行,加以傷在腦髓,才使得郭白雲束手失策,坐而待斃。


    以寇英傑眼前情形而論,自不可同日而語。是以,在寇英傑專心運施,靈巧試行過這十一字真訣之後,即收到他出乎意料之外的神效。


    天色微明以前,他已能自行坐起,出聲發話。


    不久至明方丈和風火僧來探,見他盤坐榻上正在運功調息,不由大吃一驚。


    二僧反複觀察他的病情,對於他迴複得這般神速,無不嘖嘖稱奇,自是無比欣慰。


    那至明方丈年在五旬左右,白皙的麵皮,瘦臒、矮小,但神采栩栩,氣質不群,觀其外貌,聽其談吐,即知道他是一名傑出的高僧。


    當下,至明方丈隨即施展佛門大推按法,破格為寇英傑上下推按了一迴。


    這一場功夫施展下來,足足耗了有大半個時辰,施功人與受功人,同感疲累不堪。


    二僧退出之後,寇英傑即感腹痛如絞,即由小和尚侍候著他便溺一會,解出許多血塊濁物,由是全身上下更是大感輕快。


    晚餐之後,他己能下床行走。緬懷著此番生死攸關,不禁有兩度為人之感。


    小和尚燒了水,又服侍他洗了個澡,換了一襲幹淨的衣服,這才舒舒服服的睡了。


    仍然是子時左右。


    寇英傑忽然由夢中醒轉,一種強烈的心電感應,使得他陡然欠身坐起,這種舉動,使得靜坐一邊的郭彩綾吃了一驚。


    四隻眼睛交接之下,彼此都呆了一呆。


    郭彩綾欣慰的道:“想不到你複原得這麽快,真有點……令人難以相信。”


    寇英傑翻身下床,抱拳一揖道:“多謝姑娘賜藥大恩,感激不盡!”


    郭彩綾更為驚訝,她退後了一步,睜大了眸子道:“你已經能開口說話了?”


    寇英傑道:“姑娘盛情關懷,在下自服藥調息之後,已經好多了,再過些時日,必能複原如初!”


    郭彩綾道:“這就好了。你快坐下來說話!”


    寇英傑依言落坐,他近看著郭彩綾這個人,想到了此行自己所負的使命,一時間心上象是壓了一塊鉛,更不知如何開口才好!


    郭彩綾落落大方的道:“我本想白天來看你,隻是廟裏人雜,很多不便之處,想了想,還是夜裏來好……”說到這裏,話聲頓住,過了一會兒才道:“寇兄所投奔之人,目前就住在皋蘭麽?”


    寇英傑看了她一眼,點點頭道:“是的,是在皋蘭。”


    郭彩綾道:“令親的靈柩,可是安置在廟裏?”


    寇英傑苦笑一聲道:“先師靈柩,正在廟裏。”說罷,他目蘊熱淚,緩緩的垂下了頭,心情難受極了。


    郭彩綾怔了一下,輕歎道:“我是不該多此一問的。寇兄你身負重傷,想必很多不便之處……我是想如果有需我幫忙的地方……請你告訴我!”


    “姑娘……”寇英傑忽然抬起頭來,他麵色蒼白,心情至為沉痛的接著又說道:“我有幾句話,要請問你。”


    “有話要問我?”


    “是的。”寇英傑點點頭,道:“很重要的話,請姑娘據實迴答!我隻想證實一下而已。”


    郭彩綾微微驚訝的打量著他,點頭道:“請問吧!我如果知道,一定會告訴你!”


    寇英傑勉強定住緊張的情緒,緩緩的道:“姑娘你的名字真的是郭彩綾?”


    郭彩綾冷笑道:“這是你要問的話?”


    “請姑娘據實迴答!”


    郭彩綾見他如此慎重,不由好笑,點點頭道:“不錯,郭彩綾就是我,郭子儀的郭,彩雲的彩,綾羅綢緞的綾!”


    寇英傑把這三個字聽清楚了,道:“那麽令尊的大名是……”


    “郭白雲!”郭彩綾微微一笑,道:“這些話很重要?”


