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井梧桐秋葉黃 第十五節明天就是正月十五,長安大街上人流熙攘,很是熱鬧。


    李丹和一群親衛緩緩行進在大街上、李征和項雲等人護在左右,神情戒備,阿蒙丁、龍竹、斛律慶等人卻是喜笑顏開,他們環顧著四周的店肆和人群,低聲笑談。


    他們都是第一次到長安,對這座古老大城的一切都感到新鮮和好奇。


    一陣唿嘯的寒風迎麵吹過,李丹縮了縮脖子,抬頭看看灰濛濛的天空,轉身對項雲說道:“或許還要下場雪?”項雲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眼睛卻一直盯著越來越近的鴻安樓。


    鴻安樓是長安最大最豪華的酒樓,高三層,正對長街,是親衛們最注意的地方。


    李丹順著他的目光掃了一眼,想起自己過去護衛梁山公的情景,不禁暗自感歎。


    人的命運就是這樣,難以預測,不久的將來,當自己走在這條長街上的時候,是被人保護,還是被人押去砍頭?李丹濃眉微皺,想起越來越緊迫的時間,心裏忽然湧起一股衝動,如果我直接拿刀砍了宇文護,長安會發生什麽驚人變化?李丹覺得這個想法很荒誕,自嘲一笑,然後衝著項雲揮揮馬鞭,漫不經心地問道:“家裏都還好嗎?”項雲臉上露出感激之色,“謝謝鴻烈公的賞賜。


    我曾經夢想讓家人過一個富足的新年,我做到了,這都要感謝鴻烈公。”


    “他們呢?”李丹指指身後的李天涯等人。


    “他們都很好。”


    項雲好象想到什麽,臉上的笑容突然有些僵硬,“去年我們七個人流放敦煌的時候,我們都以為會死在西疆,誰知……”他停了一下,悲聲歎道,“我們能活著,都是因為我們有一位最好的兄弟。”


    李丹心裏一痛,驀然想到了葬在火焰山的哥哥。


    將來有機會,我一定把他從遙遠的西域帶迴來。


    看到項雲黯然魂傷,李丹剛想安慰兩句,突然腰間的鳳凰刀發出一聲清脆鳴響。


    李丹霍然心驚,轉目四顧。


    鴻安樓臨街的一扇窗戶忽然打開,一個白衣人出現在窗口,裙袂翻飛,翩然若仙。


    “去鴻安樓。”


    李丹大聲說道。


    =白衣人靜靜地坐在案幾後麵,一塊金絲薄紗擋住了她的臉,李丹隻能看到兩隻靈氣十足的眼睛。


    李丹認得這雙眼睛,她就是在敦煌刺殺自己的那個人。


    “我很奇怪……”白衣女子把手上的鳳凰刀放到案幾上,淡淡地說道,“我有什麽秘密隻有你知道?”女子的聲音很熟悉,就是在上清觀見到的那個天驕使者。


    李丹遲疑了片刻,把手慢慢從刀把上放下,坐到了她對麵。


    “我沒有請你坐下。”


    白衣女子眼含慍色。


    “下次殺我的時候,請你選擇一個比較合適的時間……”李丹的臉上露出一絲戲謔,“那個時間實在不合適。”


    白衣女子大概沒想到李丹張嘴就說那件事,頓時滿臉緋紅,眼神慌亂,極其尷尬。


    現在兩人麵對麵坐著,腦海中迴想起當日刺殺那一幕,就連李丹都覺得有些羞赧,當時他怒氣衝天,赤著身子,銜尾窮追,哪裏會想到今天會麵對麵坐在一起。


    “哎,你聽到沒有?”李丹成心要逗她,扯著嗓子叫了一聲。


    “無恥。”


