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呈現迸裂時的光芒,


    照耀了曾經微茫的青春和彼此離散的歲月。


    鳶尾花漸次爬上所有的山坡,眺望黑色的詩篇降臨。


    那些流傳的詩歌唱著傳奇,傳奇裏唱著傳奇的人,


    那些人在無數的目光裏隨手揚起無數個旅程。


    夾雜著青春還有幸福的過往,來路不明,去路不清,


    隻等歲月沿路返迴的儀式裏,巫師們紛紛塗抹光亮的


    金漆和銀粉。


    於是曾經喑啞的歲月兀地生出林中響箭,


    曾經灰暗的衣裳瞬間泛出月牙的白光,


    曾經年少的你英俊的你沉默善良的你在事隔多年後重新迴歸十七


    歲的純白,


    曾經孤單的我,變得再也不孤單。


    這個世界是你手中的幸福遊樂場,除了你,誰都不能叫它打烊。


    於是天空絢爛,蘆葦流連,


    你又帶著一臉明媚與白衣黑發在路的岔口出現,


    像多年前那個失去夏至的夏天。


    記憶中的夏天是什麽樣子?虛弱的熱氣,氤氳的黃昏,還有那些金色的掉落在傅小司睫毛上的夕陽的光芒。還有陸之昂的笑容。


    在以前的夏天裏麵,他的笑容都像是充滿號召力的嘹亮的歌聲,在清晨和黃昏都讓人覺得溫暖。而在這個冬天,陸之昂的笑容依然帶著溫柔的線條,卻再看不到他張大了口,發出即使是在很遠的地方都能聽見的笑聲。現在的陸之昂,很多時候都是安靜地笑著,眼睛會眯起來,在他笑的時候,春天都快要蘇醒了。


    現在的陸之昂已經不是一年前的陸之昂了,他變得像個懂事的大男孩,穿著學校加大號的黑色製服留著層次分明的短發,眉毛濃黑,偶爾在學校慶典上穿著禮服做演講的樣子更像個年輕的公司精英。似乎已經很難用男孩這樣的字眼來形容他了。


    冷靜,沉著,溫柔,包容,這些很難和十八歲搭界的詞語甚至都可以用在他的身上,如果他有一個妹妹的話,那個女孩子應該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吧。


    而傅小司呢?該用什麽去形容他?貓?冬天?鬆柏上的積雪?無解的函數方程?不可逆的化學反應,不可加熱不可催化?反正是個怪人。


    在陸之昂一天一天變化的時候,他似乎永遠都是頂著那張不動聲色的側臉穿行在四季,無論講話,沉思,走神,憤怒,他的臉永遠都沒有表情,隻是偶爾會微微地皺起眉頭,像是春天裏最深沉的湖水突然被風吹得褶皺起來。可是仔細去體會,還是可以看出他的變化的,如果說陸之昂像世界從混沌到清晰再到混沌一樣發生了翻天覆地般變化的話,那麽小司則像是地殼千萬年緩慢抬升的變化一樣讓人無法覺察,而當你一個迴首再一個迴首時,曾經浩瀚無涯的潮水早就覆蓋上了青色的淺草,枯榮交替地宣告著四季。


    還有遇見,不知道她好不好。


    很多時候我都覺得遇見的離開像是上帝跟自己開的一個玩笑。我曾經以為找到了自己的另外一半靈魂,現在卻又血肉模糊地從我身上撕扯開去。很多個夜晚我都夢見遇見那張倔強的臉。她說:“我不寂寞,我隻是一個人而已,我的世界裏有我一個人就好,已經足夠熱鬧。”


    這是她對我說過的最讓我難過的話。


    而我呢?我是什麽樣子呢,在經過了淺川的一個又一個夏天之後?有時候想想日子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流走,而自己竟然無動於衷,這應該是最令人沮喪的吧?


    立夏想著這樣的問題,提著剛剛灌滿的熱水瓶從學校的水房往迴走。


    兩邊是高深的香樟。還有零星的一些隻剩下尖銳枝丫的法國梧桐還有白樺。


    風吹過去凋落下幾片黃葉,晃一晃就溶解在濃重的夜色裏。


    已經晚上十點了。水房在立夏灌滿開水後也關上了門。於是這條通往宿舍的道路上,就隻有自己一個人。


    緩慢的上坡。


    夜晚沉甸甸地壓在樹梢和路燈的頂上。好像一大床黑色的棉被從天上沒頭沒腦地罩下來。立夏緩慢地走著,心裏是滿滿的悲傷。


    我們似乎也隻有在這樣的年紀,才會有這麽豐富的感情,風吹草動,揮霍無度。


    寒假前的考試依然讓人格外痛苦。因為數學的基礎很好,立夏比其他的文科學生分數高很多。


    但她還是考不過傅小司,看著傅小司的成績單立夏總是會歎一口氣然後說“你真是神奇的物種”。


    其實無論是在哪個方麵,隻要聯想起他,立夏腦子裏第一個浮現出來的詞語就是“神奇”。而另外一個神奇的物種就是陸之昂,在傅小司選擇文科之後,他不出所料地成為全年級的理科第一名。立夏每次看到他們兩個都恨不得伸出手去掐他們的脖子。


    誰說上帝造人是公平的?見他的大頭鬼。


    放假前的最後一節課。


    時間沿著坐標軸緩慢地爬行,日光渙散地劃出軌跡,腦子裏閃迴的畫麵依然是八月的鳳凰花潰爛在豐沛的雨水裏,化成一地燦爛的紅。而眼前卻是整個冬天幹冷得幾乎沒有水汽,有時候摸摸自己的臉都覺得摸到了一堵年久失修的石灰牆,蹭一蹭就掉下一桌子的白屑。


    其實早就應該放假了,學校硬是給高三加了半個月的補課時間。盡管教委三番五次地下令禁止補課,可是隻要學校要求,那些家長們別說去告密了,熱烈響應都還來不及,私下裏還紛紛交流感想:


    “淺川一中不愧是一流的學校啊。”


    “是啊,你看別的學校的孩子,這麽早就放假迴家玩,心都玩野了。”


    “聽說收發室老張的女兒已經放假一個星期了,天天在外麵跟一幫不三不四的二流子們一起。”


    “是啊,真作孽呃……”


    “真作孽”的應該是淺川一中的學生吧。


    立夏趴在桌子上,目光的焦點落在窗戶外麵的天空上麵。夕陽快速地朝著地平線下沉過去,一邊下沉一邊離散,如同蛋黃被調勻後擴散到整個天空,朦朦朧朧地整個天空都燒起來。


    有些班級提早放學,立夏看到了把書包甩在肩頭上低著頭朝文科樓走過來的陸之昂,他橫穿過操場,在一群從文科樓衝出去的學生中逆向朝立夏的教室走過來,那些匆忙奔跑的學生全部晃動成模糊拉長的光線,唯獨他清晰得毫發畢現,日光緩慢而均勻地在他身上流轉,然後找著各種各樣的縫隙滲透進去,像是被吸收進年輕的身體。


    神奇的物種。


    可以吸收太陽能。


    怪不得成績那麽好。


    難怪長那麽高。


    ……


    一連串搞笑的念頭出沒在大腦的各個角落。迴過頭去看傅小司,依然是一張不動聲色的側臉,望著黑板目不轉睛,眉頭微微地皺在一起,然後咬了一下手中的筆。立夏攤開手中的紙條又看了一遍,是小司剛上課沒多久就傳過來的,上麵是他清晰的字跡:放學後等我一下。


    放學後等我一下。又念了一遍,很簡單的句子,讀不出任何新鮮的含義。再迴過頭去望操場,已經看不到陸之昂的影子,一大群放學的學生從樓道口蜂擁而出流向操場。立夏莫名地想到下水道的排水口,真是奇怪的念頭。