    寇英傑道:“太重要了!謝謝姑娘據實見告!我……我……”


    一時間,他神色猝變,原本就憔悴病弱的臉上,更著了一層悲痛之色。


    郭彩綾見狀禁不住皺了一下眉,道:“你怎麽了?”


    寇英傑道:“沒什麽。姑娘……我要告訴你的是,姑娘你就是我千裏迢迢要找尋的人!”


    郭彩綾呆了一下,偏過頭來詫聲問道:“我?”


    寇英傑鎮定了一下,道:“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


    郭彩綾道:“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我?”


    “是的。”寇英傑打量著她的臉,至為沉痛的語帶悲聲說道:“我有一些東西要交給你。”


    郭彩綾一笑道:“寇先生,你真的沒有弄錯?”


    “不會弄錯的!”他一麵說著,轉身走向床邊,把那個時刻不敢離身的包袱拿起來,然後轉身慎重的放置在桌子上。


    郭彩綾苦笑了一下,目注著桌上的包袱道:“裏麵是些什麽?誰要你交給我的?”


    “是……令尊,郭老先生。”說了這句話,他緩緩的低下頭來,幾乎不敢麵對對方。


    郭彩綾先是一怔,卻微微一笑,她仍然是不甚經心的樣子,信手把那個包袱拿到了麵前。猶豫了一下,她才解開來:“爸要你轉交給我?”一麵說著,包袱已被解了開來。


    寇英傑的頭垂得更低了,他不忍心目睹著對方此一瞬間的猝變。


    然而這一刹那終於是來臨了!


    首先映入彩綾眼睛的是那本絹冊——那本寫著“越女劍術之深奧探討研習新篇”的厚厚絹冊。這些字跡,她是熟悉的,驀地,她把這本絹冊捧在了手上。


    另一行小字隨即映入眼簾——“彩綾愛女二十一歲生日賀禮!”她的雙手抖了一下,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


    “爸!”嘴裏驚訝的喚了一聲,很快的她把這本絹冊翻了一下,然後她合上了書,驚訝的看著寇英傑:“這是我爸爸的手筆,你……是從哪裏來的?”


    寇英傑至為傷感的抬起頭,看了她一眼,沒有立刻迴答她的問題。


    郭彩綾已迫不及待的翻看著其他的東西——一條鏤花的黑玉珠串,一方古硯,兩個功譜絹冊,還有一些老人生前的衣服鞋襪。把這些東西統統看過之後,她非但完全失去了笑容,那張原似春花綻放的臉上,竟然泛起了一片蒼白。“這……”她注視向寇英傑,道:“我爸爸……他老人家怎麽了?這到底是怎麽一口事?”


    寇英傑強自抑製著內心的沉痛,苦笑道:“這些東西是令尊托交我轉交給姑娘的。”


    郭彩綾一愕道:“他老人家現在哪裏?”


    “令尊……他……”他實在說不出口。


    然而郭彩綾是那麽殷切的期望著一聽下文,一雙秀澈的瞳子,睜得又大又圓。


    在這種無形壓力之下,寇英傑不得再隱藏了,他終於硬下心來,據實道出:“令尊已經去世了。”


    郭彩綾怔了一下,道:“你說什麽?”


    寇英傑道:“姑娘,請你鎮定一下,令尊郭老先師,他已經去世了,他老人家臨死以前,留下了這些東西……”


    郭彩綾似乎是大吃了一驚,可是她馬上又迴複了鎮定,忽然笑了一下,搖搖頭,說道:


    “你別胡說了,這是不可能的事。”


    寇英傑道:“我說的是事實,他老人家的靈體,就在廟裏。”


    郭彩綾似乎恍惚了一下,臉上又重新罩起了那層蒼白,猛的站起來道:“我不信!”