    白衣女子垂首低啐,羞惱不已。


    “能問一下芳名嗎?”李丹歪著腦袋看看她,笑著問道。


    白衣女子冷笑,嗤之以鼻。


    “能讓我看看你的臉嗎?”李丹又問道。


    白衣女子怒哼一聲,伸手抓住了鳳凰刀。


    她戴著鹿皮手套,手套上裝飾著金絲銀花,非常奢華。


    李丹暗自驚歎。


    看樣子天驕很有錢啊,連個使者的手套都價值不菲,不過這雙手套和江南的手套比起來,還是差之千裏,而且江南還不止一雙手套,滿滿一箱子。


    想到江南,李丹心裏立時有些憤懣。


    這個江南飛揚跋扈,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裏,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發那個誓言,如今自己被她死死攥在手心裏,狼狽不堪。


    那晚江南走後,老夫人和義安長公主連聲追問,非要自己把江南的事說清楚。


    老夫人說那神藥就連大周皇帝都沒有,她憑什麽送給我?你們到底什麽關係?你和西方諸國之間有什麽秘密?自己無法解釋,越是搪塞越是破綻百出。


    接著幾位兄長又是輪番逼詢,江南的禮物送得太重了,不收吧失禮,收吧將來可能會出事,尤其恐怖的是老夫人和她有過親密接觸,李氏一門可能要遭受厄運。


    這些事江南不可能不知道,正常情況下,她也會竭力避免,以免給李家帶來麻煩,但她沒有,她為什麽要故意這麽做?這件事怎麽解釋?自己氣得跑到昭武山把江南一頓埋怨,江南悠然自得地說道,我不逼他們一下,他們會和你一條心?會放棄中立轉而積極謀劃誅殺宇文護一事?我的目的是打開絲路,我做得任何一件事都是為了這個目的,如今時間越來越緊了,你如果還是這樣一籌莫展,事態肯定會失控。


    自己無話可說。


    接著江南又做了一件更過份的事,她聽說了天驕的事,不但不把鳳凰璧還給自己,還讓自己見到那個刺客後,馬上叫那個刺客到昭武山去見她,所有的事都由她來談。


    這也未免太霸道了,自己難道就沒有私人的隱秘?江南說,你李家幾十口性命都攥在我手上,你還有什麽秘密?把你所有的秘密都告訴我。


    自己毫無辦法,隻好把木蘭的事詳細說了。


    江南一聽木蘭是弘德夫人李娥姿的妹妹,頓時陷入沉思,一句話也不說,天曉得她那個聰明的腦瓜子又在想什麽。


    “你知道我什麽秘密,快說。”


    白衣女子怒叱道,“你若敢消遣我……”白衣女子冷哼了兩聲,眼裏盡是威脅之意。


    李丹盯著她胸脯,猶豫了一下。


    怎麽說呢?說那天我看到你戴著一塊玉璧?這樣不好,明顯有輕薄的意思,可能會激怒她,她一氣之下拂袖而去,下次想見她就更難了白衣女子看他眼神猶疑不定,目光總是在自己胸脯上轉來轉去,大感羞惱,眼裏漸漸射出兩道殺氣。


    李丹急忙衝著她連連搖手,示意她不要誤會。


    自己手上沒有鳳凰璧,無從開口,既然江南要越俎代庖,那就讓江南去處理吧。


    “你去昭武山,見昭武攝政王。”


    李丹說道,“她會告訴你那個秘密。”


    “昭武攝政王?那個被惡魔詛咒的女人?”白衣女子詫異地問道,“她知道天驕?她知道我的秘密?”李丹肯定地點點頭,“我派人送你去。”


    接著他微微一笑,“如果你不想知道那個秘密,你可以不去,如果你認為那是個陷阱,你也可以不去。”


    白衣女子沉默半晌,然後兩眼微微眯起,冷聲說道:“不麻煩你了,我自己去。”


