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匆忙迴歸的夏天,衝亂了飛鳥的遷徙。


    世界一瞬間黑暗無邊,再一瞬間狼煙遍地。


    滿天無麵的眾神,抱著雙手唱起挽歌。


    那些在雲層深處奔走的驚雷,落下滿天的火。


    隻剩下最初的那個牧童,他依然安靜地站立在森林的深處,


    依然拿著橫笛站在山岡上把黃昏吹得悠長。


    我們在深夜裏或哭或笑,或起或坐,或清晰,或盲目。


    那些命運的絲線發出冷白的光。


    目光再遠也看不到絲線盡頭,誰是那個可憐的木偶。


    而你,帶著滿身明媚的春光重新出現,


    隨手撒下一千個夏天,一千朵花,一千個湖泊,


    一千個長滿蘆葦的沼澤唱起寬恕的歌,


    而後,而後世界又恢複了最初的安詳。


    花草又重複著輪迴四季,


    太陽又開始循環著升起,再循環著墜落。


    而沒有人記得,


    誰是牧師,


    誰是唱過詩篇的歌者。


    不知不覺又已經是夏天了。當白晝不斷地提前,黑夜不斷地縮短的時候,立夏知道,又開始了一個漫長的夏天。似乎是自己的錯覺吧,總是覺得四季裏麵,夏季最為漫長,像是所有的時光都放慢了速度,沿著窗台,沿著路邊,沿著湖泊的邊緣緩慢地踱步。


    打印機又在哢嚓哢嚓地朝外吐著剛打好的文件,立夏一頁一頁地看過去,是傅小司接下來一個月的通告,二十二個,差不多平均每天一個的樣子。在翻到第二頁的時候,立夏抬起頭,朝拿著畫筆站在畫板前的小司笑了笑說:“你下個星期有個通告是和七七一起的呢,是一個頒獎典禮,七七是年度最佳新人呢。”


    “哦?”傅小司抬起頭,露出難得的笑容,“那正好啊,可以聚一聚,難得可以約到她這個大明星一次呢,好久沒見到她了。我是去頒獎麽?”


    “嗯。而且正好你就是頒給七七的。”立夏點點頭,繼續打印文件。


    不單是小司,連立夏都好久沒有見到七七了,仔細想想,自己身邊的人一個比一個傳奇。誰能想象當初那個在學校裏愛唱歌,一群人去ktv玩的時候一定會握著麥克風不放手的女孩子如今成了全中國最紅的新人呢。誰能想到當初保送去上海美術學院的那個畫國畫的女孩子現在竟然是個流行歌手呢?的確,很多時候,命運都呈現讓人驚歎的軌跡。


    其實就連七七自己都不知道怎麽會莫名其妙地就成了紅透半邊天的女歌手。也就是在大學裏麵參加歌唱比賽的時候被一家唱片公司的經紀人無意中看到了,然後去參加了一次自己都沒放在心上的試唱會,之後就莫名地被簽了下來,而簽約後僅一年時間,就成了現在全中國提起名字差不多男女老幼都知道的程七七。


    有時候立夏和別人聊起朋友都會很驕傲,自己的朋友都是在全中國閃閃發亮的人。可是每次立夏說完小司和七七之後,內心就會突然掠過一個人的名字。那個名字閃動著黑色的光芒,安靜地貼在心房壁上,隨著心髒的跳動,帶來一陣一陣弱小的疼痛來。


    遇見。


    在高三的那一整年裏麵,遇見隻寫過兩封信給立夏。信裏輕描淡寫地提到了一些自己在北京的生活。盡管刻意迴避了艱難的營生和事業上的不順利,立夏還是可以在字裏行間看出遇見在北京的生活並不如意。


    而那個高三,在立夏的迴憶裏就是沉甸甸的灰色棉絮,壓在心裏,橫亙在血管中間,阻止著血液的流動,硬生生地在內心積壓起絕望的情緒,像刻刀一樣在皮膚上深深淺淺來來迴迴地切割著。


    在高三最後的日子裏,遇見的兩封信立夏每天都放在背包裏。在難過的時候,在考試失敗的時候,在被老師罵退步的時候,在深夜裏莫名其妙地想哭泣的時候,在看到鏡子裏憔悴的自己的時候,在看到高一高二的女孩子可以在周末相約出去逛街而自己隻能埋在泛黃的試卷裏的時候,在昏暗的台燈再也照不亮漫長的黑夜的時候,立夏就會拿出那兩封信來看。十遍,二十遍,三十遍地看。立夏甚至覺得這樣一直看就會看出更多更多的東西來。純白色的信紙上黑色的墨水字跡一直都是那麽清晰,立夏在看著那些漂亮字跡的時候就會覺得遇見從來就沒有遠離過。她一直在那裏,一直站在自己的背後,穿著另類的衣服,打著耳洞,帶著驕傲的神色,像一隻永遠華麗的燕尾蝶。