    教曆史的老師似乎知道這是放寒假前的最後一節課,所以拚命拖堂。下課鈴已經響過十七分鍾之後曆史老師才說了句“今天就先講到這裏吧”。立夏忍不住在心裏嘀咕了一句“那你想講到哪裏”。


    收拾好書包的時候教室裏差不多也沒有人了,立夏迴過頭去看到傅小司依然在收拾書包,不動聲色萬年不變的樣子。


    他做什麽事情總是慢半拍,有時候立夏都覺得世界在飛快地運轉著,而傅小司則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裏。


    緊張,慌亂,驚恐,急躁,這樣的字眼都不會出現在他的人生劇本裏,他似乎可以這樣麵無表情地收拾著書包收拾到世界末日。在他把紅色的英語書放進書包的時候,剛剛一直坐在外麵樓道用耳機聽音樂的陸之昂提著書包搖擺著晃進教室,走到講台上一跳然後一屁股坐在講桌上。


    “還是這麽慢呢你,三年了都沒有改,還號稱喜歡音速小子呢。”陸之昂說。


    立夏有點想笑,不是覺得陸之昂說的話有趣,而是覺得傅小司這樣的人喜歡音速小子真的是讓人大跌眼鏡,因為像他這樣冷調的一個人不是應該喜歡搖滾樂喜歡凡·高喜歡莫奈才比較正常麽。


    傅小司喜歡音速小子……這樣的事情就如同聽到比約克喜歡去卡拉ok唱《夫妻雙雙把家還》一樣讓人震撼。


    不過傅小司並沒答理他,依然是一副可以收拾書包一直收拾到世界末日的樣子。


    “鴉片戰爭,”陸之昂轉個話題又望著黑板上殘留的字跡,指指點點,“是1940年麽?”


    立夏在座位上有點傻眼,“我拜托你是1840年啦。”


    傅小司低著頭繼續收拾書包,說了一句:“你不要理他,他曆史考試17分。”


    然後立夏聽到陸之昂從講台上翻下來摔到地上發出“咚”的一聲。


    後來三個人走出教室還在爭論,陸之昂交叉雙手放在後腦勺上,書包扣在手指上垂在腦後麵,他說:“你們兩個很無聊啊,有本事現在把葡萄糖的化學結構完整地寫出來給我看啦!”


    在快要走出教學樓的時候立夏突然想起來還沒有問小司叫自己留下來幹嗎。於是立夏停下來問傅小司,傅小司拍拍頭恍然大悟的樣子,說差點忘記正經事情。立夏再一次哭笑不得,這樣的事情不是應該發生在陸之昂身上嗎,看著傅小司這種走冷調路線的人做出陸之昂的表情還真讓人覺得有點滑稽。


    傅小司說:“就是上次聖誕節告訴你的那個事情啊,去上海的事情,我都幫你訂好機票了,後天的。”


    這下輪到立夏說不出話來了,飛機這種東西對於立夏來說和火箭其實沒什麽區別,長這麽大幾乎沒出過遠門,從室縣到淺川就是最長的距離了吧。


    “沒事啦,就去三天而已。很快就迴來的。”陸之昂在旁邊搭話。


    “……那好吧。”機票都訂了也就不能說“不好”。


    傅小司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揚,是個好看而且溫柔的微笑表情,“那麽後天我來接你咯。你帶一兩件衣服就行了,其他東西不用帶。”


    結果傅小司口中的這句“後天我來接你”的含義就是後天開了輛車前端有著醒目的藍白色格子標誌的bmw私家車來停在學校公寓下麵等著立夏。傅小司和陸之昂靠在車子上倒是沒什麽感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但立夏從樓上陽台看到他們的那一刻就開始全身不自在,從樓上下來的途中一直有人打量她並且交頭接耳,立夏心裏在想,幹嗎搞成這樣啊太誇張了吧,車子不用開到這裏來啊。


    淺川的平野機場是半年前剛剛建好的,以前乘飛機都需要先坐車到鄰近的另一座城市,然後再搭飛機出去。


    不過這些都是立夏聽來的。不要說搭飛機了,自己連搭長途汽車的機會都很少。盡管很多時候立夏都會翻著學校圖書館裏的那些地理雜誌目不轉睛,青海的飛鳥,西藏的積雪,寧夏連綿不斷的蘆葦……特別是那些蘆葦,立夏每次都會想到《大話西遊》裏紫霞仙子就是劃著船從那些羽毛狀的蘆葦裏出來的,劃破沉睡千年的水麵,朝著災難一樣的幸福駛去,所以從那個時候開始,立夏每次看到蘆葦就會莫名地想哭。


    而現在,自己終於要去離家遙遠的地方。上海。怎麽聽怎麽沒有真實感。那完全就是一個和自己格格不入的世界。彌漫著霓虹和飛揚的裙角。倒是想看一看那些老舊的弄堂,正午的日光從各個角度切割著世界的明暗,斑駁而潮濕的弄堂牆壁,打著鈴喧囂而過的三輪車,黃昏的時候有鴿子從老舊的屋頂上騰空而起。這一切所散發出來的甜膩的世俗生活的香味曾經出現在夢境裏,像是微微發熱的剛剛出爐的糖果。


    平野機場的大廳空曠明亮,旅客不多,不會顯得擁擠,也沒讓人覺得冷清。高大的落地窗外不時有飛機從跑道上衝向天空。立夏想起自己以前喜歡的一個作家也是很愛在機場的鐵絲網圍牆外麵看飛機的起落。


    那個作家說,生活在這一刻顯得空洞。


    左耳一直嗡嗡作響。


    應該是飛行中常有的耳鳴吧。以前老聽人說起乘飛機的種種,而現在自己就困在九千米的高空上微微地發怔。抬起手按了按耳朵,然後把下巴張開再合上再張開,這些都是以前從電視上看到過的緩解耳鳴的辦法,立夏一一做過來,唯一的效果就是耳鳴轉到了右邊。


    見鬼。


    轉過頭去就看到窗外的藍天。說是藍天,卻霧茫茫的什麽也看不見。應該是進入雲層了吧。周圍都是一些若有若無的淡淡的絮狀的灰白色。看久了就覺得眼睛累。而迴過頭去,則是傅小司一張沉睡的臉。一分鍾前空姐過來幫他蓋了條毯子,而現在毯子在他偶爾的翻身後滑下來。立夏忍不住伸過手去幫他把毯子拉拉高,然後在脖子的地方掖進去一點。這個動作以前媽媽也常對自己做,不過對著一個和自己一般大的男生來做出這個動作,多少有點尷尬,並且還不小心碰到了傅小司露出來的脖頸處的皮膚。立夏有點慌亂地縮迴了手,舉目就看到傅小司旁邊的陸之昂看著自己一臉鬼笑,但又怕笑出聲吵到小司所以隻能忍著在肚子裏發出“嗯嗯”的笑聲,像是憋氣一樣。


    立夏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然後做了個“你繼續看書吧”的手勢,陸之昂笑著點點頭用口型說著“好,好,好”,然後咧著嘴繼續就著飛機座位上閱讀燈的橘黃色燈光看書。


    立夏這才注意到他手上那本厚厚的《發條鳥編年史》。以前都沒怎麽注意過陸之昂會看這種文學書呢,要麽就是看一些打架鬥毆的暴力加弱智漫畫啊,要麽就是拿著一本類似《高三化學總複習五星題庫》等另類著作。以前都一直覺得他是文盲來著,現在竟然戴著一副金絲細邊眼鏡在飛機上看《發條鳥編年史》……


    等等,他怎麽會有金絲邊的眼鏡啊?以前不是都戴著那個黑框的眼鏡嗎?於是立夏稍稍偏過身子湊過去壓低聲音說:


    “哎,你什麽時候開始戴的這個新眼鏡的啊?我都不知道呢。”


    “哦,上個月吧。好看麽?”


    “哦對了,一直都沒問你的眼鏡度數呢。你到底近視多少啊?”