    “他老人家靈體,就停在這院子佛堂裏!姑娘你……”


    話聲未完,彩綾已猛地騰身而起,隻見她單手輕力按了一下桌角,整個身子已如同燕子般的靈巧,嗖一聲,穿窗而出。


    寇英傑稍為遲疑了一下,趕忙開門向室外步出。他大病新愈,足下還不甚穩,走起來有些蹣跚,目光掠處,那位玉小姐郭彩綾,已經箭矢也似的闖入佛堂,寇英傑快步跟上去。


    佛堂裏燃點著幾支燭,尤其是陳列在棺木兩旁的那雙白燭,搖晃出一片淒慘的白光。


    前行的郭彩綾陡然在棺木前停了下來,她身子抖顫了一下,霍地迴過來看寇英傑,寇英傑淒慘的點了一下頭。


    郭彩綾驀地撲身向前,可是當她雙手覆按在棺蓋的一刹那,似乎又出現了一番猶豫,寇英傑已經走到了麵前,郭彩綾的眸子淩厲的注視著他:“你要是敢騙我,故弄什麽玄虛,可別怪我……手下無情!”說了這句話,她雙手倏地用力一按,隻聽得喀喳一聲大響,棺蓋突地當場揭開來,卻被郭彩綾另一隻手托住,輕輕的放在一邊。


    現在她已清楚的看見棺材裏的那個人,忽然她就象一尊石像般的呆住了!她目光流離,唿吸沉重。


    忽然她飛快的撲到了近前:“爸!”她的兩隻手,驀地捧起了屍體的臉。


    臉和臉,距離的那麽近,幾乎都貼在了一起。


    曾經是朝夕相見,那麽親切,和藹,每言先笑的一張臉,現在卻似著了一層黃蠟,無情的冰封住了!


    “爸……爸爸……爸爸……”她嘴裏一連串的低聲唿喚著,捧起他的手,仔細的瞧看著每一根手指,當她再次看向那張臉時,忍不住緊緊的把麵頰貼了上去,緊緊的擁抱著棺材裏的這具屍身,她發出了夢囈般的泣聲。


    這一時,似乎整個空間都膠住了。


    佇立在一旁的寇英傑,隻覺得全身上下象是罩了一層冰似的寒冷,他難以再停留下去,用出了最大的力,轉過身子來,踟躕的步迴禪房。他是不願意把這樣的消息帶給任何人的,眼看著一個快樂的人忽然不快樂了,對於他內心簡直是一種無可比擬的痛苦。


    他在這裏等著她。過了一些時候,她才迴來。


    似乎她已經失去了先前的活力,也不再那麽的盛氣淩人,她緩緩的走進來,寇英傑幾乎沒有聽見她腳步的聲音,直到她坐下來,他才聞聲警覺。


    郭彩綾目光如劍的注視著他。這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冷靜之後的表情,寇英傑益覺驚心。


    他慨然道:“姑娘可曾認過了?”


    郭彩綾點了一下頭,道:“認過了,是我父親的屍體。我有些地方想不明白,所以要問問你。”


    寇英傑想不到一瞬間她竟然冷靜如此,足見對方姑娘素日養性功深,心裏著實的欽佩!


    他慨然一歎,說道:“姑娘請問,在下正要奉告。”


    彩綾冷冷的說道:“我父親是什麽時候死的?”


    寇英傑道:“今年中秋節後七日。”


    “在哪裏?”


    “察哈爾北地沙漠。”


    “是誰下的手?”


    “宇內十二令的總令主,鐵海棠!”


    “鐵海棠?”郭彩綾重複的念了一遍,冷笑著搖了一下頭,“鐵海棠武功固然很高,隻是他能勝過我父親麽?我不信。”


    “姑娘所疑甚是。隻是,確實是他下的毒手!”


    “你怎麽知道?”


    “在下蒙令尊不棄,中途結交,誼屬師徒之份。”


    郭彩綾神色一驚,卻並未打斷他的話。


    寇英傑歎息一聲,繼續接下去道:“這件不幸事件發生前後,在下都幸能隨侍令尊左右,是以知悉甚詳!”


    郭彩綾目光一直逼視著他,眼睛裏閃爍著晶晶之淚水,道:“你是說,我父親曾收你為徒?”