    信裏的那些段落深深地刻在立夏的心裏,甚至不用背誦,就會像電影結束後的字幕一樣一行一行地從心裏自下而上地出現。立夏記得最深刻的是遇見第二封信裏的一段內容——


    立夏,我常常在想,那個時候我選擇離開淺川,離開青田,到底是對還是錯。想到後來就會感到深深的恐懼。未來太過漫長,太過遙遠,我用力睜大了雙眼還是看不清楚。好多時候我都在想還是迴淺川算了,至少那個地方還有我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香樟覆蓋的校園,還有永遠溫柔的青田和永遠善良的你們。但迴去了又能怎麽樣呢,高三畢業你們也會離開淺川,去另外的城市。你們會有自己光彩奪目的人生,會有更加璀璨的未來。而我,不希望自己的人生就那樣平庸地繼續下去,庸俗地結婚生子,然後一天一天地衰老。如果人生真的是這樣的話,那我寧願死在我最青春的美好年華。我沒你們念過的書多,但我記得以前我喜歡過的一個詩人曾經寫過追日的誇父,他寫:既然追不上了,就撞上。這是我很喜歡的一句話。充滿了同歸於盡的毀滅感。也許你又要說我極端了吧。可是我情願自己的人生是短暫而耀眼的煙火,也不願意是無休無止毫不起眼的昏暗油燈。所以每次想到這裏,我就會重新地充滿勇氣。所以我們都要加油,風雪交加的時候,也要咬緊牙。


    在高三畢業的那個漫長的暑假裏麵,立夏迴想起剛剛經過的硝煙彌漫的時光,心裏對遇見充滿了感激。在立夏心目中遇見永遠是那麽堅強的一個人,即使被壓得站不直,也不會懦弱地跪下。那種力量,就像她的歌聲一樣,可以讓人變得勇敢。就像是神話裏的mars,陸之昂曾經用mars來形容過小司,可是立夏覺得,真正如同帶領著人們衝破悲劇的黑暗之神一樣的人,是遇見。


    “喂……喂!”


    迴過神來傅小司已經走到了立夏麵前,問她:“發什麽呆呢?”


    “啊,沒有啊,隻是想起了遇見。”


    “嗯,我也是,我剛就想和你說,要邀請遇見一起去麽?你們也很久沒見了吧?”


    “嗯,好。我打她的電話。”


    “喂,你好。”


    “……遇見麽?我是立夏。”


    “啊……立夏。什麽事情啊?”


    “嗯,也沒什麽,還好麽?很想念你呢。”


    “嗯,挺好。前段時間還參加了一個很多明星參加的演唱會來著。雖然不是作為什麽重要的人物出場,可是還是很高興呀。總歸一步一步努力吧。你呢?”


    “還行,挺好的。那個……還是住在以前那個地方麽?”


    “是啊,因為忙的關係,而且也沒什麽多餘的錢換好一點的房子,所以就一直將就著住下來了。已經習慣了,也不覺得辛苦。對了,你找我有事麽?”


    “啊,差點忘記正經事情,下個星期五晚上有個頒獎典禮,是小司給七七發獎,因為我們幾個人也好久沒聚在一起了,所以想叫你一起去,有空麽?”


    “啊!那替我恭喜七七呀。是什麽獎啊?”


    “歌壇年度最佳新人。”


    “……哦,真好……很羨慕呢……哦星期五是吧?沒問題,我超市的工作應該可以請假,然後再和酒吧老板商量下就行了,反正還有另外一個唱歌的女孩子,可以頂一下的。”


    “嗯,那到時候我叫人開車去接你吧。”


    “好……嗯對了……那個,需要穿晚裝麽?我也沒太高級的衣服,我的演出服可以麽?可以的話我問公司借一下。”


    “……嗯,沒問題的。”


    “好,那下星期五見!”


    “好。”


    遇見,我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掛掉電話就會莫名其妙地哭起來。心裏擁擠了那麽多的難過,你還是以前的那個樣子,無論是多麽困難的時候,也無論承受著多少痛苦,你都可以堅強地笑著,用力地大步朝前麵走去。可是,我寧願看著你哭,看著你軟弱,看著你身邊有高大的男生借肩膀給你讓你可以靠著休息一會兒不用站得那麽用力,人站得太久,就會疲憊。可是你永遠都是堅強的樣子,像是最頑固的雜草一樣生長著,無論別人如何壓迫,如何踐踏,你都會在艱難的縫隙裏伸展出新的枝節。


    遇見,我一直深信,總有一天,全世界都會聽到你的歌聲,看到你的光芒,如果連你這樣努力的人都不能得到迴報,那麽這個世界就他媽的見鬼去吧。


    我從高一那一年聽到你的歌聲那一刻起,就是你的歌迷,並且這一生,都會因為做著你的歌迷,而深深地驕傲。


    ——2002年·立夏


    “誰的電話啊?”正在搬一箱啤酒的段橋從貨架後麵探出頭來問。


    “嗯,一個朋友,叫我去參加一個頒獎典禮。”


    “頒獎典禮……這什麽跟什麽啊?”


    “嗯,傅小司你認識嗎?他頒獎給程七七。這兩個人都正好是我的高中同學。”


    “啊!知道的。”段橋從貨架後麵繞出來,拍拍手上的灰,若有所思的樣子,“畫《天國》那個時尚畫家?”


    “嗯。”遇見低著頭清點著賬目,也沒想在這個話題上多聊下去。


    “程七七也是你同學啊?真了不起呢……好想要她簽名啊。”


    有什麽在心裏緩慢地變化著,在剛剛的那句話裏,微微地發酵,產生出一些奇異的東西。


    手中的筆無規則地在白紙上亂畫,心裏亂成一片,嘴中卻平靜地說著“嗯好啊,我去幫你要,她是我高中同學,雖然不同班,可是應該沒問題”。


    自然的語氣。沒有表情的臉。看不出破綻。可是段橋卻覺察出了遇見眼睛裏短暫掠過的沮喪的微弱光芒。


    他走過去俯下身,對牢遇見的臉,遇見嚇一跳,冷冰冰地說:“發什麽神經啊?你要幹嗎?”