    “嗯……150度的樣子吧。”


    “150你戴個屁啊!”


    “好看呀你個笨蛋,怎麽樣,是不是像個讀書人?”


    “……你去死吧,像解剖屍體的變態醫生。”


    迴過身來,傅小司的一張沉睡而安靜的臉又出現在眼前。立夏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因為一直以來都覺得小司太威嚴,而且又冷,還是個沒有焦點的白內障,所以很少有機會這麽近地打量他。越來越濃的眉毛,黑色,像是最深沉的黑夜,然後是在眼下投出陰影的睫毛,長得有點過分。


    筆直的鼻梁,薄得像刀一樣的嘴,下巴的線條柔軟地延續到脖子,然後在耳朵後麵輕輕地斷掉。立夏伸出手在傅小司臉上隔空做著各種怪手勢,看閱讀燈在他臉上投下的各種手影,鬧了一會兒覺得無聊了然後閉著眼睛睡過去。


    立夏閉上眼睛躺下幾秒鍾後,傅小司睜開眼睛,咧開嘴對著睡過去的立夏笑了笑,迴過頭看了看陸之昂,然後把身上的毯子提了提,示意他“冷不冷要不要毯子”。


    陸之昂搖了搖頭笑了笑,然後拍拍小司的頭示意他繼續睡會兒吧。然後像剛才立夏那樣把毯子在他脖子處掖了掖。


    傅小司在閱讀燈微弱的光芒下看著戴著眼鏡的陸之昂,心裏有很多很多的念頭,像是溶解在身體的各個部分裏,滲入到每個細胞每根毛細血管每個淋巴流遍全身,要真正尋找出來卻無從下手。隻是看著陸之昂一天天變得沉默,變得成熟而溫和,小司總會在心裏感受到那些緩慢流動黏稠得如同噴薄出來的岩漿一樣的熱流,帶著青春的暖意在時光的表麵上流動出痕跡。


    以前的之昂總是像個小孩子,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竟然也習慣了他比自己成熟比自己冷靜甚至開始照顧自己的樣子。


    如果說以前的之昂對於自己來講像個不懂事的任性的小孩,是玩伴,是童年的迴憶,現在,則更像是兄長或者比自己成熟的朋友。要小司承認這一點還真的有點難度。他記得自己在最開始產生這樣的念頭的時候還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看有沒有發燒,因為這種類似“陸之昂還蠻成熟冷靜”的念頭對於傅小司來說真的是非常另類。


    小司記得自己最初產生出這樣的念頭的時候是在去年夏天,在遊泳課上,小司和立夏坐在遊泳池邊,而陸之昂在水池裏沉默地遊著一個又一個來迴。那個時候小司第一次感覺到陸之昂似乎會成為一個沉默寡言的人。那個時候小司還因為自己肩膀上被陸之昂用開水燙傷留下的痕跡而大驚小怪,而現在,肩膀上的痕跡已經消失了。


    小司下意識地摸了摸肩膀上那塊其實早就不再存在的傷痕,重新閉上眼睛,眼前出現靜謐的藍色。像是站立在海底深穀,抬起頭有變幻莫測的藍天,還有束形的白光從遙遠的天空照向深海。


    無數的遊魚。


    年華稍縱即逝。


    曾經那樣清晰的痕跡也可以消失不見,所以,很多的事情,其實都是無法長久的吧。即使我們覺得都可以永遠地存在了,可是永遠這樣的字眼,似乎永遠都沒有出現過。所以很多時候我都在想,之昂,我們可以做一輩子的好朋友麽?即使以後結婚,生子,日漸蒼老,還依然會結伴背著背包去荒野旅行麽?


    你還是會因為弄丟了一個我送你的皮夾而深深懊惱麽?


    ——1998年·傅小司


    立夏翻了下身,看到小司正睜著雙大眼睛一副放空的呆呆的樣子,而小司轉過臉來正好撞上立夏的目光。“哎,睡不著?”小司拔下左邊的耳機,遞過去,“聽歌麽?”


    “嗯。”立夏把耳機接過來塞到右邊耳朵裏去,正好,右耳在耳鳴,“要聽的。”


    閉上眼睛聽覺就會靈敏,因為視覺被隔斷了。


    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在書上看到的理論,是用來解釋盲人聽力很好的理由的,當時看了就記住了。


    確實有一些道理,在閉著眼睛斜靠在坐椅上的時候,耳機盡管隻有一半,裏麵的聲音依然清晰。是個女聲,在模糊而輕柔地唱著一些緩慢但堅定的旋律,其中有一句立夏聽得很清楚:


    “你提著燈照亮了一千條一萬條路,我選了一條就跟著你義無反顧地低頭衝向幸福。”


    幸福。幸福是什麽呢?細節罷了。


    那些恢弘的山盟海誓和驚心動魄的愛情其實都是空殼,種種一切都在那些隨手可拾的細節裏還魂,在一頓溫熱的晚餐裏具象出血肉,在冬天一雙溫暖的羊毛襪子裏拔節出骨骼,在生日時花了半天時間才做好的一個長得像自己的玩偶裏點睛,在淩晨的短消息裏萌生出翅膀。


    又或者更為細小,比如剛剛一進機場傅小司就背著立夏的行李走來走去幫她辦理checkin的手續,立夏想伸手要迴來自己背的時候還被狠狠地瞪了一眼得到一句“你有毛病啊哪有男生讓女孩子背行李的啊”,又哪怕是傅小司低下頭在自己耳朵邊上小聲提醒飛機上需要注意的事情甚至彎下腰幫自己把安全帶係上,又或者現在,即使閉上眼睛也知道小司輕輕地幫自己拉下了遮光板並關掉了頭頂上的閱讀燈,種種的一切都是拆分後的偏旁和部首,而當一切還原至當初的位置,誰都可以看得出那被大大書寫的“幸福”二字。


    抑或是現在。聽著同樣的歌曲,飛過同一片灰白色的天空。


    立夏想著這些溫暖的意象,內心堆積起越來越多的雨水。


    那些電流和電子信號經過cd唱機的激光指針,經過銀白色的機身,經過細長的白色耳機線,經過耳塞同步傳進兩個不同的身體裏麵,激蕩起不同的漣漪。這些不同的漣漪夾雜著相同的旋律在世界裏遊蕩,往來的季候風將它在全世界清晰地擴音。


