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剛到午時,竹杖聲與腳步聲在三香閣門外停了下來。


    一個動聽的女聲道:“說好了午時赴約,為何三大會主都不現身?”許驚弦隻覺得這聲音頗有些熟悉,一時卻想不起來在何處聽過。


    那個低沉暗啞的聲音道:“鶯兒莫急,這件事可以問問潛蛟幫的金時翁幫主。”同樣的聲線,稱唿那女子時頗有一份疼惜之意,提及金時翁之名時卻似乎隱含了一絲殺氣。


    眾人的目光齊齊轉向金時翁。金時翁原本還算篤定,但聽那聲音提到自己名字時忽覺心頭慌亂,忙不迭解釋道:“此事與老夫無關,隻是曾聽杜會長說起,三大會長有意晚一刻才赴約,隻為給擒天堡使者一個……咳咳。”


    “唉,丁某在涪陵城的碼頭上,已算見識三大會的下馬威了,想不到來了三香閣,還要受此折辱。川蜀武林同是一脈,本應聯合起來共抗外敵,又何苦如此?”隨著說話聲,兩人挑簾入閣,果然正是那盲目老人與黑衣女子。老人頭上依舊戴著那頂鬥笠,女子麵上依舊蒙著黑紗,但這一次氣勢卻完全不同,再也沒有人敢視其為孤苦老者與弱質女子。


    陳長江搶先迎了上去:“幸不辱命,丁先生所托之事已辦好。”說話間拉起丁先生的竹杖往許驚弦的方向指了指。


    許驚弦看的真切,心頭暗凜。怪不得陳長江請自己入三香閣奉為上賓,原來是得了丁先生的命令。難道就因為自己在碼頭上出手相救,所以讓他另眼相看麽?如今向來,自己出手全是多餘,也不知是福是禍。


    丁先生轉頭朝許驚弦的方向幾不可察地點點頭,鬥笠揚起的一霎,許驚弦已望見了他的相貌,不由一愣。他在碼頭上見丁先生行動遲緩,體態佝僂,本以為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誰知他看來不過四十餘歲的年紀,麵上幾條刀疤縱橫,肌膚蠟黃如土、皺如樹皮,在加上一對濃黑如墨的眼罩,竟是一臉兇相,令人不敢多望……


    丁先生自嘲般一笑:“並非丁某不尊重諸位,而是容貌醜陋,不敢以之示人,所以這鬥笠便不除去了。”


    聽丁先生如此說,許驚弦倒對他略有一絲好感,暗忖以他如此形貌能得到龍判官的重用,威震擒天堡,恐怕果有過人之能。


    丁先生轉向金時翁:“聽說金幫主的幼子昨日突染重病,全身浮腫腹脹如盆,不思飲食,隻是昏睡不止,不知可否痊愈?丁某不才,也懂得一些岐黃之術,若有用得到的地方,自當效力。”


    這本是金時翁家中的隱私,卻被丁先生隨口道來,不由渾身一震,勉強拱手道:“多謝丁先生關心,犬子目前尚安好。”短短幾句話已令金時翁惶惑難安,猜疑不定,還想再說幾句,丁先生卻已在陳長江的介紹下轉向另一個人。


    丁先生先後對十四家幫派頭領打過招唿。陳長江、孟先廣、黎芳芳、裴榮等已加入擒天堡之人也還罷了,其餘人皆是暗暗吃驚,他們此前從未與丁先生打過照麵,甚至都不知此人的存在,丁先生卻顯得與每個人都極為熟稔,不但姓名綽號絲毫不錯,寒暄中更是有意無意流露出一些隱私。


    那名黑衣女子則緊緊跟隨在丁先生之後,沉默無言,似乎對眼前發生的一切全然不感興趣,隻是偶爾抬眼巡視四周,目光警覺。


    陳長江道:“還請丁先生樓上就坐。”


    丁先生卻搖搖頭:“對於一個瞎子來說,能省些力氣就不想多走動,丁某就與吳少俠同席吧。”


    陳長江無奈,隻好領著丁先生與那黑衣女子走往許驚弦一席。丁先生來到席前,卻不就坐:“吳少俠原來是客,今晨於丁某又有救命之恩,便請坐在主位吧。”


    許驚弦向來不喜歡繁文縟節,謙遜幾句便安然就坐。丁先生坐於他的左側,那黑衣女子並不解開麵紗,在下首落座,恰與許驚弦正麵相對。


    丁先生道:“想必諸位都餓了,就請店家上酒菜吧。”又俯身在許驚弦耳邊輕聲道:“三香閣的菜肴遠近聞名,吳少俠無需拘束,盡情享用即可。”


    許驚弦驀然醒悟到丁先生故意不坐在主位,免得與自己正麵相對,隻怕是不願讓自己看到他的醜陋麵目影響食欲。如此含蓄的風度,如此縝密的心機,難怪令擒天堡上下歸心。隻不過,他又隱隱覺得丁先生此舉還另有深意。正思索間,忽發現對麵黑衣女子那一雙靈動而深不見底的眸子正盯住自己,目光奇異,又或夾雜著調侃與嘲弄,不由臉上一紅,連忙拿起茶杯掩飾。


    黑衣女子狠狠瞪了他一眼,借端茶入口的當兒,將蒙麵的紗巾掀起一線,半爿櫻桃小嘴微撇,朝他輕啐一口。


    許驚弦暗忖與這女子素不相識,無冤無仇,她為何對自己如此態度?但不知為何,雖然她的神情冷漠,甚至帶著一絲犀利的狠勁,卻讓他隱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頗覺親近,仿佛那輕啐一口也隻是久違朋友間的玩鬧……也不覺氣惱,反朝她友善一笑。


    黑衣女子憋著一腔怒火無處宣泄,沒好氣地別過頭去,不再理睬許驚弦。


    當下陳長江催促店家上酒菜,店主人口中答應著,卻隻是拖延磨蹭,上了幾壇酒,菜食卻遲遲未送來。陳長江麵蘊怒意,正要喝罵,金時翁道:“老夫倒未覺饑餓。何況三大會主皆未到場,我們還是再等一會吧。”


    丁先生卻道:“這裏就屬金老爺子年紀最大,潛蛟幫在涪陵城的地位亦僅次於井雪、馳驥、鐵楫三大會,足可當得了主人。”


    金時翁額頭見汗:“這……丁先生太抬舉老夫了,我潛蛟幫也沒有那麽大實力,敢於三大會一爭高下。”


    丁先生竹杖不輕不重地敲著桌腳,言語中卻是咄咄逼人:“我看有擒天堡相助,潛蛟幫足有資格接替三大會的位置,就看金老爺子有沒有這個膽子了。嘿嘿,若不然就趁早解散潛蛟幫,迴家含飴弄孫安享晚年吧。”此言一出,三香閣裏頓時靜了下來,隻有那竹杖一記記有節奏的敲擊聲。


    丁先生如此做法無疑是逼金時翁當場表態,人人皆知金時翁與馳驥會會長杜漸觀的關係,如果連他都倒向擒天堡,三大會可謂大勢去矣。一時數道目光都盯在金時翁的身上,他的迴答恐怕不僅聯係著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聯係著數百潛蛟幫弟子的性命。在場諸人更覺震驚。江湖上講究點到為止,若無強大的實力,丁先生的態度斷無可能如此強硬不留絲毫迴旋餘地。除非擒天堡已神不知鬼不覺地挑了三大會,卻為何未聞一點風聲?


    金時翁怔楞半晌,權衡再三,忽咬牙拍桌,一字一句道:“店家上菜!”


    如此一來,潛蛟幫可算是公然投靠擒天堡,其餘幾個中立的小幫派更無異議,數人齊聲大叫:“店家上菜。”隻唬的店主人麵無人色。


    酒菜頓時流水般送來,丁先生舉杯勸飲,談笑風生,儼然成了一個殷勤待客的主人。


    許驚弦見丁先生不動刀槍,隻憑三言兩語便收服了潛蛟幫與十四幫派,心中又驚又佩。丁先生憑的當然不是虛張聲勢,這不但需要實現收集詳細的情報先聲奪人,還要有精妙的談判技巧誘使對方踏入設好的圈套,更關鍵的是要了解對方的性格給予適當的壓力,才能最終瓦解對方的心理防線。這一仗看似勝的輕鬆,其中都包含著智慧與謀略的結晶。任何人有丁先生這樣的對手,都將會非常頭疼。


    齊飲了三杯後,丁先生含笑道:“各位放心喝酒吧。至少丁某可以保證,那杜漸觀與歐陽永今日是來不了三香閣啦。”眾人皆倒吸了一口冷氣,三香閣內靜聞針落。


    黑衣女子指按腮邊,輕輕搖頭:“鶯兒不信。那杜漸觀與歐陽永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有怎麽會說話不算數而爽約三香閣,丁大叔一定在騙我。”她起初不發一言,又是全身黑衣蒙上麵目,隱隱滲出一股殺氣。眾人猜不透她身份,唯恐得罪,連目光都盡力迴避。誰知她此刻一開口,聲音嬌嫩,神情天真,又口稱“大叔”,原來竟是一個小姑娘。


    諸人都知道黑衣女子故意如此說,好引出丁先生的下文,以收震懾人心之效,誰也不敢多言。唯有許驚弦心無牽滯,見她的態度變得如此突兀,忍不住莞爾一笑,偷偷扮個鬼臉。黑衣女子看在眼裏,心頭著惱,桌下無聲無息地伸出一隻腳來,往許驚弦的右足上狠狠跺去。


    哪知許驚弦精通陰陽推骨術,之間黑衣女子左肩微搖,已識破她用意,及時收迴右足。黑衣女子一心想讓許驚弦大叫出醜,這一腳雖未用上內勁,亦使力不小,不了跺空在木質地板上,發出“咚”的一聲。


    這一下大出黑衣女子意外,眼見幾人應聲望來,慌忙扯過一張椅子擋住腳下。幸好黑紗蒙麵,不至於讓人瞧出臉紅,她秀眉微立,心頭暗恨。


    丁先生聽的真切,竹杖敲地,似是發出警告,又似是替黑衣女子遮掩,口中柔聲道:“大叔怎麽會騙你呢?聽說今天早上歐陽永的坐船在鎖龍灘上沉沒,他鐵楫會原本做的就是水上的生意,想不到自家的船兒卻先出了問題,真是造化弄人啊。哎,善泳者溺於水,雖說歐陽永水性極好,但被吸入鎖龍灘的漩渦中,怕也不能生還,葬身魚腹,可惜啊可惜……”