    “不幹嗎,”段橋笑了笑,眼神是暖陽般的溫柔,“雖然想要程七七的簽名,可是呢,如果要讓我選擇聽誰唱歌的話,我肯定會選擇那個叫遇見的歌手。”


    “你不是念建築係的嗎?除了學會亂騙女生還學了什麽?”嘲諷的語氣,內心卻像是在季風中亂成一片的蘆葦。也是個細心的人呢,自己些許的沮喪也聽得出來。


    “還學會了要在別人沮喪的時候鼓勵別人,以及分辨什麽時候女孩子是真的討厭你,而什麽時候僅僅是嘴硬但內心卻深深地感激著你……我在學校很受歡迎的哦。”


    段橋轉過身去繼續搬著啤酒箱,口中念念有詞。然後迴過頭來衝遇見露出一個“不用感謝我”的得意表情。


    遇見給了他個白眼。低下頭去的時候卻微微地紅了臉。那一句短短的“謝謝你”沒有出口,卻在內心裏反複地誦讀,像是山穀裏往返的迴聲。


    接完立夏的電話,遇見才發覺,從自己第一次看見立夏到現在,已經過去六年的時光。當初十六歲的自己,現在也已經是二十二歲了。


    就算是眼前的段橋,也認識四年了。


    他從一個剛剛進入大城市的毛頭小子變成了一個講話帶著北京口音的年輕男子了。那個曾經還為考試發愁的男生已經拿了三個建築設計大獎現在直升建築設計專業碩士研究生了。那個有著青澀的表情和動作的大男生,那個會貼著玻璃窗驚訝地看著窗外大雪的大男生,那個因為龜兔賽跑而困惑的大男生,現在也已經擁有了一張棱角分明的成熟麵容。曾經單薄的身體現在已經變得強壯,在擁擠的公車上,用一雙手臂就可以圈出一個安靜的空間讓自己輕鬆地待在其中了,曾經毛茸茸的下巴現在已經是青青的一塊,親吻的時候也會微微地有些紮人了。


    距離他第一次對自己說“我愛你”的時光,也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年了。


    那些早就不再想起的往事,全部從內心深處翻湧起來,感覺發生微妙的變化,像是時光突然倒流,一切逆轉著迴歸原始。那些久遠的夏天,那些茂盛的香樟,那些曾經以為再也不會想起的事情,在這一刻又全部從記憶裏被拉扯出來。像是黑白的底片,反出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


    在立夏他們高三快要畢業的時候,遇見悄悄地迴過淺川一次。


    那個時候剛剛和經紀人鬧翻,在五星級酒店唱歌的事情弄僵掉了,生活格外窘迫,一切都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順利。每個月底的時候拿出各種各樣的賬單,開始算這個月一共需要多少錢。無論怎麽算,錢都不夠。再算一遍,還是不夠。再算。再算!算到後來心裏就開始發酸。


    站起身來想去倒一杯熱水,結果碰翻了床頭的台曆。厚厚的台曆散落下來,每一頁上都有自己寫給青田的話。離開淺川來北京之後,每一天遇見都會在台曆上寫下自己想對青田說的話,這已經形成一種習慣。在孤單的世界裏,在靜默的世界裏,還可以對著一個人說話,是蒼白的生活裏唯一一點讓人欣慰的色澤。遇見拿起來,一頁一頁地翻迴去——


    “青田,北京的冬天比我想象中還要冷。淺川是在更北的地方啊,怎麽會比北京溫暖呢?我想不明白。好想問問你,可是你又不在身邊。”


    “今天接了一個演出的機會,好開心。本來想打電話給你,卻無論如何都提不起勇氣。”


    “今天在街上看見一個人穿的外套,紅色的,和你那件一模一樣,我竟然莫名其妙地跟著他走了一整條街,後來被我跟丟了。”


    “你說我到底是不是一個令人討厭的人呢?”


    ……


    遇見一頁一頁地翻過去,才明白自己竟然已經離開那麽長的一段時光。那些懊惱,沮喪,軟弱,在一瞬間衝破警戒線,淚水啪啪地打在手背上,是久違的溫度。而自己,有多長時間沒有哭過了呢?


    遇見在地板上坐了一下午,夕陽從窗外緩緩地切割過去,變幻著天光和溫度。房間沒有開燈,在日暮之後顯得一片昏暗。在這些龐大的黑暗裏麵,遇見想,我還是迴淺川吧。


    走得很幹淨。


    仔細想想,在北京半年下來,竟然沒有任何需要帶走的東西。自己怎樣的行李過來,又帶著怎樣的行李迴去。這算不算是一種悲哀呢?能不能說自己這半年在北京的生活,沒有任何意義,兜兜轉轉一圈,又迴到原點?


    可還是多了一個累贅,而且是很大的一個。


    遇見看著自己身邊吹著口哨的段橋,心裏默默地歎了口氣。


    本來是好心地去和他告別,沒想到他死纏著也要跟去淺川看一看,因為平時聽自己描繪那個城市的香樟描繪得太多了,就想去看一下那個沒有一整片陽光的城市,而且正好學校這個星期是大學生運動會,便利店也有其他代班的店員,所以就死皮賴臉地跟了去。


    遇見本來是想告訴他,自己迴去了就不會再迴北京了,又一想,還是不要說的好。


    窗外的太陽高高地懸掛著。火車發出熟悉的咣當咣當的枯燥的聲音。遇見轉過頭去,陽光正好照著段橋的側臉,一半浸在陰影裏,一半在陽光下毫發畢現。高高的鼻梁,整個人顯得很精神。嘴角的兩個酒窩在安靜地熟睡時變得若隱若現,隻有在他微笑的時候,才會看到那兩個明顯的酒窩。以前一直覺得有酒窩的男生太秀氣了不值得信賴,可是段橋卻不會給人帶來這樣的感覺。