    內心裏世界開始緩慢地塌方,像是八月裏浸滿雨水的山坡在一棵樹突然蔓延出新的根係時瞬間塌陷。


    泥土分崩離析,漸漸露出地殼深處的秘密。


    而同樣浸滿雨水的還有唿吸緩慢起伏的胸腔,像是吸滿水的海綿,用手按一下都會壓出一大片的水漬。


    放在扶手上的手指緊挨著傅小司的毛衣,溫暖的,細膩的羊毛絨線,在皮膚上產生鈍重的觸感。脖子開始支撐不起腦袋,然後向一邊歪歪地倒過去。


    倒過去。


    臉頰感受到男生利落的肩線。


    倒過去。


    還有瞬間撲進鼻子的年輕男生的味道。像是夏日午後被烈日灼燒的青草。又或者是暴雨衝刷出的新鮮泥土的芳香。


    之後意識就開始變得不太清楚,那些溫熱的想法都變得模糊,像是隔了雨天的玻璃,玻璃窗外是時而晃過的傅小司的臉或者陸之昂的臉,窗外雨水在地麵的低窪處匯積起來越漫越高,是夏天的暴雨,磅礴的雨水讓天光暗淡,地麵水花飛濺,有樹葉被雨水從枝頭硬生生地打下來漂在水麵上,有年輕的女孩子提著裙子快速地跑到屋簷下躲雨,有愛耍酷的男生獨自在大雨裏投籃,白色的t恤濕淋淋地貼在背後的蝴蝶骨上,長頭發濕漉漉地紮在腦後,畫室內在雨天裏隻剩下暗淡的光線,石膏像和各種水果模型安靜地散落四處,而滂沱得幾乎掩蓋一切的雨聲裏,卻有一筆一畫的碳條劃過紙張的聲音,微弱得如同遺失多年的傳說,卻可以被毫不費力地聽見,在不斷重複的“沙,沙”聲裏,是腦海裏1995年的黑白映畫,麵容寒冷的傅小司從前麵遞過來的削筆刀,和轉過身就看見的陸之昂的孩子氣的笑容,傅小司還是1995年的傅小司,陸之昂還是1995年的陸之昂,而自己,卻是1998年的立夏。在夢境裏時光竟然延展出兩個左邊軸,自己站在這條線上,看著三年前的兩個小男孩幹淨而無聲的麵孔,窗台上是一隻安靜的黑貓。而空氣突然微微地波動,透明的漣漪在空氣中徐徐散開,窗台上的黑貓消失不見,卻出現麵無表情的遇見,她坐在窗台上,臉靠著雨水縱橫的玻璃,目光不知道潰散在窗外的什麽地方。而畫麵就硬生生地停在遇見出現的這一刻,夢中的自己覺得喉嚨發緊,像是被人用手緊緊地掐住了喉嚨,捂著嘴莫名其妙地哭起來。


    而窗外,是聲勢浩大的暴雨,淹沒了整個城市。


    北京的冬天非常的冷,而且幹燥。


    臉像是一麵被烈日炙烤很久的石灰牆,摸一下可以掉落無數的白屑。那些說著“北京其實並不冷,挺暖和啊”的人全部是騙人。遇見無數次地在被凍得說不出話的時候這樣想。那些整天不用出門偶爾出一次門就是直接有車停在門口然後下車就直接進屋的人當然會覺得不冷。他們永遠活在暖氣和空調的世界裏,像是病態生長的花草。


    “再變態也比死了好。”遇見悻悻地想。


    每天早上在天還沒有亮甚至還聽不到收音機裏放出音樂的時候,遇見就需要起床送報紙。


    這一個小區有二十八棟樓,每棟樓有四個單元,訂報紙的一共有多少家遇見不知道,隻知道她要負責送的就有一百二十家。遇見每天早上要把一百二十份報紙塞到不同的信箱,稍微晚了一點還要被罵。


    罵人的人很刻薄,並不是因為他們家財萬貫,正好相反,也是貧窮的人家,拿著微薄的工資艱難度日,卻還是要每日關心國家大事和瑣碎八卦,好在茶餘飯後的談論裏顯得自己滿腹經綸,所以更加會因為自己付了錢訂了報紙而使用他們微不足道的“消費者權利”。


    晚了十分鍾都會被罵。有幾個變態的中年男人似乎每天很熱衷於等在門口算遇見遲到的時間,穿著睡衣站在鐵門後麵露出一隻眼睛,然後等聽到了遇見自行車的聲音後嘴裏就開始不幹不淨地數落著。尖酸刻薄,一副小市民的嘴臉。像極了他們身上穿著的看上去就是一層厚厚的黴斑的灰色棉衣棉褲。


    而遇見多半是低聲說一句“對不起”,然後把報紙塞進信箱或者鐵門裏,轉過身騎車離開幾米後響亮地罵一句“去死吧”。


    北京的風是穿透一切的。無論你穿著多麽厚重的衣服戴著多麽厚實的手套,那些風總能硬生生地擠過纖維與纖維之間狹窄的縫隙,像跗骨上的蛆一樣死死地黏在皮膚上麵,像荊棘的種子一樣朝著骨髓深處紮下寒冷的根。每個清晨遇見總是覺得自己像是一具行動的凍滿冰碴兒的屍體,關節僵死著開合,血液半固化地流動。


    在遇見接下送報紙這個工作的第一天,在送完最後一份報紙的時候遇見靠在樓群的水泥外牆上眼淚一直往下掉,喉嚨被大口唿吸進的冷風吹得發不出聲音來,隻有淚水大顆大顆地朝臉上滾。滾燙的眼淚,是身體裏唯一有著溫度的部分。喉嚨裏是自己從前永遠不會發出的“嗚嗚”的聲音。


    可是眼淚在臉上停留片刻,就化成冰碴兒,沾在臉上,縱橫開合,從表向裏固化,結冰,紮進皮膚落地生根。


    生根是生出疼痛的根。


    然而從那之後遇見就再也沒有哭過。至少是再也沒有因為送報紙這件事情哭過。頂多就是聽到有人說起“北京的冬天其實不冷”這種論調的時候在心裏暗暗罵娘而已。


    真的。就再也,沒有哭過。


    因為可以多賺二百二十塊錢。每個月就可以多存二百二十塊。這樣離幸福,就越近。那些用年輕的身體硬生生承受下來的寒冷並不是沒有價值。


    它們的價值是二百二十塊。


    而送完報紙後就要趕到離住的地方不遠但也不近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上班。


    依然是騎車,穿得臃腫,除了眼睛其他地方全部罩起來。可是尖銳的寒冷似乎可以在視網膜上鑿出一個洞來,然後就像水銀無孔不入般地倒灌進身體。


    因為是小的便利店,所以隻有兩個店員,遇見,和一個名叫段橋的男生。


    遇見第一次聽說男生的名字的時候笑了出來,正著念,斷橋,反著念,橋段,怎麽聽怎麽好笑,在那個男生很有禮貌地說了句“你好我叫段橋請多指教”之後,遇見不冷不熱地揚了揚嘴角,說了句不知道是嘲笑還是親近的“名字還真好笑”。而段橋的臉上是一副整吞了一隻茶葉蛋的表情。


    遇見從上午七點半到晚上七點半,然後男生從下午四點半到淩晨四點半,淩晨四點半到上午七點半便利店關門三個小時。所以,說是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其實是二十一小時便利店。而遇見和段橋同時工作的時間一天內有三個小時。


    因為地段不太繁華,又不是在商業區或者校園集中的地段,所以客流量很少,很多時候店裏就隻有遇見一個人。


    頭頂開著白色的日光燈,貨架整齊排放。偶爾有顧客推開門,門上掛著的風鈴會發出叮咚的聲音。然後遇見就會抬起頭說歡迎光臨!


    有半個小時的時間是花在整理貨架上,有半個小時是花在結算賬目上,有半個小時是用在說“歡迎光臨”並露出牙齒微笑上。其他的時間則用來寫曲子。


    在酒吧唱歌依然是遇見的職業。二十四小時裏三個職業:送報紙。便利店營業員。酒吧歌手。完全風馬牛不相及。卻腳踏實地地存在著。


    而那重合的三個小時,是二十四小時裏麵最普通的三個小時。因為普通,所以溫暖著。


    就如同我們習慣了自己普通的毛巾,牙刷,枕頭,被子,床,台燈,筆記本,日曆,所有習慣了的東西,都很普通。可正是因為普通,所以日漸散發出美好而溫暖的觸感,嵌進生命的年輪,一圈一圈地粉刷著蒼白的年華。


    一天是三個小時。十天是三十個小時。一百天是三百個小時。


    小學生都會的算法。不需要大學的知識。不需要微積分。時光被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斷層,在生命的平麵上逐漸地累積起來。在這些一個又一個的三小時裏,出現的話題有:


    我的家鄉在福建的一個叫永寧的地方,很小的地方啦,遇見你沒聽說過的。可是我跟你講哦,那裏的大海一年四季都格外壯闊,藍得讓人眼睛都睜不開來。


    你竟然會作曲?妖怪麽……


    明天學校要考試,死定了這次。


    今天學校吃飯的時候看到個女孩子好像你,可是因為要趕著來便利店,所以隻能匆匆地離開食堂了,沒來得及多看幾眼,哎。


    你說為什麽兔子每次賽跑都會輸給烏龜呢?按道理說完全不應該的呀……


    ……


    無聊。幼稚。


    這是對段橋的看法。


    想念。難過。


    這是對青田的迴憶。


    遇見看到段橋有時候會想起青田,其實是完全不一樣的兩個人。一個是沉默寡言的搖滾樂手,一個是剛剛升進大一的拿著獎學金的建築係乖學生。就好像馬鈴薯和荔枝一樣,長得讓人一看就知道不是親兄弟。


