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井梧桐秋葉黃 第十節從李暉的話裏,李丹敏銳地察覺到了李氏對宇文護的不滿。


    李暉的話其實隻說了一半,如果繼續下去,那麽他可能會擔憂國內局勢因為禁絕佛道而動蕩,佛道兩教的信徒們可能會叛亂,長安朝堂上的權柄之爭因此更加激烈,當局勢發展到一發不可收拾之時,大周亡國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正如西海當初在大漠的猜測,李閥從自身利益考慮,已經做出了選擇,他們有誅殺宇文護的意思,至於是不是乘機推翻宇文氏的國祚,目前不得而知。


    哥哥夏天的時候曾返迴長安三天,他和李氏兄弟應該談到了這些問題。


    哥哥誌向遠大,他的目的是中土一統,從他的角度出發,他極有可能佯裝站在宇文護一邊,推波助瀾,讓宇文護和長安各方之間的矛盾愈發激烈,當局勢失去控製,他再借助李閥和其它勢力乘勢而起,假如哥哥的想法真的是這樣,那麽接下來他將幹什麽?是不是幫助宇文護稱帝?就象大陳國的現任國主陳頊當初奪取皇位一樣,讓宇文護以手中強大的實力逼迫當今天子禪位?“二哥……”李丹慢吞吞地問道,“如果我們殺了宇文護……”李丹停了片刻,看到李暉麵如止水,沒有任何驚異之色,繼續說道,“殺了宇文護,就能解決所有問題嗎?”李暉搖搖頭,“你必須要知道,宇文護的最終目的不是財賦的增加,而是皇權的集中。


    禁絕佛道隻是他的第一步,一旦這步棋成功了,接踵而來的各項改製將把我們逼到絕路,到時我們失去的不僅僅是財富,還有世代相襲的權勢,這才是重點中的重點。”


    李丹眉頭微皺,沉思很久,漸漸把握到了朝堂之爭的要害。


    李閥家的子弟個個才智出眾,眼光獨到,看問題非常深遠。


    如果仔細想想,宇文護的確是這個目的。


    宇文護執掌朝政十幾年,和長安各方勢力明爭暗鬥,目的就是確保宇文氏的國祚,而要想保住國祚,首先之務就是獲得最大的權柄。


    假如大周權柄都集中在國主手上,被曆任國主牢牢控製了,宇文氏的國祚當然也就固若金湯。


    大漠上的室點密要修改繼承製,目的就是最大程度地集權於阿史那家族,不再和大漠其它諸族分享無上權柄。


    大周也是一樣,宇文護也在做同樣的事,他正在想方設法把大周門閥權貴手上的權勢全部奪走,這才是矛盾不可調和的根本原因。


    這種矛盾沒有辦法解決,隻能用武力,用鮮血和生命來分出勝負,成者為王敗者為寇。


    =李丹想明白了,暗自竊喜。


    在迴長安之前,他最擔心的就是李閥的選擇,他不想讓李閥成為長安危機的犧牲品,現在看來自己多慮了,李閥的選擇和自己的選擇是一樣的,這樣自己可以得到李閥的全力支持。


    “二哥,家裏的意思是……”“上次你迴來,我和大哥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宇文護並不重要,誰做皇帝對於我們來說也不重要。”


    李暉語調很平淡,就象說著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國策最重要,誰能實施最有利於我們的國策,我們就支持誰。”


    李丹豁然頓悟,連連點頭。


    “上次你沒有迴答我們,就匆匆走了。”


    李暉對李丹的反應很滿意,臉上露出了些許溫和的笑意,“這次大漠上發生的事,你親自參與其中,應該有所感觸。


    從室點密來說,他失敗了,而燕都卻贏了,現在就算燕都死了,室點密還是無法實施自己的改製之策,因為大漠諸族為了手裏的權柄,會聯手反對室點密的威脅。


    在如今大漠麵臨四分五裂的危局下,室點密隻有妥協,否則突厥汗國馬上不複存在。”


    “由此推及到我們大周。


    宇文護也好,我們也好,都不想讓大周陷入生存困境,所以現在雙方都在小心翼翼地尋找機會,一旦時機成熟,雙方就得妥協,至於雙方在什麽時候什麽情況下達成什麽樣的妥協,那就要看局勢的發展了。


    局勢發展對誰有利,誰就能獲得最大利益,因此,掌握局勢發展的控製權,至關重要。”