    頂多是孩子氣吧,遇見想。


    後來就微微地有些困。初夏的陽光總是帶著惹人的睡意。遇見靠著車窗睡了過去。醒來睜開眼就看到連綿不斷此起彼伏的香樟。公路的兩邊,小區的中央,大廈的門口,城市間的綠地中,全都是這些肆意鋪展的綠色。


    淺川,在隔了半年的時光之後,再次站在這塊熟悉的土地上時,遇見竟然說不出自己到底是什麽感覺。北京這半年發生的一切都像是夢境一樣,模糊不清,被揉在一起發出暗淡的白光。而現在就像是大夢初醒,被刺破眼簾的陽光照得微微地發怔。


    身邊是段橋的大唿小叫,他揮舞著手,說:“真漂亮啊,我第一次看見這麽茂盛的香樟呢!”普通的一句話,卻在遇見心裏激起波瀾。在那一瞬間,遇見竟然想起母親留下的日記本中對父親的描寫,那個時候,年輕的父親也是突然地說:“真漂亮啊,我第一次看見海呢!”


    怪想法。自己都被嚇了一跳。竟然會莫名地想起自己的父親。也真夠奇怪的了。眼前這個毛頭小子麽?別開玩笑了。遇見自嘲地哼了一聲。


    “幹嗎?”段橋聽到聲音迴過頭來瞪大眼睛問。


    “不幹嗎,”遇見站起來,“快拿行李下車吧。”


    “少來,”不肯罷休的語氣,“你用鼻子出氣的聲音聾子都聽到啦,快說,幹嗎?”


    遇見和段橋說好了,讓他不要跟著自己,自己要好好地在淺川逛一下。因為淺川不大,所以也不擔心段橋會迷路。遇見把行李放在住的旅館裏,然後一個人背著個背包到大街上溜達去了。


    重新走在淺川的街道上,那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在心裏蕩出一層又一層透明的光圈。淺川還是這樣寧靜,似乎再過一千年一萬年,它依然會像現在這樣,永遠是香樟覆蓋下的夏天,帶著濃烈的熱度,包裹著人們千姿百態的生活。風依然沿著牆角奔跑,還是有很多的孩子背著書包低著頭看著腳尖快速地行走,書包裏是沉甸甸的試卷和參考書,頭發紮起來,長長的馬尾。


    雙腿自由來去,目光沿路描紅。當看到淺川一中大門的時候,遇見才像是從夢境中掙脫出來一般清醒,自己怎麽又走到這個地方了呢。


    沒有告訴立夏自己要迴來,現在依然不想打擾她。應該快高考了吧。從立夏迴給自己的信裏就可以看出來,高三真的是煉獄一樣的日子。極度缺乏的睡眠,高強度的腦力消耗,脆弱的友誼,暗地裏的較勁,名校的保送名額,一切美好的麵容都在高三這一年露出醜惡的嘴臉。


    而此刻,立夏又在幹什麽呢?


    是不是還像以前一樣,在所有人都離開的教室裏麵,聽著傅小司幫她講她難懂的化學題呢?哦,應該不會吧,立夏已經轉到文科了。是正在拿著飯盒穿越那些茂盛的香樟走向學校的食堂,還是站在陽台上眺望著對麵的理科樓,就像自己在沒離開的時候那樣眺望著文科樓?抑或是坐在學校的湖邊上,背著那些長長的英文詞條。還是正在獨自穿過階梯教室外那條陽光充沛卻格外冗長的走廊?


    所有的想象都在腦中瞬間成形,然後瞬間消失,再產生新的想象。可是,這些都僅僅是停留在自己的臆想之中,遇見不敢走進大門。


    暮色四合。光線漸漸暗淡下來。偶爾有走讀的學生從車棚裏把自行車推出來,推出校門後就騎上去,沿著兩旁長滿香樟的下坡山路騎進淺川市區。


    那些學生經過遇見的身旁,目光偶爾打量,或者直接忽略。在那一瞬間,遇見覺得自己似乎從來就未曾與這裏融為一體,而那些麵容年輕的男孩女孩,才是這裏的主人,自己,像是一個多年前的過客。那一瞬間,悲涼的情緒從心底緩慢地擴散出來,像是以前做過的關於擴散的化學實驗,一滴墨水滴進無色的純淨水裏,然後慢慢地,慢慢地,把一杯水染成黑色。


    立夏,你肯定不會想到,在你以為我還在遙遠的北京的時候,我們曾經隔著一個校門的距離。我望著這個被香樟覆蓋得嚴嚴實實的校園,覺得那是你們的世界,幹淨而純粹的學生時代,烙印著香樟和鳳凰花的年代,和我沒有任何關係,遙遠得像是以前我們一起躺在草坪上看過的那些星辰。


    在來的路上,我想了好多的話想要對你講,我甚至設想了一千種我們重逢時的情景,你是會像以前一樣抱著我撒嬌般地開始哭泣,還是會開心地大笑起來?可是,當我真正站在這裏的時候,我心裏卻第一次有了恐懼。我甚至為自己離開了又迴來感到恥辱,我不想讓你看到一個這樣失敗的我。我甚至沒有麵對你的勇氣,當初那個執意要離開淺川的遇見,如今這樣灰頭土臉地迴來,這不是個笑話麽?而我就是那個畫著大花臉逗大家開心的小醜。我不要這樣。