    可是經常就是會有這樣的錯覺。在某一個瞬間突然對著段橋叫了一個“青”字就沒了下文,被自己混亂的意識稍稍嚇到。


    可是因為什麽呢?總是覺得這樣的感覺似曾相識,在曾經的年月,必定發生過,在過去的褪成亞光色的時光裏,必定在黑夜中發出過螢火的微光被自己記住過。


    也許。也許是因為兩個人,都曾經陪伴自己度過寂寞的時光吧。


    他們都曾是在自己最孤單的時候,世界上離自己最近的那個人。


    晚上七點二十,天已經完全黑掉了。遇見收拾好東西等著七點半一到就走。因為還要趕迴家化妝換衣服然後去酒吧唱歌。外麵是漫天的鵝毛大雪,這是到北京之後自己看到過的第幾場雪呢?一共不會超過五場,可是自己卻記不得了。不知道為什麽。


    因為天氣惡劣,便利店幾乎沒人光顧。於是兩個人都在齊齊地發呆。


    段橋趴在收銀台上,像個小孩子一樣把臉貼在台麵上,鉛筆被細長的手指轉來轉去。遇見看著這個畫麵覺得好熟悉。像是在淺川一中那些晚自習的日子,寬敞明亮的教室,頭頂是八盞日光燈,投下清楚而細膩的白光,所有的影子都被照得很淡很淡,老師坐在講台上看報紙,黑板上是白天老師寫下的複習提綱或者整理的材料,粉筆字跡有些微的模糊,周圍所有人都在奮筆疾書,鋼筆摩擦演算紙的聲音如同窗外沙沙的雨聲,靜謐而深遠。


    這些是遇見腦海裏關於晚自習的僅有的幾個印象。因為大部分的晚自習遇見都逃課出去唱歌去了。


    其實也沒有離開多久,可是迴想起來卻像是隔得異常久遠。那些念書的日子被自己重新想起的時候全部打上了“曾經”這個記號。


    曾經的自己是一個荒廢學業的高三學生。


    曾經的自己是全國有名的淺川一中的問題學生。


    似乎可以加的定語還有很多。而現在,這些定語都消失不見。現在的自己是一個很普通在北京一抓一大把的為生活而奔波的底線貧民。當初來北京時候的夢想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好久遠好模糊,所以遇見很多時候都刻意地不去想它。雖然不想,卻從來都沒有忘記過那個理想——


    青田,總有一天,你會在cd架上看到我的cd出現在銷量冠軍的位置上。


    這個理想依然很溫柔地蜷縮在內心深處,它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並且一直頑固地停留在那裏。那裏,是哪裏?


    胸腔最黑暗卻是最溫暖潮濕的地方。擁有龐大繁複的根係,難以拔除,日漸紮下遒勁的根,所有分岔的根係從那個角落蔓延,左心房,右心室,肺葉,腹腔膈肌,布滿整個胸腔,所以才會每一次唿吸每一次心跳都牽扯出若有若無的痛。


    “哎,遇見,”沒來由地冒出一句話,段橋趴在台子上沒有起來,“你以前的城市經常下雪麽?”


    “下啊,淺川一到冬天就下非常多的雪。”


    “啊,怪不得,”段橋把椅子挪到落地玻璃邊,臉貼著玻璃說,“像我的家鄉永寧啊,冬天不會下雪,所以我剛來北京的時候看見下雪好開心哦,可是同學都笑話我,說我是個大驚小怪沒見過世麵的鄉下人。”


    段橋望著窗外的鵝毛大雪出神,玻璃上倒映出來的麵容年輕而銳利,卻有著呆呆的神色,仿佛靈魂從頭頂脫離出來,遊走在窗外密不透風的大雪裏,平時很陽光的一個人在這一刻卻微微地讓人心疼。


    應該是那種受傷的語氣吧。遇見格外熟悉,因為自己從小到大都聽著別人對自己說著類似的話——


    你這個鄉下的小孩。


    沒人要的可憐鬼。


    我叫我爸爸打你哦,我爸爸是最厲害的英雄!


    沒有媽媽哦,遇見是個沒有媽媽的怪物啊,我們每個人都有媽媽。


    ……


    這樣的話語很多很多,散落在每一尺每一寸年華,然後吸取著年輕的養分長成了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在純白的紙麵投下巨大的陰影,吞噬著童年柔軟的小心髒。


    “可是呢,”突然變化的語氣,玻璃上映出的麵容泛著柔光,微微有些動容,是飛揚的神色,“我從來都沒氣餒過呢,總有一天,我會讓自己設計的建築物出現在北京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我會設計出地標性建築,讓每一個路過的人,都抬起頭讚歎,他們會說,看啊,這個建築的設計師是段橋,他真的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呢!”


    是什麽,在瞬間從潮濕黑暗的內心破土。


    ——青田,總有一天,你會在cd架上看到我的cd出現在銷量冠軍的位置上。


    “時間到了,”遇見從牆上取下大衣,眼睛微微地刺痛,她把這解釋為光線太強,可是她知道再不走的話那些流下來的眼淚就不是光線太強能夠解釋得過去的了,“我下班了,你加油吧,偉大的建築師。”


    “每天都要上課啊,”段橋迴過頭來,笑眯眯地閉起眼睛,“每天教那些小孩不累麽?”


    遇見稍微愣了愣,才想起自己騙段橋說是每天在教小孩子彈鋼琴。


    “很厲害呢,這麽年輕就能教別的小孩,”清秀的臉,像最清澈的水,“我天生就沒藝術細胞,什麽樂器都不會。”


    也是自己騙段橋說自己是大三的學生,兼職教鋼琴和做便利店職員。


    “不會啊,我聽過別人說的,建築是凝固的音樂,有一天,當你成為了最好的建築師,那你同時也就是最好的音樂家啊。我先走了,要遲到了。”


    再講下去眼淚就會流下來。


    潮水在內心越積越高。警戒線。紅燈。長聲汽笛。warning!warning!


    遇見手放在門的把手上,用力,拉開,在寒風夾著暴雪卷進的瞬間,身後有溫柔但堅定的聲音說:“等一等。”


    遇見剛剛迴了迴頭,肩膀上被披過一件溫暖的大衣。


    等一等。


    時間沒有等我。是你,忘了帶我走。


    為什麽說等一等的那個人,不是你?


    為什麽在寒風倒灌的瞬間給我披上大衣的人,不是你?


    為什麽覺得在這樣的大雪夜晚我的衣裳太單薄肯定會冷的人,不是你?


    為什麽鼻子裏瞬間撲進的男生大衣上的洗衣粉味道,不是來自你?


    時光究竟帶走了多少個無法丈量的年華,以至於在迴首時,彌漫的大霧幾乎隔斷了天。


    我再也不會在放學後匆忙地騎車去找你了,就像你再也不會在起風的時候給我短信了。


    我再也不會在下雪的時候把手揣進你的大衣口袋了,就像你再也不會守在廚房門口因為聞到香味而忍不住咽口水了。


    我再也不會因為想起你的那張線條柔和的臉就忍不住傷心了,就如同你再也不會在深夜裏因為我發燒而慌忙在大街上奔跑了。


    青田,我並不是因為我們的分離而擺脫不了傷心,我之所以傷心,是因為形影不離那麽多年的我們,在分開的時候,竟然沒有認真地說過“再見”。他們說,認真說過再見的人,哪怕分別了再久的時光,終有一天,還會再見。那麽我們,也就是永遠也無法相見了?


    你還會站在校門外等著我放學麽?