    李丹的眼神慢慢發生了變化,他覺得李暉太厲害了,不愧是宇文泰當年最器重的女婿。


    寥寥數語,長安的事就一清二楚了。


    “二哥……”李丹的語氣變得非常恭敬,“如何掌控局勢的發展?”“當年,宇文護根基不穩,甚至連手裏的軍權都岌岌可危,但他很輕鬆地解決了孝閔皇帝和孝明皇帝,幾乎沒廢什麽力氣就把趙貴和獨孤信給殺了,為什麽?因為有人在背後支持他,如果沒人支持,不要說弑君,就憑趙貴和獨孤信就能把他碾成齏粉。”


    李暉輕撚長須,淡然笑道,“把你調迴長安,讓你總值宿衛,主掌禁軍,是宇文護做出妥協的一種姿態。


    你離開長安十年,對長安很陌生,需要時間重新熟悉,而這段時間就是就是我們雙方達成妥協的時間,假如妥協不成,你極有可能成為弑君的替罪羊。”


    李暉冷笑,“這麽多年了,他終於忍不住了,要對我們李家下手了,可惜……”他看了看李丹,鄭重說道,“你隻要確保皇帝不死,局勢就在我們控製之中。


    當今大周天下,還輪不到他宇文護為所欲為。”


    =第二天上午,李丹帶著厚禮去拜訪淮南公元偉。


    昨天晚上,老夫人、李暉和義安長公主都談到了李丹的婚事。


    這樁婚姻是蜀國公尉遲迥做的媒。


    尉遲家是代北鮮卑人,大周一等高門。


    尉遲迥的母親就是太祖宇文泰的姐姐昌樂大長公主,而他的夫人則是魏文帝元寶炬的女兒金明公主,因此他是當今國主宇文邕的表兄,同時也是拓跋皇族的女婿,和宇文氏、元氏都是至親。


    李丹的第二位夫人就是尉遲迥的女兒,尉遲氏不幸早逝後,李丹不再續弦。


    這次尉遲迥因元氏、李氏之托,出麵說媒。


    他身份高貴,又曾是李丹的嶽丈,說話有份量,所以這樁婚事很順利,幾天就談妥了,就等著年後迎娶了。


    李丹娶的第三位夫人是廣陵公元欣的孫女,也是不幸早逝。


    這次為了聯姻,元氏家族商量了一下,決定把淮南公元偉的女兒嫁到李家。


    元偉是拓跋大魏文成皇帝之後,其父親元順是隨從孝武皇帝西遷長安的宗室大臣之一。


    元偉本人好儒學,曾受詔於麟趾殿刊正經籍。


    尉遲迥當年南下征伐巴蜀時,征辟其為府內司隸,兩人關係堪稱莫逆,這也是尉遲迥對他女兒非常中意的原因之一。


    元偉現在的官職是春官府的司宗中大夫,輔佐大宗伯掌理國家的吉兇禮儀,和李丹相比起來,他的官職要稍低一點,因此親自迎出門外。


    李丹很是不好意思,謙讓一番,隨其進府,然後大禮參拜見未來的嶽父母。


    元偉的夫人是山東高門渤海高氏之女,端莊而優雅,她對李丹的門第、身份、相貌、人品都很滿意,唯獨忌諱李丹的那個克妻命,所以言辭當中透漏出幾分擔心和不滿。


    擔心是害怕女兒嫁到李家後擺脫不了橫死的噩運,不滿是因為出身顯赫的女兒竟然嫁到李家做妾,麵子上實在有些難看。


    元偉臉上的笑容一直很勉強,顯然對這樁婚事很不滿意,但他是位儒士,長相儒雅,說話也很委婉。


    他說這樁婚事能夠促成,一則是因為要滿足家族中德高望重的長者廣陵公元欣的心願。


    元欣看到自己的孫女婿孤孑一身,心情很不好。


    廣陵公七十多歲了,不能違背他老人家的意思。


    其次是因為蜀國公尉遲迥的麵子太大,人家既然開口了,就沒有迴絕的餘地,不答應也得答應。


    元偉希望李丹能善待自己的女兒,並且希望他們的孩子將來能以庶長子的身份繼嗣。


    李丹心情很複雜。


    自己冒充哥哥,以哥哥身份的娶拓跋皇族之女,心裏總有一股說不出的悲哀和心酸。


    “你還記得翩翩嗎?”元夫人忽然問道。


    李丹歉意地搖搖頭。


    他還是第一次聽到未來夫人的名字。


    她叫元翩翩?這個名字很好聽,李丹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想到在花叢中翩翩起舞的蝴蝶。


    “翩翩記得你。”


    元夫人笑道,“大概那時候她太小,你把她當孩子,沒注意。”


    “翩翩喜歡花。”


    元偉接著夫人的話說道,“她常年待在廣陵公府上,跟在廣陵公後麵種花養草。


    你每次從敦煌迴來都要去看望廣陵公,所以她見過你很多次,她好象很喜歡你,聽說要把她嫁給你,她很高興。”