    我突然想起你說過的話,你說,就算分離得再遙遠,可是頭頂上,都還會是同一片星空吧,所以,無論什麽時候,我們都不能覺得孤單。


    你知道嗎,在離開你們的這些漫長的日子裏,我就是靠著你說過的那些話,在寒冷的黑夜裏,重新覺察出溫暖來。


    ——1998年·遇見


    其實在遇見的設想裏麵,應該是自己默默地迴到淺川,找到青田,那個自己唯一信賴、可以在他麵前表示出軟弱的人,抱著他大哭一場,把在北京受到的委屈全部哭出來,然後就迴到之前和青田的平靜的生活中,也不要告訴立夏他們自己迴來了,一直安靜地等待他們高中畢業離開淺川。她不希望立夏看到一個失敗的自己,等立夏他們去了另外的城市之後,再告訴他們,自己已經迴來了。


    可是在遇見走到stamos門口的一瞬間,這些想象像是烈日裏被潑到滾燙的馬路中間的水,噝噝地化作白汽蒸發掉了,連一丁點的水跡都沒有留下。


    像是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遇見看到青田拉著一個女孩子的手走出stamos的時候,內心竟然像是森林深處的安靜湖泊,沒有一絲的漣漪,即使刮過狂暴的旋風,水麵依然如鏡般平滑。用手指的關節反叩上去還會在森林裏迴蕩出空曠的敲擊聲,像是誰在敲著誰關閉的大門。鏡麵上倒映著曾經絢麗的年華和贈予這些年華的那個人。


    眼前是青田錯愕驚慌的臉,英俊的五官顯出慌亂而驚訝的神色,在昏黃的暮色裏,依然那麽的清晰。在表情變化的瞬間,他拉著女孩子的手飛速地放開,然後尷尬地僵在空氣裏。女孩子一瞬間覺察到氣氛奇異地轉變,先是抬起頭望著像是瞬間石化的青田,然後順著青田動也不動的眼神,看到了站在青田前方不遠處的女孩子,淩亂的短發,麵無表情的臉,以及從手上滑下來“啪”的一聲掉在地上的帆布背包。熟悉的顏色熟悉的款式,與掛在青田家門背後的一模一樣的背包。


    遇見在看到那兩隻緊握的雙手放開的時候,沒有任何的喜悅,甚至帶著一種強烈的厭惡和深深的絕望。她甚至覺得有點可笑,青田,你覺得在這樣的時候放開了手又怎麽樣呢,會有任何的不同嗎?在麵對麵的尷尬裏,你這樣放開手,又算是什麽呢?是內心對我的虧欠,還是無法掩飾的慌張呢?


    可是在這些想法都還盤桓在遇見的腦海裏的時候,在這些想法都還在激烈地翻湧著的時候,又發生了另外一個簡單的動作,而這個動作,在遇見的眼前像是電影裏經常出現的慢速特寫鏡頭,一點一點,一點一點,蠶食完遇見軀殼下的血肉和骨骼。


    在那個慢速鏡頭裏,青田的手重新緩慢地抬起來,摸索到女孩子的手,然後更加用力地握起來,堅定地再也沒有放開。像是示威一樣的,像是炫耀一樣的,像是展示般的,像是插在勝利山頭上的旗幟般的,在那一瞬間把遇見推向深不見底的深淵。


    世界在那一刻迴歸黑暗。而記憶裏那個手指纏著紗布送給自己戒指的英俊男生,那個在初中的樓梯上紅著臉唿喚自己名字的學長,那個睡在自己枕頭邊上的安靜唿吸的年輕男孩子,在這一刻,死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


    一千隻飛鳥飛過去。


    帶來夏日裏最最華麗的送葬,也帶走了年華裏逝去的記憶。


    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大地,日光在上麵踐踏出一片空蕩蕩的疼痛。


    似乎已經沒有什麽必要開口了吧,可還是硬生生地發出了問候,詭異得像是另外一個自己,在自說自話。


    “青田……你還好嗎?”


    “嗯,還行……你迴來了?”


    “不是,隻是北京工作放假,順便迴來看看。你的女朋友?”


    “嗯,她叫林甜。她現在也在stamos唱歌。”


    也在stamos唱歌。


    那個“也”字在心裏硬生生刺進去,像是小時候打針前要做的皮試,銳利的針頭挑起一層皮,然後迅速地注入疼痛的毒素。


    “你好,我叫遇見,是青田以前的……同學,初中的。後來畢業去了北京。”


    女孩子慌亂的神色,不敢接話,下意識地往青田身後靠了靠,那種柔弱,應該所有的男生都會想要去保護的吧。甚至連自己,也會在心裏有些微的波動。所以,活該自己沒人要,那麽堅強的性格,怎麽會聚集到女生的身體裏呢。


    “遇見,你在北京還好嗎?”


    “還好啊,在那邊也唱歌,而且還參加過幾次演唱會呢,我也有歌迷哦!”


    強裝起來的笑臉,在夜色中洋溢著虛假的幸福。


    “那就好……還擔心你過得不好呢,哈,白擔心了。”


    鬆一口氣的表情,英俊的五官,因為靠近而聞到的熟悉的氣味,一切都還是記憶裏的那個青田,那句“白擔心了”在心裏捅出一個大口子,汩汩地往外冒血。空氣裏彌漫的血腥味,你聞不到。


    “嗯,我在走的時候就說過啊,我會活得很好,我從小就是這樣的小孩啊。”


    堅強的笑容正覺得吃力,突然就有一聲拉長的唿喊出現在身後,隨著那聲在空氣裏拖長的“遇見——”跑過來一個留著利落短發的男孩,幹淨的臉,和青田一般高的身材,背在身後的旅行包帶出一絲流浪的味道。


    “哈哈,居然碰得到你呀,咦?”段橋看著麵前尷尬的場麵,摸了摸頭,指了指青田和林甜,“你朋友?”