    =中外府司馬馮恕、禮曹掾楊素迎出府門之外。


    稍加寒暄後,兩人把李丹迎到偏堂。


    馮恕陪坐了一會兒,說晉公正在議事,請稍加等候。


    三人閑聊了片刻,馮恕說我去議事堂看看,匆匆走了。


    楊素待馮恕離開後,馬上說到了出使的事,他拜謝了李丹相助之情。


    李丹看他神色沮喪,知道宇文護不讓他去,急忙安慰了幾句。


    “聽說,我父親身體不太好,是嗎?”楊素忽然小聲問道。


    李丹躊躇不言。


    前幾天雅璿接到山東方麵的書信,其中提到楊敷病重的事。


    李丹不知道楊敷是真的憂鬱成疾,還是遭人暗算,總之這件事沒有那麽簡單。


    現在楊素突然問到這件事,說還是不說?那日自己曾讓李天涯盯著楊素,後來發現他去了楊堅家和柳鴻漸家。


    楊堅是楊忠之子,柳鴻漸是柳虯之子,這兩家都是獨孤氏的親信,由此可推知楊素和獨孤氏之間有非同一般的關係。


    楊素這個消息肯定來源於獨孤氏。


    “此事當真?”李丹佯裝不知。


    元氏推遲婚期,和獨孤氏有關,目前這個時候,該瞞的要瞞,像楊素這種人,還是不要太親近為好。


    楊素失望地歎口氣,李丹急忙安慰。


    這時腳步聲傳來,宇文護和馮恕先後走了進來。


    “我正要找你。”


    宇文護說道,“昭武攝政王咄咄逼人,沒有絲毫退讓的餘地,陳叔堅那個小家夥看風使舵,跟在她後麵亦步亦趨,會談至今沒有進展。


    十五過後,你迴朝,參予會談。”


    李丹恭敬地答應了。


    馮恕和楊素看到宇文護要和李丹說正事,躬身告退。


    “淮南公的夫人生病了,估計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你的婚期大概要推遲一段時間。”


    宇文護示意李丹坐下,繼續說道,“既然推遲了,那就幹脆延遲到春天吧,反正你一直在京,也不在乎提前這麽幾天。”


    李丹頓時緊張起來,山雨欲來風滿樓了,玄都觀三教論辯所傳遞出去的消息有迴應了。


    “突厥人來信了,催促我們盡快放開絲路。”


    宇文護坐到案幾後麵,冷笑道,“室點密開始威脅我了,看樣子他的日子也不好過,不過他威脅不到我,他大概沒想到,山東大齊的國主高緯為了削弱和摯肘斛律光的權柄,已經在宗室大臣的支持下,下旨讓唐邕出任尚書令,祖珽出任尚書左仆射,斛律光這個左丞相已經被架空了,他的西征大計隨即擱置,未來一段時間內,齊、周兩國的盟約將變得更加牢固。”


    “如此一來,江左大陳雖然依舊維持和山東高齊的盟約,但它若想攻打江陵,肯定得不到高齊的幫助。”


    宇文護笑道,“年前,梁國人有些害怕,擔心大陳又要攻打江陵,曾派華皎來京求助。


    我答應他們,給他們三個州,這樣梁國既能增加兵力,又能增加財賦,即使沒有我們的幫助,他們也能守住江陵。”


    李丹靜靜地聽著,等待宇文護說到重點。


    他把周邊的事全部搞定了,大周沒有外患,他就要動手消除內憂了。


    “有些人太貪心,隻顧自己的私利,沒有國祚社稷。”


    宇文護停了一下,口氣漸漸嚴厲,“玄都觀三教論辯尚未結束,就有人急不可耐地上書,為佛道兩教辯護,說強國之道在於放開市禁重開絲路,在於增收賦稅,在於擴建軍隊,尤其是擴建鎮戍軍和州郡兵,而皇宮宿衛軍和府軍隻要保持目前的數量就可以了。”


    宇文護用力會揮了揮手,“我不想再和這些人爭論,也沒有這個精力、沒有這個時間,我老了,我要爭取時間讓大周迅速強大起來,在有生之年讓大周一統北方,所以……”他望著李丹,鄭重說道,“我要讓這些人離開。”


    李丹大喜,我就等著你這句話了。


    隻要你動手殺人,我就可以趁亂取勝。


    “鴻烈,這件事我交給你了。”


    宇文護笑道,“我把你從敦煌請迴來,就是想讓你幫我。


    你對我的承諾,這次可以實現了。”


    李丹頭一暈,頓感窒息。


    他不敢猶豫,翻身跪下,大聲說道:“誓死效勞。”