    李丹笑得有些苦澀。


    她喜歡的是哥哥,而不是我。


    =元偉把李丹引進了書房。


    書房裏坐著一個人,霍然就是兩個多月沒見的高熲。


    兩人寒暄幾句後,高熲指著元偉說道:“長樂公主的書信,猷道公也看了,所有的事他都知道,所以,你不要有什麽顧忌,該說什麽就說什麽。”


    李丹笑笑,“昭玄兄,在高昌的時候,你曾說到了敦煌後,我們再具體談談,誰知兩個多月過去了,我們才見麵。”


    “使團的人太多,不方便。”


    高熲說道,“昨天晉公說了什麽?”“大齊形勢的再度變化,使得晉公對山東的威脅不以為意,他認為在目前情況下,要加快禁絕佛道的步伐。”


    高熲和元偉互相看看,臉顯憂色。


    “陛下怎麽說?”元偉問道。


    “陛下言聽計從。”


    李丹說道,“不出意外的話,陛下在年初就要召集儒道佛三教展開論辯,從而把朝廷有意限製佛道兩教的意圖傳遞出去。”


    元偉沉吟不語。


    高熲捋須輕歎,“鴻烈,你要設法盡快見到弘德夫人。”


    “我見過了。”


    “怎麽樣?”高熲急忙問道。


    “弘德夫人很吃驚。


    我做了一番解釋,但弘德夫人將信將疑,所以我還需要時間。”


    李丹隱瞞了真相。


    到目前為止,他尚不會相信高熲和獨孤氏,他希望自己得到天子信任後,再做選擇。


    李暉昨天晚上一再囑咐,李閥的意圖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能暴露,否則後果難料。


    當年宇文護重創獨孤氏,李閥和代北勢力的支持至關重要,獨孤氏一直記著這個仇,所以李暉說,絕不能給獨孤氏找到任何報複的機會。


    “我會想辦法通過魯公宇文贇(bin),讓你和弘德夫人多見幾次。”


    高熲想了一會兒,慢慢說道,“新年過後,攝政王就要和朝廷商談重開絲路的事,同時,晉公也要拿著禁絕佛道兩教之策,逼著我們拿出妥協的條件。


    我們的時間越來越緊了。”


    “昭玄兄,你的條件是什麽?”李丹很好奇,忍不住問了一句。


    “擴軍。”


    高熲沒有絲毫隱瞞的意思,馬上說道,“另外一個就是共享佛道兩教的財產。”


    “這兩年,宇文護為了削弱各方勢力對軍隊的控製,不停地提拔軍中將領,現在大將軍、開府、儀同越來越多,已經泛濫了。”


    元偉歎道,“今年從正月開始到十一月,宇文護連續提拔了二十四位爵公為柱國,其中包括你大哥李曜和二哥李暉,包括宇文護的兩個兒子,八個親信。


    柱國多了,大家都有資格統率軍隊出征,那麽,宇文護就可以讓自己的兒子和親信統率軍隊。


    宇文護用這種辦法徹底掌控了軍隊,而其它勢力手中掌握的最後一點兵權就這樣被無奈地剝奪了。


    所以,我們的對策就是擴軍,軍隊多了,朝廷就需要更多的柱國、大將軍和開府統率兵馬,這樣我們就等於把失去的那部分兵權又奪了迴來。”


    李丹若有所思地看著高熲。


    擴軍的直接後果不是奪迴失去的兵權,而是漢人大量進入軍隊,關隴漢族子弟將有更多的機會控製兵權。


    看樣子,淳於盛說得對,中土漢人中的有識之士,正在積極籌劃控製齊周兩國的軍政大權,試圖重建漢祚。


    今天的大周和山東的大齊一樣,也存在著尖銳的漢胡矛盾,關隴的漢人正在步山東漢族高門之後,把手迫不及待地伸向了大周朝堂上的軍政大權。


    “軍隊多了,兵戶就多了,除了需要更多的編籍人口外,更需要大量的可耕土地。”


    李丹問道,“這麽說,如果晉公答應擴軍,你們也就答應禁絕佛道之策了?”“的確是這樣。”


    高熲點頭說道,“大周目前府兵人數是十萬,如果擴軍,至少要達到二十萬,另外鎮戍軍、州郡兵也要增加。


    軍隊增加了,除了需要增加在籍人口和可耕土地外,最重要的是增加財賦收入,否則無法保證這支龐大軍隊的開支,因此,禁絕佛道兩教,奪取佛道兩教之財,是唯一的最快最有效的增加財賦的辦法。”