    “嗯,”重新露出的笑臉,和挽過段橋的手一樣自然,“青田,林甜。”遇見把頭往段橋肩膀的位置靠了靠,繼續說,“我男朋友,段橋。”


    段橋差點站不穩摔下去,好在遇見撐著自己,並在自己的胳膊上用力地掐了一下,算暗示麽?算吧。段橋也是個聰明的男孩子,於是大方地伸出手,朝著青田伸過去,“嗯,你好,我是遇見的男朋友,她以前肯定很任性吧,給你們添麻煩了,多多指教啊。”


    兩個男生的臉,一個笑容明媚,一個失落而傷感。青田看著眼前笑容燦爛的遇見,心裏竟然無限的失落,像是被人從高樓上拋了下去,永遠都碰不到地麵,一直下落一直下落,每次覺得應該摔到底了應該血肉模糊了,可是還是繼續下落,沒完沒了。


    “你好,我叫青田,是以前遇見的學長,多多指教。”


    握在一起的雙手。都是布滿血管的男生的有力的手臂。都是骨節突出的手指。可是,一個手上是幹幹淨淨的空白,一個手的無名指上,是那個無比熟悉的戒指。和自己手上一模一樣的戒指。


    遇見悄悄把戴著戒指的手插進口袋裏,低下頭,恍惚地想,這真是一個完美的告別,像是一個交接的儀式。


    青田,在轉身告別你的時候,我覺得內心像是散場的劇院,突然出現無數的空坐椅,燈亮起來,人群離散,舞台上剩下我一個人。在我離開的這些日子裏麵,你終於變得成熟了,終於變得不再對喜歡的女生隨便放手了,終於學會努力去爭取幸福了。你的頭發也終於變長了,你也學會穿一些溫暖樸素的衣服了。你也不像以前那樣再打扮成另類的小朋克了。可是這樣優秀的你已經與我無關了。好男朋友,好丈夫,好父親,這些以前在我心中評價你的詞語,現在前麵也全部都需要加上一個“別人的”了。這些都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因為正是我們少不更事的年紀裏犯下的種種錯誤,提醒著你逐漸變得優秀。


    我現在也不再是以前那個渾身是刺的女孩子了,我也不再是以前那個脾氣火暴愛打架的問題學生了,我現在也會忍氣吞聲更好的保護自己了,我現在更溫柔了,我也會學著牽男生的手而不再隻顧著一個人往前走路了。可是這樣的我,現在對你來說,已是無關緊要了,在我的名字前麵也是需要加上一個“別人的”了。我很難過也很惆悵,可是又有什麽辦法呢?正是在和你失敗的戀愛裏,我才學會了這些,正是在和你分離的日子裏,我才變得這樣溫柔。


    從此活在各自的幸福裏,那些以前的舊時光,那些你教會我的事情,我永遠都記得。


    也請你記得我。記得我撒在你身上的,我最美好的年華。那是我單薄的一生裏,僅有的一點財富,好不容易給了你,所以你也要珍惜。記得我的名字,和那些我用眼淚和難過教會你的事情。


    ——1998年·遇見


    青田轉過街角,剛剛一直沉默的他突然蹲下來靠牆坐在地上,喉嚨哽咽著發出嗚咽的聲音。


    你怎麽又能出現在我麵前呢?怎麽又能讓我想起你呢?


    你怎麽能若無其事地祝我幸福呢?


    你怎麽能忘記那麽多我無法忘記的事情呢?


    青田覺得眼睛很痛,用手背抹了一下才發現一手的淚水。他抬起頭的時候看到很多飛鳥在黃昏的天空裏飛過去。


    遇見,當初我為什麽不和你一起走呢?當初認為任性的你,現在看來,並沒有什麽不可以包容的啊。


    隻是誰都沒有認輸,大家一起告別然後頭也不迴地朝著不同的方向走去。


    於是落日關上了那道沉重的大門。誰都無法再將它推開。


    遇見低著頭走路,盡量去想著其他的事情。否則,眼淚就會掉下來。


    倒是身旁的段橋,若無其事地把手插在口袋裏走著,並且可以看出來他微微的興奮。


    “喂,”臉有點紅,兩個酒窩在嘴角浮現出來,“要不,我真的做你男朋友吧。我以後會是很好的建築師!雖然家裏不是很有錢,可是我以後會努力地賺錢啊……”


    “別跟著我!”突然爆發出的情緒,連遇見自己都被嚇住了。段橋愣愣地站在那裏,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了。看著遇見越走越遠,漸漸地消失在人群裏,心裏升起失落的情緒。


    段橋喃喃自語:“你肯定以為我在開玩笑吧,可是……我是認真的呀。”


    受傷的臉,少不更事的表情,逐漸融化進淺川的夜色裏,在香樟與香樟茂密的枝葉之間,流動成一首傷感的歌。


    在乘火車離開淺川的時候,遇見看著窗外不斷倒退的站台,心裏有個聲音在對自己說,這次是真的離開了,真的,離開了。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滑進嘴角。原來文學作品裏描述的苦澀的眼淚都是真的。


    遇見迴過頭來,突然看到段橋那張格外悲傷的臉。一瞬間,半年前立夏送別自己時的麵容從記憶的深處浮現出來,和麵前段橋憂傷的眼神重合在一起,難過的情緒被瞬間放大。就在遇見喉嚨哽咽得說不出話的時候,她聽到段橋簡短卻幹淨的聲音。


    建築是凝固的音符。


    聲音是堅固的諾言。


    火車冒著白煙,悠長的汽笛聲裏,段橋說:“我愛你。”


    “喂,”被人拍了頭,從悠長的迴憶裏抽身出來,像是做了個夢,冗長的,冗長的夢,“在想什麽呢?”