    諸人聽的暗暗心驚,那鎖龍灘乃是這段金沙江中最大的一處險灘,江流湍急,暗礁叢生,時有船隻於此處翻沉。但以鐵楫會的實力,豈會無故翻船,極有可能是擒天堡暗中下的手。


    黑衣女子瞪了一眼許驚弦,接著丁先生的話道:“原來如此。不過就算歐陽永不能來,那杜漸觀為何也不現身?馳驥會有的是日行千裏的寶馬良駒,隻要不出什麽意外,就算遠在天邊,也可及時趕來吧。”


    丁先生淡淡一笑:“壞就壞在這寶馬良駒上。近日杜漸觀新購一匹大宛寶馬,送給最寵愛的三子杜遠安。前日杜遠安騎馬出行,不料那馬兒忽發癲狂,在荒山中急奔數裏,最後竟將他拋離鞍下,摔斷了大腿。幸好被適經此處的吊靴鬼救下,便送杜遠安至擒天堡醫治。杜漸觀昨晚才得到消息,連夜奔赴地藏宮看望愛子,龍堡主向來好客,自當留他品酒論道,商談大事,所以這三香閣之約杜漸觀是萬萬趕不上了……”


    諸人心底平地生波,皆知擒天堡留客是假,軟禁是真。歐陽永與杜漸觀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這節骨眼上發生意外,自然都是出自於丁先生的一手安排。如此大事被他以漫不經心的口氣道來,更增威懾。


    黑衣女子掰著指頭細數:“鐵楫會和馳驥會都來不了啦,三大會還剩下一個井雪會。那趙鳳梧就住在左近,總能及時趕來吧。”


    “唔,趙會長是個守時之人,既然說好午時一刻到,必不會爽約。”


    丁先生話音未落,門外已有人高聲通傳:“井雪會主趙鳳梧到。”


    趙鳳梧三十出頭,國字臉龐,直鼻闊口,穿一身藍色短襟,體格魁梧,肩寬臂長,看似一介莽夫,眼神中卻透出一絲生意人的精明。與他同來的五名隨從高矮胖瘦不一,腰挾兵刃,行動沉穩快捷,皆可謂是江湖上的好手,單論其出場的氣勢上已遠勝十四家幫派頭領。


    金時翁等人紛紛起身相迎,抱拳寒暄。趙鳳梧隻是匆匆拱手,三步並作兩步來到桌前:“趙某來遲一步,還請丁先生見諒。”


    丁先生與那黑衣女子紋絲不動,甚至連頭都未轉一下。


    趙鳳梧吃個沒趣,強忍著氣打個哈哈:“丁先生大人大量,必不屑與我們這些粗豪漢子一般見識。趙某先自罰三杯,權做賠罪。”右手一探,已將鄰桌上的三隻酒杯穩穩托在掌中,杯中斟滿的酒水晃也不晃一下,左手擎起一隻酒杯,徑直往口中送去。


    說時遲那時快,黑衣女子右手疾伸,兩根指頭正搭在杯沿上,刹那間趙鳳梧渾身一震,粗糙的手掌隱隱泛起一層青氣,大約是練習鐵砂掌之類硬功的緣故,但黑衣女子那兩根玉蔥般的手指也不見如何用力,卻將趙鳳梧的反擊之力盡數化於無形,雙方僵在空中。


    黑衣女子指尖輕顫,“咯”地一聲輕響,杯柄已斷裂。她掌中卻生出一股黏力,不讓酒杯分離。趙鳳梧心知如果自己縮手,酒杯便會一分為二,麵子上可不好看,舉起的左手隻好停在半空不動,形勢極為尷尬。


    許驚弦瞧得清楚,這黑衣女子手腕靈動,指力犀利,招式勁疾,竟是武林一流高手,恐怕連久負盛名的“擒天六鬼”也皆不及她。


    趙鳳梧不敢硬拚,幹咳了一聲:“姑娘……這又是何必?”


    丁先生泰然道:“聽說三大會想給丁某一個下馬威,丁某是個人微言輕的瞎子,自不放在心上。但擒天堡卻不吃這一套,隻好原物奉還。”


    趙鳳梧眼中怒火一閃而逝,賠笑道:“何來下馬威之說,丁先生必定是有所誤會了吧。”


    丁先生悠悠道:“丁某一早來到涪陵城,才一下船,在碼頭上就險被驚馬踏中,幸得吳少俠仗義相救方才無恙。那馬兒是馳驥會的,衝撞碼頭的船隻是鐵楫會的,不知那船上的貨物是否是井雪會的?”


    趙鳳梧知機:“此事趙某並不知情,一定好好查問,給丁先生一個交代。”


    許驚弦此刻才明白,今日三香閣之宴本是雙方談判,三大會在碼頭上設下驚馬之局的目的並非傷人,而是要迫得擒天堡使者狼狽不堪,會談之際便可占些上風。隻是未想到擒天堡不過是以談判作為幌子,暗中已對三大會下手。反倒是自己不明就裏出手攔住驚馬,糊裏糊塗地卷入這一場爭端之中。


    “也罷,今日以和為重,此事可暫不追究。不過三大會主遲遲不至。卻是有失合談的誠意。”


    “隻因趙某家中有事情耽擱,所以來遲……”


    丁先生微微一笑,打斷趙鳳梧:“若非恰好得知鐵楫會與馳驥會的變故,隻怕我還得再多等一會吧……”


    趙鳳梧身為涪陵三大會主之一,消息一向靈通,但直到來三香閣赴約的路上才得知歐陽永與杜漸觀出了事情,知道必是擒天堡有意封鎖消息,今日之宴恐怕兇多吉少,心頭一橫,咬牙道:“三大會一向同進共退,歐陽大哥與杜二哥既然有難,我井雪會也不會坐視不理。”


    許驚弦與趙鳳梧正麵相對,看到他語氣雖然強硬,但麵色驚疑不定,眼神遊移散亂,已是色厲內荏,暗自搖頭。


    丁先生意定神閑:“趙會主辰時起身,去涪陵城東的泰元館吃了早點,巳時初巡視井雪會所開的七家商鋪,收了十六萬兩的銀票,巳時正迴到趙府,喝了一壺上好的碧螺春,然後就鑽到五姨太的房間呆了大半個時辰……如此悠閑自在,哪有餘暇應對來犯之敵?但你既然要顧全義氣,那丁某就再給你一個時辰調兵遣將,然後與擒天堡決一死戰可好?”


    趙鳳梧目瞪口呆,萬萬未料到自己的行蹤全落在對方眼中。如此看來擒天堡想要除掉自己可謂易如反掌,何況單憑井雪會的實力挑戰擒天堡無異於以卵擊石,既然留著自己一命,有何必去逞英雄?一念至此,冷汗涔涔而下。


    “涪陵三大會中,鐵楫會在江上稱雄,馳驥會與山匪勾結,各自招兵買馬,禍害百姓,除之安民,人人稱快。不過……”丁先生放緩口氣,“井雪會卻是本本分分的做生意,趙會主精明果斷,又識時務,與歐陽永、杜漸觀之輩亦不可同日而語,擒天堡需要你這樣的朋友。”


    趙鳳梧見事有轉機,結結巴巴道:“還請丁先生多多提攜。”忽覺手上一鬆,黑衣女子已收迴手指,連忙抓緊酒杯,免得出醜。


    丁先生話鋒一轉:“聽說趙會主那五姨太本是翠紅館的姑娘,上個月才收入府中。似這等庸脂俗粉隻知媚惑男人,徒亂大事,如何配得上趙會主的身份?還是早早清理出戶為妙,免得陷入溫柔鄉裏,下次赴約又遲遲不至。”


    “鏘”的一聲,趙鳳梧隨從的一人拔劍出鞘:“你這瞎子休要欺人太甚,趙會主大人大量不與你計較,我鄭豐陽可忍不下這口氣。若是有種,就不要擺弄口舌是非,來與我一決勝負?”此人二十出頭,血性方剛,暗暗傾慕那五姨太,加上新出江湖投靠趙鳳梧,尚不知擒天堡昔日威名,聽丁先生出言相辱,忍不住開口搦戰。


    丁先生撫掌而讚:“強將手下無弱兵。趙會主倒是令丁某刮目相看啊。”


    趙鳳梧驚出一身冷汗,大聲斥喝鄭豐陽道:“放肆!這裏豈有你說話的資格,還不快快收劍。”鄭豐陽滿臉不服,訕訕收劍,趙鳳梧又對丁先生道:“手下不懂規矩,先生莫怪。至於那五姨太麽,一介女流能成多大氣候,我迴去嚴加管教便是,丁先生意下如何?”


    丁先生置若罔聞,忽開口道:“小武、高七。”趙鳳梧手下的兩名隨從應聲作答,齊齊跨前一步。趙鳳梧登時張口結舌,怔在原地。


    誰也未料到擒天堡早就在井雪會安插了眼線,連趙鳳梧的心腹隨從亦被收買,這一下不獨趙鳳梧,就連十四幫派頭領皆是一驚,不知自己身邊是否就有看不見的敵人。


    丁先生道:“你二人熟門熟路,這便迴一趟趙府,替趙會主管教一下五姨太,順便告訴她什麽才是為婦之道……”


    “且慢!”黑衣女子忽起身道:“那女人並無過錯,給她些銀兩趕出涪陵城也便罷了,不許折辱。”


    丁先生微微一愣:“就如此吧。”兩人領命而去,望也不望趙鳳梧一眼。


    這一刹那間,許驚弦望見丁先生麵上稍縱即逝的錯愕,忽有一種感覺,表麵上黑衣女子是丁先生的下屬,實際的關係恐怕絕非如此簡單。


    黑衣女子並不迴座,走到鄭豐陽的身前三步立住身形,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搖了搖頭。


    鄭豐陽被她看的心頭發毛:“姑娘有何見教?”


    黑衣女子嘻嘻一笑:“你拔劍的方法不對。”


    鄭豐陽凝神戒備,手按劍柄:“你要如何?”