    “是的!在他老人家去世之前,在下亦曾向他老人家跪行拜師大禮。”


    郭彩綾一雙眸子,在他臉上轉了一下:“寇兄,這件事我必須要了解得很清楚,你能告訴我麽?”


    寇英傑道:“理當如此。姑娘,事情的經過,原本就是充滿了離奇,在下亦不知令尊何以會對在下垂青。但是,在下所說,確是實情!”


    郭彩綾道:“他老人家一生收徒最為謹慎,絕不會平白無故的收你為徒,再說,我又有兩個師兄,他老人家又何必……”


    “令尊顯然對二位師兄有不滿之處,”寇英傑苦笑道:“詳情在下卻是不知,隻是他老人家言不盡意,似乎對二位師兄甚有遺憾!”


    郭彩綾微微一愕,緩緩點了一下頭。


    寇英傑道:“是以,他老人家聲稱,要在垂暮之年,能夠找到了一個可以信托的衣缽傳人,在下甚幸竟為他老人家看中,破格垂青,收列門牆。”


    郭彩綾道:“隻是他老人家卻未能將生平絕技傳授於你,豈非有點……不盡情理?”


    寇英傑冷笑道:“不,在下自郭先師處獲益甚多,今生肝腦塗地,隻怕亦不能報答他老人家大恩萬一!”


    郭彩綾想是難掩悲哀,在寇英傑說話時,她忍不住偷偷的低頭擦了一下眼角的淚:“這麽說來,我父親曾經傳授了你些什麽?”


    “郭先師在臨終之前,曾經將其生平絕技內功十一字真訣口授與在下切記。”


    “啊!”郭彩綾顯然吃了一驚,道:“你說的是真的?”


    “句句實言!”


    郭彩綾臉上重新罩上了一片戚容,對於麵前這個人,她不再懷疑了。


    那內功十一字真訣,除了父親以外,普天之下,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即使是這內功十一字真訣七個字,除了自己與兩位師兄以外,也不會為外人所知,此刻由寇英傑嘴裏說出,必然是再真實不過了。


    消除了這番疑慮之後,郭彩綾立刻又迴複到了現實。


    即使是最理智,最冷靜的人,在麵對著這番打擊遭遇之下,也會亂了方寸。


    “寇師兄!我相信你所說的都是實情,這件事我們以後再談……現在請你把我父親遇害的詳細經過告訴我。”她顯得那麽憔悴,眸子裏噙著滾滾欲下的淚水。


    寇英傑微微點了一下頭,遂即把郭白雲遇害情形前後訴說了一遍。


    他很小心迴答這個問題,除了訴說郭白雲應敵以及喪生經過,並未曾涉及其他。


    郭彩綾聽說之後,終於忍不住伏在桌子上哭了。


    “姑娘請節哀順變,人死不能複生……”寇英傑道:“眼前第一大事,是設法通知兩位師兄,先把先師的後事料理了才是上策。”


    郭彩綾止住了泣聲,她背過身子來,在手絹裏抹了一下鼻涕,又擦幹了臉上的淚痕,才迴過身來:“謝謝你寇師兄,”她說:“以前是我錯了……我居然錯怪了你……我真……該死!”說著,眼淚就如同斷了線的珠串似的,紛紛濺落在地。


    寇英傑道:“姑娘保……重!”他隻是說了這麽一句,就不知要怎麽再說下去才好!


    郭彩綾看著他,呆了一會,呐呐道:“今天已經太晚了,明天清晨,我會親來奉迎父親的靈柩,寇師兄也請一起轉迴共商大事。”


    寇英傑木訥的點了下頭,道:“好……”