    =李丹策馬而行,感覺今天的北風格外刺骨,渾身上下幾乎凍僵了。


    宇文護這是在逼我們李家。


    殺人的事讓我李家幹,幹得好仇人遍地,幹得不好就是替罪羊,如果不幹當然就是他的敵人,他要連根拔了,厲害啊。


    不過有件事還是看不透,宇文護動手之後,會不會弑君?宇文邕年紀大了,怎麽說都是個隱患,如果殺了宇文邕,另立皇子宇文贇為帝,倒不失為一個攫取權柄的好辦法,但問題是,宇文護難道不為自己的後代考慮?他死了,皇帝難道不會報複,殺他全家?李丹思前想後,不知不覺到了淮南公府。


    探視完了病人,元偉把他拽到書房說了一會兒話,李丹急於迴家和幾個兄弟商議事情,起身告辭,元偉極力挽留。


    李丹很詫異,他留我說一堆廢話幹什麽?莫非派人去請高熲了?他正想著,高熲就到了。


    “你盡快想個辦法把宇文護趕出京城。”


    高熲語出驚人,“形勢對我們相當不利,宇文護估計馬上就要動手了,但我們還沒準備好,我們還需要時間。”


    “動手?”李丹假裝糊塗,“他要殺誰?”“他要殺誰,我們不知道,但不管他殺誰,最後都要弑君。”


    高熲苦笑道,“現在你們李家的態度非常重要,如果你們反對宇文護,隴西人和代北人首先會響應,其次宇文氏的很多宗室大臣也會站出來,這將迫使宇文護不得不重新思考局勢,放緩殺人的腳步。”


    又是我們李家。


    李丹氣往上撞,臉色有些難看。


    李家做事,從李弼開始就很小心謹慎,不到關鍵時刻,絕不會輕易出手,但這種處事態度終究不是辦法,遲早都要被人逼到絕境。


    如今形勢就是這樣,各方都需要李家的支持,而李家遲遲不做反應,這就使得矛盾集中到了李家身上,此刻李家一旦處理不好,就是身死族滅的噩運。


    =李氏八兄弟坐在書房裏,沉默不語。


    兩個火爐裏的木炭雖然燒得很旺,但屋內依舊冷颼颼的,氣氛很壓抑。


    “老四……”李暉望著李綸,輕輕喊了一聲,“明天一過,該出京的就要出京,該上朝的要上朝,你也要出使山東,今天無論如何都要拿出一個主意,否則……”“大主意我們早就定了。”


    李綸苦笑道,“現在的問題是,各方都在逼我們,把我們拿在火盆上烤,我們用什麽辦法才能擺脫目前的困境。”


    “再想保持中立是不行了。”


    李曜說道,“我們本想聯手獨孤氏誅殺宇文護,但現在獨孤氏害怕了,退縮不前,不但如此,他們還妄想把我們推到前麵,讓我們做替死鬼,這也太卑鄙了。”


    “大哥莫非想改弦易轍,還是像過去一樣,支持宇文護?”老三李衍問道。


    “宇文護還能活多久?”李暉冷笑道,“這次他隻有篡僭,自己做皇帝,這樣才能給子孫後代留條路,否則他一死,他這一族就完了,但他的子孫才智平平,就算繼承了皇統,也未必能保得住皇統,所以我們這次無論如何不能支持他,但在他沒有敗亡之前,他的實力很強大,我們也不能公開和他作對。


    難就難在這裏。”


    “諸位兄長……”李丹忽然站了起來,“宇文護死了,大周權柄會落在誰的手上?落在誰的手上,會對我們李家最有利?”李曜、李暉等人若有所思。


    “諸位兄長,我們李家為什麽不能主掌大周權柄?為什麽你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獨孤氏為什麽要和宇文護正麵對抗?還不是為了從宇文護手上奪取大周權柄?他們敢奪,我們為什麽不敢奪?”李家兄弟麵麵相覷,無人應答。


    “我到昭武山去一趟。”


    李丹說道,“等我迴來,我給你們拿一個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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