    “我來教你啊。”


    “你……竟敢如此辱我。”鄭豐陽驚怒交加。


    驀然間黑衣女子殺氣的眼神鎖緊對方,一字一句:“拔劍!”


    鄭豐陽被激得血脈賁張,乍聽到這一聲冷喝,身不由己地手頭一緊,拔劍出鞘,電光石火之間,黑衣女子右手輕揚,袖中疾速迸閃出一道銀光。隻聽鄭豐陽一聲慘叫,右腕竟已被齊根斬斷,立時鮮血飛濺,長劍才拔出一半,複又落迴劍鞘之中,失血後慘白的手指依然緊緊抓在劍柄上。


    丁先生竹杖輕揮,一滴飛射而至的鮮血像被一雙無形的大手虛空托住,長著眼睛般落入趙鳳梧掌中的酒杯裏,那血滴拖著一條粘連的血線直入杯底,仿如憑空掉落的一隻赤色蝌蚪。


    趙鳳梧“啊”得一聲跳將起來,如果說之前他尚可勉強保持一份冷靜,此刻已瞬間崩潰。


    看黑衣女子起初言笑晏晏,神態俏皮,就似一個不通事物的小女孩,誰知道談笑間徒然反目,此刻血濺五步。比武功更可怕的,是她不留絲毫餘地的冷辣出手,端是江湖罕見。在場諸人不乏武功高明之輩,大多數人卻連黑衣女子兵刃的模樣都未瞧清楚,心頭皆是突突亂跳,暗想若是換上自己,隻怕亦與鄭豐陽一般下場。


    丁先生不慌不忙地伸手從趙鳳梧手中接下那杯血酒:“此酒已髒,丁某替趙會主換一杯。飲下此杯後,擒天堡與井雪會從前的恩怨一筆勾銷,共創大業。”


    趙鳳梧顫聲道:“承蒙丁先生錯愛。井雪會自當效力鞍前馬後,以後隻有擒天堡的趙鳳梧,再無什麽趙會主。”


    丁先生舉杯大笑:“趙兄此言,當浮一大白。”


    十四幫派頭領連忙舉杯共飲,親眼目睹了丁先生的種種手段後,他在眾人眼裏再也不是一個醜陋的瞎子,每個人的目光中都滿是敬畏之色。


    丁先生轉向許驚弦:“吳少俠師承何派?來涪陵有何貴幹?可有親友?”


    許驚弦隻顧吃菜,隨口道:“無門無派,途中路過涪陵,並無親友。”


    “如此最好!”丁先生正色道,“擒天堡重出江湖,正值用人之際。若得吳少俠襄助,則如虎添翼。不知吳少俠可有意加盟?”


    許驚弦輕掃了一眼入座的黑衣女子:“丁先生身邊已有高手,在下不過是初入江湖的無名小卒,何堪大用?”迴味黑衣女子方才的出手,袖中暗藏一直弧形銀環,一招斷腕,快穩狠準,幾無破綻,實是自愧不如。


    “有道是‘瞽者善聽,聾者善視’。丁某雖是個瞎子,但心裏麵卻是雪亮。隻需憑聲辨人,已可感應到吳少俠體內擁有無窮的潛力,當是大有可為之輩。龍堡主惜才如命,納賢若渴,對吳少俠這樣的人才勢必會委以重用。何不借此良機一展宏圖?還請三思而行。”


    丁先生口若懸河:“據可靠消息,不日內將發生一場大變故。擒天堡未雨綢繆,所以再出江湖,重整川蜀武林格局,不求名利,隻欲聯合各方同道共抗大敵,實乃造福百姓之舉。觀吳少俠行事,雖與丁某素不相識,今早卻能拔刀相助,當有俠肝義膽。你既然能救我,就更應該為國為民盡一份綿薄之力,方不枉一付大好身手。”


    “丁先生所說的變故是指何事?需要對抗的大敵又是什麽人?”


    “這些都是極其機密的情報,但如果吳少俠加盟擒天堡,自當奉告。”


    雖然丁先生巧舌如簧,但許驚弦最忌被人利用,不免躊躇,何況見到丁先生方才對趙鳳梧恩威並施,先以鐵腕懾服,再以言語安撫,手段可謂高明之極,心底暗生戒備,恍若再見到一個寧徊風,隱有與虎謀皮之感。


    許驚弦略一思忖,決然道:“承蒙丁先生看重。但我遊蕩江湖慣於閑散,恐難適應擒天堡的規矩,隻好拒絕美意,免得屆時令先生為難。”閣中諸人各各麵露異色,對許驚弦“不識抬舉”的做法大惑不解。


    “既然如此,人各有誌,我也不勉強吳少俠了。來來來,再敬你一杯。”丁先生垂首飲酒,鬥笠遮住麵目,讓人無法看清他神情是喜是怒。


    許驚弦知道多留無益,起身拱手:“丁先生要事在身,在下不便打擾,就此告辭了。”他不等丁先生開口,轉身就走,目光轉處,恰好看到陳長江那張胖臉上浮現出若有所思的古怪表情,難測其意。


    那一霎,黑衣女子身形微微一動,似有出手強留許驚弦之意,但丁先生的竹杖適時一動,輕點在黑衣女子的腳尖上,製止了她的行動。


    走出三香閣,已近未時。許驚弦掛念著替日哭鬼傳信,並不急於離開涪陵,便在城中閑逛。


    許驚弦一路上迴想在三香閣的所見所聞,疑竇叢生。昔日龍判官名列六大邪派宗師,再有師爺寧徊風與擒天六鬼相助,擒天堡得以威震川蜀,在江湖上的聲勢亦僅次於江湖第一大幫裂空幫。直至四年前寧徊風造反,龍判官聲望大跌,擒天堡方才一蹶不振,漸漸沉淪。但如今有了丁先生的籌劃,再加上黑衣女子這等神秘高手加盟,擒天堡一舉挑了三大會,又將涪陵左近的十幾大幫派收為己用,重霸江湖指日可待。目前在川滇黔境內,能和擒天堡爭雄的幫派屈指可數,但聽丁先生的語氣,他口中的“大敵”應該與媚雲教,焰天涯無關,到底是來自何方的勢力?即將發生的變故又會是什麽?


    許驚弦越想越是覺得丁先生高深莫測,目盲而心明,將眾人玩弄於股掌之中,看似羸弱可欺,卻是謀定後動,陰險狡詐,比起當年的寧徊風亦不遑多讓,於是暗自警惕。如此人物,如果是敵非友,絕對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他本打算找個擒天堡手下傳訊給日哭鬼,但想到日哭鬼原名齊戰,本是一名普通劍客,隻因被那高子明設計陷害,將他妻兒殺死,鬱憤若狂之下落草為寇,成為了出沒於陝北的大盜,性格亦變得乖張孤僻,喜噬幼童,直至華山派掌門無語大師親自出手。齊戰在陝北無法立足,這才轉而投奔龍判官加入擒天堡,從此更名換姓做了擒天六鬼中的老大日哭鬼。齊戰當年作惡多端,結怨無數,萬一身份泄露,引來仇家,豈不是害了他?


    許驚弦心生一計,買來筆墨暗放於懷中,悄然來到杜府後牆外。看看左右無人,正欲有所行動,忽聽馬蹄聲響,連忙躲在一棵大樹後。


    隻見—輛馬車由側邊小道急奔而來,與此同時,杜府後門忽然打開,三名灰衣人閃身而出,迅速鑽入那馬車裏,後門隨即緊緊關閉。馬車不停疾馳而去,整個過程不過眨眼的工夫,馬車與那三人的行動配合得天衣無縫。


    許驚弦眼利,已瞅見那馬車車身上刻著一隻展翅欲飛的鳥兒,正是飛鴻幫的標記。許驚弦大奇,在三香閣中陳長江對杜漸觀出言不遜,顯得成見極深,飛鴻幫的人又怎會出現在這裏?迴想方才三人出來時,中間是一名滿麵虯髯的中年男子,被左右兩人攙扶著,腳步虛浮,莫非是被綁架?等了一會兒,聽得院內再無動靜,許驚弦一躍而起,在杜府後牆上寫下幾個大字:高子明已於京師授首!


    原來他想到馳驥會既然已被擒天堡吞並,連會主杜漸觀亦落在龍判官手裏,自己在杜府後牆上寫下這句話自然瞞不過擒天堡的耳目,別人不清楚高子明是何人,日哭鬼自然一見便知,亦不會因此泄露他的身份。種種縮節以後若有機會見到日哭鬼時再詳細解釋。


    許驚弦了結一樁心事,本無意再在涪陵城中逗留,隻是光天化日下召喚扶搖太過引人注意,好不容易挨到傍晚,這才來到江邊。


    許驚弦嘬唇發哨,眼望著天空一隻黑點盤旋落下。忽聽一人道∶“這可巧了,不知吳少俠意欲何往?”抬頭望去,正是飛鴻幫主陳長江。


    許驚弦隨口答道:“小弟原本路過涪陵,這便迴鄉而去”。


    “不知吳少俠家鄉何處?”


    許驚弦想起離開三香閣時陳長江流露出的古怪表情,暗生戒備,口中含混道:“小弟打算先乘船去渝州,再作道理。”


    “太好啦,我與吳少俠恰好順路,不妨同行。”


    許驚弦不喜陳長江對丁先生的奴顔婢膝的模樣,淡淡道:“不必麻煩陳兄,我另雇船隻便是。”


    “吳少俠如此說可是見外了。”陳長江滿麵堆笑,胖臉上五官幾乎都擠在了一處,“三香閣一見,著實仰慕少俠英姿,既然有緣同舟,正好多多請教。”


    恰好扶搖飛來,許驚弦張幵手臂,扶搖穩穩停在他肩頭。陳長江驚唿一聲:“此鷹品相不凡,矯健英武,與主人確是天生—對。”


    許驚弦聽他誇讚愛鷹,倒也欣然。心想此人如此著力巴結,恐怕是錯以為自己與丁先生有些瓜葛,反正去渝州不過一夜的船程,明早離開就是。“既然如此,那就叨擾陳兄了。”當下許驚弦隨陳長江來到一隻小船上。船有匹丈長短,室有丈二,並無貨物,收拾得倒也清爽,船尾亦刻著飛鴻幫的標記,同行的還有七八名飛鴻幫的弟子。許驚弦暗中留意,並未見到從杜府後門鑽入馬車的那名虯髯男子。


    不一刻解錨開船。幾名飛鴻幫弟子掌舵行槳,皆是行家裏手,雖是逆流而上,船行卻快。陳長江便陪著許驚弦在船頭邊說話,介紹涪陵沿江的幾處風景。此人雖是身體肥胖相貌滑稽,口才確是不錯。許驚弦立於船舷邊,眼望兩岸青山巨大的陰影投在江麵上,聽著陳長江滔滔不絕,若有所思。


    忽聽陳長江驚咦一聲,手指江麵:“吳少俠請看,那是怎麽迴事?”