    郭彩綾隨即動手,把父親的遺物包好,寇英傑幫她收拾著這些東西。


    東西整理好了,郭彩綾拿起來,她還想要說些什麽,卻禁不住再次湧出了熱淚。驀地,她奪門而出,頭也不迴的去了。


    對於白塔寺來說,這真是一件意料不到的大事。


    清晨,當郭彩綾親自來到廟裏起靈時,這件驚天動地的大新聞,才爆發了出來。


    當下即由至明方丈親自接待,把郭白雲的靈柩送上了喪車。


    寇英傑被安置在一乘轎子裏,他的那匹黑水仙也被牽了出來,隨轎同行。


    一行人素車白馬,浩浩蕩蕩的轉迴白馬山莊郭宅。


    那是一幢建築雄偉,極為寬廣的大廈,內裏亭台樓閣,雕梁畫棟,真當得上美侖美奐。


    如非寇英傑親目所睹,他絕難相信,在這荒僻的邊遠山區,竟然會有如此勢派的一所建築物,就算和當今王侯府邸相較,也不會絲毫遜色。


    這裏仆婢成群,人丁複雜,而掌握這所巨宅,一唿百喏的人,似乎隻有一個——玉觀音郭彩綾。


    平素,這裏必然是很熱鬧的,大廈的一端,遙對著兩處山巒的隘口,由此遠眺著浩浩蕩蕩的黃河河水,更具有一種特別的勢派。


    它的另一端,卻是起伏連綿的高山峻嶺,山上永遠飄浮有片片白雲,白雲層次連綿,有如萬馬奔騰,這白馬山莊一名,正是來源自此。


    時值深秋,山上遍開著黃色的野菊,花園裏枝葉扶疏,百物靜寂,這一切俱都因為一個巨人的喪生,而使得這所占地龐大的巨宅也失去了昔日的風采,而益形嚴肅。


    靈車莊嚴的馱著郭白雲的靈柩,直接的進入正麵的大廳,那裏早就有專人侍候著,把靈柩移置在大廳正中。


    宅子裏上下各人,無不穿著縞素,由於老主人的猝然喪生,無不麵現悲戚。


    一切都照著小姐事先的指示進行著,沒有一個人濫發一言,甚至連一聲咳嗽都聽不見。


    郭彩綾身著素白,親自侍奉著父親的靈位,她風華蓋世,處理瑣碎,井井有序,儼然有大家之風,雖在哀痛之中,卻是絲毫不苟。


    寇英傑被安置在西閣樓的一間講究的暖房裏。老實說,他生平還未曾住過這麽漂亮舒服的房子。地上鋪著厚厚的藏氈,房間裏陳設著一套紫檀木製的家具,包括他所睡的那張床,也是紫檀木製的。鵝黃色的素牆上,懸著水墨丹青,畫的是一幅蘇武牧羊,透過那扇月亮洞窗,外麵是一道迂迴的走廊,廊子下吊著畫眉鳥與金絲雀的鳥籠子。


    素白色的紗質窗簾,被小銀鉤輕輕的攏起來,透過這扇窗,還可以看見陳列在廊前的盆景,石榴花,菊花,開得一片燦爛。


    寇英傑躺在舒適的褥墊上,聆聽著黃雀婉轉的叫聲,心裏感覺到異常的惆悵與寂寞。整個上午,沒有一個人來打擾他,似乎所有宅子裏的人,都沉悲於宅主郭白雲的去世,而無暇兼顧及他。


    記得早上郭彩綾打發她的貼身丫環小眉帶著自己來到西閣樓時,小眉曾經代轉小姐的意思,要他暫時在樓上靜養,不要離開。


    當時寇英傑心裏充滿了疑惑,那小眉又似有難言之隱,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就這麽匆匆去了。正因為這樣,寇英傑才把自己深深的鎖在閣樓上,整個上午不曾離開。


    事實上象這等豪富的一所巨宅,人丁又如此之多,自然難免良莠不齊。如今大樹一倒,所迸發的危機,必然不少,郭彩綾自然不能不顧及這一點,才會有此過分謹慎的囑咐。


    在走廊邊,他憑欄看著遠天的雲海,臆測著先師的身後之事,心緒很不安寧。


    這時,他耳邊聽見了腳步聲。


    小眉手提著飯籠來到了近前,請過安之後,小眉說道:“三相公,請用午餐。”


    寇英傑微微一怔,道:“為什麽要這樣稱唿我?”


    小眉道:“小姐說相公是老太爺新收的弟子,囑咐婢子這麽稱唿。”


    寇英傑苦笑道:“用不著。我姓寇,叫我一聲寇先生就好了!”