    你還會像初二結束的那個夏天一樣,站在樓梯上抬頭,微微地紅起臉嗎?


    ——1998年·遇見


    一直安慰自己不可以哭。就算為了不讓淚水在臉上結冰時冷得刺骨也好,不能哭。並且一直在告訴自己,這些漫天的風雪,這些無法抵抗的寒冷,終將過去,前麵是溫暖的房間,雖然沒有人在等自己,可是還有暖和的空氣,以及窗台上那盆四季常青的盆栽。


    遇見大步衝上樓梯,一步跨過兩個三個台階,一層一層,然後摸出鑰匙,打開大門,一股冷風從屋子裏倒卷出來。


    閥門又堵了。


    最近暖氣閥門總是出問題,熱水經常被堵得上不來。整個屋子像冰窖一樣嗖嗖地吐著冷氣。遇見脫掉大衣,從屋子角落積滿灰塵的工具箱裏拿出扳手鉗子,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開始修管道閥門。前幾天也壞過一次,在遇見的敲敲打打下已經可以用了,現在又堵了,遇見心裏念著,他媽的見鬼。


    沮喪和難過在心裏像潮水一樣堆積。像是學校夏天暴雨裏的池塘,地理小組放下的浮標慢慢抬升。


    弄了半天終於通暢了,遇見還沒來得及把閥門關上,一股熱水直噴出來,就算遇見躲得快,手上依然被燙紅了一大塊。


    鑽心地疼。


    遇見擰開水龍頭,冬天的自來水刺骨的冷。像是無數尖銳的芒刺紮在皮膚上,並且深深地紮進血肉裏去。遇見在水龍頭前發怔,任手放在冷水下一直衝,衝到麻木,衝到整隻手全部變得通紅,才迴過神來。


    關掉水龍頭,兩行眼淚刷地流下來。


    縮在牆角的被子裏發呆。屋子裏的溫度隨著暖氣恢複供熱而一點點地升了上來。玻璃窗上因為溫度變化太快迅速地凝結上了一層水汽,然後越結越多,有一兩顆大水滴從玻璃窗上沿著紊亂的痕跡流下來。


    這他媽的是什麽日子啊。


    喉嚨發不出聲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遇見閉上眼睛覺得雙眼發疼,手上被燙紅的一塊冒出水泡,一跳一跳地疼。胸腔裏一陣一陣玻璃碎裂的聲音,像是被巨大石塊砸碎的落地窗,淩亂的碎片散落下來朝著心髒最柔軟的地方深深淺淺地紮下去,血液汩汩地往外冒。


    是什麽樣的日子呢?幾乎完全喪失了離開淺川的意義。


    來到北京之後,在那個老板的引薦之下認識了那家唱片公司的一個經紀人,其實那家唱片公司確實在中國大名鼎鼎。雖然遇見根本就沒有名氣,而且沒有受過任何的聲樂訓練,但她還是被簽下了。經紀人對她說,我之所以還是決定簽下你,不是因為你唱歌的技巧好,而是你的感覺。


    之後卻沒有想象中的順利,公司並沒有在遇見身上花太多的力氣,而且她的經紀人手裏有很多個藝人,遇見就在公司裏不死不活地待著。一些大牌明星在演唱會中場換衣服的時候,遇見可以和其他的幾個新人一起在台上唱唱歌,而且都是唱別人的歌。一些大型的活動如開業典禮或者小型時尚派對上,遇見也可以露麵唱唱歌助興。


    經紀人後來幫遇見爭取到一份在一家五星級酒店裏唱歌的工作,但是遇見習慣了搖滾的嗓子在唱著那些金絲雀們的歌曲時,總是顯得尷尬而別扭,在穿著晚禮服的時候她覺得渾身難受。於是她就放棄了。在她放棄這個工作的同時她的經紀人也放棄了她。


    遇見記得經紀人對自己說:“沒有新人可以挑三揀四,你自己選擇放棄,不要怪我。”


    遇見心裏一直在想,真的是自己放棄的嗎?堅持那麽久的理想真的是被我自己放棄的嗎?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心裏很多委屈,可是因為從小就好強的個性,依然沒有任何的妥協。


    從那個時候開始,遇見就沒有工作,沒有通告,沒有任何露麵的機會。這些她都忍氣吞聲地過來了。可是需要錢。好不容易找了家便利店的工作,薪水微薄,正好小區裏有送報紙的工作,很累,遇見也接了下來。還在一個酒吧找了份晚上唱歌的工作。


    然後開始在北京這個龐大的城市裏生存。


    活在石頭森林的夾縫之間,蠅營狗苟。


    遇見曾經以為從淺川出發來北京的路上,在火車上度過的那個平安夜是生命中最寂寞的時刻,到了北京之後,才發現每一天都比那個時刻還要孤獨。


    可是孤獨,寂寞,這樣的字眼是不會出現在遇見的字典裏的。走在北京塵土飛揚的馬路上的時候,遇見依然堅信,總有一天,自己會成為全中國最好的女歌手。天空盡管陰霾,終究還是會蔚藍。雲依舊會瀟灑地來去。年華終將羽化為華麗的燕尾蝶,在世間撒下耀眼的鱗粉。


    立夏他們住的旅館是上海的一條老街上的一棟老洋房。正好靠近小司比賽的考場。整條街上都是異域風格的建築,古老的別墅,有著鐵欄杆的洋房。紅色的牆壁上爬滿了藤蔓,在冬天裏大部分都枯萎成淡黃色,葉子的背麵泛出更深的灰。


    白色的窗戶洞開在三角形的屋頂下麵,那是標準的閣樓的窗。院落裏有高大的法國梧桐,葉子落了一地,剩下光禿禿的枝丫掙紮著朝天空刺去。


    暮色四合。天空上有模糊不清的雲飛速地移動,在地上投出更加模糊不堪的日影。


    這就是上海麽?這就是張愛玲筆下那個繁華的十裏洋場麽?立夏拍拍耳朵,似乎飛機上的耳鳴還沒完,神誌依然有點不太清楚,怎麽就從淺川到了上海了呢,太誇張了吧。


    把行李從計程車上搬下來,走進旅館的大門。因為剛下過雨,地麵濕漉漉地反著路燈的光。行李箱也不好放在地上拖著走。傅小司把立夏手裏的箱子拿過來,立夏連忙說不用我自己可以,然後兩人爭來爭去,最後立夏被傅小司一聲“不要逞強!”給嚇得縮了手,然後就看著傅小司和陸之昂朝前麵走去了,兩人低聲說著話,也沒理睬自己。


    直到兩人快要消失在遠一點的暮色中時,傅小司才轉過身來,“發什麽傻,”暮色中傅小司的眼睛發出細小的光,“快跟上來啊。”


    分開住兩個房間。房間在三樓,要經過木質的樓梯,在上樓的時候會聽到腳下咚咚的聲音。木頭的門,寬大的房間,白色的床單和很大很軟的枕頭。看起來很不錯的樣子,價格卻格外的便宜,而且人又少。傅小司都有點懷疑是黑店了,陸之昂卻一直拍著胸口說沒問題,自己來的時候已經在網上查過了,是很好的一家小旅館。


    把行李放好後傅小司抬眼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借著路燈的光可以看到斜斜掠過的雨絲,泛著路燈銀白色的光。“啊,又下雨了,”傅小司迴過頭來望著正在拿著暖水瓶往杯子裏倒水的陸之昂,“那還要出去逛麽?”