    許驚弦順著他手指望去,但見江水翻騰,並無異處。正不解間,眼角餘光瞅見陳長江左足微縮,右足斜跨半步,不由大吃一驚。一抬頭,隻見陳長江左掌已往自己胸口拍來。


    變生不測之下,許驚弦根本不及拔劍,勉強抬手一封。陳長江大喝一聲,掌力盡吐,許驚弦隻覺對方這一掌凝沉如山,內蘊數道輕重不一的勁力,被震得半身麻痹,踉踉蹌蹌退幵幾步,幾乎掉落水中。若非有陰陽推骨術料敵機先,被這一掌拍實了,內腑必受重傷。


    不等許驚弦迴過力來,陳長江已再度衝前,右手疾出,曲指如鑿,正敲在許驚弦肩窩處的中府穴上,同時橫膝一頂,已撞中他腿上的箕門穴。


    兩大要穴同時被製,許驚弦再也支持不住,身體軟倒。陳長江腳尖輕踢,船板無聲滑開,露出洞口,許驚弦摔入船艙之中,眼前登時漆黑一片。


    許驚弦落入艙中,目不視物,唯聽得頭頂上飛羽破空之聲與掌風唿響不斷,原來是扶搖見主人遇襲,奮不顧身與陳長江纏鬥在一處。


    許驚弦知道陳長江武功不凡,雖不及自己亦相差不遠,擔心扶搖有失,奈何穴道被製,全身酸軟無力,隻好拚盡力氣發出哨音令扶搖離開。但哨聲響至一半,耳中已聽到鷹聲尖唳,高飛遠去,怕已傷在陳長江手裏。他不明扶搖傷勢如何,心頭大是著急,正待拚力掙紮,漆黑中忽有一隻大手無聲無息地探來,穩穩卡住他的脖頸。那手拿厚實,卻寒如冰柱,尤其粗壯的一根拇指正按在他喉頭廉泉穴上。


    “若敢大叫,立時便擰斷你的脖子。”聲音虛浮無力,卻是蘊含殺機。


    許驚弦受製於人,不敢掙紮,低聲問道:“你是誰?”


    “吳少俠明知故問,豈不太小看我們的智慧了?”陳長江縱身跳入船艙中,船板隨即合上。


    情急之下,許驚弦手腳忽生氣力,奮然撥開喉頭的大手:“你把扶搖怎麽樣了?”原來他雖被陳長江連點兩處要穴,但體內殘留著蒙泊國師七十餘年的真氣自然生出反應,已將襲擊之力卸去大半。


    艙中人驚“咦”一聲,滑下的拇指又重重點在許驚弦胸口膻中穴上。他不但在黑暗中認穴奇準,指力沉雄更勝陳長江。許驚弦悶哼一聲,再也難動分毫。腰下一輕,顯鋒劍已被艙中人拿去。


    陳長江笑道:“吳少俠不必擔心,你那鷹兒隻是受我一記劈空掌風,應無大礙,如今還陰魂不散地跟著船兒。你若是乖乖地合作,或有機會重見到它。”


    許驚弦恨聲道:“我與你無冤無仇,為何要害我?”


    “同樣的話,我倒也很想問問吳少俠……”艙中人說話間已擦亮火石點起一盞油燈。許驚弦抬眼望去,不由一怔,此人三十幾許,虯髯滿麵,目光炯炯,正是從杜府後院鑽入馬車的那個灰衣人。


    船艙不大,角落裏堆放著許多雜物,中間擺著一張木床,灰衣人橫臥其上,蓋著一床棉被。看他麵色蒼白全無血色,似是受了重傷,眼神卻是犀利如箭,臉上隱露殺氣,不怒自威。許驚弦毫不懷疑,隻要自己稍有異動,必會惹來對方致命一擊。


    灰衣人說話緩慢,吐字卻是清晰無比,無形間給人極大的壓力:“杜府後院中,你自以為閃躲得快,卻瞞不過我的眼睛。再與陳兄一合計,便知你意圖,所以才請陳兄將你誘上船來問個明白……”一語未畢,驀然嗆咳幾聲,張嘴吐出小半口鮮血來。


    許驚弦心中更驚,此人受傷如此之重,剛才那一指卻依然能力透穴位,隻因使勁過度,再次引發傷勢。但可看出其武功更遠在陳長江之上。


    陳長江道:“三香閣中,吳少俠與丁先生合演的一出戲果然精彩,連我都差點真以為你與擒天堡毫無瓜葛。”語氣轉冷,“擒天堡有何計劃?前麵是否還有人接應你?你若想活命,便如實招來。”


    許驚弦歎道:“我說與擒天堡全無關係你又不信,還能有什麽辦法?”


    灰衣人緩過一口氣,掲開棉被慢慢按撫右腰:“若非擒天堡的指使,你去杜府後院做什麽?”在他的腰間大橫穴附近,一道青黑色的掌印深陷入肌肉中,望之觸目驚心。大橫穴屬於足太陰脾經,所以導致雙腿臨時癱瘓,難以行動,隻能靜臥於床。


    許驚弦沉默不答,心想此人武功如此之高,卻不知是何人能傷得了他?灰衣人隨手拔出顯鋒劍,但見劍身清亮如水,劍刃透出精芒,不由微吃了一驚:“好劍!如此神品,其主必不凡,隻要吳少俠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便不再與你為難,你看如何?”


    許驚弦無奈道:“在下隻是路過杜府,絕無他意。”


    灰衣人麵呈微笑:“我有個朋友最擅察顏觀色,任何謊言都瞞不過她。我雖隻學了她一分的本事,卻也能分辨出吳少俠這句話大有不盡不實之處。”


    許驚弦不願泄露日哭鬼的身份,隻好繼續沉默。再說日哭鬼本亦是擒天堡的重要人物,一時真是百口莫辯,哭笑不得。


    陳長江以目光詢問灰衣人,橫掌一切,擺出殺頭的姿勢。


    灰衣人搖搖頭,眼神淩厲,語氣責備:“一味嗜殺,難成大器,與那些打家劫舍的強盜又有何區別?你已沾染太多幫派習氣,需得好自反省。”


    陳長江尷尬道:“如此也好。那姓丁的極其看重這小子,留著或有用處。若是擒天堡追來,也可當做人質。”


    灰衣人長歎一聲:“藝不如人也還罷了,若還要靠挾迫人質苟且偷安,真是羞煞人也。如果當真逃不掉,拚了就是,嘿嘿,倒要看看擒天堡能用多少弟子來換我的性命。”


    陳長江道:“小弟死不足惜。但你手裏掌握著重要情報,豈能輕言生死?無論如何也要活著迴去傳信。”


    灰衣人揶揄一笑:“我若死在擒天堡手裏,局勢也就明朗了。那丁先生智謀出眾,必能看出這一步,所以他不但要我死,還必須要我死在與擒天堡無關的意外,倒也確實難為他了……”


    許驚弦越聽越驚訝,看來灰衣人來自於擒天堡的敵對勢力,陳長江隻是負責接應。此人自視頗高,笑談生死,敗而不餒,落拓而不失雄心,當是個人物。也不知他掌握了什麽驚天動地的情報,惹來丁先生處心積慮的追殺。


    灰衣人轉向許驚弦:“看吳少俠此刻的神情,我倒有幾分相信你確實與擒天堡無關了。但為免泄露痕跡,隻好委屈你一夜,明早到了渝州再放你如何?”


    許驚弦分不清灰衣人是否有意如此說,好套得自己的秘密,尚未答話,忽覺船身微晃,隨即傳來一聲悶啞於喉的慘叫聲。


    陳長江臉色一變,騰身由艙門鑽出,動作一氣嗬成,輕便迅捷,半點也不似一個三四百斤重的大胖子。


    灰衣人眉頭一皺,他傷勢發作不便動身,隻好抬劍抵住許驚弦的咽喉,以指按唇示意他噤聲,吹滅油燈,艙房內頓時又陷入黑暗之中。與此同時,第二聲慘叫又傳入耳際。


    陳長江上得船頭,兩名飛鴻幫眾已倒在血泊之中,皆是喉間被利器割斷,立時斃命。一道淡淡的人影在船上縱躍如飛,形同鬼魅。


    陳長江驚怒交集,才一遲疑間,但見那人影手上銀光一閃,掌舵的那名手下發出一聲慘叫,倒落江中。


    陳長江怒喝一聲,朝那道人影撲去。來敵避而不戰,轉而襲擊另一名飛鴻幫徒。小船不過彈丸之地,那道人影卻在方寸間騰挪遊移,陳長江連連出手,卻連對方的衣角也未碰到。慘叫聲接連不斷,眨眼前陳長江手下損失殆盡,小船失去控製,在江流上打著轉。


    來人正是那黑衣女子,依舊黑紗罩麵,左右手上各有一道銀光環繞,一對深瞳透著冷酷的殺機。她環視左右,輕輕抖動雙手,似乎要把手上的血腥甩去,眼望陳長江,淡淡道:“現在陳幫主可以把人交出來了吧。”夜風勁吹,玉人獨立,卻令人不寒而栗。


    陳長江深吸一口氣,右手撫在腰間刀柄上,暗將內力提至十成,口中卻道:“人都被姑娘殺盡了,還要我把誰交出來?”