    小眉應了一聲:“好。”


    她年歲不大,約在十七八歲之間,亭亭玉立,清秀伶俐,寇英傑曾注意過她上下樓走路的神態,悉知她必然身手不凡。當然,主人是名滿關外的絕世俠女,婢子也必然甚有可觀。


    寇英傑注視著她道:“老太爺的靈柩可曾供好了?”


    小眉道:“供好了,現在至明方丈和白塔寺的八堂長老,正在誦經為老太爺超度。”


    “小姐呢?”


    “小姐與鄔大爺正在談話!”


    “鄔大爺?”


    “噢!”小眉看著他道:“鄔大爺就是小姐的大師兄,由甘州迴來已經有三四天了。”


    寇英傑心裏一怔,道:“鄔大爺上下怎麽稱唿?”


    小眉道:“鄔大野!”


    寇英傑登時為之一呆。


    小眉這時己擺好菜飯,迴身道:“寇先生請用飯!”


    寇英傑走過去坐下來,刹那間,心緒亂極了,一股無名之火,使得他麵色猝變。想到了那日被鄔大野打落山澗的仇恨,不由得怒發聳立。


    然而,他畢竟不是暴虎憑河之輩,把各種應對立場略一思忖,他強自壓下了填胸的怒火。當下,他冷冷地道:“原來鄔大爺不住在這裏!”


    “大爺和二爺都在外麵經商,大爺在甘州,二爺在涼州,要一個月才得迴來一次!”


    “原來這樣!”寇英傑道:“可是今天早晨,我怎麽沒看見他去廟裏?”


    小眉道:“大爺一來就到蘭州城裏號上去了,小姐清早派人把他請來的,才上山!”


    寇英傑點點頭,拿起筷子,他實在無法忘記那鄔大野加諸在他內心的刻骨仇恨,事情竟是這般的湊巧,這個人竟然就是他的大師兄。


    小眉走進去為他整理被褥,寇英傑勉強吃了幾口飯,放下碗筷,起身步向一旁,心裏壓製的怒火,難以自持。過了一會兒,他才迴身向小眉道:“二爺來了沒有?”


    “還沒有。”小眉迴身道:“不過,昨天夜裏,小姐已差快馬飛奔涼州,大概很快也就要來了!”


    寇英傑道:“這裏除了大爺二爺之外,還住有什麽人?”


    小眉道:“有大爺去年由甘州帶迴來的十二武士。”


    “十二武士?”


    “是負責保護白馬山莊的護院師父。”


    “這些人都有武功?”


    “武功很好,”小眉說:“這些人在江湖上都有名號,他們是衝著大爺的交情,和老太爺的威名才來屈就的!”


    寇英傑就不再吭聲了。他雖然隻聽了這麽幾句,可是立刻就體會出這個大師兄絕不簡單,稱得上是個處心積慮之輩。


    小眉很驚訝的打量著他道:“寇先生,您不吃了?”


    “我吃不下。”微笑了一下道:“謝謝你,我初來這裏,府上一切,都不清楚,以後你要多關照我!”


    “三相公這麽說,小婢不敢當。您既是老太爺親收的門下,也就是這裏的主人……以後有什麽事,隻管差遣小婢就是!”


    寇英傑道:“我雖是老太爺的弟子,卻不是這裏的主人,這裏真正的主人,現在隻有一個——彩綾姑娘!”


    小眉愕了一下,一麵收拾著碗筷,卻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他道:“老太爺這麽硬朗的身子,怎麽會一下子就病倒了?他老人家死得太可憐了!”說著,她的眼睛忽然變紅了。


    寇英傑心裏一動,可是轉念一想,立即明白了郭彩綾掩飾父親的死因,必有用心,自己也不必說破。他固然滿心想對於白馬山莊的一切多了解一些,隻是卻不便在一個丫環嘴裏問得太多。