    “沒有啊。”低下頭整理賬目。


    “不要嘴硬啊,”段橋咧著嘴笑,露出孩子氣的酒窩,“我允許你精神出軌三分鍾呀。”


    “那我謝謝你。”


    “完全不用客氣。”段橋半生氣半拿她沒辦法,轉過身繼續搬東西去了。


    遇見看著段橋,心像被溫柔的手揉皺在一起。


    我也不再是那個刁蠻任性的女孩子了。


    可這樣的我,已與你無關了。


    那天的頒獎大會很成功,傅小司上台的時候下麵很多他的書迷在現場呐喊,主持人還開玩笑說傅小司比明星都還要像明星呢。七七穿著一身紅色的晚裝,頭發高高地綰起來,全身散發著光芒。立夏看著他們兩個站在台上,一瞬間甚至覺得他們兩個很般配。產生這個感覺,連自己都覺得好笑。


    後來七七唱了歌,已經不是高中時代的少女嗓音了,現在七七的聲音,充滿了流行的女人味道。全場雷動的掌聲裏,立夏迴過頭去看到遇見眼睛裏閃爍出的羨慕的光芒,還有積蓄在眼底的淚水。


    立夏轉過頭去看舞台,不忍再看遇見,因為這樣的遇見,看了讓人忍不住想哭。


    立夏想,七七現在的樣子,應該無數次地出現在遇見的夢境裏吧。希望有一天,上蒼可以賜給遇見榮耀,給她滿身的光芒。


    晚上典禮結束之後,一群人一起去ktv喝酒。這家ktv是立通傳媒的f開的。f是現在國內歌壇數一數二的經紀人,手上捧紅的歌手無數。


    一群人在裏麵開了個party包房,然後聊天的聊天,喝酒的喝酒,劃拳的劃拳,鬧得雞飛狗跳。立夏甚至感覺像是迴到了高中畢業的那次狂歡,當時所有的人也是像今天一樣,瘋得脫了形。


    後來立夏喝得有點多了,就叫遇見唱歌。因為從高中之後,立夏再也沒有聽過遇見的歌聲。即使是後來來了北京,兩個人見麵的次數也不多,見了也就是坐下來喝東西聊天,聊著聊著立夏就開始哭,每次的收場都是遇見拉著她跑出咖啡廳,否則所有的人都會像看動物一樣打量這兩個年輕好看的女孩子,一個淚眼婆娑,一個臉紅尷尬,所以立夏今天死活要拉著遇見唱一首,遇見拗不過她,隻好握著話筒開始唱。


    起初立夏還大吼大叫說要所有人都不要講話,並且挨個地去拍人家叫人家先別劃拳喝酒先聽歌不聽就是天大的損失什麽什麽的,卻根本沒人理睬她。傅小司見她有點喝多了,就把她拉到自己身邊,抱著她,叫她乖不要再亂跳亂叫了,“別人不聽我們兩個聽啊”。


    可是在遇見開始唱歌之後,人群的聲音一點一點地小下去,到最後整個party包間裏麵就再也沒人說話了,那些喝酒的人,劃拳的人,聊天的人,喝醉的人,都在歌聲裏慢慢地抬起了頭。


    遇見卻沒有看他們,閉著眼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到後來,立夏也不鬧了,乖乖地縮在傅小司懷裏。而七七,則安靜地站在角落裏,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但看得出來她很專心地聽著遇見唱歌。


    那些帶著華麗色澤的歌聲,像高一生日的那天遇見為自己唱的一樣,從空氣裏清晰地浮現出來,眼前又是大片大片的迅速變幻著的奇異色澤。立夏覺得胸腔隱隱地發痛,是那種被震開的酸楚感。這麽多年過去,遇見的聲音依然高亢嘹亮,穿透厚厚的雲層,衝向遙遠的天國。


    在最後歌聲結束人們爆發出的掌聲裏,立夏在角落裏捂著嘴小聲地哭起來。


    迴到家的時候已經淩晨三點了。


    躺在床上睡不著,手上一直拿著那張名片看來看去。借著床頭燈可以清晰地看到名片上f的名字和所有的聯係方式。耳邊反複響起f的話:“如果你想做歌手的話,就聯係我。我覺得你可以。”


    “我覺得你可以。”


    遇見覺得離開淺川獨自來北京時的那種沸騰的感覺又迴來了。全身的血液仿佛都燃燒起來,帶著不可抗拒的熱度,衝上黑色的天空。


    那些蟄伏了幾年的理想,又從心裏柔軟的角落裏蘇醒了。


    在那個頒獎典禮結束僅僅兩天之後,報紙上就開始莫名其妙出現傅小司和七七的緋聞,那張傅小司在台上擁抱七七表示鼓勵的照片頻繁地出現在各家報紙上。


    工作室也開始天天接到記者的電話,問傅小司是不是和當紅歌手程七七在一起。立夏每次都是說沒有沒有,解釋到後來就越來越火大。掛了電話心裏就在念:不!他的女朋友是一個年輕可愛善良誠實的助手!是助手!