    “本姑娘懶得聽你囉唆,你若喜歡講道理,迴去給丁先生解釋吧。”


    失去控製的小船順江往下遊飄去,陳長江心知一旦迴到涪陵落入擒天堡的重圍,絕無幸理,抬腳將鐵錨踢落江中。眼前一花,對方已疾撲而上,隨即就是一連串的兵刃交擊聲。


    許驚弦在艙下早就聽出那名叫葉鶯的黑衣女子的口音,想起三香閣中她對自己的古怪態度,本還以為她是來找自己麻煩。聽了與陳長江的一番對話後,才大致猜出她要找的人是灰衣人而非自己。此女偷偷掩上船來便不分青紅皂白連殺數人,心狠手辣世所罕見,由此也可見擒天堡對灰衣人勢在必得,自己糊裏糊塗卷了進來,如今動彈不得,須得想個辦法脫身。


    忽聽頭頂陳長江一聲驚叫,掌中長刀已脫手飛出,隨即單膝著地,已被製伏。葉鶯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道:“我道敢來擒天堡做臥底的,至不濟也有些三腳貓的本事,卻未想到陳幫主如此不堪一擊。”


    陳長江憤然道:“我當你是同僚手下留情,你卻冤枉我是臥底。”


    葉鶯嘻嘻一笑:“原來是小女子冤枉了陳幫主,這便給你賠罪啦。”隻聽到咯咯—響,陳長江痛得悶吸一口氣。


    葉鶯故作驚訝:“哎呀,小女子笨手笨腳,不小心弄斷了陳幫主的胳膊,一定很疼吧。”原來剛才那記聲響竟是骨節錯位時所發出。


    陳長江大叫道:“你這女人不辨是非,快帶我去見丁先生……”話音未落,又發出—聲慘唿,另一隻手也被葉鶯折斷。


    “這一下可不是不小心哦,而是陳幫主瞧不起女人的代價。”


    “你到底要如何?”


    “很簡單,交出我要的人,留你一條命。”


    “船上除了你我再無他人,我實在不明白姑娘的意思。”


    “想不到陳幫主手頭不硬,嘴卻硬得要命。嗯嗯,真的是很要命。”


    “姑娘若是不信,盡管去搜。”


    “船艙漆黑一片,小女子很是害怕,還是請陳幫主把你的朋友叫出來吧。”


    “士可殺不可辱,有本事就把我殺了。”


    “我這腕間雙環名叫‘眉梢月’,雖然鋒利,卻也過於小巧。像陳幫主這麽壯碩的身材,一小塊一小塊地割肉隻怕要割到天明。嘻嘻,小女子很想和你打個賭,看看需要割多少環才能把你的朋友引出來……”


    許驚弦聽得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聽葉鶯語笑嫣然,渾若天真無邪,下手之狠卻足令須眉汗顏。他雖恨陳長江偷襲,但此刻卻佩服他的硬氣,若是自己手足能動彈,必會出手相救。忽覺身上一輕,穴道已被解開,灰衣人又將顯鋒劍交迴許驚弦的手裏,在他耳邊道:“此女出手歹毒,小兄弟若不是擒天堡的人,必被她殺人滅口,這就逃命去吧。”


    許驚弦一怔,壓低聲音道∶“我與你聯手,當可退敵。”


    “我身負重傷,無法動手。隻怕小兄弟還不是她的對手,你若真有心相助,我便引她入艙,你去船頭救陳兄,在下永感恩德。”灰衣人長吸一口氣,揚聲道,“我身中丁先生的掌力,雙腿難以行動,請葉姑娘放過陳兄,下船艙來找我吧。”


    “確定大哥在船艙裏麵就好。”葉鶯嬌聲道,“孤男寡女同處暗室,傳出去可不好聽。大哥還是安心養傷吧,一會兒自然有人陪你。”隨即傳來沉重的鐵鏈聲,葉鶯將鐵錨提起,小船重往下遊飄去。


    灰衣人歎道:“為免受擒天堡毒刑,我還是自斷經脈,好歹落個全屍吧。”


    葉鶯卻笑道∶“如果大哥還有能力自斷經脈,小妹也不勉強。”


    灰衣人見葉鶯不上當,忽又高聲笑道:“葉姑娘不來相見也好。看你行事毒辣,想來亦是醜如嫫母,免得汙我雙眼。”


    陳長江大聲附和道:“不錯不錯,若不是她長得如此醜陋,嚇得我十成功力去了九成,又怎麽會被輕易製住。”


    葉鶯罵道:“死胖子還敢胡說八道。”不知她又用了什麽手段,隻聽到陳長江連聲唿痛。


    灰衣人哈哈大笑:“我隻道美人可傾國傾城,如今才知醜人更勝一籌。擒天堡從此不用費一兵一卒,隻需派姑娘上陣,敵人必是丟盔卸甲,聞風而逃……”隨即又是連聲嗆咳。不知是有意誘敵還是替許驚弦解穴時牽動內傷。


    葉鶯大怒:“死到臨頭還嘴硬,看本姑娘剜了你的眼珠。”一掌拍出,船板登時四分五裂。葉鶯一躍而下,卻突見紛飛四散的碎木片中,一道燦亮的劍光直指向她的眉心。


    許驚弦本以為葉鶯會由艙門闖入,便埋伏於門側伺機出擊。不料葉鶯掌碎船板,徑直闖入船艙中,這一劍匆匆出手,威力大打折扣。饒是如此,葉鶯措手不及之下亦被逼得手忙腳亂,但她確有驚人藝業,千鈞一發之際,驀然止住身體前衝之勢,雙手交叉,護在麵門上,手腕間彈出兩道銀光,端端擊在顯鋒劍上。


    “叮叮”兩響,許驚弦隻覺兩道綿柔內勁由劍尖傳來,顯鋒劍如墜泥沼之中,微一遲滯間,葉鶯已借力飄開。她急切間這一退使力極大,身體已落在船外半尺處,直往江中墜去。


    許驚弦心知葉鶯武功在自己之上,若不乘勝追擊,待她迴過氣來則先機盡失。他趁勢衝上船頭,不等她立足,顯鋒劍已橫掃而過,頓時劍光大盛,葉鶯身周數尺皆被顯鋒劍罩入其中。


    葉鶯身在半空,無法避讓,隻要身子再略沉幾分,便會被齊腰斬為兩段,若是用兵刃硬擋,勁力對衝之下勢必會掉入江中。她急中生智,使出千斤墜之術急速下沉,旋即一擰腰,身體幾乎與江水平行,由空中平平跌落,顯鋒劍從她鼻尖掠過,險至毫厘。


    許驚弦滿以為必能奏功的一劍被葉鶯化解,不由一愣。不過他惱她出手狠毒,剛才那一劍使出全力絕不留情,眼見將要命中,腦海中忽泛起高德言臨死前的慘況,又有了一絲悔意。見她被隻是自己逼得落水,倒也鬆了口氣,哈哈一笑:“丁先生請我喝酒,便請姑娘喝幾口江水吧……”


    許驚弦轉身看到陳長江雙臂盡折,委頓於地,正要上前扶起他,忽聽到身後傳來“篤篤”兩聲輕響,陳長江眼露懼色,對他大叫:“小心……”


    許驚弦不及迴頭,反手一劍刺出,身體向前急躥。隻覺肩頭—涼,衣衫已被撕裂。一條黑影從他頭頂掠過,穩穩落在前方船頭,正是葉鶯,一身黑衣連水珠也未沾上一滴,哪有半分落水之相。


    原來葉鶯即將落江之際,雙足一踢,彈出兩枚尖剌,正釘在船舷上,隨即借力倒翻而起,反襲向許驚弦後心。幸好許驚弦反應迅捷及時閃開,加上葉鶯顧忌顯鋒劍之利,隻是割裂了許驚弦肩頭的衣衫。


    葉鶯凝立船頭,她雙掌中一對形如彎月的銀環急速旋轉著,流光飛舞。那是她的獨門兵刃“眉梢月”,平日戴於腕間如同裝飾,其中暗扣機關,彈開後露出刃口,既可做短鉤,又可用蛾眉刺或點穴筆的招法。短小精巧,近身搏殺時盡施險招,令人防不勝防。


    許驚弦大覺頭疼,對方雖是弱質女流,但武功決不亞於江湖一流高手,更有形同鬼魅的身法、變幻莫測的兵器與超卓的應變能力,十分難纏。他不敢冒進,沉劍護胸,穩守門戶。


    “原來是你這個多管閑事的小子。”葉鶯不料在這重遇許驚弦,想到三香閣裏他差點讓自己出醜,恨意暗生。


    許驚弦用餘光瞅一眼陳長江,見他雖然未被封穴,但雙臂盡折氣息奄奄,已全無戰力,挪動腳步守在他身邊。他心知惡鬥難免,嘴上也就不客氣∶“似姑娘這等心狠手辣,人人皆可管教,豈獨是我?”


    葉鶯卻不攻來,而是垂首望著掌中的眉梢月發愣。顯鋒劍出於兵甲傳人之手,鬥千金自詡為天下第一神兵絕非虛言,吹毛斷發削鐵如泥,眉梢月雖以上好精銀再摻加玄鐵煉製而成,堅固異常,仍是難免破損,環牙上留下了一個小缺口。若非方才劍環一觸即退,定會被當場剖成兩半。


    眉梢月是葉鶯心愛之物,大是心疼,幾乎掉下淚來,跺腳罵道:“毀我兵器,叫你拿命來賠。”話音未落已朝許驚弦衝來,眼中滿是濃濃的殺氣。


    許驚弦盡管是第一次見到眉梢月這等奇門兵刃,但他這些日子都在研習《用兵神錄》,對天下任何兵器的原理皆了如指掌,大致已可判斷出葉鶯出招的路線,再加上陰陽推骨術料敵機先,盡管被葉鶯一陣猛攻攻得狼狽不堪,敗相盡露,卻能勉強守住門戶,絲毫不退半步。


    葉鶯見識了顯鋒劍的厲害,不敢與之硬碰,隻是繞著許驚弦遊鬥。船搖浪急,她卻如履平地,借勢施力,身子越轉越快;許驚弦不通水性,雖默念弈天訣法,故意露出破綻誘葉鶯來攻,自己卻腳下不穩,出招大受影響,有幾次險些被眉梢月劃中。


    許驚弦知道再打下去必敗無疑,唯有激怒敵人或有一線生機,放聲大叫道:“這個又老又醜的女魔頭如此厲害,不知誰敢娶你?”