    小眉已把桌上的碗筷收拾幹淨,向寇英傑請安告退,可是她方自走向梯口,忽然迴身道:“小姐和大爺來了!”說罷退身一旁站好。


    寇英傑立時心裏大為緊張,卻聽得樓梯聲響,郭彩綾同著那個大師兄已上得樓來。


    雙方隔著一道走廊,寇英傑已把這位大師兄的容貌看得一清二楚——一點都不錯,正是那日徒手把自己打落山澗,意圖搶奪自己那匹寶馬黑水仙的鄔大野。


    鄔大野似乎也看見他了!兩個人在目光第一次交接時,顯然都愕住了,而鄔大野的驚惶尤其顯著。隻是,他馬上就迴複了自然,同著郭彩綾向室內走來。


    寇英傑在初一見他的當時,幾乎難以自持,可是他到底事先已有了心理的準備。


    郭彩綾和鄔大野二人,均都身著孝服。就外貌上看來,彩綾尤其憔悴,她雙目紅腫,顯然由於過度傷心痛泣流淚的緣故。


    鄔大野到底年紀已長,他的喜怒哀樂,是不容易由外貌上觀察出來的。


    寇英傑趕上一步,向郭彩綾抱拳道:“姑娘來了!”


    彩綾道:“你好些了麽?”


    寇英傑道:“多謝姑娘關心,好多了!”


    他明見鄔大野在側,卻正眼也不看他一眼,反之,鄔大野的一雙灼灼眸子,卻始終不曾離開他身子。


    彩綾代為引見道:“這是大師兄,他才迴來,師兄請見過!”


    寇英傑霍的側過臉來,與鄔大野的目光第二度交接,後者臉上微露著一絲冷笑,自有其不怒自威的威儀。


    寇英傑略微遲疑,遂即上前深深一拜道:“小弟寇英傑,參見大師兄!”


    妙手昆侖鄔大野右手輕輕撚著他留在下巴子的一叢短須,點了點頭道:“幸會了,不必客氣!”


    寇英傑原以為對方會忽然翻臉為仇,那時說不得動手與他一拚了,想不到他竟然比自己更沉得住氣,居然能作出一副毫不相識的模樣,此人之陰沉實可想知!


    他目注向寇英傑道:“先師的靈體,得你運送返迴,盛情高比雲天,感激不盡!”說到這裏,目光一掃一旁的小眉道:“這裏沒有你的事,你下去吧!”


    小眉應了聲:“是。”


    她剛要轉迴,鄔大野又道:“你下去看看,不許任何人上來!”


    小眉又應了一聲,才匆匆的走了。


    郭彩綾悻悻的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才向寇英傑道:“師兄請坐!”


    寇英傑應了一聲,坐下來。


    妙手昆侖鄔大野也坐下,與寇英傑麵對麵,他臉色很是陰沉。


    “先師靈體,我已細細驗過,果然是鐵海棠老匹夫下的毒手,如非是那支傷中後腦的彈指飛針,先師絕不會喪命。這件事我師妹已根據你所說對我說過了,隻是還有一些地方不甚明白,須要當麵請教!”


    寇英傑雖是對他恨之入骨,隻是眼前為顧全大體計,也隻得先把私怨拋開,事以師兄之禮,當下道:“大師兄請說當麵,小弟知無不言!”


    “大師兄?”鄔大野一麵摸著唇上的短須,冷冷一笑道:“這個莫名其妙的稱唿,我可是不敢當!”


    寇英傑微微一愕。


    鄔大野冷笑道:“據你所說,先師在臨終之前,曾收你為徒,是麽?”


    寇英傑點點頭道:“正是如此。”


    鄔大野冷冷的道:“有什麽為證?”


    寇英傑呆了一呆,心裏一口氣壓得透不過。他終為顧全大體,未曾發作,搖了一下頭,道:“沒有什麽證明。”


    “可有人證?”


    “沒有。”


    “物證?”


    “也……沒有。”


    鄔大野看了一旁的彩綾一眼,冷冷的道:“那麽,怎麽能證明這件事是真的?”