    “嗯,不了吧,”陸之昂把軟木塞蓋上,“今天早點休息,反正也累了,你明天還要比賽呢,比賽完了再去。”


    傅小司點點頭,然後說:“那我去和立夏說一聲。”


    “冷死了,”傅小司坐在窗台上,麵無表情地突然來了一句,“上海比北方還要冷,簡直亂套了。”還是改不掉早就養成的喜歡坐窗台的習慣,這點倒是和遇見一模一樣,總是喜歡盤腿坐在窗台上,然後麵無表情地朝著窗外發呆。


    陸之昂露出白牙齒,很好看也很安靜的笑容,“因為上海不像我們北方都有暖氣的啊。”


    傅小司迴過頭看著正在微笑的陸之昂,歪了歪嘴角,嗤了一聲,說:“幹嗎要學我笑的樣子啊,有本事你像你以前那樣咧著嘴巴露出牙床白癡一樣地笑啊,你個半路轉型的冷調帥哥。”


    說完就被扔過來的枕頭砸中腦袋。然後兩個人開打。


    打累了兩個人各自坐在床上裹著被子聊天。


    “哎,小司你還記得嗎,有次我們出去旅遊也是這個樣子呢,裹著睡袋聊天,我記得你還說我們像兩個成精的會聊天的粽子。”


    “嗯,記得啊,而且記得某個白癡選的睡覺的好地方,第二天起來周圍都是大卡車開過去的車輪印子。不死真的是說不過去啊。”


    “……可它還不是過去了。哈……”


    “不要嘴硬!粽子!”


    “喂……”


    “幹嗎?”


    “你緊張麽,對於明天的比賽?”


    “我們不聊這個。”


    “不要緊啊,我這個人別的本事沒有,可是我很善於把一件很嚴肅很緊張的事情弄得很輕鬆。”


    “這個我知道啊,你高一的時候不是就上演過這種好戲麽,校長在上麵向我們講述消防隊員的英勇事跡,說某隊員從三樓抱著嬰兒跳下來,嬰兒毫發無傷,可消防叔叔的胳膊摔成了好幾截!校長的那句感歎句不是也被你聽成了詢問句,然後在下麵瞎起勁地接話說“三截”,搞得全校笑翻掉。你本事大著呢……”


    “……你什麽時候記性變這麽好?”


    “一直如此。所以我曆史從來不會考出17分。”


    “你!你去考化學看看!”


    窗外是上海冬日裏連綿不絕的雨。


    帶著突兀的寒冷。綿密地纏繞住所有的空氣。


    但在這棟古老的洋樓裏,依然洋溢著溫暖的熱度。


    像是傳奇一般的少年。慢慢張開背後的翅膀。


    之昂,你知道嗎,在很多年之後,迴想起1997年那個冬天,我那時覺得你又變成了1995年的陸之昂,你依然是那個從來沒有經曆過悲劇和傷痛的少年,依然會露出牙床開心地大笑,比賽前一天的緊張心情真的在和你鬥嘴的過程裏煙消雲散。有時候在想,這一輩子有你陪在身邊,真是件快樂的事情,所以我總是很感謝上帝,讓你陪我度過如此漫長的時光。從孩童,到少年,然後一直到成年後複雜的世界,你都一直在我的身旁,像一個從來都不會因世俗而改變,剔透的年輕的神。


    謝謝你,無論是愛笑的,還是愛沉默的陸之昂。


    ——2003年·傅小司


    “啊,”陸之昂突然從床上跳起來,“下雪啦!”


    傅小司掀掉身上的被子爬起來,爬到窗台上貼著窗戶往外看,“真的啊,南方也下雪麽?”


    陸之昂也跳起來坐在窗台上。


    傅小司朝著濃重的夜色裏望出去,盡管地麵依然濕漉漉地反著路燈的白光,並沒有像淺川一樣的積雪,可是空中那些紛亂的雨絲中間,確實是夾雜著大片大片的雪花,雖然稱不上鵝毛大雪,卻的確是大雪。


    “啊,難得啊,”陸之昂的手指搭在玻璃上,無規則地敲著,“上海都會下雪,我覺得這應該是吉兆吧,你明天肯定會拿第一名的。”


    “這哪兒跟哪兒啊,完全不搭界的呀。”盡管語氣是不冷不熱,但傅小司看著陸之昂的眼睛裏卻充滿了感謝。


    陸之昂很開心地笑了。正要說話,就聽到立夏房間一聲慘叫。


    等到傅小司和陸之昂擰開立夏並沒有鎖的房門時,映入眼簾的卻是立夏跳在電視櫃上大唿小叫的樣子,立夏聽到門開的聲音迴過頭來看到站在門口的兩個大男生,自己正踮著腳尖站在電視櫃上,動作就在瞬間定格。


    傅小司張著嘴巴一副“搞什麽飛機”的表情,而陸之昂已經靠在牆上捂著肚子笑得一副要撒手人寰的樣子。


    “你幹嗎啊,”傅小司伸手指了指立夏,“下來啊。站那麽高幹嗎?”


    “而且……而且叫那麽大聲,”陸之昂一邊笑一邊搭腔,“一副少女被色狼強暴的樣子。”


    “有蟑螂呀!”立夏看了看地上,確定沒有了,才有點尷尬地下來。


    傅小司指指陸之昂,說:“你怪他咯,他訂的旅館。他一直說這家旅館很好很好,我都懷疑這家旅館的人偷偷給了他中介費。”


    陸之昂大小拇指扣在一起,伸出食指中指無名指朝上,做發誓狀,說:“上天作證完全是因為這家旅館離你比賽的地方近,我是好人。”


    小司說:“要麽我們陪你一會兒吧。”


    陸之昂接過話,說:“我們在房間還發現了圍棋,小司很會下啊,他從小學就開始學下圍棋了,叫他教你也行。”


    立夏張大嘴巴覺得吃驚,聽著搖滾樂的人從小學圍棋……這個是笑話麽?不過看著傅小司認真詢問的表情又覺得不太像是在說笑。


    “沒事了你們先迴去呀。”立夏臉也有點紅,不敢要求他們留下來,不然更加尷尬。


    傅小司哦了一聲,而陸之昂把手搭到傅小司肩膀上勾了一下,衝立夏壞笑說:“要麽,小司陪你睡呀。”


    門“砰”的一聲關掉,差點撞到陸之昂鼻子上。


    傅小司看著他說:“你的冷笑話可以再冷一點,沒關係。”


    陸之昂說:“我又沒講笑話咯,是她自己想到了一些令花季少女又夢幻又不敢開口的事情吧。”


    剛說完門突然打開,一個枕頭直接砸到陸之昂頭上。


    “陸之昂這裏是三樓!再胡說八道我就把你扔下去!摔不死就凍死!”被狠勁關上的門裏傳出來立夏的吼叫。


    陸之昂拿著枕頭,嘿嘿地笑說:“她學我哦,哈,扔枕頭。”


    傅小司根本就沒打算理他,穿著拖鞋迴房間去了。


    厚厚的被子。白色幹淨的床單。陶瓷的茶杯。有著寬闊的窗台可以坐在上麵看外麵深深的梧桐樹影。木質的地板。木頭的門和桌椅。大衣櫃。大梳妝台。一切都好像老上海的片子裏演的那些滬上人家。立夏窩在被子裏的時候想,確實是像陸之昂說的那樣是很好的一家小旅館呢,而且價錢還很便宜。真不知道他是怎麽找到的。想起來他已經不再是那個以前什麽事情都要依靠小司的大男生了。相反,他卻在幫著小司做很多的事情。想想這個世界真是神奇。


    早就說了他們兩個都是神奇的物種嘛。美貌,智慧,幽默,善良,才華。


    “應該是冥王星的人。”立夏想。


    然後睡了過去。夢中傅小司拿了第一名。半夜醒來的時候還因為以前聽說過的“夢都是相反的”論調著實嚇了一跳,連著“呸呸”好多聲。


    下午一點半到五點半,長達四個小時的比賽時間。因為是現場命題,所以每個考生都很緊張。小司倒是沒什麽,依然是一副以前在學校畫畫的樣子,調著畫架的高度,清理著顏料,裝好清水等等。陸之昂和立夏站在旁邊,也幫不上忙。不過周圍的那些上海本地的參賽者都是有爸爸媽媽跟來的,一會兒幫他們披衣服,一會兒幫他們倒水,搞得一副皇帝出巡的樣子。