    葉鶯左環攻胸,右環抹喉,咬牙道:“天下的臭男人本姑娘一個也瞧不上。”許驚弦偏頭閃過,顯鋒劍橫擋胸前,口中不停:“隻怕是沒人瞧得上你吧,所以才兇巴巴地見一個殺一個。”


    陳長江明白許驚弦用意,笑著接口道∶“普通男人自然看不上她,但丁先生就不同了,反正是個瞎子,長得再醜也可視而不見……”


    “啪”的一聲,葉鶯在劇鬥中猶有餘暇抽身而退,在陳長江臉上狠狠刮了一記耳光,“叫你給我亂嚼舌頭……”


    葉鶯話音未落,突然腳下一震,船板洞開。她猝不及防,險些跌落下去,堪堪站穩身子,一條灰影已從船下竄出,一拳擊向她胸口。


    原來船艙下灰衣人雖然受傷極重,但生死關頭逼出最後潛力,慢慢積蓄著體能,窺準時機發動突襲。


    葉鶯處變不亂,沉肩垂肘及時隔住這一拳。灰衣人吐氣開聲,大拇指已疾按在葉鶯左臂上。這一指已拚盡他全身氣力,一招得手,再也支撐不住,雙膝一軟,坐倒在船板上。


    隻可惜灰衣人強弩之末,匆忙出手,這一指雖是勁疾力猛,卻未能點中穴道。葉鶯痛徹心扉,殺機頓起,抬腳對著灰衣人太陽穴上踢去。許驚弦恰好趕來,拉住灰衣人拚力往後一拽,閃開了這必殺一腳。


    灰衣人死裏逃生,略微歎息,又噴出一口血來。葉鶯閃過一旁,怔然望著許驚弦,眼中神色古怪。而陳長江則是哈哈大笑∶“這小子模樣機靈,其實卻蠢到了極點,不過卻令我陳長江衷心佩服。方才多有得罪,來生再報。”


    原來許驚弦反應敏捷,灰衣人方一現身,他已立刻趁機近前發劍。眼看就要剌中葉鶯肩窩,但見到灰衣人遇險,下意識地先伸手將他拽出,這一劍便剌在了空處。每個人心裏都十分清楚,剛才那稍縱即逝的一刻是殺傷葉鶯的最佳時機,但許驚弦卻選擇了先救灰衣人。錯過了這個機會後,許驚弦、灰衣人與陳長江恐怕都會付出生命的代價,與生俱來的俠者天性讓許驚弦做出了本能的反應,雖令人敬重,但在這種情形下卻未必值得。


    葉鶯迴過神來,冷哼一聲:“傻小子自命俠義,隻配去江底喂魚。”


    許驚弦大笑道:“勝負未決,言之尚早。”他見葉鶯的左臂受了那灰衣人一指,雖然看似無甚大礙,但動手之際總會受到影響,自己要想活命,唯有全力以赴,所以棄守轉攻,挺劍往她左肩刺去。


    葉鶯凝立不動,左臂酸疼一時使不出力來,便集力於右手靜待許驚弦上前。忽見許驚弦眼中一亮,隨即聽到身後風聲勁疾,竟似有人偷襲。


    這一下大出葉鶯意外,她背靠江水,也不知敵人如何能掩近,無暇思索,右臂反揮而出,眉梢月漾起一道銀光,圈住她的腦後。但在出招的—瞬間,葉鶯眼角餘光已望見襲擊自己的竟是一隻黑色的大鷹……


    原來扶搖方才被陳長江劈中—記掌風,隻得高飛於空中。雷鷹極忠於主人,扶搖雖明知難敵,卻依然不離不棄地跟緊小船,伺機相救。船上風雲突變,扶搖在空中望得一清二楚,見許驚弦躍上船頭與葉鶯交手,便認定了葉鶯是敵人,俯衝而下,利喙對準她的後腦啄去。


    雷鷹號稱鷹中之帝,無論力量、速度、智力、反應皆屬上品,這一撲一啄之力大得驚人。但葉彎武功太強,又是蓄勢待戰,這一揮之力絕非扶搖能敵。許驚弦見扶搖遇險,大驚失色,也顧不得什麽招式,挺劍疾衝顯鋒劍直搠,迫她自救。


    誰知葉鶯察覺到偷襲者是鷹非人,竟然不合情理地右手一滯一縮,眉梢月反彈迴袖中,僅以手指撥開利喙,反掌托住鷹翼往上一舉,扶搖尖聲鳴叫著振翅長起,葉鶯全身力道先發再收,內息倒錯,胸口如受重棰。與此同時,許驚弦長劍已至:葉鶯抬起左手欲格擋顯鋒劍,受傷之下動作遲緩,匆忙間隻好往一旁俯跌去。但看那勢道,這一劍仍將釘在她的麵門上……


    許驚弦萬萬未想到葉鶯竟會為了扶搖不惜自傷,幸好他誌在救愛鷹,本無傷敵之意,匆匆一擰手腕,顯鋒劍貼著葉鷥麵門偏出,隻將她蒙麵的黑紗挑下。許驚弦左手下意識探出,正扶在身體失去平衡的葉鶯腰間,竟抱個溫玉滿懷。一時兩人都呆住了,相對愕然。


    葉鶯露出麵容,但見她淡眉亮目,直鼻小口,尤其肌膚白嫩細膩,如冰雪般瑩潔,如美玉般無瑕,真正當得起“吹彈可破”四字,雖非傾城傾國的絕世美女,但姿色亦屬中上,當然不是什麽醜八怪。


    許驚弦起初見葉鶯武功高得驚人,沒有十數年之功絕難做到,所以才罵她是“又老又醜的女魔頭”,誰知瞧上去她不過十五六歲,竟是個與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小姑娘……而更令他吃驚的是,他並不是第一次看到葉鶯,這張麵孔竟然曾經出現在他的睡夢中。


    刹那間許驚弦明白了一切前因後果,怪不得在三香閣時就感覺葉鶯的聲音熟悉,而她對自己態度頗不友善,那是因為她就是峨眉山報國寺中遇見的那個蒙麵青衣人。


    原來那一日葉鶯接到擒天堡的任務前去峨眉山,卻陰差陽錯地被許驚弦困在大雄寶殿的高梁上足足兩個時辰,自然氣憤不過,所以偷偷跟蹤他伺機行事。依葉鶯的性子,本要狠狠給許驚弦幾個耳光,誰知許驚弦在金頂上偶遇楚天涯,喝得酩町大酵,葉鶯哪有耐心等他醒轉,又自重身份不屑趁他糊裏糊塗時下手,隻好留下那一句“小子,有種就去涪陵找我吧”……而許驚弦當時醉得昏天昏地,全然不辨現實與夢境,又隱隱記得替楚天涯傳信之事,於半夢半醒之間把葉鶯當做了焰天涯之主封冰,隨即鬼使神差地來到涪陵……


    許驚弦一怔之下想通原委,但見葉鶯眼中兇光一閃,冷喝一聲:“放手!”張口噴出一枚棗核釘。


    許驚弦反應極快,及時一偏頭,棗核釘從他耳畔擦過,勁風撕扯得耳根火辣辣地疼痛。許驚弦大駭,何承想葉鶯口中竟還藏有暗器?隻要動作稍慢半分,被暗器釘入腦中,哪還有救?此女年紀雖小,但出手陰狠毒辣斤有周身層出不窮的法寶,“女魔頭”之稱唿絕對名副其實!


    許驚弦惱怒之下,正要發力把葉鶯往地上摔去,目光到處,卻見她—縷濃黑的發渾若無依地貼在那白皙的脖頸上,手指觸及她腰間,溫軟細滑,心頭不知怎麽就是一軟,急急鬆幵了手,一句“得罪”尚未出口,右腿便傳來—陣劇痛,已被葉鶯結結實實踹中。


    許驚弦疼得大叫一聲,被這一腳踢得飛出幾步之外,顯鋒劍都幾乎脫手。葉鶯身體一觸船板,立時彈起,掌中眉梢月飛旋不止,滿麵殺氣地朝許驚弦走來。


    葉鶯的麵容雖然清秀,卻遠非完美,甚至還顯得稚氣未脫。但就在這一瞬間,卻乍然給人一種超凡脫俗的驚豔之感。頰、眼、眉、鼻、口皆煥發出異樣的光彩,原本靜止的五官仿佛在她的冰肌玉膚上流動不息,似是被那彌散的殺氣催開了勃勃生機,從而鮮活起來。這是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令人為之歎息、為之惘然、為之淒傷、為之眩惑。但在流光溢彩的麵容下,卻掩蓋不住那冰冷而殘酷的一線殺機,映著煙波江月、澄浪碧濤,將三分溫澤的嫵媚盡融化在那七分妖嬈的綽約之中。


    許驚弦目瞪口呆,呆呆望著越來越近的絕世姿容,幾乎生出“放棄抵抗、寧任自己死在她手裏”的念頭。旋即清醒過來,抬劍禦敵,但右腿疼痛難忍,隻好半跪於地,做最後絕望的拚殺。


    不獨許驚弦,一旁的陳長江與灰衣人亦驚得瞠目結舌。明知此刻決不該束手待斃,卻寧願“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何況他二人重傷在身,根本無法抵抗妖氣逼人的葉鶯。此時此刻,還有誰能救得了他們?