    寇英傑苦笑了一下道:“大師兄如以此置疑,倒使小弟百口莫辯了!小弟尚還不至於無恥到這個地步……”


    鄔大野哼了一聲,插口道:“話可不是這麽說,當今江湖,覬覦家師財產,武功秘學之人多的是,這件事我身為郭氏門中掌門大弟子,不能不弄個清楚!”


    寇英傑霍地站起道:“聽你口氣,莫非我……”他又氣餒的坐下來,一時真不知要怎麽說才好。


    一旁的郭彩綾似乎有些過意不去,忍不住向鄔大野說道:“大師兄,我看這件事不會錯的。”


    鄔大野冷哼一聲,道:“師妹,話可不能這麽說,這是一件大事,我們不能隻聽他一麵之詞!”


    郭彩綾道:“他千裏迢迢護送靈柩……怎麽會是假的呢?”


    “護送先師靈柩是一件事,先師是否收他為徒,又是一件事,兩件事不可混為一談。”


    鄔大野冷笑一聲,目注向寇英傑,又道:“除非你能拿出先師手寫證明,否則白馬山莊沒有你這個來路不明的弟子,恕我言語莽撞,告辭!”言罷憤然站起,拂袖自去。


    郭彩綾在後叫道:“大師兄,你先不要走!”


    鄔大野身子已步出廊外,聞言迴身道:“彩綾,你年紀輕,閱曆還不夠,這件事由我與老二來辦,不會錯的!”


    彩綾站起道:“大師兄,還有下文,你不曾聽見!”


    鄔大野緩緩轉身走過來,說道:“什麽下文?”


    郭彩綾道:“爸爸臨死之前,曾把郭氏門中不傳之秘的十一字真訣,傳授給他了……這又怎能有錯?”


    鄔大野頓時一怔,顯然吃驚不小:“有這種事?”他目光轉向寇英傑,冷冷道:“是麽?”


    寇英傑點頭道:“不錯。先師臨終之前確是將十一字內功真訣,口授於小弟謹記!”


    鄔大野冷笑道:“我不信,除非你將這十一字真訣,一字不變的念出來,才能證明!”


    寇英傑麵色蒼白的搖了一下頭道:“我不能!”


    “為……什麽?”這一次說話的是郭彩綾,她奇怪的注視著他。


    寇英傑看了她一眼,苦笑道:“先師當初口授此十一字真訣,曾經囑咐我,不得在任何人麵前吐露一個字,所以不能!”


    鄔大野嘿嘿一笑道:“有這等事?”


    郭彩綾呆了一下,道:“甚至於我也不能麽?”


    寇英傑至為遺憾的看著她,搖了下頭道:“在下隻是遵從先師遺言,姑娘可請海涵!”


    鄔大野道:“一派胡言!”


    寇英傑冷冷一笑,實在氣不過,當下抱拳道:“恕在下直言,先師口諭,二位師兄顯然有不足信托之處,故而……”


    話聲未完,鄔大野一聲怒叱,說道:“大膽!”陡然進身,迎麵向寇英傑劈出了一掌。


    這一掌勁風十足,寇英傑體力未複,何能當得?果真為他掌力劈中,萬無幸理!


    掌力甫落,卻見身側的郭彩綾纖手斜出,嬌唿了一聲:“大師兄!”話聲出口,纖纖玉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鄔大野肘腕之處,平白的把鄔大野掌力撤迴了一多半。


    盡管如此,寇英傑猶不禁身子晃了一下,後退了一步,隻覺得他掌力充沛,果真為他全力擊中,以自己目前體力,萬無活理。他不禁一時大怒,然而,他畢竟仍是把這口氣,吞到了肚子裏。


    鄔大野冷笑一聲,道:“小輩,這白馬山莊,豈是你能撒野的地方?目前先師後事尚未料理,我無暇與你理論,不過,你要是想冒充先師弟子,意圖分羹一匙先師的財產,那是夢想!”


    寇英傑不禁一呆!憑良心說,這個問題,他想也不曾想過,被對方一提,他才忽然警覺。悲憤、羞辱、驚詫……一股腦的紛集心頭,使得他無言以對。


    他隻作了一個淒慘的苦笑,不曾說出一句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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