    “切。”


    “嗤。”


    陸之昂和立夏從鼻子裏出氣的聲音被傅小司聽到了,他迴過頭對嗤來切去的兩個人哭笑不得,他說:“好啦,你們兩個去外麵逛街吧,我結束了出來就給你們打電話。”


    “好吧”,陸之昂點點頭,走之前轉身迴過來望了望其他的考生,再一次,“切。”


    考試的學校是一所全上海甚至全中國都有名的女子學校。學校外麵的鐵欄杆上是鐵製的玫瑰,裏麵有大片的綠地,還有教堂,有穿著長袍的修女慢步行走在學校裏,有鴿子成群結隊地在上空盤旋。


    “好漂亮啊,”立夏看著學校裏的一切,“在這裏上學一定很開心吧。”


    “我不覺得整天和一群尼姑在一起上課有什麽開心,”陸之昂這會兒又變活潑起來,“淺川一中的mm們才更正點。”說完還自我肯定地點了點頭,像是非常同意自己的看法。


    兩個人坐在學校外麵的長椅上,麵前就是一條四車道的馬路,往來的車輛很多,行人也很多,騎自行車的人更多。有穿著西裝的中年男子,也有提著菜籃子去買菜的婦女,還有很多穿著各種製服的學生騎車去上學。耳邊是熙來攘往的各種聲響,而龐大的背景聲就是上海話軟綿綿的腔調。


    陸之昂起來去買了兩瓶綠茶和幾個飯團,然後兩個人一邊聊天一邊吃東西,倒也不覺得時間難挨。


    兩點半。


    太陽從雲隙中直射下來。一束一束的強光穿透了昨晚蓄滿雪的厚厚雲層。


    三點三刻。


    路邊有個清秀的男生騎著車載著一個可愛的女孩子哼著歌曲過去。


    四點二十。


    光線開始暗淡。黃昏擴散在微微潮濕的空氣裏。下班的人流紛亂地穿行在這個龐大而忙亂的城市裏。空氣裏有很多白色的點,像膠片電影裏那些陳舊的黴斑一樣浮現,伸出手抓不住,卻在視網膜上確鑿地存在著。


    五點半。


    傅小司從那些神采飛揚的眾多考生裏走出來,麵無表情,一雙眼睛依然是大霧彌漫的樣子。“肚子好餓,”他抱著美術用具站在校門口對兩個人說,“我們去吃飯吧。”


    叫了一碗牛肉麵。厚厚的湯麵上浮著大把的香菜。傅小司是不吃的,統統夾到陸之昂碗裏。然後順便搶迴幾塊牛肉。從臉上看不出他的情緒,所以也無從得知比賽的情形。陸之昂兩三次張了口,都被硬生生地堵在那裏,最後把話重新咽迴肚子裏去。


    “嗯,那個,”還是立夏開了口,“決賽畫的什麽?”不安的語氣,怕觸及到某些敏感的神經。


    “哦,比賽啊,”因為埋頭吃麵,所以咬字含糊,“是命題的,叫《從未出現的風景》。”傅小司抬起頭,臉上也看不出是喜是悲。


    “哦?怪名字呢。”陸之昂拿著筷子敲著碗的邊緣,叮叮當當的,“那你畫的什麽啊?外星人轟炸地球麽?還是音速小子大戰麵包超人?”


    “那是你的領域,我高攀不起,”傅小司白了陸之昂一眼,“也沒畫什麽,就是一男一女吧。”後麵半句是說給立夏聽的。


    “一男一女……”立夏小聲重複著,也想不出來到底是什麽樣子。不過看起來小司也不像心事重重的樣子,所以稍微放了點心。


    “本來是說素描速寫或者色彩都可以的,沒有硬性要求,”傅小司接著說,“不過我想反正我上色快嘛,就直接選了色彩。”


    立夏和陸之昂隻有吞口水的份兒,像這種“反正我上色快”的話也不是誰都輕易敢說的。


    “哎,你知道麽,”傅小司低著頭吃麵,間隙裏突然說,“我今天和顏末在一個考場。”


    “啊……上一屆畫蘆葦畫出名的那個女孩子?”陸之昂笑眯眯的,“漂亮嗎?”


    傅小司抬起頭翻了個白眼。


    “呃……我的意思是,”陸之昂抓抓頭發,“有……才華麽?”


    不過傅小司已經不準備再理他了。


    一年後在小司的第一本畫集裏,我第一次看到了他比賽時創作的那張《從未出現的風景》。畫麵上是一個站在雪地裏的穿黑色長風衣的男孩子,半長的微翹的頭發,抬起頭,全身上下在雪地的純白裏被映得毫發畢現,有一雙失去焦點的大霧彌漫的眼睛,而天空的大雪裏,有一個模糊的白色的女孩子的輪廓,從天空微微俯身,像是長出白色羽翼的天使,輪廓看不清楚,卻有一雙清晰而明亮如同星辰的眼睛。兩個人在大雪裏,安靜地親吻。


    那一刻世界靜默無聲。這是從未出現卻永恆存在的風景。


    ——1999年·立夏


    第二天去頒獎典禮的現場,很多的參賽選手,很多的畫壇前輩,周圍很多的工作人員忙來忙去,忙著調音,忙著測試話筒,忙著布置嘉賓的位置和姓名牌。


    小司三個人進去之後,找到最後一排座位坐下來,抬起頭看到自己前麵就是顏末,不由得又開始緊張。那種感覺真的很奇妙。以前自己一直喜歡的畫手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麵前,看著他們的樣子,想起他們筆下的畫麵,感覺像是被很多的色彩穿透,在內心重新凝固成畫麵。


    有很多的人都在交頭接耳,有個男生在前麵一直很得意。好像昨天晚上組委會就已經通知他他是一等獎其中的一名了,自然得到周圍很多人的羨慕眼光。


    陸之昂不由得問小司:“你接到電話了嗎?”


    小司說:“我又沒留下手機號,怎麽會接到電話。”


    之後頒獎典禮就開始了,擴音設備不是很好,加之坐在最後一排,聲音斷續著傳進耳膜,很多句子紛亂複雜地散發在空氣裏。


    傅小司一直緊握著手,雖然臉上看不出任何緊張,拇指卻一直摳著掌心,而且很用力,整個掌心都有點發紅。微燙的熱度。那些撞進耳朵的句子有——


    這次大賽的水平非常的高,超過了第一屆。


    來自全國各地。


    各個年齡組的發揮都很超常。


    美術形式多種多樣。代表了中國年輕一代美術創作的最高水平,這也是組委會所期待達到的目標。


    直到聽到那一句“高三年級組第一名,傅小司”,小司才覺得世界在一瞬間衝破黑暗,光芒瞬間照耀了幹涸的大地,河床汩汩地注滿河水,蘆葦沿岸發芽。


    成千上萬的飛鳥突然飛過血紅色的天空。


    ——高三年級組第一名,傅小司。


    小司,看著你從最後一排站起,在人們羨慕的目光裏朝著主席台舉止得體地走去,看著你站在台上光彩奪目的樣子,我突然有一點傷懷——你已經扔下依然幼稚而平凡的我們,獨自朝漫長的未來奔跑過去了,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沒來由地想起mars,那個帶領著人們衝破悲劇的黑暗之神。你不要笑我這樣幼稚的想法,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在這樣本應開心的時刻如此的感傷。我想,也許這兩年來我日漸成熟的外表下,終究是一顆幼稚的心靈吧。如同一個,永遠無法長大的停留在十六歲夏天的小男孩般幼稚而可笑。


    不知道未來的你,和未來的我,會變成什麽樣子呢,十年,二十年之後,我們究竟會是怎樣呢?我想不出答案。微微有些傷懷。


    ——1998年·陸之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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