    “但是,高門權貴和地方豪族的利益直接和佛道兩教聯係在一起,禁絕佛道兩教等於重創了高門權貴和地方豪族的利益,此策如果不加以限製,大周國庫的確可以裝得滿滿的,但高門權貴和地方豪族的私庫卻嚴重虧空。


    沒有錢財做支撐,高門權貴和地方豪族的權勢就會遭到致命打擊,如此一來,我們也就無法分享大周權柄,我們將逐漸失去一切,任人宰割。


    所以,禁絕佛道兩教之策的前提是,我們和朝廷分享佛道兩教之財,否則,我們就堅決反對禁絕佛道兩教。”


    李丹全部明白了。


    說到底,是利益之爭。


    突厥汗國之爭的背後是絲路利益之爭,中土諸國之爭的背後同樣是巨大的利益之爭,而所謂限製絲路不過是這個利益之爭的一個開始。


    對於西方諸國來說絲路暢通關係到他們的存亡,但對中土諸國來說,絲路是否暢通對他們的影響微乎其微,他們要爭奪的是遠遠大於絲路的驚人利益。


    李丹和李閥也需要爭奪這個利益。


    “那麽……”李丹看看高熲和元偉,笑著問道,“絲路何時能夠放開?”“絲路放開的時間,和權柄分享、利益分享的時間是一致的。”


    元偉正色說道,“大周由誰做皇帝不重要,我們拓跋王族目前也沒有實力問鼎皇位,對於我們來說,最重要的是國策,隻要大周皇帝實施有利於我們獲取更大利益的國策,我們就支持他。”


    李丹暗自心驚。


    高熲代表著獨孤氏,也代表著活躍在關隴的山東高門,元偉則代表著拓跋王族和代北勢力,加上關隴漢族高門,這麽多人反對宇文護製定的國策,可見宇文護實現此策的難度之大,但宇文護如果死了,當今國主是否就一定答應這個分享權柄和利益的要求?李丹覺得憑此條件,大周國主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而自己想獲得大周國主的信任,同樣很難很難。


    “我們之所以覺得時間很緊,是怕宇文護弑君稱帝。”


    高熲擔心地說道,“一旦宇文護使出這最狠的一招,我們就非常被動,因此……”他輕輕拍了一下麵前的案幾,低聲歎道,“你要抓緊時間。


    陛下要想保住自己的國祚和皇位,就要殺了宇文護,而要殺宇文護,就要得到我們的幫助,就要答應我們提出的所有條件,也隻有這樣,陛下才能確保大周的穩定和在最短時間內增強國力,所以他一定會答應我們的條件。”


    他伸手指指李丹,“你能否取得陛下的信任,是實現此策的關鍵。”


    李丹半天沒說話。


    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總覺得高熲的笑容令人不安。


    他想到了孝閔皇帝的死,當年隴西李家遭到重創,就是因為李遠之子李植幫助孝閔皇帝誅殺宇文護,結果功敗垂成,牽連全族。


    高熲和獨孤氏是不是在利用自己?李閥會不會因此事而灰飛煙滅?=李丹離開淮南公的府邸後,馬上趕到了蜀國公尉遲迥的府上。


    尉遲迥很高興,對李丹送的重禮也是讚賞有加,但他警告李丹,新年的時候不要亂送禮,更不要露富。


    京城人都知道你很有錢,很多人甚至懷疑你和室點密、和昭武攝政王之間都有秘密商貿往來,所以你要注意,千萬不要給人抓到把柄。


    尉遲迥夫婦盛情挽留,李丹不好拒絕,留下吃了一頓飯,這才告辭,匆匆趕到廣陵公元欣的府邸。


    元欣高大魁梧,鶴發童顏,雖然七十多歲了,身體卻很健朗,看到李丹,他馬上問道,你和西海那個丫頭是不是有什麽事?李丹急忙否決。


    “你不要騙我。”


    元欣笑道,“雖然她是室點密的女兒,但也是我拓跋家的人,嫁給你算是很委屈了。


    不過,你小子接二連三地娶了我拓跋家三個女兒,你是不是太過分了?”李丹麵紅耳赤,愧赧無語。


    “你小子,好福氣啊……”元欣疼愛地拍拍他的後背,“西海在等你,說要和你一起去看望老夫人。”


    “這太失禮了……”“過年再來吧。”


    元欣笑道,“這次你大概要在長安待上很長一段時間,所以要努力,要快點讓翩翩給你生個孩子,老夫人一高興,或許病就好了。”


    接著他歎了一口氣,“鴻烈啊,像我和你母親這個年紀的老人已經寥寥無幾了,你要多孝順她,凡事都順著她的心意,讓她高興,讓她多活幾年。”


    李丹躬身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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