    氣得胸悶。每次抬起頭都看到傅小司一副事不關己幸災樂禍的樣子,還咧著嘴笑,立夏就更氣,搞得好像沒他什麽事一樣。而每當這個時候,傅小司就會過去抱抱她,說:“這種事你也要生氣啊,不是已經在這個圈子裏這麽久了麽?還不習慣這些胡說八道的東西啊?”


    立夏想了想也對,前段時間立夏的另一個朋友也是被莫名其妙地卷進一樁緋聞裏,立夏還取笑過那位朋友呢。現在事情落到自己身上,雖說是心裏明白,可總歸不甘心。


    後來七七也打電話過來,兩個人在電話裏你一言我一語地大罵記者,罵了一通覺得解氣了,心情就變得很好。立夏心裏覺得七七還是像以前高中時的那個樣子,什麽事情都跟著自己站一邊,喜歡同樣的東西,大罵同樣的東西,盡管現在是大明星,可是在立夏眼裏,七七還是和以前一樣善良而可愛的。


    掛掉電話之後,立夏迴過頭去看到傅小司一臉放光的樣子,甚至嘴角都忍不住要笑出來。立夏覺得肯定有什麽事情,於是上下打量著傅小司,傅小司都被看得不自在了。


    立夏笑了笑,說:“嘿,小子你撿錢包啦?”


    “不是啊。”傅小司咧開嘴笑了笑說,“他要迴來了。”


    “他?誰啊?”


    “陸之昂。”


    “……真的假的啊?!你什麽時候知道的呀?”


    “就在你剛剛和七七在電話裏大罵的時候啊,我打開信箱,就看到他發給我的email了。明天下午四點的飛機到北京。”


    “這麽快?”


    “嗯……這小子也是剛剛才告訴我的呢。立夏你去跟公司說一下,把我明天的通告都推掉吧。”


    “嗯,好,我現在去。”


    傅小司站在高大的落地窗邊,望著腳下的北京城。


    抬起頭,很多的飛鳥從天空飛過去。天空顯現出夏天特有的湛藍。一些浮雲在天上緩慢地移動著。從陸之昂離開,到現在,一晃已經四年過去了。自己都沒發覺,還一直覺得陸之昂的離開似乎是半年前的事情,他的音容笑貌在記憶裏都如從前一樣的深刻。


    可能是因為彼此一直都在寫信聯係,而且從小到大那麽多年培養的感情,所以即使分別了四年,比起以前的相處,也隻是一段短暫的時光。也許對於別人來說,四年足夠改變一切事情,可是對於自己和陸之昂而言,僅僅是一次分開旅行。各自看了些不同的風景,各自消磨了一小段人生。


    而那些刻在香樟裏的迴憶,永遠都像是最清晰的畫麵。


    閉上眼睛,他還是站在校門口的香樟下提著書包等著自己放學。


    他還是會在黃昏的時候和自己一起把自行車從車棚推出來然後一起迴家。


    他還是會和自己一起穿越半個城市隻為了去吃一碗路邊的牛肉麵。


    他還是會和自己拉著宙斯去大街上隨便亂逛。


    從高二起就穿xl號校服的他依然會取笑比他矮大半個頭的自己。


    依然會和自己打架打到滿身塵土滿麵笑容。


    依然會在遊泳池裏拍打著水花,沉默地遊著一個又一個來迴。


    所以他其實從來都未曾遠離過。他一直都在這裏。


    舉目望去,地平線的地方是一片綠色,應該是個公園。那些綠色綿延在地平線上,渲染出一片寧靜的色澤。已經是盛夏了。家鄉的鳳凰花,應該又是開出了一季的燦爛了吧。


    傅小司想著這些,眯起眼睛笑起來。


    電話在這個時候突兀地響起來。


    立夏在的時候都是立夏接電話,可是這個時候立夏不在。傅小司把電話接起來就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那人問:“傅小司先生在嗎?”


    “在啊,我就是。”


    “我是風雲日報的記者。請問您看過一本叫做《春花秋雨》的畫集嗎?”


    “嗯,有啊,一年前我在網上看過前麵的部分。”


    “您覺得怎麽樣啊?”


    “嗯我覺得很好啊,而且我也嚐試過那種風格,很漂亮呢。”


    “相對於你而言,《春花秋雨》的作者應該比你名氣小很多吧,幾乎沒有人知道她的。”


    “嗯,好像是哦。”


    “那你們畫畫的人會在創作中模仿別人的繪畫風格嗎?”


    “嗯,應該都會吧,像我們從小開始學美術的時候都會臨摹很多老師的畫作呢,然後要到自己真正成熟了才會形成自己的風格,並且也一直要不斷地學習別人新的東西,才能充實自己啊。”


    “那你認識《春花秋雨》的作者麽?”


    “不認識。沒接觸過呢。”


    “那你想要和她聯係嗎?”


    “也可以啊。”


    “好的謝謝您。”


    “不客氣。”


    所有的問題都是陷阱。


    所有的問題都隱藏著預設的技巧。


    所有的對話都是一場災難。


    傅小司像個在樹洞裏冬眠的鬆鼠,沉浸在甜美而溫暖的睡夢中,卻不知道暴風雪已經逼近了樹洞的大門。他還沉浸在對陸之昂的迴憶裏,時而因為想起兩個人好笑的事情而開懷,時而因為想起以前難過的事情而皺起眉頭。


    他不知道,在自己的前麵,是一條大地震震出的峽穀,深不見底。


    而一切都是龍卷風襲來前的平靜假象。地上的紙屑紋絲不動,樹木靜止如同後現代的雕塑。那些平靜的海水下麵,是洶湧的暗流,推波助瀾地翻湧著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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