    小船猛然一震,不可思議地在奔流不止的江水中停了下來。江中一塊礁石上,竟穩穩坐著一人,身披蓑衣,憑江垂釣。他臉孔藏在陰影中瞧不真切,唯見一雙精芒四射的眼睛透著寒光。


    春江月夜,臨江憑釣,本是何等雅事?但蓑衣人那一根長長的釣鉤,卻是緊緊扣在小船的船腔之上。小船沿江直下,力逾千鈞,卻被他靠一己之力生生攔住,身體穩若磐石,宛若中流砥柱。那釣絲也不知用何材料所製,繃得筆直卻不斷。


    船上四人正自驚疑不定,一聲大喝從蓑衣人口中發出,響若驚雷,震耳欲聾,蓑衣人沉腰坐馬,空著的左拳重重擊在江麵上。


    巨浪狂濤霎時湧起,立起一道足有八尺高的水幕,朝著小船撲來。逼到近前,不幕中一團球形水浪破幕而出,恍如鐵拳,直砸向葉鶯。


    蓑衣人這一出手,當真是千軍辟易勢不可當,渾不似人力所為。


    葉鸞滿臉殺氣頓時消散無蹤,麵現驚容,那足可顛倒眾生的冷豔美人立刻恢複為一個驚慌失措的小女孩,仿佛被施了魔法。她眼見巨浪奔湧而來,不敢硬擋,猛一跺足騰空而起鑽入水中,再露出頭時已在數丈之外,宛若遊魚,水性竟然好得出奇。


    水幕迎空撲至,將船上的三人淋得濕透。三人渾如不覺,呆呆望著蓑衣人,許驚弦目光驚詫,陳長江隱含畏懼,灰衣人臉上則是一種平靜的絕望。灰衣人緩緩收杆,硬生生將小船拉至礁石前。抬頭望定灰衣人,濃眉下目光銳利如箭:“廣天行兄別來無恙啊。”


    灰衣人釋然般一歎:“相較於那葉鶯姑娘,我倒更願意死在龍堡主手裏。”


    蓑衣人豪然大笑:“廣天行兄言重了,若隻是想你死,又何需我龍吟秋親自出手?”如此絕世的武功,如此迫人的氣勢,除了擒天堡主、位列六大邪派宗師之一的龍判官,還能是誰?


    許驚弦四年前曾在涪陵城郊的困龍山莊見過龍判官一麵,不過那是被寧徊風偷梁換柱假冒龍判官的禦泠堂弟子周全,真正的龍判官則被軟禁在獅子灘地藏宮中。如今見到真正的龍判官,麵貌與當年周全的裝扮雖無二致,但眉眼間的氣質迥然不同,宗師氣度撲麵而來。再加上方才那威勢淩人的出手,霸道無匹的內力,沉穩犀利的眼神……直到此刻,許驚弦才明白縱橫川蜀數十年的一代梟雄確有其過人之能,絕非浪得虛名。


    灰衣人聽龍判官如此說,大惑不解:“既然龍堡主不想要我的性命,又為何派人陰魂不散地追殺?”


    龍判官緩緩道:“擒天堡要殺你,並不代表我想殺你。”


    “龍堡主是在玩字謎麽?恕我不懂你的意思。”


    龍判官目光炯炯,緩緩道:“要殺你的人是丁先生。”


    灰衣人笑了:“不知我還可以稱你一聲龍堡主麽?”他有意將“堡主”兩字加重語氣,任誰都聽得出暗藏的一絲譏諷,許驚弦不由暗暗替他捏把汗。


    龍判官一挑濃眉,一字一句:“寧徊風的前車之鑒,龍某須臾不敢相忘。”這本是他的奇恥大辱,卻當眾說了出來,泱然氣度倒令許驚弦刮目相看。


    灰衣人正色道:“既然如此,龍堡主為何還任由丁先生執掌大權?”


    “擒天堡重出江湖,必須借重各方麵的力量。丁先生智謀高絕,神機妙算,不用他豈不是太可惜了?不過我心中有數,不會任其胡作非為。”


    灰衣人冷笑,出腰間掌印:“看來龍堡主並不認為這是胡作非為了。”


    “丁先生妄想殺明將軍一舉成名,我卻有自知之明,從未忘記擒天堡與將軍府昔日的盟約。若不然,今日也不會出手救你……”


    “丁先生要殺明將軍!”許驚弦大吃一驚,盯著灰衣人,“你到底是誰?”


    灰衣人抬起右手,舉起大拇指,傲然道:“將軍府憑天行。”


    許驚弦渾身一震,他當然知道這個名字。身為將軍府五指之首,憑天行乃是將軍府中僅次於明將軍、水知寒與鬼失驚的第四號人物,萬萬想不到自己與明將軍不共戴天,卻鬼使神差地救了他的得力愛將。他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鹹一起湧上,怔然說不出話來。


    龍判官不動聲色,將許驚弦臉上的複雜神情盡收眼底,又對憑天行繼續道:“我雖不同意丁先生的計劃,但聯合滇蜀各大勢力之舉卻深合我意,所以才任由丁先生行事。天行兄或許不明白我的苦心,但明將軍必能理解,今日出手救你,就是想讓你把丁先生的計劃如實告知明將軍,同時也請他知道,我龍吟秋自始至終都是他的盟友。”


    憑天行半信半疑,沉吟道∶“龍堡主有什麽條件?”


    “很簡單。我助明將軍掃除異己,他則幫擒天堡重新確立江湖地位。”


    “我可以替龍堡主轉達,卻不敢保證將軍是否答應你的條件。”


    龍判官侃侃而談:“南疆地勢險惡,泰親王實力猶存,更有烏槎國兵力相助,再加上滇蜀各方武林勢力在一旁虎視眈眈……明將軍雖有不敗之師,孤軍深入之下供給不足,隻怕是寸步難行,難有勝算。但若能將計就計,再有我擒天堡暗中配合,裏應外合之下大功可成。我相信憑著明將軍的智慧,權衡利弊後必會做出最合理的選擇……”


    許驚弦越聽越驚,此刻方知丁先生在三香閣所說的“大變故”必是明將軍兵發南疆的消息。而更令他想不到的是,丁先生竟會暗中聯合滇蜀境內的幾大勢力,趁機除去明將軍!


    這幾年將軍府在江湖上掀起無數血雨腥風,去年秋天一舉掃平江南五劍山莊等幾大幫會,刀王斷臂、落花宮龍騰空身死、新一代少年高手碎空刀葉風也從此不知所蹤。唯有白道盟主夏天雷率江湖第一大幫會“裂空幫”與將軍府隱成分庭抗禮之勢。


    將軍府的仇家越結越多,怨聲載道。在這等情況下,誰能夠殺了明將軍,必會獲得極高的江湖聲望,博得各方麵勢力的支持,甚至有可能從此一統武林,直至爭霸天下。


    不過明將軍權傾朝野,又是手握兵權,隻要不出京師,誰也無法動其分毫。唯有明將軍揮師南疆討伐泰親王之際,才是殺他的最好時機。


    數月前憑天行與“金字招牌”鏢局運送“天脈血石”至錫金,途經玉髓關時被鶴發童顏師徒所奪,顧思空與“金字招牌”的幾名鏢頭執意追迴“天脈血石”與童顏設下賭命之局,最終死在丹宗寺前。憑天行卻早早脫身,他暗奉明將軍的命令,離開錫金後一路南下,察探地勢、搜集情報,並結交各大勢力,比如與鐵楫會主歐陽永、馳驥會主杜漸觀等人訂下同盟,以便戰時借用當地船隻、馬匹等運送物資,就是為大軍南下做準備。


    憑天行在南疆數月,無意之中探得一個驚人的消息。正是在丁先生的籌劃下,泰親王、烏槎國以及川滇幾大武林勢力聯合密謀,要趁明將軍揮兵南下遠離京師之際,把將軍府的勢力一網打盡。若能成功,下一步就是重整兵馬,助泰親王殺迴京師,登基九五……


    憑天行得到情報後立刻返程迴京,沿途不斷受到阻擊,終於被丁先生追上,雖力戰突圍,卻被丁先生擊中一掌,身負重傷。而陳長江本是將軍府安插在川蜀境內的臥底,救下憑天行後輾轉來到涪陵城,便將他藏在杜漸觀的府上養傷。


    丁先生豈肯放虎歸山,立刻布下周密的計劃,假借三香閣會談之際,暗殺歐陽永,軟禁杜漸觀,一夜之間涪陵城形勢大變,已被擒天堡掌控。陳長江見勢不妙,趁丁先生在三香閣難以分身,派出飛鴻幫弟子將憑天行偷運出杜府,卻不料被許驚弦無意撞見。為恐泄密,所以陳長江才誘許驚弦上船暗施偷襲。但這一切終於還是沒有騙過丁先生,派出葉鶯前來追殺……


    隻是誰也沒有想到,葉鶯將要得手之際,擒天堡主龍判官竟會出手相救。


    憑天行聽罷龍判官一番解釋,疑心漸消:“雖蒙龍堡主相救,但我身受丁先生一掌,武功最多隻剩下一成。何況那葉鶯姑娘也決不會就此袖手,隻怕還是難逃其毒手。”


    “不必擔心那個小丫頭,她來擒天堡不久,一直跟著丁先生,與我照麵不多。我故意隱去麵目,又不用自身武功,應該認不出我來,而等她迴報丁先生後再追你已不及。我相信將軍府在川蜀境內肯定另有接應,隻要助天行兄明早平安到達渝州,往後的事情由你自做安排吧。”


    “丁先生老謀深算,萬一知道是龍堡主救了我,表麵上隱忍不發,但暗中或許會對龍堡主不利……”


    “丁先生膽敢對明將軍下手,莫說將軍府,就是我也不會輕易放過他。”龍判官輕鬆地一聳肩膀∶“不過現在他還是一枚有用的棋子,等到完成擒天堡與將軍府的大事後,我自會斟酌處理。”


    憑天行沉默不語。如果在龍判官與丁先生之間進行選擇,他一定會把賭注押在後者身上,不過這番話當然不便說出來了。


    龍判斷官對憑天行一拱手:“此去京師路途艱險,天行兄保重。”目光轉向陳長江,厲聲道,“我最恨叛徒,今日為了天行兄的安全先留你—條性命,以後最好不要讓我再見到你。”說話間大掌疾出,在空中虛按數下,竟淩空渡氣,已替陳長江把脫臼的右臂接好。


    陳長江倒也頗有骨氣,不卑不亢地一笑:“龍堡主有所不知,我本就是將軍府的人,若是真心投靠了擒天堡,那才算是叛徒。”活動一下右臂,完好無虞,暗暗佩服龍判官的武功。至於他的左臂已被葉鶯生生折斷,非十數日之功不能痊愈。


    龍判官大笑:“此話也有道理。最好早些遣散你那一撥飛鴻幫的兄弟,免得因為你冤枉送命。”他手中一擺一送,已將那長長的釣絲從小船上解開,望著許驚弦道,“天行兄早些趕路,吳少俠請下船吧。”


    許驚弦乍聽到丁先生欲對付明將軍的消息,一時心中紛亂如麻。無論丁先生的計劃能否成功,這都是殺死明將軍的最好機會,不由令他怦然心動,恨不能立刻去找到丁先生一問究竟。可是,他從來隻想用自己的力量去報仇,如此做法實是大違本性,就算能夠殺了明將軍,也愧對林青在天之靈……


    他腦中天人交戰,一派茫然下了船,亦落足在江心那方礁石上。


    陳長江雖隻有右臂好使,但他慣於水上生涯,操槳行舟並無障礙。小船緩緩離開礁石,行出數尺,憑天行忽迴頭道:“吳少俠今日救命之恩沒齒難忘,日後如有難處,盡可找我憑天行,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許驚弦聽憑天行說得誇張,唯有苦笑,小聲嘀咕一句:“我倒真希望沒有救過你。”憑天行未聽到這句話,龍判官卻聽得清清楚楚。


    目送小船遠去後,龍判官問道:“吳少俠為何來到涪陵?欲往何處去?”


    許驚弦隨口道:“晚輩隻是路過涪陵,正打算迴鄉而去。”


    龍判官陰沉沉一笑:“我勸你一句,最好不要對我有任何隱瞞。”直到這一刻,許驚弦才驚覺自身處境不妙。無論龍判官是何立場,至少目前還不願意與丁先生反目,所以才趁夜色的掩護相救憑天行。而自己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大有可能被他殺人滅口……


    在這狹小的江中礁石上,既無退路,又無迴旋的餘地,還要麵對如此強大的敵人,許驚弦沒有一點信心。他陷入沉默中,知道自己隻要迴答稍有不慎,立刻就會送掉性命。


    龍判官語氣更加冰冷:“我的耐心有限,吳少俠最好盡快迴答問題。嘿嘿,若不是瞧在將軍府的麵子上,根本不會給你說話的機會。”


    許驚弦迴想起方才憑天行臨別之言,才明白他有意誇張自己的救命之恩,為得是讓龍判官心生顧忌,殊為不易。他雖是自己的敵人,但行事光明磊落恩怨分明,確是可交之士,自己救他一命倒並不後悔。


    許驚弦心念電轉,揣測著龍判官的想法。如果說實話迴家鄉清水鎮,表明自己獨來獨往,無所依靠,反倒更有可能惹得龍判官下殺手,隻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人棄屍於江中,事後也無人追查……生死關頭靈光—閃,抓住—根救命稻草:“實不相瞞,晚輩受人所托,欲去焰天涯給封冰女俠帶一句話。”擒天堡、媚雲教與焰天涯為滇蜀境內的三大勢力,龍判官當有顧忌。


    龍判官盯緊許驚弦,瞧出他神情不似作偽:“權且信你一次,先跟我走吧。”


    許驚弦見這江心的礁石距江岸有四五丈的距離,勢必無法—躍而過,不知龍判官要自己跟他去往何處?正疑惑間,忽見龍判官猛然騰躍而起,在空中已脫下身上的蓑衣撕做兩半,先將半邊丟往江中,身形落下時足尖向那浮在水麵的蓑衣上一點,再度縱高,隨即又擲出剩餘的半邊蓑衣……兩個起落後,穩穩停在江岸邊。


    許驚弦暗暗咂舌,這些年龍判官名望雖跌了不少,但畢竟是一代宗師級高手,內力、輕功皆是登峰造極,自己與他相差太遠,如何能跳過這滔滔江水?若是脫衣下水遊往岸邊,豈不是太過丟臉……忽見岸邊的龍判官一擲釣杆,長長的釣絲直往自己身邊飛來,連忙一把抓住。也不見龍判官如何用力,一擺一提,已將許驚弦甩至岸邊。


    許驚弦又驚又佩,一麵猜想龍判官成名兵刃“還夢筆”會有何巨大威力。


    剛剛站穩身體,就聽龍判官沉聲道:“吳少俠犯了一個錯誤。”


    許驚弦暗吃一驚∶“龍堡主何出此言?”


    龍判官淵渟嶽峙,衣衫無風自動:“焰天涯是將軍府的敵人,也就是我的敵人。”語氣中隱露殺機。


    許驚弦暗撫劍柄,戒備道:“晚輩隻是替人傳信,並非焰天涯的人。”


    “瞧你剛才對憑天行的神態,已可猜出幾分。為求活命你自然可以編出理由,但若是條漢子就不要否認……”


    許驚弦受龍判官一激,挺胸揚聲道:“不錯,明將軍是我的仇人。但這隻是我與他之間個人的恩怨,龍堡主犯不著為此出頭。你若是條漢子,殺人滅口前也不需要找什麽借口,我武功雖不及你,卻也不是怕死之徒”他天性倔強,明知此言必會激怒龍判官,卻是不吐不快。


    掌聲從一旁傳來,一人大笑道:“我果然沒有看錯吳少俠,如此臨危不懼,果有凜傲風骨,實是可敬可欽。”河岸邊樹林中走出兩人,撫掌之人頭戴鬥笠,脅挾竹杖,正是丁先生。葉鶯緊隨在他身後,麵上重又蒙起黑紗,黑衣尚濕,露出玲瓏腰身,望著許驚弦的眼神中恨意不減。


    許驚弦怔住了,眼前的一幕令他極度不安。龍判官哈哈大笑∶“吳少俠不必疑心,我剛才隻是故意試探於你,否則你根本沒有機會走下那塊礁石。”


    丁先生笑道:“麵臨龍堡主威脅,生死關頭吳少俠仍然直承是明將軍的仇敵,自當信得過你。如得少俠相助,剌明計劃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了幾分。”


    “剌明計劃?!”


    丁先生漠然一笑,暗啞的聲音更顯陰鬱:“明將軍雄踞天下第一高手寶座二十餘年,若無精密周詳的計劃,殺之談何容易?實不相瞞,葉鶯姑娘上船剌殺憑天行,龍堡主出手相救全都是計劃的一部分。隻是吳少俠卷入此事確令我始料不及,不過如此亦更能取信於憑天行。”


    許驚弦感覺自己像個傻瓜一樣被人肆意操縱,心頭極不舒服,靜默不言。


    丁先生又道:“吳少俠與我等都有共同的敵人,若能聯手勝算更大幾分。”


    許驚弦轉向龍判官:“原來從一開始,你就知道丁先生的計劃。”


    龍判官負手望天,神情傲然:“我這幾年韜光養晦,隱忍於地藏宮不出,等得就是這一天。”


    “你與明將軍有何仇怨?”


    “雖無私怨,但他卻是我擒天堡稱雄江湖的一塊絆腳石,必須除掉!”


    “我不明白,你們既然秘密製訂了‘刺明計劃’又為何放走憑天行?等他迴到將軍府後告知情報,明將軍怎可不防?率軍南下時就會有所戒備,行刺計劃豈不更難成功?”


    “那隻是計中之計,一切都在我們的掌握之中。”丁先生神情倨傲,“明將軍何等精明,就算沒有憑天行的情報,亦會對滇蜀一帶武林勢力的動態了如指掌,隻有先讓他看到表麵上的圈套,才更有可能掉入隱蔽的陷阱之中。我們在京師中安插的耳目對大軍行程路線皆了然於胸,隻要明將軍敢來,便讓他永遠迴不了京師!”


    “但如果明將軍有所疑心,因此改變行軍日程與路線,豈不前功盡棄?”


    丁先生成竹在胸:“第—,此次剌明計劃得到各方麵勢力的合作,泰親王在烏槎國日夜操練士兵,演習陣法,放出欲要重返中原的煙幕,皇上務必令明將軍先發製人,不日內即將揮軍南下,由不得他做更改;第二,軍中亦藏有我們的眼線,明將軍的每一個號令都將在第一時間傳達於我,何況數十萬大軍就算想掩蓋行藏亦無法做到。”


    “明將軍大可派出先鋒提前掃平反對勢力……”


    “你太不了解明將軍了,他出來都是一個直麵挑戰的人,越是艱難的事情越能激發他的鬥誌……”丁先生悠然一笑,“所以,他必然會親自參與這一場刺殺與反刺殺的盛宴,或許才能給他帶來些許的興味。”


    許驚弦心頭暗凜,丁先生如此了解明將軍的性格,由此可見“刺明計劃”定是預謀已久。這一切隻是為了幫助龍判官稱霸江湖嗎?還是別有用意?龍判官是真的信任丁先生,還是暫時利用?猜不透其中微妙的關係,隻是隱隱有一種感覺,丁先生就像是當年的寧徊風,甚至更勝一籌!


    “憑天行精明果斷,或許他已發現蛛絲馬跡,瞧破計劃的真正核心。”


    龍判官笑道:“這一點盡可放心,憑天行得到的情報都是經過我們精心篩選後故意留下的,甚至不惜犧牲幾名在京師的臥底。更何況憑天行身受丁先生奪命一掌,迴到將軍府後也沒幾日好活,縱有懷疑,亦無命去追查了……”憑天行雖處於敵方陣營中,但許驚弦對他頗有好感,聞言不由暗地惋惜。


    丁先生搶過話題道:“吳少俠能提出這許多疑問,足見高明。但你盡可放心,丁某雖不敢自誇算無遺策,但‘神算’之名亦非妄言,一切早都安排就緒。還盼少俠能施援手,既報自家仇怨,亦可在江湖上做出一番事業。”


    刹那間,許驚弦心底忽然產生了一絲懷疑:丁先生雖然心計深沉,但表麵上向來都是彬彬有禮,何以會突然截斷龍判官的話?龍判官那一段關於憑天行的話中是否有什麽是丁先生不願意讓自己聽到的?


    他心裏盤算著,知道若不答應丁先生的要求,多半難以活命:“承蒙丁先生如此看重,晚輩願效犬馬之勞。隻不過擒天堡兵強馬壯,而晚輩初出江湖,無德無能,隻怕會令龍堡主與丁先生失望了。”


    丁先生略一沉吟:“焰天涯與將軍府勢不兩立,卻是潔身自好,獨立於江湖恩怨糾紛之外。龍堡主曾數次派出信使與焰天涯聯絡,但都被拒之門外。既然吳少俠有話帶給封女俠,正好可替擒天堡做引見之人……”轉頭望向葉鶯道,“鶯兒,就讓你隨吳少俠走一趟吧。”


    許驚弦一驚,有這個女“魔頭”同行,非但事事不便,一旦惹得她不高興,自己定是大吃苦頭,脫口道:“不要!”誰知葉鶯亦抱著與他同樣的想法,跺腳不依:“丁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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